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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相信

2017-07-21杨少衡

清明 2017年4期
关键词:马琳腾龙海防

杨少衡

1

迟可东感觉裤口袋里似有动静。掏出手机一看,不禁一怔。

手机屏幕显示,他的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各有三条,分别来自不同人员,报的是同一件事:“李金明副县长之妻抢救无效,于上午十一时在县医院亡故。”

上午会议讨论市境内一条省道改线施工问题,迟可东把手机调成静音。可能因为讨论比较激烈,他的注意力全在会上,以致来电、短信的振动提示都未能及时赶上,直到午餐桌边。当天中午吃宾馆自助,迟可东面前摆着饭菜,已经吃上了。

他没有马上做出反应,收起手机后依旧坐在餐桌边,拿筷子夹了点菜放进饭碗,好一会儿,他把筷子放下,拿出手机把短信又看了一遍。

确切无误,李金明的妻子到底没能救活,终于还是走了。她要是早一点走,或者晚一点走,情况可能都会好一些,可她没有挑一个适合远行的黄道吉日,就是选了这么个特别不宜的凶时仓促走人。当然这不是她自己可以挑选的,大约只能归咎于命运。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迟可东曾经多次关注过这个人的病况,到了她一朝离去之际,于迟可东而言似乎已经无须知晓了。

但是他心里依然还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或许李金明的妻子其实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候?

迟可东思忖片刻,起身走到一旁打电话,找市政府大院机关食堂的管理员。

“迟副市长有什么交代?”对方客气询问。

迟可东问:“严海防书记在小厅吗?”

对方回答说,严海防还没到。严的秘书曾打过电话,说中午严会到机关食堂吃饭,让管理员给留一碗炒米粉,严喜欢吃那个。

“我也要一碗可以吗?”迟可东问。

对方吃惊:“您没在宾馆会议用餐?”

迟可东说:“我喜欢你的碗。”

他匆匆离席,没跟围在同一张餐桌的局长、主任们多说,只讲有件急事需要处理。他们给他临时叫了一辆车,上车离开宾馆直趋机关大院,一直开到机关食堂大门边。

迟可东进了小厅,看见严海防已经端坐在他的位子上,谈笑风生。

所谓“小厅”是市机关食堂餐厅的一部分,用几面屏风隔出一块空间,摆着几张小餐桌和餐椅。时下干部交流力度大,许多市领导都是只身赴任,如果不是开会接待,多半都到机关食堂就餐,没有谁独自在宿舍厨房冒充厨娘。市领导们到了食堂,或者自己点菜打饭,或者让管理员帮助拿饭拿菜,大都会端到小厅这边,围坐餐桌吃饭,边吃边谈。食堂餐厅吃饭座位不像主席台或者宴会厅那么严格,却也相对固定,例如靠窗对着墙上一台电视机的那张餐桌,通常归严海防用,哪怕严没有到,位子轮空,其他领导一般也不把饭盘端到那里,侵占书记待遇。严海防号称“劳动模范”,是个工作狂,工作安排非常紧凑,会议没完没了,吃饭时间也常被他拿来开会。严氏餐会的特点是主角单一而配角走马灯一般,严海防想跟谁开会就把谁叫到自己这张餐桌,谈完后该同志自觉端饭盘走人,让严海防叫下一个上。该餐桌成为中心,众领导众星捧月,端着饭盘围着它在小厅里走来走去。

迟可东到达小厅时,严海防正与马琳副市长开午餐会。马琳穿白衬衫,蓝西裤,衬衫下摆塞在裤腰里,在位子上坐得笔直,看上去清爽干练。

迟可东走过去瞧了一眼,注意到严海防面前的托盘里几个小碗,分别装着菜,其中果然有一碗炒米粉,还有一个汤罐。

迟可东打听:“严书记今天喝什么汤?”

严海防回答:“浓汤。猪下水,迟可东牌。”

迟可东说:“现在是马琳牌。”

马琳笑着插嘴:“迟副市长有事找严书记吧?”

迟可东点头:“我先报名签到,等马副谈完再说。”

马琳即站起身,稱她的事情已经谈完了,迟可东可以接着上。马琳戴眼镜,为人温文尔雅,虽然是国家重要部门下来的挂职干部,私下里被戏称“国家领导”,人却很谦和。她比迟可东小了六七岁,级别却比迟可东高,同为常务副市长,排名在迟可东之前。马琳在市政府班子里很有人缘,除了形象好,还善解人意,总有人喜欢跟她开玩笑,称她是本市形象代言人。迟可东不太跟她打哈哈,偶有机会聊聊,感觉挺谈得来,她对迟始终很尊重,客气有加。

马琳起身走开,严海防却未做表示,看样子似乎还没轮到迟可东开会。迟可东不管,马琳一走,他就坐到马的那张椅子上。

管理员用一个托盘给迟可东端来饭菜。迟可东把盘子推到一边,先谈事情。不谈猪下水,却讲李金明。他告诉严海防,一个多小时前李妻在医院去世。

“他自己呢?还活着吧?”严海防问。

迟可东说,此刻李金明是死是活他不清楚,估计严海防应当知道。

“他老婆死了,你着急什么?”

迟可东说:“我着急没有用,得请严书记关心。”

“要我关心谁?李金明?”

“活的不能麻烦严书记,死的才需要。”

迟可东说,李妻瘫痪多年了,这一走也算解脱,无论对死者本人还是家人。现在的问题是人死了不算了结,还需要办丧事,这件事得由她丈夫去操办,别的人再着急也代替不了。李金明是他当年当县委书记时一手重用的干部,因此有人把李妻过世的消息传给他,可能是希望他设法关心。虽然感觉这件事不好管,也已经没必要去管了,心里还是放不下,毕竟有人死了。考虑再三决定找严海防,因为总得有人出面反映。估计此时此刻,除了他没有谁敢跟严海防提这件事。

严海防从他话里挑出一句追问:“为什么你觉得没必要去管了?”

迟可东不做正面回答,只说他听到一些传闻了。

“李金明的案子很大很严重,你该清楚的。”

迟可东称自己并不清楚,只有一点点道听途说。凭心而论,无论李金明的案情如何,碰上死老婆这种事,特殊处理一下也应当。恐怕得请严海防出面关心,让李出来办这个丧事,需要的话可以派人监管,可以限定时限,完事了再继续审查。

严海防看着迟可东,忽然说一句:“有些可疑啊。”

“说我?”

“迟副恐怕有个什么目的?不可告人?”

严海防语带戏谑,却不全是开玩笑。迟可东也回以戏谑:“是啊,不可告人。”

“不能给我介绍一下?”

“不可告人。”

这些话实不轻松。李金明被市纪委调查,已经采取“双规”措施若干时间,外界传闻纷纷,都说案情重大。根据迟可东听到的传说,李案似已突破,李承认了受贿,数额达一百万之多。传李还交代出涉及迟可东本人的问题,以求立功减罪。这就是迟可东所谓“没必要去管”的缘由。李妻死亡,让李出来治丧似有理由,但是假使李利用此机会暗中行事,给案情相关人例如迟可东通风报信,或者被迟暗通攻守策略,岂不是严重影响办案?离开规定场所,谁能保证监管措施足够严密?万一发生逃跑、自杀等事件,谁来承担责任?难道是迟可东?迟可东身为副市长,没有插手纪委调查的权限,他以“心里放不下”为说法,出面游说放李出来,会不会是“贼喊放贼”?难道没有利益相关,想争取机会设法与李接触,施加影响之嫌?

迟可东说:“其实严书记可以换一种思路,或许有助于案件突破。”

他称案件办理攻心为上,这种时候让涉案者出来一下,可以表现人道,也能让其感受关心,促成心理转变,更好配合办案。如果涉案人不思悔改,还想利用机会通风报信,不妨让他去试试,只要监管到位,就能知道他找谁了,通报了什么,让涉案人露出马脚,新线索得以暴露,是不是有利于案件的推进?

“原来迟副的目的是协助办案。”严海防说。

迟可东说他无意为办案出谋划策,那不是他可以做的。以他对李金明的了解,实在不愿意相信李会出大事,但是也清楚李被调查肯定事出有因。他与李金明的关系众所周知,李金明出事后,外界议论纷纷,有人对他也持怀疑。通常这种时候他应当避嫌,躲在一旁甚至主动切割。他觉得没那必要,李金明是李金明,迟可东是迟可东,是不是一回事,时候到了自然清楚,相信世间应有公正。

“那东西是不是有点虚啊?”严海防摇头。

“其实很实际。”迟可东回答。

他再次强调,由于以往那些情况,李金明的案子他不能发表意见,李妻亡故这件事却感觉不能不说。即便李金明确实犯有大罪,不可饶恕,老婆死了,也该让人家回去见上一面,这是人之常情。

“你应当去跟蔡塘说,他是纪委书记。”严海防道。

“蔡书记还得请示你。”迟可东说,“请严书记考虑。”

严海防说:“要我看,不行。”

“建议严书记再考虑一下。”

严海防用力一摆手,不说话。迟可东心知此刻无法再谈,即站起身,端着托盘想走开,却不料严海防还不放过:“这就走了?”

“严书记还有事跟我谈?”

“没事就不能谈吗?”

迟可东又坐下来。

严海防不谈李金明,却谈炼铁。严海防说,曾经有一回他向迟可东讨教,了解炼铁高炉里温度有多高,记得迟回答好像是一千五百度。假如温度差不多了,眼看要炼出铁水了,这时忽然停电熄火,那会炼出些什么?

迟可东说自己当年大学学习以及毕业后数年冶金从业经历未曾遇到过这类情况。严海防的假设可能有所误会:高炉靠焦炭燃烧,不是靠电炉丝加热。高炉炼铁当然也要用电,比如开鼓风机。停电风断,情况会很严重,处置不当有可能造成重大事故。如果是探讨炼制过程中断,炉料会变成什么,以他推测,那些料会报废,凝结成一团铁疙瘩,好比当年“大跃进”大炼钢铁时,人们拿土高炉炼出的那些个块块。

严海防表扬:“瞧,确实就是专家嘛。”

他进一步深入探讨,说假设咱们不拿高炉炼铁,拿它炼猪圈,比方把腾龙中心的那一山坡猪圈拆了扔进去炼,准备烧它一千五百度。中间停电熄火了,那会炼出些啥?

迟可东建议请马琳副市长来探讨这个问题,现在“拆猪圈”是她的事。

严海防问:“跟迟副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迟可东承认:“还有间接关系,比如喝汤喝水就遇上了。”

严海防告诉迟可东,几天前他到省里开会,见到了周宏副省长,两人一起探讨过腾龙综合开发中心的问题。周在本市当过书记,情況还是很了解的,清楚腾龙中心是农业领军企业,其养殖基地在全省都摆得上位置,生猪存栏量大,对稳定全省生猪供应有功劳。他向周提出,这家企业多年来一直受扶植,现在遇上流域整治给划进红线,具体掌握还是应当有所区别。整治河流减少污染当然是对的,具体情况也需具体对待。腾龙这种大型企业可以靠科技手段减少排污,还有国家和省里的科技课题在支持,其他养猪户不可比,有理由另做考虑。周宏副省长表态说这个问题让具体部门去研究一下吧。省领导这个态度可以作为市里的把握依据。

迟可东说:“这个情况严书记一定跟马琳副市长传达过了。”

“你就不需要听听传达吗?”

迟可东称具体操作已经不归他管,他也就是听听精神而已。他不讳言,这方面他还是有些自己的想法。

严海防笑笑:“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讲了当年他在区里当副书记时的一件事。有一回下乡,他的车给一群人堵在一条乡村土路上。他听到河边一棵榕树下有女人哭号,感觉奇怪,下车看看究竟。只见树下坐着一个年轻人,吐了一地水,旁边哭号的是一个中年农妇。一问,才知道年轻人刚从小桥上跳到河里,幸而及时被人从河里拖上岸来。一旁哭号的中年妇女是他母亲。围观者说,年轻人父亲早逝,寡母费尽千辛万苦拉扯他,节衣缩食供他上学,指望他读书成才。年轻人虽然努力,却高考落第,家人让他复读一年,不料再考还是没考上,得到消息后一时想不开,年轻人忽然就从桥上跳下河去。其母闻讯赶来,坐地大哭,还好人没给淹死,要真死了,看老母还怎么活。严海防一听大怒,上前一把抓住那年轻人,朝脸上用力就是一巴掌,年轻人给打蒙了,一旁围观者也都大惊失色。严海防当众大喝一声:“没出息的小子!跟我走!”

“知道这小子是谁吗?”严海防问迟可东。

“难道是庄振平?”

“迟副好头脑。”

跳河的小子果然就是如今腾龙中心老总庄振平。从一个高考落第生到赫赫有名的民营农企老板,这段路程不短,其中每一小段都有严海防的名字留在上边。为此严海防非常自豪,当众宣称过那比自己升官还要得意。

迟可东说:“我感觉眼下严书记还可以给庄振平一个新机会,拆除现有的养殖基地,或许还能促成这家企业转型提升。”

“严书记是妇女儿童,可以让迟副这么拐卖吗?”严海防不屑。

“我多嘴了,这是人家马副市长的事情。”迟可东说。

午餐会差不多该结束了。迟可东站起身,端起自己的托盘,离开前再次建议:“严书记,李金明那个情况还请再考虑一下。”

严海防一摆手,什么都没说。

迟可东转身走开。刚坐到旁边一张餐桌上,就听手机“嘀”的一声,有短信到。

却是马琳,内容很简单:“饭后回办公室吗?”

迟可东抬头看,小厅已经不见马琳身影。她吃得少,早早离开了。

2

政府办公大楼十层是市长们的办公楼层,安排有市长、副市长的办公室,一间值班室和一间会议室。迟可东与马琳的办公室分别在走廊两端,迟挨着会议室,马在另一头,与市长的办公室相邻。市长办公室原归严海防用,前些时严提任书记,接替因故离任的原书记孙统,搬到市委大楼那边办公。由于上级一直未确定新任市长人选,严海防还兼着市长,这边的办公室暂时轮休,关门静待新主。

迟可东进了马琳办公室。马琳一边请他坐下,一边推一下门把它关上。

“跟迟副谈件事。”她说。

迟可东问:“看起来很严重?”

她笑笑:“可能是。”

她打开办公桌上一个文件夹,拿出一张纸递给迟可东。是一纸公文,省委文件。迟可东一看大吃一惊,即感觉大事不好。

这份文件其实与他无涉,是《关于马琳同志免职的通知》,内容只有一行:经研究决定,免去马琳市委常委、副市长职务。

“这怎么啦?”迟可东询问。

原来事情已经酝酿若干时日了。数月前,马琳所在国家部委因准备为中央起草一份重要经济政策文件,组织力量开展重点区域调研活动,马琳名列其中。马琳下来挂职时间为两年,已经过了大半,仅余数月,采用临时抽调方式出来参加调研,她在市里所分管的工作安排其他领导代管,时间暂定三个月。马琳才去一个来月,严海防即分别找到省里、部里领导,提出目前本市暂缺市长,常务副市长马琳承担重要任务,希望上级大力支持,让马琳回来帮助工作。马琳挂职身份犹在,地方主官的请求不能不考虑,经领导协商,同意她先回市里应急,调研任务也未取消。她回来后才知道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严海防要求迫切,主要是考虑流域综合治理工作。这项工作被省政府列为今年一件大事,本市主要任务是整治牲畜养殖污染,外界称之为“拆猪圈”,本由她分管,她走后由迟可东代管。迟可东与严海防意见相左,特别是执意抓住腾龙中心不放,让严海防很不高兴,决意把马琳请回来,让迟可东自然退出。回来这段时间里,马琳尽量安排好工作,把力所能及的事先抓起来,但是以她的具体情况,也难顾及长远。部里领导要求她尽快处理好地方事务,及早投入调研与文件起草工作。她考虑挂职时间所剩不多,办不了什么大事,与其两头兼顾,两边贻误,不如脱开一边,保证一头。上边领导赞同她的意见,相关部门经过研究,决定免去她在市里所挂职务,让她全力参加调研组工作。挂职关系移到省委组织部直到期满。

“这个变动可能影响到迟副。”马琳道,“所以想提前通个气。”

迟可东问:“不会又让我去拆猪圈吧?”

她点頭说,严海防很不愿意她走,但是也知道留不住。她向严海防提了建议,她走后,流域整治这一块工作,最好还是让迟可东接回去,请严海防考虑。

迟可东感叹:“这又把我扔进高炉里了。”

刚才马琳让迟可东看文件时,迟可东感觉大事不好,原因就在这里。迟可东与马琳工作交集不多,比较特殊的关联只是代管流域综合治理,即所谓“拆猪圈”。这件事不久即交还马琳,迟可东尽管劳而无功、心有不甘,客观上也松了口气。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本能地不希望在刚刚放手之后忽然又来接手,该事务于他确实炉火熊熊,何止一千五百度。刚才一看到那份文件他就心生不安,因为即使马琳不作建议,让他吃回头草显然最合理顺畅,没有哪位市领导比他更适合扔进高炉里。

马琳承认:“我也很矛盾。”

她清楚迟可东与严海防之间的分歧。回到市里后,她听说这一段时间是市委副秘书长秦健配合迟可东抓整治工作,特地把秦健叫去了解。涉及领导之间的问题,秦健吞吞吐吐,不敢说太多,她还是听出了一些情况。

“感觉迟副市长很不容易。”她说。

迟可东略作说明,称自己并不觉得与严海防之间有什么个人问题,工作上有些不同意见很正常。他作为副手,一向很注意摆正位置,不争权不争利,但是不会没有自己的看法和理念。严海防优点很突出,却也容易受制于个人好恶与情绪化。严为人强势,喜欢身边人唯唯喏喏,迟可东不觉得那样就好,以他的个性也学不会。“拆猪圈”这件事,没让管他不插手,让他管必得按自己的认知去做。总有些事不能考虑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于对方高不高兴,只能是该说要说,该做要做。他觉得这才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严海防负责。

“我这人的毛病严书记很清楚,就好比我清楚他。”迟可东自嘲。

马琳坦言,她到本市挂职后,严海防对她非常看重,多有关照;她对严海防的魄力、能力和工作精神也十分钦佩。但是在“拆猪圈”这件事上,她觉得迟可东正确。她不好直接对严海防这么说,推荐迟可东来接手,实际上表达了她的看法。她也知道这么推荐是勉为其难,迟可东未必高兴,却感觉不能不说。

“我特地去腾龙中心看了看。”她告诉迟可东。

马琳以往没到过腾龙中心,只听说过一些情况。她曾问严海防这家企业该如何整治,严海防让她“不急,稳妥点”。他会亲自掌握,她也就不过问了。这一次马琳用“微服私访”方式,让农业局畜牧办一位技术人员带着去现场,不声不吭像是一个随行防疫实习人员。由于主要坐在车里,加上她挂职到来后出头露面不算多,基层一些人对她不熟悉,因此得以顺利进入现场,没有引起注意。在腾龙中心走了一圈,她感觉沉重,确实不整治不行。这项工作省里非常重视,地方上具体情况却比较复杂,以她的挂职身份和能力,实在难以完成。谁可以承担这一重任?想来想去要靠迟可东。某种程度上,是这次腾龙中心的实地考察让她下决心脱开本地事务。

“听说迟副有一句名言:让河水干净一点。”马琳说,“我听了很有感触。”

迟可东表示那就是一点感言。别说让不让他做,让他做也未必做得到。

“我感觉严书记会让你接。”马琳说。

刚才小厅“午餐会”时,严海防像是有意提及那些事,例如称自己的汤罐里装着“猪下水,迟可东牌”,还谈起腾龙中心庄振平高考落第跳河的故事。看来都不是随意而谈。迟可东本以为严海防是在调侃他盯住腾龙却只能中途熄火,现在看来是因为马琳离开这个因素,严海防需要考虑相应安排。

迟可东对马琳说:“这件事我不能再干了。”

为什么呢?关键在于严海防的态度。养猪业是本市一大产业,严海防历来非常重视,他对省里划红线搞整治的规定心有保留。严为政老到,公开表态必定高调,实际操作另有主张,按照他的真实想法,这件事下有对策,走走过场,过得去就可以了。腾龙中心是严全力扶持的企业,他偏爱有加,容不得他人伤害。此刻严海防是老大,不按他的意思办不行,按他的意思办又有违迟可东的心愿,所以不能再干。

“可是河水怎么办?迟副最是真心关注它的。”马琳说。

“心里很矛盾。”迟可东承认,“感觉特别无力。”

他说,前些时候代管“拆猪圈”事务,接手工作的同时就碰上李金明被“双规”,一时工作压力和心理压力都非常之大。他自认为不是一支玻璃瓶,曾经承受过挫折,有抗压能力,从不轻言放弃,眼下却感到力不从心。

“我印象中迟副从来不会消沉。”

“免不了也会失望,主要对自己。”

“因为李金明吗?”

迟可东表示不仅为李金明。面对腾龙无能为力,感受确实不佳。

马琳不太了解李金明的案子是怎么回事。马琳是挂职来的,属于局外人,对内情所知不多。迟可东告诉她,目前只知道李案似乎与该县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房的出让有关。该厂房由一位叫石清标的老板竞标得到,而后改变用途开发成房地产项目。石是省城来的开发商,有背景,他卷入一起高官腐败案,案子从北京查下来,石本人跑到境外躲藏没有到案。李金明涉案的情况外边有些传闻,据说他拿了石清标一百万元,还说他入案之初态度顽固,后来也承认受贿,交代出背后的一些人,其中涉及迟可东。

“有这回事吗?”马琳问。

迟可东笑笑:“你看呢?”

马琳摇头:“我不能相信。”

遲可东说:“我也不愿意相信。”

两人的所谓“不相信”有点区别。马琳的意思是她不相信迟可东会有事,而迟可东则是不愿意相信外界关于李金明的那些传言,提法略有保留。

“这件事我真是有些疑问。”迟可东坦承。

“你一直想弄清楚?”

“目前无从得知。”

马琳问:“听说还有一个鸿远公司的事情,那怎么回事?”

迟可东简要介绍说,那件事情主要牵涉一起库存炸药爆炸案,是一起安全事故。根据他了解,李金明可能负有连带责任,问题不是很大。也有反映李与该公司已去世的前老板关系特殊,但是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问题。

“严书记是不是很重视李金明这个案子?”

“严书记在案发之前就很重视这个案子。”

马琳听出迟可东话外有音,瞪着两眼看迟可东。迟可东没多谈,只讲了个大概,说从一些迹象看,严海防对李金明像是很看重,早在石清标案件发生前,就借调查鸿远公司安全事故,安排查李金明,当时也查了通用厂旧厂房,并未发现问题。

“严书记为什么对李金明这么看重?”

迟可东摇头,对此真是不得而知。

“这也是我心里一个疑问。”他坦承。

“听说迟副一向也很看重李金明?”

迟可东说,李金明确实是他一手用起来的。当年迟可东从省发改委处长任上下到县里任职时,李金明还是乡农技站的一个食用菌技术员。那时有过一些接触,让迟可东感觉李金明正直,很难得,可以相信。因此一听说李供认受贿,他感觉特别失望,既对李金明本人,也对自己。他一向很自信,相信行事应当公正,相信自己对人的判断。难道现在连自己对人对事的认识与判断力都不可相信了?

马琳问:“以往迟副没有察觉李金明有那方面的问题?”

迟可东摇头。

“即使他拿了人家一百万元,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与迟副并没有关系,是吧?”

迟可东点头。

“那为什么要给自己心理压力呢?”

迟可东抬起右手,在胸脯轻轻敲了两下。

“很好,没了,压力消失。”他笑笑,“感谢马副。”

马琳看着他,也笑笑,没再说什么。她当然知道迟可东是在掩饰。事实上她已经问到要害:如果迟可东与李金明的事情毫无关系,蜘蛛丝都粘不上,他何须担心?

迟可东告辞。马琳把他送到门口时,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中午在小厅吃饭,迟副跟严书记是谈李金明的事吧?”

“是他妻子的事。”

迟可东把情况告诉她。她的反应竟与严海防略同:“感觉有些奇怪啊。”

“为什么?”

“迟副不是想找机会跟李金明本人直接接触,弄清那些疑问吧?”

“可能吗?”

她说,无论迟可东是什么意图,他出面说这件事都显得可疑。除了因为所传李金明拿了人家一百万元,也因为迟可东可能还被李拿去立功减罪了。

迟可东“哎”了一声:“失望归失望,该说还要说。”

他称自己确实恨不得立刻找李金明当面问个明白,只不过那不太现实。他出面找严海防更多的还是因为于心不忍,毕竟人家的老婆死了。人总会有些东西放不下,尽管心里也清楚,他出面未必有用,严海防未必肯听。

“需要我帮助做点工作吗?”马琳问。

迟可东不禁一怔,而后立刻回答:“那当然好。”

她开玩笑,说自己抽身走人,却把迟可东扔进高炉里,得设法做点弥补。

没想到竟是她解决了问题。当晚八点,迟可东收到她一条短信,只有两字:“好了。”一小时后便有消息报到迟可东这里:李金明被送回县城家中。

隔日上午,秦健来到迟可东办公室,报告了一个最新情况:李妻的葬礼定于当天下午三点在县医院殡仪厅举行,按要求仪式从简。结束后李金明将立刻被送回归案。

迟可东问:“他的情况怎么样?”

据说状态很差,人显得瘦,脸黑,情绪低落。

迟可东问:“哭了吗?”

“没有。”

李金明可能已经麻木,其妻因车祸瘫痪多年,数次濒死,早有思想准备。李本人正在被调查,或许已经欲哭无泪了。

秦健消息灵通,他一如既往提供了若干情况。据他听到的消息,李金明受贿情况似乎相当复杂,李本人时有反复,拖延了办案时间。据说李的立功交代很直接,但是办案人员感觉棘手,因为涉及市里重要领导的事情他们无权处理,需要请示上级。

迟可东问:“情况可靠吗?”

秦健一摊手:“应当有点依据。”

迟可东显然有怀疑,秦健自然也还不敢担保所听无误。秦健曾经在迟可东手下当过县委办主任、县纪委书记,联系面和信息渠道比较特殊。只是案件高度敏感,不可能传出多少,秦健更多的应当还是通过间接途径,听到的最多也就一鳞半爪。仅从秦健谈的这些看,内容已经相当可观。如果该案果真涉及市里重要领导,人们不需要对着电视新闻画面点数排座次,无疑都会立刻认定那不是别人,肯定是迟可东。

秦健问:“迟副市长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迟可东可以让秦健悄悄安排一部车,掐准时间,赶去出现在李妻的葬礼上。那种场合未必能与李金明谈几句话,但是只要有若干交流,哪怕是一两个眼神,不言中就能传递出很多消息,即使不能完全解开迟可东心里的疑问,至少能凸显出迟可东的存在,供李金明在打算拿哪一位领导深入立功时谨慎三思。如果这种接触显得冒失急切,那么也可以让秦健安排一个花圈,写上迟可东的名字,摆在葬礼显要位置,同样能显现存在。如果不想公开张扬,还可以委托某个可靠的人去葬礼上悄声代为致意,亦有同样效果。李金明的老婆死得真是时候,让李金明意外得到个出来的机会,这种事无法人算,只能天算。迟可东怀所谓“不可告人之目的”,亲自出面找严海防,才促成机会的出现,这种时候能不紧紧抓住?

但是迟可东只对秦健说了三个字:“不需要。”

“这个,这个……”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需要。”

“明白。”

没有任何举动。事实上迟可东只能这样。

秦健报告了另一个情况,令迟可东大吃一惊:昨日晚间,严海防签署了一份文件,以加强领导为由,确定调整本市流域综合治理领导小组,严海防以书记兼市长的身份亲任组长,迟可东为副组长。领导小组办公室仍然把“两办”都纳进去,市委副秘书长秦健和市政府办一位副主任为办公室正副主任,两人都是原来迟可东用的班底。

严海防就是这种风格,事先勿需通气,变换突如其来。他签署的这份文件已经在市委办打字室里。秦健作为市委副秘书长,有机会于文件印制之前掌握情况。

“马琳副市长没在名单里,好像是要走了。”秦健说。

迟可东没有吭声。目前的问题不在马琳,而在迟可东自己。秦健报告的这份文件还未正式下发,如果迟可东立刻找严海防,坚辞不干,或许还有改变余地。

秦健离去后,迟可东立刻给严海防挂电话。电话尚未掛通,他的手机收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内容只有四个字:“放心小心。”

短信发自陌生手机,没头没脑有如暗语。

迟可东立刻想起百余里外那座县城。此刻有一个亡者的丧事正在那里准备,亡者之夫戴眼镜,身材单薄个子不高,他叫李金明。据说他拿了一麻袋贿赂,并且立了功,此刻则状态很差,情绪低落。

难道他还会发短信?

迟可东立刻把那条短信删除。

他没再给严海防挂电话。

3

那年春节期间,迟可东与黄志华结伴从省城悄悄出发,驱车前去探望舅舅许琪。

那时候黄志华刚刚回国,“跑路”数年之后,第一次回乡省亲。黄志华是迟可东的表姐夫,许琪的女婿。许琪曾任常务副省长,大权在握,当时黄志华背靠大山,生意风生水起,财源广进。黄志华为人缜密,身上分泌物特别多,有如泥鳅,早早即把自己的身份办到香港。许琪涉案被查前夕,他先知先觉,提前跑路,躲过一劫,也让许琪案留下了若干空白。黄志华先到香港,再转加拿大,行踪不定,唯恐被定位弄回国。许案判决后,他还继续待在国外观望,未敢轻易归返投网。那年春节前夕,他感觉时间足够久了,再没有人对他感兴趣了,这才悄然归来。他回国的动静极小,连迟可东都不知道,直到大年初一,迟可东与妻子去许家给舅妈拜年,才与他邂逅。

迟可东见面即骂:“你这个家伙。”

黄志华拱手:“千言万语,不说了。”

许案发生时,迟可东曾受牵连,被怀疑为黄志华输送利益,还好最终排除嫌疑。许琪入狱后,许家有不少事情由迟可东照料,因为许家两个女婿全都远遁,外甥迟可东作为两家唯一男丁,悄悄承担起探监看望许琪之责,有时自己去,有时陪同女眷去。黄志华回来后,自然要赶紧去跟岳父问安,他想让迟可东带他去走一趟,因为迟路熟人熟,可带路又可帮着引荐相关人士。迟可东点头答应,两天后即一起动身。

许琪身体尚好,情绪平稳。多年跑路的女婿归来,他表示高兴,却也不喜形于色。谈话间,听女婿说打算把自家公司在国内的业务再打理起来,他点头认可,却指着迟可东交代了一句话:“可东不容易,你不要给他找事。”黄志华说:“我知道。”

返回途中,黄志华感叹:“老头子还是火眼金睛啊。”

迟可东问黄志华,心里又有什么让许琪看穿了?难道是准备给内表弟找点好处?除了带路探监还另有所图?

黄志华说:“当然。现在我不找你还找谁?”

黄志华跑出去几年,此间人脉大变。如果还想做生意谋再起,不找迟可东帮忙还能找谁?但是既然许琪发话了,他自当小心,尽量不给迟可东找事。

“除了迫不得已。”他说。

“听起来一定已经迫不得已了。”

黄志华承认不错,确实有人找到他那里了。不是别人,就是石清标。石清标看中了一块地,是一块待开发的旧厂房,希望迟可东给予支持。

迟可东问:“哪里的地?”

是在迟可东原先任职的县,城东新区,原县通用机械厂的旧厂房。

迟可东告诉黄志华,那个城东新区是他在县里当书记时规划的,那块地他也知道。但是现在县里的事他管不着了。如果他还在下边当县委书记,也不会为石清标说话。

“他跟你不对付?”

迟可东在县里时曾强行炸掉一条发现问题的水电站大坝,该水电站老板就是石清标,事情当时闹得很大。石清标号称省城一大公子,迟可东处理他的水坝冒了很大风险。当时县里对石清标有所补偿,已经给了一块工业用地让他开发。

“他不能得陇望蜀。”迟可东说。

黄志华说:“人家也没想白拿那片旧厂房,只是希望能有些关照。”

“让他去跟县里谈,我不会为他说。”

“不能稍微点一两句吗?”

迟可东问:“你才回来,不会已经让他给套住了吧?”

黄志华感嘆,承认自己有些情况。前些时候他在香港,想回国又怕捕鸟网还支在那儿。找了若干朋友出面帮忙,却还是觉得不踏实。在一个饭局偶遇到香港办事的石清标,两人聊了起来,石清标表示有过硬关系可以帮忙。后来石通过北京的渠道打探情况,据说还找人游说、活动,事情得以明朗。他给黄志华打电话,担保捕鸟网已经卷收入库,不会有问题了。黄志华因此下决心回来。黄志华回来后,石清标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立刻请他吃饭,旧厂房的事情就是在饭桌上提出的。石清标甚至邀请黄志华参股开发,说该地段前景很好,如果黄志华有意东山再起,可以从这里开始。

迟可东说:“志华,安全起见,别跟这个人弄在一起。”

他让黄志华给石清标回话,就说已经把话传给迟可东了,迟可东表示感谢。至于地的事该找谁找谁,他不便出面。

黄志华摇头:“石清标说过,你要是不出面,哪怕他大放血,事情也办不成。”

“那倒未必。”

“他很肯定。”

迟可东说:“不管他怎么说,只能这样。”

“没有余地吗?”

“只能这样。”

黄志华表情落寞,似乎有些失望。而后再不提此事。

其后大约一个月,李金明到市里开会,跑到办公室见迟可东。他跟迟谈起城东新区建设的事情,迟可东即想起石清标所求事项。

“通用厂旧厂房那块地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还没出手,有几家在谈。”李金明问,“迟书记有什么交代吗?”

迟可东说:“没有。”

那块地的情况迟可东基本清楚。通用厂全称“县通用机械厂”,是县属企业,早年间因经营不善濒临倒闭,开不了工也发不出工资。那时县里搞了个改革方案,把企业的厂房设施及债务打包招商,让一港商兼并重组,工人买断工龄下岗,自谋职业。其间因各种缘故波澜迭起,兼并重组流产,工人利益未得保障,成了一个烂摊子,人称“一裤屎”。那是迟可东从省里下派到县任职之前的事情。迟可东下来后,曾着手收拾残局,所谓“换裤子擦屁股”,经极其困难谈判,与相关港商协议解约,也为该厂下岗职工争取到一些补偿经费,但是仍有众多遗留问题。当年迟可东提出搞城东新区,把该厂厂区划入,一个意图就是解决那些问题。迟可东离任后,城东新区建设成为该县一个重要增长点,通用厂旧厂房渐渐转热,引起开发商注意。李金明在县政府恰分管这一摊。当年炸石清标那条水坝,李金明是城关镇长,前线现场指挥,被石清标骂为“土匪镇长”。此刻石清标绝对别想从李金明那里得到哪怕苍蝇大点的便宜,除非迟可东干预。但是迟可东肯定不会干预,尤其是为石清标石老板。彼此间有那么些不愉快往事,如今见面不说分外眼红,也差不到哪去。

不料只过了半个月,迟可东给李金明打了一个电话。

“石清标也在竞争通用厂那块地吧?”他直截了当问。

“是。这家伙特别缠。”

“听说你给他找了不少碴?”

李金明笑:“他不早说我是土匪吗?”

“你打算怎么着?”

李金明打算把石清标踢出去,不让他来搅和,只要抓住合适的理由,应当可以做到。石老板本事大,别人怕,李金明不怕,早就交过手了。

迟可东说:“算了,别计较以前那些事,还是公平竞争,一碗水端平吧。”

“这可不行。”

“为什么?”

“这家伙财大气粗关系多,说不定就给他弄走了。”

“只要合理合法,该谁就是谁嘛。”

“迟书记的意思是可以让他参加。如果他出的价高,那就给他?”

“对。公平竞争。”

李金明说:“我明白了。”

迟可东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忽然要替石清标出面,李金明也不多问。对迟可东交办的事情,李金明从来没有二话。

两个月后,李金明向迟可东报告,称通用厂那块地有主了,新主人就是石清标。石清标对这块地志在必得,不惜大放血,终以高出竞争对手一大截的标价拿下。

“我们割了石老板一块肥肉。”李金明快活不已。

迟可东问:“石老板舍得放血割肉,是不是太大方了?”

李金明说:“这家伙一定有他的算盘。”

“你们要留点神。”

李金明说他注意着呢。石清标的事情,不敢不特别小心。那块地确实挺麻烦,关键时候一门横炮“轰隆”过来,几乎把事情打飞。他不予理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迟可东问:“哪来的横炮?”

李金明含糊其辞:“也没什么,我能对付。”

事后证明,石清标真不是爱心奉献,自愿为李金明割肉,他肯下狠心确有自己的算盘。算盘算在哪里?在地块的用途上。该地块本属工业用地,必须用于工业开发。石清标也是以工业项目参加竞标,拿下地后却按兵不动,不久即通过省里和北京的关系运作,以城镇化发展、周边功能区变化为由,申请改变该地块属性,将工业用地改为商住用地。该项改动于县里亦属有利,县里愿意支持,同时也提出条件,让石清标负责相关区域道路配套,石清标接受了,因此双方协力报批,最终得以获准。

那个时候就有若干质询声音在本市传播,一直传到市政府会议室里。

有一天市政府开办公会,讨论文化建设议题,与土地开发无关。会议间,市长严海防突然问迟可东:“你那个老地盘有个什么通用厂?”

迟可东告诉严海防,那个厂早在他去之前就倒了,他去时没有厂子,只剩遗体。

“你们拿那遗体卖了个大价钱,是吗?”

“我在的时候没卖成。听说现在他们弄成了。”

“你没听说他们搞什么名堂吧?”

迟可东问:“严市长听到什么情况了?”

严海防称外界有反映,那块地号称卖了大价钱,实际是贱卖,给开发商占了大便宜。这里边是不是有猫腻?是谁干的?经得起查吗?

迟可东说:“反映这么严重,是不是查一查?”

严海防说:“时到花便开。”

果然如其所言,春天到了,樹叶就长了出来。此刻李金明已经出事被查。如果外界所传无误,李已承认收受贿赂,他是太不应该。李金明有过教训,当镇长时曾被指控收受旅游开发商郑鑫国贿赂六万元,数额不大,却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当时迟可东认为他虽有失误,并无贪心,设法让他退款过关,自己为之承担责任与风险。如果不是迟可东,李金明头上的帽子早就没有了,他怎么能转眼继续犯错?特别是拿石清标的钱,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蠢?李金明怎么可能不清楚石清标的底细秉性?有过那么一段共同往事,怎么还会如此利令智昏?对迟可东而言,问题在于这笔交易并非仅仅涉及李金明、石清标,与他本人也有关系。一旦李金明寻求减罪,当年迟可东给他打的那个电话足够可用,他只需供称自己是奉迟之命把地给了石清标,就既能开脱若干责任又有立功表现。从传闻看,该情节似已发生,只是因为调查“重要领导”需要权限,让李案办案人员感觉“棘手”。这种“棘手”肯定只是暂时的,案件深查下去,涉及多大人物,就会有拥有多大权限的办案机构介入,时间只在早晚。

迟可东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其原因是否也属“不可告人”?无论如何,此刻这个电话已经进入案件链条,迟可东无可逃避。

4

流域治理工作再次移交给迟可东。

迟可东没有找严海防力辞,决定顺其自然,因为没有拒绝的足够理由,且未必能让严海防改变主意。迟可东相信,如果有可替代方案,严海防不会愿意让他再来管这个事。说来严海防也是不得已,一来因为事情原本迟可东管过,再接顺理成章;二来因为不是好事,其他领导未必愿意接,接了也未必能顺利推进。严海防随意性强,却不失基本把握。为了有效掌控他只能做高度重视姿态,把自己顶上去,亲任组长,防止迟可东自行其是。李金明案形成若干牵制,迟可东自然不能不格外小心。

这却并不意味迟可东只能放弃自己的想法,完全听从摆布。

那一天市里开精神文明表彰会,严海防与迟可东都参加了,在主席台上的位子挨着。会后严海防敲桌子,让迟可东留下,两人在台上谈了会儿。

严海防说,马琳离开后,“拆猪圈”这件事还得再劳驾迟可东,虽然知道迟未必情愿。为了帮助迟分担一点压力,他亲挂组长,这个头衔既是挂名,也不全是虚挂。具体工作他授权迟可东全权处置,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无须向他报告。只有那些特别复杂的,处理不了的问题才需要报告,一起来商量研究。

迟可东坦率道:“其他事情问题不大,腾龙中心恐怕得研究个意见。”

严海防责怪:“你怎么光记着姓庄的那些猪?”

迟可东说那些姓庄的猪绕不过去。有很多人盯着,举报信早就出来了。要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办法,一旦事情扩大化就很不好,对严海防尤其不好。这项工作如果不是他管,他不需要多嘴,现在交给他,他就不能不提出来。万一出问题,严海防是组长要负主要责任,他作为副组长,奉命具体掌握工作,他的责任也不轻。

严海防说:“我告诉过你,这事已经跟周宏报告过,他说可以研究。”

“这不算明确态度。或者我再请示他一下?”

“有必要那么麻烦吗?”

“至少我们自己得先研究研究吧?”

严海防说:“那行,你们去研究。”

有这一句话,迟可东便可行事。

流域治理工作在本市全面展开已有若干时日,迟可东接管之后,一边抓面上的推进,一边解决重点难点。腾龙中心既是重点,又是难点。迟可东以奉严海防命之名,召集相关部门官员研究该问题。这个问题还有什么可探讨的?所谓“周宏答应研究”的说法不属于可以公开的态度,无法据此把腾龙中心问题暂放一边。能端上台面的只有省里的文件规定,以及腾龙中心养殖基地的现实状况。腾龙中心的养殖基地确实给划到整治红线里,它对水流的污染确实触目惊心,两条都是客观存在,不会因为找到多少辩解理由而改变。上一次腾龙中心被迟可东列为突破重点,责令其限期整顿,目标未能实现,这一回迟可东再来主持研究这事,调子当然不会差之太远。

迟可东说:“咱们还得立足现实。这件事没法一蹴而就,那就考虑一个阶段性目标,实现了也算有所成果。”

庄振平被请到迟可东的办公室。他给迟送来了一份《整改方案》。

迟可东说:“现在不需要方案,要一个实际行动。今天咱们得商量这个。”

庄振平说:“迟副市长,我们企业的情况您也清楚。”

庄振平理平头,穿西装,在迟可东面前显得低调,彬彬有礼,并不张扬。作为一个年纪还轻,事业已经风生水起的私营企业主,虽然庄振平的身后有一位强大的支持者,迟可东却不是他可以小视的。他没有正面回应迟可东的要求,只是含糊其辞提到企业情况,那其实是在暗示严海防的既有态度。

“我清楚你们企业的情况,你也很清楚省里文件的规定。”迟可东说,“文件是一张草纸吗?我们必须按规定来办,没有谁可以例外。这个问题事关公正。”

迟可东强调外界已经有不少声音质疑腾龙中心,庄振平已经成为一个关注焦点。这对工作造成压力,也直接影响到严海防。如果庄振平不顾上级规定,一味抵制,最终企业利益维护不了,支持关心他的领导反会受到拖累。严海防为人强悍,这些话他不会跟庄振平说,迟可东却必须说,请庄振平自己好好掂量。

“迟副市长想要我怎么做呢?”庄振平问。

迟可东要求庄振平有个主动姿态,自己去拆猪舍,让外界看到他愿意合作,并不是顶着不办。只要庄振平有诚意,采取配合态度,迟可东可以考虑让整治部门先退一步,不强调庄振平一步到位,全部拆除。当前的要求很简单,目标有限,就是要有行动,哪怕先拆一排猪舍,这对庄振平并不困难。鉴于大家都在关注,整治部门需要有进展,以严海防为组长的新的领导小组需要取信于民,对庄振平的这个要求应尽快实现,不能地久天长。可以给庄振平一周时间,一周内要有行动。

庄振平问:“然后呢?”

“以后的事再说。”

庄振平说:“我考虑考虑。”

这个人很精明,他知道要害。做个姿态拆几排猪舍于他确实不困难,但是这一拆就意味着承认自己没有理由得到网开一面的特殊对待。突破一旦出现,接下来有一就有二,最终可能就是一山坡猪舍被拆成平地。这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庄振平离开,那份《整改方案》留在迟可东的桌上。迟可东拿起来浏览一下,果然里边什么都没有。除了详细列举企业历年来所获各种荣誉和接待过的省部级以上领导,标榜自己的省内行业龙头地位外,还罗列了二十几条企业在治理养殖基地污染方面采取的措施,看上去不遗余力、耗费不菲且科技含量充足,却没有一个字涉及核心问题,不提该中心的猪圈被划入“红线”,只强调其作为国家和省相关科研项目的研究基地,受到上级部门关心支持,需要继续加强以完成项目研究,言下之意就是不能动。

迟可东命秦健立即把该方案退回,让庄振平不要再存幻想。庄振平想必听说过,当年迟可东当县委书记时,曾经指挥炸掉一條水电站的问题大坝。只要事关公正,该出手就出手,决不含糊。迟可东提出的要求并不高,庄振平可以做到。

秦健问:“他只做个样子,有意义吗?”

“拆一排是一排,河水也能干净一点。”

有一句话迟可东没有说出来:李金明案正在噗噜噗噜冒着气泡发酵,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在被气泡裹住之前,他还有多少时间多少力气接下来办这些事情。如果情况非常不利,所谓“阶段性目标”可能就是他所能做的全部。

秦健把那份《整改方案》带走,遵命退还。不料隔日上午方案又回到迟可东案头,且这一次无法一退了之:这一份是报送严海防的。严海防在上边签署了意见:“请转迟可东副市长阅处。”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态度,其态度实已在其中。

此刻迟可东需要外援,否则可能骑虎难下,连极其有限的所谓“阶段性目标”都拿不下来。他给周宏副省长打了电话。

让迟可东去拆猪圈,周宏实为始作俑者。周宏在本市任市委书记期间,迟可东是他手下县委书记,周宏知道迟可东有多大重量。周宏是流域综合治理工作的主管领导,本市进展缓慢,他意见很大。上一回马琳副市长被抽去调研,周宏即直接点名,要严海防安排迟可东接手,促成迟可东代理其事。迟可东第一次到省里参加治理会议,就给周宏带去一份关于腾龙中心的举报信,周宏当时态度明朗,认为必须处理,还希望这个难题能在迟可东手上解决,只是那一回迟可东未能完成重托就被拎出现场。现在马琳正式离开,事情再次交到迟可东手上,一上手再谋难题,当然还得求助周宏。

迟可东向周宏报告了近期的工作与进展,提出一个要求:“请求周副省长回来视察一下,最好能去看看腾龙。”

周宏很干脆:“可以。我来安排。”

他告诉迟可东,严海防曾找过他,提出腾龙中心情况特殊,建议特殊处理。这种要求他怎么可能答应?腾龙可以特殊,为什么其他人不行?大家都有理由不动,那么这件事就不要做了。

“周副省长这一说,我心里就踏实了。”迟可东道。

他进一步要求,问周宏能不能近期就来视察?周宏追问:“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迟可东回答,“主要是需要尽快推动。”

“李金明的案子怎么样了?”

迟可东说:“传闻满天飞,真实情况还不得而知。”

“你没什么事吧?”周宏问。

“老领导了解我。”

周宏说:“可东不容易。”

三天之后,周宏的秘书小林打来一个电话:“周副省长抽出时间,决定明天去。”

周宏前来视察的通知已经通过正式渠道传给了市政府办公室。小林特地再给迟可东打电话,让迟提前做准备。周宏预定一早从省城出发,晚饭后返回省城。视察的主题就是流域整治工作,看哪些项目请迟可东安排。

迟可东命秦健他们赶紧做一个接待方案,秦健请示:“得让周去看哪些呢?”

迟可东说:“重点是腾龙。”

“严书记会同意吗?”

周宏驾到,严海防肯定得出面,接待方案必须经他同意。严海防当然不可能主张让周宏去感受腾龙养殖中心的臭下水沟如何四面飘香。

迟可东说:“就这么排。”

秦健没敢多吭声,赶紧抓人做方案。当天下午恰好通知市委中心组学习,迟可东把方案带到会上,瞅个时间送到严海防面前。

那时领导们正在听省里请来的一位经济专家讲座,忽然间严海防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搞什么名堂!”

严海防勃然大怒,与人家专家的讲座无关,纯因迟可东塞给他的接待方案看得他恼火,以致打断学习议程发作。与会诸领导多瞠目结舌,唯有迟可东心知肚明。

严海防骂起人来雷霆万钧,一肚子火直喷。他说周宏副省长来干什么,检查流域整治?本市这项工作大大落后,让省领导都屁股疼。这个事没做好,进展缓慢,原因在哪里?领导很得力是吗?不要推三托四找替罪羊。到时候省领导有意见,狠狠拍扳子,该谁打成红屁股,那就是谁,任谁也别想逃得过去。

严海防于生气中却不失把握,明明是对周宏视察具体安排不满,却绝口不提该方案,不提腾龙中心。明明是冲着迟可东冒火,却不直接点名,像是一股雾霾惹他生气。他虽然气恼,于会上发作更多的还是借题发挥,有意发一通火,表达情绪,以期震慑。

迟可东没吭声,等严海防点上名再说。不料严戛然而止,转口下令继续听讲。

学习结束之后,严海防把那份接待方案推回到迟可东面前,日程中的“腾龙中心”已经给他划掉。迟可东看看,没有吭声。

办公室迅速拿出了后备方案,迟可东命秦健直接与周的秘书联络,请示周有何要求。小林很快回了电话,说其他安排都可以,只有一条,领导听到了不少反映,打算去看看腾龙中心,为什么不安排呢?

秦健推托,称前些时候下了大雨,那个地方的交通有点问题。

迟可东命秦健即通知庄振平做相应准备。周宏行事认真,任谁都阻拦不了;又熟悉本市情况,谁也别想糊弄他。腾龙中心必须在周宏视察之前,按照迟可东提出的要求开始行动。

“只怕庄老板拱不动。”秦健担心,“周副省长未必能到他那里。”

“周肯定会去。”迟可东说。

他命整治办两位主任迅速做一个后手准备,也就是强制执行方案。庄老板自己不干,就让专业队伍去干。这支队伍由腾龙所在镇、区和市里相关部门抽人,请城市执法局局长亲自带队行动。市执法局是流域治理领导小组组成单位,该局有一支执法队伍,日常管理对象主要为小摊小贩,此刻迟可东拟让他们也来管一管猪。

“让他们准备好,弄一部平板车,载上钩机,加上人员集中待命,一有命令立刻出动。”迟可东下令。

两位都显得紧张。秦健问:“会不会太急了点?”

“不欠他理由。”

整治工作不是刚刚开展的,上一回迟可东代管时已经提出限期整顿,腾龙中心所在地镇政府也早就给庄振平发过一份通知,命该中心按照上级文件规定时间内自行拆除违规猪舍,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这份通知实为通稿,红线内的所有养猪企业和农户人手一份,内容都是一样的。镇政府给腾龙发通知其实只是例行公事,不能不发,否则要承担责任。庄振平不为所动,把该通知视同某猪打了个嗝,小小镇政府实奈何不了。但是这个嗝也不全是酸气,时候一到,它成了组织力量强拆的有效依据。

迟可东确定,无论自行整改或者强制执行,本次任务目标有限,不求量大,只要行动。周宏到达腾龙中心时,那里必须有动作。不是为了做给领导看,是利用领导视察的难得机会,破除障碍,取得开局。秦健曾被迟可东表扬为擅长“多方沟通”,无须迟可东交代,秦健会用其特有方式,将相关情况传递给庄振平,甚至严海防。如果能迫使庄振平自行采取行动,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失为最好的结果。

第二天上午,迟可东早早驱车前往宾馆,准备迎接周宏驾到。当天上午恰有一个全国人大视察组在本市活动,需要严海防陪同,迎候周宏交由迟可东负责,严海防安排中午陪周宏吃饭。迟可东估计一下时间,周宏一早从省城出发,十点来钟即可到达,顺利的话,在宾馆稍息片刻就能继续上路,直奔腾龙,在严海防未及见面施加影响之前,就把事情办了。严海防可以把该议程从接待方案里拿掉,却不可能阻止周宏前往。周宏是上级领导,他想看什么就可以去看,不管你安排了没有。迟可东对此有把握。按照迟可东的要求和整治办的安排,市执法局局长已经早早到位,临时组织起来的执法队和工程机械也都集合待命,只等迟可东一声令下就开进腾龙。拆几排猪舍没什么大不了的,比炸一条水电站大坝简单多了。

那時候迟可东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纪委书记蔡塘打来的。蔡塘问迟可东可有时间?是不是在办公室,有一件事情需要请他配合一下。

蔡塘没说是什么事情,迟可东却很敏感,立刻感觉有异。

他只问一句:“事情急吗?”

“如果迟副市长安排得出来,当然希望尽快。”

“现在还不行。”

迟可东告诉蔡塘,周宏副省长到本市视察,需要他陪同,一时排不出时间,只能等周宏离开后再说。

“那行,咱们再联系。”蔡塘说。

迟可东到达宾馆,整治办两位主任都已经守候在那里。

秦健报告:“周副省长快到了。”

迟可东问了一个情况:“庄振平那边有动作吗?”

腾龙中心没有任何举动,庄振平似乎认定周宏不可能驾到,没有按要求到位等候,完全没把迟可东的通知当回事。

迟可东问:“执法队做好准备了吗?”

“准备好了。”

“通知他们开始行动。”

迟可东命该队人马直奔腾龙中心,务必在周副省长到达之前进入拆迁作业。

秦健说:“庄振平的人有可能阻拦!”

“如果他想闹大,让他闹。”

“迟副市长,能不能……”

秦健似乎还想劝告,迟可东当即打断他:“不必多说,赶紧去办。”

秦健带着人赶紧出门联络。

几分钟后,迟可东的手机铃響。来电显示为周宏的秘书。

“小林好啊。”迟可东接了电话,“你们到哪里了?”

手机里传出小林的声音:“有新情况,周副省长跟您说。”

迟可东一怔,就听手机里传出了周宏的声音:“可东吗?”

“是我。”

周宏告诉迟可东,他们已经进入本市地界了,却不料突然接到紧急通知,有一个意外事项要他立刻回去处理。

“回去?”

“意外事项。有一个意外事项。”周宏重复。

“这边都准备好了!周副省长没到,戏就没法唱了!”

周宏表示遗憾,情况发展有时确实难以预料。此刻他们的车已经就近下了一个高速出口,掉头回省城了。他让迟可东不要着急,他另找机会下来。

迟可东无言以对。

秦健从门外跑了进来:“迟副市长,听说周副省长不来了?”

迟可东不吭声。

“迟副市长!迟副市长!”

“听着呢。”

“执法局那批人已经在路上了。让他们按原计划进行吗?”

迟可东没回答。停了好一会儿,他说:“让他们回来。”

“停止行动?”

迟可东紧闭嘴巴不回答。秦健赶紧退出门去。

那一刻真是极其失望。

5

迟可东来到市政府大楼时,他的办公室门外已经站着三个等候者。三人中带队的是市纪委一位室主任,迟可东认识,另两位陌生人,听介绍才知道其中一位是市纪委干部,另一位是从县里抽来参加办案的人员。

迟可东让他们进办公室,说:“蔡塘书记给我打过电话了。”

两天前蔡塘曾给迟可东打电话,提出有件事需要配合。当时周宏副省长正在高速公路上匆匆而来,迟可东只能与蔡塘约定另找时间。周宏的轿车忽然转向,终未光临,蔡塘那头却已经做了其他安排,因此拖至今天才得以“配合”。

正如迟可东估计,三位干部是为李金明案而来。他们告诉迟可东,他们所办理的李金明索贿受贿案中有一些具体问题,需要找迟可东核实一下。

迟可东点头:“说吧。”

他们要了解李金明把通用厂那块地卖给石清标的过程,其间李可向迟可东汇报过。

“如果是问汇报,他不需要向我汇报。”迟可东说。

迟可东已经不是县委书记,在市里也不分管这方面工作,因此李金明无须向迟可东汇报此事,这是常理。李金明在处置过程中,也确实没有具体汇报过该事细节。

“他从没向迟副市长谈过这件事吗?”

迟可东说:“谈过。”

他注意到那三位顿时警觉,如发现重大线索般下意识地握紧记录笔。

迟可东告诉他们,石清标在县里搞工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当年他在县里当书记,处理石清标旗下水电站问题大坝时,主要依托李金明冲锋陷阵。从那以后,涉及石清标的事情,李金明会向他谈及,他听到什么时也会向李了解。因此他知道石清标竞标通用厂那块地。在他的印象中,这块地的出让似乎是公正的,石清标的出价比竞争对手高出许多。至于李金明在其间如何索贿受贿,他没有听说。

他们说,根据他们调查,那块地的竞标貌似公正,其实做了手脚,其间石、李二人曾多次接触,石之所以竞得那块地,得益于与李的私下交易。石清标拿到地后,设法通过关系改变用途,获得巨额利益,其间也存在巨大利益输送。李金明获取的仅是其中一部分。按照领导要求,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必须查明。李金明本人与石清标原有很大矛盾,为什么会去帮助石清标拿地牟利,其后边有什么因素,是否同样存在利益输送?需要一一弄清。

“迟副市长对李金明有过什么指示吗?”他们问。

“李金明交代了哪些指示?”迟可东问。

那三位均缄默。

迟可东笑笑,称自己只是开个玩笑,他知道该情况不能随便透露。他需要说明,就这块地的具体处理,他不能对李金明做指示,因为没有那个权限。记得他确实给李金明打过一次电话,表示过态度,认为应当一碗水端平,不宜出于旧怨把石清标拒之门外。这个态度应属公正。他本人从头到尾与石清标没有直接接触,也没有任何利益输送,这个问题他得说清楚,请几位记录下来。

他们谈了半个来小时。迟可东毕竟是领导,并非调查对象,三位询问者只能客气相询,提问不曾太尖锐太深入。从他们的问题看,李金明确实交代出迟可东,讲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尽管三位询问者彬彬有礼,仅从他们直接找迟可东核实情况就别具意味,有如暴雨骤降前雨丝飘落。疑问显而易见:迟可东与石清标当年为那条电站水坝的交锋众所周知,为什么翻过脸却为石清标背书,真的没有人民币在其中润滑吗,除了人民币是不是还有其他?

当天上午还未深入到这一层次,来者调查的是李金明,迟可东这一级别干部不在他们的办案范围。他们需要核实迟可东怎么跟李金明说,迟可东本身的为什么不由他们负责追索。他们做了笔录,走之前带队的那位把笔录交迟可东过目,迟可东浏览一下,写上“情况属实”四字,签上自己的名字。

当天晚饭时,迟可东在机关食堂小厅见到了严海防。严海防心情很好,一见面就话中带刺损了迟可东一句。

“迟副市长作案未遂,白费一番工夫。”他调侃。

迟可东回答:“严书记四两拨千斤,不费吹灰之力。”

严海防大笑:“你现在才知道啊?”

周宏视察未竟已过两天,由于严海防陪同全国人大视察组客人到县里跑,两天里与迟可东没打照面,此刻才在小厅邂逅。时过境迁,严海防情绪依旧很高,一见面就拿该事调侃迟可东。迟可东明白,严海防所谓“作案未遂”指的是他组织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杀往腾龙,半道上灰溜溜撤回,劳而无功。当时迟可东为什么不能横下一条心干到底?因为即便执法局那一队人进入腾龙中心,只要严海防一个电话命令撤离,没有谁敢不听,哪怕迟可东坚持,严海防也会直接给执法局长下令,迟可东无法与之抗衡,那时就非常被动。只有一个情况可有胜算:如果周宏在场,态度明确予以支持,迟可东就能把事情办下去,严海防不至于想跟周宏顶着干。这就是迟可东把周请到现场的一个主要考虑。可惜周宏意外转身,被所谓“意外事项”调回省城,迟可东白费了一番工夫。周宏的“意外事项”发生得太恰巧,太蹊跷,会不会是严海防运作的结果?从严的情绪看,可能性相当大。严海防有办法,没有他做不到的。

迟可东端来自己的饭菜托盘,坐到严海防的面前。

“迟副市长像是心里有点事?”严海防语带双关。

“我没事。谢谢关心。”迟可东说。

“他是他,你是你。”

他似在暗示李金明。迟可东不跟他说那个:“还是想跟严书记谈谈腾龙。”

“姓庄的猪招惹你了?”

迟可东说那些猪招惹了很多人,其中最不该的是招惹了市委书记。这件事情如果闹出问题,最受伤害的人是迟可东吗?不是。这个观点他已经一再表达过。

严海防语带戏谑:“迟副真贴心。”

“严书记这么英明,心里很清楚的。”

“迟副市长绝对不比谁傻,为什么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迟可东说:“人总有一点心愿。”

“让河水干净一点?”

迟可东称这件事除了关乎河水,也关乎公正。他知道世事纷繁复杂,却依然相信世间还应当有公正。无论作为理念,还是作为行事依据,都是需要的。

“迟副就这个不好,务虚。”严海防说。

迟可东不认同,说为人行事要有理念,那不是务虚。严海防有魄力有能力,人称劳模书记,号称一周工作七天,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大小事情掌控手中,诸多项目强势推进,让人吃不消也让人佩服。但是他还想继续建议严海防多一点情怀,从更大角度考虑问题,避免受制于个人情感,给予某些猪过分关爱。

有位领导端着托盘凑过来,似有事要跟严海防说。严海防摆摆手,让对方等一会儿再说:“我跟迟副还要谈谈。”

他不谈猪,讲的却是上午的笔录。显然事态在他掌握中。

“听说你给他们签了字?”他问。

“情况属实。”

“他们说迟副很配合,提供了新线索,可以帮助突破案件。”

迟可东吃惊:“我还为办案做贡献了?”

“我看未必。”严海防说。

“严书记觉得哪里有问题?”迟可东问。

严海防说,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需要拿眼睛看,用鼻子一嗅就知道对不对头。迟可东不是相信公正吗?那块地的事情如果确实公正,怎么会弄成一个案子?这里边的公正是不是很可疑,不可相信?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很值得追究:迟可东这样一个优秀领导,怎么可能忽然跳出来替牛鬼蛇神石清标主持公道?这不是见鬼吗?

“你为什么打那个电话?为什么不做说明?”严海防一针见血。

迟可东笑笑:“严书记亲自办案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利不起早。是这回事吗?”

“严书记说呢?”

严海防称,从当前现实情况看,类似现象通常是因为有足够的钱在发挥作用。如果在这个地方居然看不到一点钱的影子,那么肯定另有因素在作怪。

“严书记觉得那是什么?”迟可东问。

严海防认为此事有意思,可以拿来竞猜。他判断事情的后边还藏着一个人,对不对?迟可东听从了这个人。这个人是谁?他干什么的?他拿了多少?迟可东知道吗?

“听起来严书记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迟可东说:“这就好办了。”

“好办什么?”

迟可东俯过身,低下头,压低声音说,回头他即给调查人员打电话做补充说明,请他们直接去找严海防。因为事情背后的情况严海防全都知道。

严海防不禁恼火:“开什么玩笑!”

迟可东笑笑:“调侃。”

严海防突然问:“李金明蘑菇种得怎么样?”

迟可东说,李金明是食用菌技术员出身,当年蘑菇种得确实不错。

“小伎俩还差一点。”严海防说。

严海防提起一件事:有一天中午,也是在这个小厅,迟可东端着饭盘走到他面前,挤走马琳,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报称李金明的妻子过世了,提出放李金明出来处理,还强调这样有助于办案。如果李金明借机通风报信,只要监管到位,就能知道他找谁了,通了些什么,这就让涉案人露出马脚,新线索得以暴露。这些话有吧?

“我记得。有的。”迟可东说。

严海防说,根据迟可东等领导的提議,他跟蔡塘商量后,决定允许李金明出来治丧。李金明再三表示感谢对他的关怀,保证严格遵守纪律,绝不做不该做的事情。治丧期间李金明不声不响,不与无关人士发生任何接触,老实得像朵蘑菇,其实却是假象。在监管人员密切注视中,李金明居然暗中通过他人,偷偷向外发出一条信息,涉嫌通风报信,订立攻守同盟,破坏办案调查,性质非常严重。

迟可东立刻想起那四个字:“放心小心。”

严海防问:“迟副想起什么了?”

迟可东说:“感觉很惊讶。”

“迟副是不是刚好收到什么很特别的短信?”

迟可东称,时下电信诈骗高发,他不时会收到一些从陌生号码发出的来电、短信,相信严海防本人也会有些经历。他一向掌握一条,对陌生号码高度警惕,原则上不予理睬。来电不接,短信删除,这样省事。

严海防说:“它已经被记录在案。就好比当时迟副所说,有涉案人露出了马脚。”

迟可东自嘲:“看来我对本案真有贡献。”

严海防笑笑:“那天我说迟副很可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说错了吗?”

迟可东回答:“真是错了。除了建议严书记关心死者,确实没有其他打算。”

彼此没再多说,迟可东起身走开。

他心里颇受震动。当初收到那条奇怪短信,迟可东就曾怀疑与李金明有关,现在得到证实。以迟可东对李金明的了解,他干得出这种事,奋不顾身孤注一掷,于他不是第一次。李金明当然清楚一旦败露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为什么还要那么干?他发出的那四个字可以说没有任何内容,却又内涵丰富。如果外界传闻准确,李案已经突破且李在寻求立功,何须有这条短信?难道这个案子还另有玄机?

有个人再次提供了帮助,却是马琳,她回来了。

马琳离开本市后,全力参加调研组活动。他们在本省的调研任务已经完成,将返回北京汇报,而后还将赶赴下一站陕西,继续开展重点区域调研。由于还有个人物品寄放于本市,离开前马琳驱车从省城回来打包收拾,准备运回北京。

她给迟可东打了一个电话,当晚迟可东赶到市宾馆跟她见了一面。

她问迟可东:“听说他们去找你了?”

迟可东告诉她,办案人员确实已经找他了解过情况。关于那块地有两个基本事实,一个基本事实是他曾经打电话过问过,如果他没有干预,事情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另外一个基本事实是,在他这个环节上没有任何利益输送,没有丝毫的钱权交易。

她也是那个问题:“你为什么打那个电话呢?”

“有一些特殊原因,我无法拒绝。”迟可东说,“具体的我不好多说。”

马琳看着迟可东,好一阵不说话。

“如果案子发展,”未了她说,“你不可能一直回避。”

迟可东说:“我知道。”

她讲了一个情况:上次她离开本市前,曾自告奋勇去找严海防,建议让李金明出来为其妻治丧,严海防接受了。这一回严告诉她,李金明胆大妄为,居然利用机会违规给相关人发短信通风报信。她听了非常不安,怀疑牵连到迟可东。确实如迟可东所说,严海防对李金明早有看法,相当不好。严海防没有提及具体原因,却提到了迟可东,说李金明谁都不放在眼里,只听迟可东一个人的。那块地明明与迟可东有关,迟可东本人都承认打过电话,李金明却拒不交代。自己的事可以说,别的再大的官也可以说,唯独不涉及一个“迟”字。这不能帮助迟可东开脱,反而越发引起怀疑。

“你知道这个情况吧?”她问。

迟可东摇摇头。

他没有说什么,表情没有异样,心里却震惊不已。如此看来外界传闻确实有误,李金明可能供认受贿,却没有拿迟可东去立功减罪,并未交代迟可东打过的那个电话,该事实实由迟可东自己向办案人员提供。所谓“迟副很配合,提供了新线索,可以帮助突破案件”,应当就指这个。在迟可东提供情况之后,办案人员或能据此证明李金明没说实话,以之为突破口,去打破李的顽抗,进一步深挖。

“我很替迟副担心。”马琳坦承。

她相信迟可东谈到的基本事实,认为迟可东不会让石清标把套子套到头上。但是李金明这个环节出的问题,或者是迟可东不愿谈及的另外一个环节出现的问题,迟可东都有责任。也许没什么大事,处理不好也可能非常麻烦,这一点迟可东肯定比她清楚。她的基层经验无法与迟可东相比,具体情况也掌握不多,不可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唯一想提醒迟可东注意的是与严海防的沟通与协调。她能感觉到严海防对迟可东的不满,特别表现在流域综合治理工作方面。为此她更觉不安,因为是她把迟可东扔进高炉里。她建议迟可东注意缓和与严海防的关系,必要的话,可以在成为矛盾焦点的腾龙中心问题上先退一步,日后还有机会处理。

迟可东说:“谢谢马副好意,我会认真考慮。”

他告诉马琳,他清楚那块地是他必须面对的一大问题,也清楚严海防的态度相当重要。严海防曾质疑说,如果确实出于公正,那块地怎么会弄成一个案子?这里边的公正是不是很可疑,不可相信?严的质疑让他很有感触。或许本不该有李金明涉案,不该有他本人遇到的麻烦,如果他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可能什么事都不会有。想来感觉沉重,自知确有责任。但是他并不认为公正不可相信,问题在于是否真正公正。或许发生的这些事,包括石清标的跑路,相关人员的涉案,以及他心里的沉重,恰都表明了公正的存在,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无论他本人还要承受什么风险,无论世间有多少人多少事变得令人怀疑,他始终认为依然有些东西可以相信,例如公正。

他没有提及腾龙。

6

那一天晚间,迟可东约庄振平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他告诉庄,明天他要带队去北京,跑一条战备公路的扩展改线项目,得待几天。动身前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他却放不下腾龙中心这件事,决定抽空找庄振平来谈一谈,主要是想跟庄约个时间。

“庄老板可以找人算一算,定个黄道吉日。”迟可东说,“只要在近日就可以。”

庄振平问:“迟副市长有什么交代?”

迟可东没有新交代,只是老调重弹。上一回跟庄振平说过,要庄有一个行动,给一周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不仅一周,腾龙中心纹丝不动,看来自己动手确有困难。迟可东曾打算借周宏副省长视察之机,亲自带队到腾龙中心,帮一帮庄振平,可惜没能如愿,看来挑的日子有些问题。黄道吉日这种事政府部门不好搞,民营企业老板可以搞,因此迟可东让庄振平自己选个近期时间,只要与市里的安排不冲突,那就确定下来。到时候迟可东准备亲自带队开进腾龙,把上一次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帮庄振平一把。

庄振平说:“迟副市长多包涵,是我不对。”

他低调如常,一开口即检讨,称自己哪里敢麻烦迟可东帮助,这一段时间没有及时找迟可东汇报,原因只是怕给领导添麻烦。没能落实好迟可东的要求,他感觉很过意不去。不是他不识抬举态度不好,是企业发展到这个程度,确实有些不得已。

迟可东说自己也有些不得已。有好心领导劝他不要跟腾龙中心太较真,给自己省点麻烦。问题是他可以这么做吗?如果这么做,治理任务完不成不要紧,他这个副市长当不成也不要紧,河水里的那些猪尿猪屎怎么办?老百姓臭骂怎么办?他这个人跟大家一样,希望喝点干净水,同时也比较顾惜脸面,相信应当行事公正。庄振平不听、不顾惜身任本市整治领导小组组长严海防的面子与影响,这怎么可以呢?迟可东只好做亲自动手准备,去帮助庄振平拆猪圈,为严海防分忧。

“我把话说在前头。”他警告,“如果庄老板自己动手,我的要求不变,只要有行动,哪怕先拆一排。如果非要我去帮助,那就不一定了。”

庄振平还是说:“请迟副市长体谅我的难处。”

迟可东说:“你的猪把河水搞脏了,你得让它干净一点。”

直到送客,庄振平始终态度良好,也始终没有松口。迟可东最后发了句话:“如果庄老板自己挑不出黄道吉日,那么我请秦副秘书长代劳。”

隔日迟可东前往北京。在京期间他一边穿梭国家各相关部委,一边密切注视庄振平举动。秦健随时把最新进展用电话报告给他。

事实上没有任何最新进展。一连数日庄振平依旧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迟可东电话要求秦健组织整治办立即做一个行动预案。如果庄振平依然故我,迟可东说到做到,待从北京返回后,必亲自率队突击,试一试姓庄的猪圈是不是用钢铁铸造的,拟动用农业、执法、交通、供电、供水等相关部门,除拆除作业,还要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例如停水、停电和限制交通等辅助办法。预案要有应对抗拒措施,如果庄振平打算闹大,必须有措施迅速制止。真要是那样,到时候谁都保护不了庄振平,所有保护他的人都要受他连累。迟可东要求这个预案要在近几天完成,他返回本市后即召开会议研究确定并付诸实施。

秦健不安:“严书记能同意吗?”

“严书记的事情我处理。”迟可东说。

秦健没敢多说。相信他还会“多方沟通”,迟可东的打算会迅速传递给庄振平等人,肯定也会直接到达严海防那里。

隔日上午拜访国家发改委,在向一位副局长报告项目情况时,迟可东感觉裤口袋里手机的振动。由于汇报需要,他提前将手机调成静音。当时正在谈事,不可能理会电话,迟可东待事情谈毕,与副局长握手道别,出了人家的办公室后,才掏出手机瞅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大吃一惊,有如死者到访。

未接来电显示的名字竟是李金明。

李金明不可能用他的手机给迟可东打电话。李的手机肯定于“双规”之初就被办案人员按规定收缴,此刻这部手机在办案人员手中。难道他们是要以此试探迟可东的反应,以期推进案件的办理?

迟可东略一思忖,即在国家发改委办公大楼的走廊上回拨了这个电话。

接电话的竟是李金明本人。

“你在哪里?”迟可东非常吃惊。

他居然给放出来了,此刻在市政府大楼。今天上午离开办案地点后,他立刻跑到那里找迟可东,听说迟可东去北京出差了,赶紧挂电话,开始迟可东没接,他推想可能正忙,准备等一等再挂。

“情况怎么样?”迟可东问。

“还行。”

事情比较敏感,隔着数千公里,不便用手机问个明白。迟可东即交代李金明赶紧回县里去见家人,好好休息,待他从北京回后再谈。

不一会儿秦健来电话,报称李金明出来了。迟可东问:“问题排除了吗?”

秦健说:“听说还有问题。”

如果有足够问题,哪怕只要一百万的十分之一,李金明也会从“双规”地点给直接送到看守所去。他出来就表明没有大事。案情如此逆转,其中一定有特殊缘故,尽管还不知究竟,迟可东已经喜出望外,曾经那般强烈的失望感一扫而光。

两天后迟可东返回本市。北京的事情并没有全部办妥,他被通知提前返回,因为市委当晚开会,议题比较重要,严海防要求所有常委必须到场。

当晚议题之一竟是李金明。

市纪委管案件的领导向市委常委通報几个案件的查处情况,对涉案干部提出处理意见,报请研究。一批共提请研究处理五个市管处级干部,李金明是其中之一。

迟可东感觉突然,所汇报的李金明案情尤其让迟可东意外:明明查的是石清标那块地索贿百万,提请处理时忽然变了个样子,石清标及其百万贿款一字不提,竟是以鸿远工程公司的炸药仓库爆炸案来处理他。李金明在该案中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呢?关键一条是利用职权为该公司解决炸药仓库用地和报批,在提供帮助的同时收受对方财物。据查,其收受财物累计折合人民币近十万元。这些财物包括烟、茶、酒、药品与近万元现金,其中药品为一大项,原因是李金明之妻车祸瘫痪在床,当时的鸿远公司老板成富曾多次探望病人,热情送药,其中有冬虫夏草、天麻等名贵中药。累计到总案值里的少量现金也是该老板在逢年过节探望病人时给的红包,一次多为八百、一千元,累计近万元。成富已因癌症过世,其送礼情况是从其子、现公司老板成全以及旧日账本那里获知,李金明本人对此没有异议,供认不讳。考虑到这些财物更多属于礼品礼金范畴,与索贿受贿有所区别,办案部门认为可以按违纪违规处理。他们提出的处理意见包括追缴礼金,党纪处分,同时行政降级,由副处降为正科。

李金明被解脱带给迟可东的喜悦荡然无存。李金明虽无大事,免却了牢狱和饭碗之灾,处理却也相当之重。在基层当个副县长算是很大的官了,说拿掉就给拿掉,拿掉后要再拿回来谈何容易,接近于把一片落叶再安回树枝上。

迟可东提出了疑问。

“据我了解李金明被调查的主要问题是城东新区通用厂那块地的出让,为什么处理材料没有这方面的内容?”他问。

汇报人解释,李金明的调查内容确实包括那块地,调查中发现他在该地块出让时犯有领导错误,致使国有资产流失,私人企业家石清标获得大利,但是调查中一条主要的索贿受贿线索已经确定排除,因而处理材料没有列入这方面内容。石清标案是上级查处的,据了解目前还没有结案,办案中可能还会发现新问题新线索,如果还涉及李金明,到时候根据情况再做调查。

迟可东说:“眼下这样处理会不会急了点?不能等全部调查清楚,再议处理吗?”

严海防插嘴,满脸严肃问:“蔡塘同志,这个事你们查过迟可东同志吗?”

大家惊讶,不知严海防是在说什么。

严海防说,应当查一查李金明,以及迟可东的三代人,查实里边到底有什么瓜葛。除了李金明是迟可东发现的人才,会不会还是小舅子大姨,表弟姑老爷什么的吧?如果是,那得让迟可东申请回避。

原来他在开玩笑。说开玩笑也不尽是。

迟可东保证自己与李金明没有任何亲属关系,李金明算不算人才也不好说,他只是觉得对李的处理不一定那么急。

“你可以提出意见,也可以保留意见。现在让其他人说。”严海防道。

严海防的态度很明显,其他领导均未提出异议,却不料最后竟是严海防自己出来打翻盘子,让所有人大出意外。

严海防问了一个问题:“在座各位领导口袋里的人民币哪个最大?严书记的大,还是迟副市长的大?”

迟可东即调侃:“当然严书记的大。”

“错。”严海防说,“严书记口袋里的一百块钱,迟副市长拿到自己口袋里还是一百块钱,变不了一百零一块钱。”

迟可东说:“虽然数额没有变,含金量还是下降一点。”

严海防却不跟他开玩笑,他有所指。他说今天讨论处理五个干部,都是屁股粘着屎的。纪委提出的处理意见大家都表示赞同,只有迟可东对李金明提出保留。迟可东这一保留对他有启发,他也要提出保留。他注意到今天对这五人的处理分两种,三个人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两个是党纪处理,行政降级,李金明是其中之一。从材料上看,前边被双开移送司法的一个干部,涉案数额也就十万元,与李金明差不多,为什么两人处理的差别这么大?难道李金明拿的钱小,前边那个人拿的钱大?李金明账上有的不是钱,是物品,物品又怎么啦?没有钱可以有物品吗?大家到药店去,拿一盒冬虫夏草试试?

蔡塘在一旁稍加解释:“严书记,这主要是性质有些不同。”

严海防当即拉下脸来:“什么不同!一样价值,两样处理,这是怎么搞的!”

蔡塘不再吭声。

严海防说,纪委提出处理意见,当然也有他们的依据。有依据未必就有道理吧?李金明除了鸿远这件事,不是还有迟副市长关心的那块地的问题吗?一百万元不算到他头上,那就没事了?把那么一块地贱卖给私营企业主,让人家挣个底朝天,从上到下输送利益,搞出一串大案,部级高官都给抓了。哪个该死的弄出这摊大事?或者说谁是“始作俑者”?李金明。他不需要承担责任吗?他是失职还是渎职?有没有涉嫌职务犯罪?这件事李金明在前台,李金明的背后有人,背后的背后也还有人,弄不好就是一串利益链条,但是李金明拒不交代,妨碍深入调查,这不是窝藏案犯吗?李金明是不是也该移送司法呢?让司法部门依法审一审,看看是不是有罪,该不该关他几年;看看他是不是要赶紧立功减罪,把背后那些东西交代个一清二楚。

会议室鸦雀无声,只有严海防的严厉言语。说到最后,他一敲桌子宣布:“不说了,散会。”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站起身,从会议室门走了出去。

与会领导互相看看,陆续离开。迟可东即抓住一旁的蔡塘:“蔡书记能留一步吗?”

他俩留在会议室里。

迟可东问蔡塘:“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蔡塘苦笑,说昨日他曾专题向严海防汇报过。当时严海防确实提出如此处理是不是便宜李金明了。他告诉严这样把握还是合宜的。李金明账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可算可不算的都算进去了,再加重处理就显得不合理。严海防没再表示反对,同意今天上会通过,没想到会上一生气又翻了过来。

“你不必太介意。”迟可东说,“他的火其实是冲着我来的。”

迟可东表示李金明一案如此发展,他感觉很突然很意外,希望能多了解一点情况,如果不涉機密的话。蔡塘称没有问题,案子已经收尾,一些情况可以在领导层通个气。

原来李金明确实拿了石清标一百万元。事情发生在石清标竞标获得土地后,李金明要求他“按行情”放血,石清标给了他一百万元,这就是其索贿受贿基本情节。但是这一百万未被李吃进肚子,李金明把它全数拿到通用厂善后小组,要求专项用于该厂下岗职工的医疗费开支。李金明称自己老婆瘫痪,医疗费让他不堪重负,因此对下岗人员这方面负担感同身受,既然石清标拿下该厂土地,对厂里的下岗职工做点慈善也应当。

迟可东提出一个疑问:如果一百万元是这个去处,查起来应当毫无困难,李金明一说,到善后小组一核对就了事了。如此简单的案情,为什么要费那么多时间调查?

蔡塘说:“当时怀疑其中有明有暗。”

所谓“有明有暗”是指李金明暗中另有受贿,以明的掩盖暗的。办案人员怀疑李金明拿去做慈善的这一百万元是石清标专项拨付,索要的一百万元则被他暗自吞下。由于石清标跑掉了,深入查证不容易,只能从李金明一侧查。李金明被调查期间态度有问题,不好好配合,查起来特别费劲,让办案人员很恼火。按照办案惯例,除了与石清标有关的问题,其他有疑点的事也进行调查,李金明与鸿远公司老板之间的问题就是这样查出来的。这方面李金明态度还好,基本都认,可能自以为问题不大。

迟可东问:“他从石清标那里受贿的怀疑是不是全都排除了?”

“基本排除。”蔡塘说。

办案人员做了很多努力,包括从李金明身上深挖,也在外围撒网,未能发现更多线索。李金明一案来历特殊,起于中纪委调查国家部门一位高官,该高官被发现收受石清标贿赂,办案人员从石清标公司里找到了他们需要的证据,同时发现本省一些官员的受贿线索,移交本省按干部管理权限调查核实,包括李金明的这一百万元。在对李调查过程中,上级办案部门又传下新情况,根据石清标本人供述,这一条线索排除。

迟可东问:“石清标回来投案了?”

秦健不清楚石清标目前状况,因为是上级办的案子,不归他们管。

“石清标提供的情况是刚传下来的吗?”

蔡塘回答比较含糊,只说有一点时间了。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解脱李金明?”

因为还有鸿远公司这件事,违纪违规,同样必须查清楚。这方面李金明配合尚好,查得差不多就让他解脱。由于查出一些问题,毕竟还得有个处理。严海防强调不能拖,要求尽快了结。办案部门抓紧走程序,这才把李金明列进这一批五人里一起上会。

“处理是不是太急了点?”

“迟副市长在县里当过书记,该知道我们也有难处。”

蔡塘低下声跟迟可东说,严海防对李金明这个案子比较关注,态度比较明朗。严海防个性强,要求高,他的意见蔡塘必须重视。

“李金明为什么让他这么看重?”迟可东问。

蔡塘摇头:“我也不清楚。”

蔡塘也不是全都按严海防的意思办。办案中曾经遇到过一些敏感事项,例如,郑鑫国那件事要不要再查、那块地的来龙去脉是不是要继续追?他都坚持按照规定和权限办,需要的话必须先请示省纪委。

蔡塘说得有些含糊,迟可东却能听出一些意思。估计有人记性好,主张翻一翻老账,拿郑鑫国那笔钱查李金明,严海防可能也有这意思,蔡塘却不赞成。因为那件事迟可东已经做过说明,再翻老账就不是查李金明,是查迟可东了。追那块地来龙去脉也一样。无论如何,如果要查迟可东,那需要报告给上级,不是市里可以自己定的。这些情况比较敏感,涉及严海防的态度,蔡塘只能含糊带过。

蔡塘还告诉迟可东,李金明确实比较顽固、极端。办案人员告诉李,迟可东自己都承认曾经为石清标打过电话,李金明却还矢口否认,始终睁着眼睛说瞎话,咬定不改口,称迟可东与此事无关。李金明這么做有害无益,既无法替迟可东担待,又加重自己的态度问题,除了让办案人员反感、越发抓住不放外,没有更多意义。

“还有个情况跟迟副通个气。”蔡塘说。

严海防在会上严厉批评土地贱卖,涉嫌失职渎职,是其既有看法,也有新的强化因素:近日省委书记转下一封群众联名信,写信者为石清标所开发的“城东花园小区”购房业主。当初他们为开发商宣传所吸引,购买了该高价楼盘产业。石清标出事跑掉后,开发项目停顿,交房无限期推后,购房人员产生恐慌,担心购房款打水漂。他们联合写信要求保护合法利益不受无良开发商侵害,一些人甚至在酝酿上访。省委书记将来信批给严海防,要求本市详细了解情况,认真处理并及时反馈。严海防命市委办负责了解反馈,同时要求市纪委根据案件调查情况,就那块地出让给石清标的具体过程提供一份说明,要求把已知的过程写清楚。该过程目前仅纪委办案部门掌握。

“我们得根据笔录来整理,基本情况都必须写上。”蔡塘说。

迟可东不吭声,好一会儿。

“材料最后会让严书记过目把关。”蔡塘说。

迟可东回答:“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

为什么蔡塘要特别通气这件事?他是在为迟可东提出预警,这份材料对迟而言潜藏危机。迟可东打过的那个电话已经记在办案人员的笔录里,属于“基本情况”范围,大约会用“竞标过程中,副市长迟可东曾打电话过问此事”之类方式表述。材料送到省领导那里后,领导很可能产生疑问,即便没有立刻引发调查,也会要求迟可东详细说明。蔡塘知道其要害,特地提到材料将提交严海防把关,其意思当是要迟可东直接找严海防陈述,如果严海防听进去了,认为这份材料无须涉及迟可东,那么也可以拿掉。迟可东虽然打过电话,毕竟没有直接要求李金明把地交给石清标。

可是严海防能听吗?他要求蔡塘“把已知的过程写清楚”,难道不是有所指吗?严海防的倾向很明显,迟可东能怎么办呢?

他跟蔡塘没有多说,两人握手告辞。蔡塘问了一句:“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在严海防发了通火,“受迟副市长启发”,提出“保留意见”后,蔡塘压力最大。严的“保留意见”是不是等于否决原议?难道真的要推倒重来,把李金明移交司法?

迟可东说:“我建议不要急。”

他告诉蔡塘,严海防个性强,却也一向把控自如,不会发作无度,发火到这种程度并不多见。严说的话固然确是其内心所想,却也有些让人感觉意外,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意思是什么。看起来他似乎有些焦躁,不会是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吧?不妨等几天看,说不定那股劲就过去了,事情自当明朗。

蔡塘点头。

“严书记那边,迟副还是要多沟通。”分手时蔡塘特意再加提醒。

迟可东苦笑一下,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他给秦健打电话,询问腾龙中心情况。秦健说那里依然如故,纹丝不动。迟可东即确定明天下午于他的办公室开会研究行动细节,命秦健通知几家相关部门领导做好准备。迟可东在北京跑项目期间,已交代秦健做行动方案,此刻箭在弦上。

“预案已经准备好了。”秦健迟疑,“不过,要那么急吗?”

迟可东没有回答,放了电话。

他决意不再等待。对蔡塘的预警,他自知做不了什么,也于心不愿。李金明脱身了,那块地的事情还没完没了,一旦引发问题,他无以逃避。他不知道自己能够掌控的时间还有多少,不知道还有多少力气去对付姓庄的猪。

隔日上午,李金明来到迟可东办公室。进门时咧嘴一笑,管迟可东叫“迟书记”,说了声:“我没事。”

多日不见,刚从一场风波中走出的李金明与迟可东上次见到时的感觉差不多,只是显得更瘦,憔悴了点。迟可东看着他摇头:“看起来不太好。”

李金明脸一苦,眼泪哗哗哗就落了下来。

迟可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把办公室门关上,让李金明坐沙发椅,给他倒了一杯水。李金明一边喝水一边落泪,落到杯里的泪水又被他喝了下去。

迟可东没吭声,让他哭。直到他拿手掌抹眼睛,把自己克制住。

“不好意思,见笑。”他说。

“哭够了?”

“够了。”

“说吧。”

李金明两手一摊自嘲:“以为出来就没事了,哪想迟书记还要接着办案。”

迟可东点头:“还行。状态开始恢复。”

他先询问李金明与鸿远公司老板成富那些事。李金明承认当年彼此间确实有些人情往来,特别是李妻瘫痪,人家表示好意,感到无法拒绝。当时他掌握一条:有来有往。对方送一盒茶,走时他也还一盒,价钱未必相当,也算尽意。对方过年到医院,给他妻子包了红包,后来他到对方家里,也给对方的孙子包红包。他没想到这些人情往来也会成为调查内容,累计起来数目还那么大。他曾对办案人员表示不服,认为计算不合理,对方送的算,他回的不扣,这没道理。办案人员不理他这个茬。

“冬虫夏草呢?”迟可东又问。

冬虫夏草确实有,印象中好像并不太多,给他老婆用上几回就没了。办案人员从鸿远公司旧账上查出的量却很大,数额吓人,该老板当时应当是用到好几个地方,并不都在他这里。但是人家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事要人背,非要算到他头上那就算吧,谁让他还活着呢?总的说,这方面他比较配合,因为怎么算都是他自己的事,不会伤及他人,特别是无关迟可东。

“你的任何问题都跟我有关系。”迟可东说。

李金明无语。

迟可东告诉他,鸿远公司的这些事此刻都成了问题。李金明要有思想准备,处理可能相当严重,有关部门提出降级,会上还未能通过。

“我心里有数,严书记不会对我客气。”李金明回答。

“这是为什么?”迟可东追问。

“就是那块地。”

原来症结还在这里。当初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区的争夺者除了石清标,还有一家强势企业,正是庄振平的腾龙中心。庄振平看中那块地,拟建一座现代化大型肉制品加工厂,从事生猪屠宰和猪肉加工,建成后其规模将成为本省老大,产品将覆盖全省。庄振平为这件事数次找过李金明,一再称自己与严海防“特别铁”,要李金明予以“倾斜”,还说书记县长那边都打过招呼了,只要李金明这个环节办清楚,其他都不是问题。腾龙中心的底细在本市不是秘密,李金明也早听说过,但是他跟庄振平装傻:“你吹跟严市长铁那不算,要严市长说跟你铁才算。”竞标前夕,庄振平最后一次找李金明,谈话间拿出手机,当面挂电话找严海防,再把手机交给李金明,让严海防直接与李金明说。严海防在电话里问:“你们那块地里埋了多少金子?”李金明称那里没有金子,就是一片破厂房。严海防问破厂房为什么搞得那么复杂?李金明说因为有规定啊,上级领导不让乱搞。严海防即发布指令:“庄振平看上了,那就给他吧。你去按规定办好。”李金明回答:“我知道了。”李金明当年曾含糊其辞向迟可东报告过有一门“横炮”,说的就是这个事。在请出严海防发话后,庄振平追着要李金明承诺,李金明说:“电话里那个声音听起来像严市长,真的吗?不会是庄老板哪里找来的托吧?”弄得庄非常恼火。李金明表面装傻,心里其实很清楚,电话里那个人肯定是严海防。当时严海防还没当书记,作为市长也已经足够庞大,李金明却没打算听从,因为迟可东早有交代,得按公平来。最终庄振平出局,地给石清标拿走了。严海防那样的个性,心里哪里放得下。对他而言说轻点就是被漠视,说重点简直有如遭受戏弄。这就是他认为李金明“胆大妄为”“谁都不放在眼里”,所谓“在案件发生之前就很重视”的缘故。严海防当市长时还有些够不着,当上书记,李金明就跑不掉了。

说来李金明也是倒霉,石清标案早不出晚不出,刚好在严海防升任后发作,如果上级转下的涉嫌受贿线索牵涉的是别人,处理方式可能相对稳妥,只要先摸底查实,那就不易搞错,最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李金明不一样,由于那块地酿成的成见,他的问题到严海防那里肯定放大,必从重从快有如“严打”,一旦给“严打”上,没大事也会有小事,最终没给抓去判刑已属万幸。

“当时为什么不把全部情况都跟我说呢?”迟可东生气。

李金明称自己了解迟可东,迟可东给他打电话谈石清标,一定有原因。领导把事情交给他,他自应想办法做好,有问题尽量自己解决,不给领导找麻烦。如果把庄振平这件事报给迟可东,矛盾上交,肯定让迟可东左右为难,不如李金明自己对付。

“这件事应当让我来解决。”迟可东说。

李金明自嘲:“我就是个种蘑菇的,当时想得简单,脑子不够用。”

事情不仅于此。李金明被调查期间,办案人员按照领导要求,把搞清那块地的来龙去脉作为一个要点,想方设法让李金明交代背后的人,追问是否有哪位市领导过问此事。李金明怀疑他们意在追索迟可东,他矢口否认,决不涉及一个“迟”字。后来被追急了,李金明一张嘴就把严海防抬了出去,说严海防曾亲自打电话过问这块地的出让,不信的话可以去跟严海防核实。只说到这个程度,没谈具体细节,办案人员就面面相觑。他们让李金明不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李金明保证自己说的是实话,请他们尽管记录下来,尽管去查,到时候得记为他交代立功才行。

迟可东“啊”了一声。

李金明问:“我错了?”

“我说你错了吗?”

“严书记一定气死了。”李金明说。

外界所传李金明拿交代“重要领导”立功,竟然出于这个。严海防批李金明“别的再大的官也可以说”原来也出于此。他不火冒三丈才怪。

迟可东问:“那条短信怎么回事?”

短信确实是李金明所为。他在紧张操办其妻后事之际,偷偷交代老家来的大舅子想办法给迟可东发去。

迟可东说:“光追究这条就可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金明说当时实在没有办法,心里着急,觉得既然有机会出来,无论如何要给迟可东通个气。事后办案人员查他,他出了一身冷汗,只怕给迟可东造成大麻烦。他把事情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对办案人员说,如果条件允许,他也想给严海防发一条短信,没有其他目的,只是表示对领导的想念。短信是他发的,有问题他全部承担。这就好比诈骗短信,可以追究发短信的骗子,没理由追究收短信的,否则大家都有事了。

遲可东摇摇头:“我不担心那个。说到底,当初如果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会陷到这个境地。这一切原本就不该发生,不该有你遭受的这些。”

“领导不要这样说!”

有一个情况迟可东没有告诉他:李金明涉案后,他曾对李金明,以及对自己怀有巨大的失望。他对严海防提出放李出来料理丧事时并不抱确定目的,心里却也有一种模糊念头,盼望能发生些意外变化。突然而至的那条短信让他感觉异样,或许情况并不像外界所传那样?李金明并没有那些事,还是可以相信的?从那时起他开始怀有希望,直到事情成真。他自知这些情况不能谈,对李金明未必好。他只说,李金明受贿之嫌被排除,他非常欣喜,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李金明可以相信,人可以相信。李金明不能说没有错,如果在与鸿远公司老板的交往中更为谨慎,就不会面临现在的麻烦,但是这与受贿绝对不是一回事,于李金明也情有可原,目前对李的处理还未最后决定,他还会提出自己的意见,为李力争,无论是否有效。李自己要有足够思想准备,情况不容乐观,处理还有变数,那块地的事也还没完没了。

李金明表现豁达,说大不了回家种蘑菇,又不是第一次碰上。他在县里也听说“东城花园新村”准业主们惶惶不安,有人在酝酿闹事。事情久拖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他们在迟可东的办公室谈到近中午,迟可东命政府办值班员去叫来两份快餐,陪着李金明一起打发了午饭。李金明调侃,说跟随领导这么多年,第一次享受让领导掏钱请吃快餐的待遇。有这一盒快餐,“进去”一番也值了。

迟可东也调侃:“接风大餐不够,还有一句名言。”是他总说的那句话:“世间应有公正,你可以相信。”他称这句话是与李共勉,对他们来说,事情还没完没了。

李金明离去后,迟可东即给老友陈治挂电话,进一步了解情况。陈治贵为省发改委副主任,与石清标相熟,信息更为直接。果然他提供了蔡塘也不清楚的细节:石清标并未正式到案,依然躲在国外不敢回来,听说跑到了菲律宾。但是石清标与上级办案人员已经有所接触,前些时候双方在马尼拉见过面,石清标表示愿意合作,虽然没有回来,却提供了不少新的情况。

这大概就是李金明解脱的直接原因。但是他依旧要为之付出沉重代价。

蔡塘来了一个电话,通报称问题已经解决。什么问题呢?严海防所谓的“保留意见”。果然如迟可东所料,严海防那股劲过去了,真实意思也明朗了。今天上午他把蔡塘叫去,在李金明等人的处理文件上签了字。

迟可东不禁发急:“签了?”

“他就是那个性子。”

李金明的处分至此己成定局。

而后秦健匆匆跑来,报告了最新进展:庄振平已经动手拆除第一座猪舍。

“不会吧?”

“是真的!”

腾龙中心居然给拿了下来!事情怎么会突然如此逆转?

7

一个让所有人感觉意外的消息迅速传播,称严海防要走了,荣调他方。

领导层人事变动历来为人们关注,机关内外经常有这类消息传播,特别在换届、考核及相关调整之际,常有消息满天飞,有真有假。有的人被传荣调数回,依旧像胶水粘着似地坐在他那张椅子上,没有丝毫变化。有的则不吭声忽然就离开了。严海防情况也一样,当年他任市长,与前书记孙统不洽,那时就不时有传闻,传他即将走人,结果哪都没去,倒是接任了书记。这一次传他离开,大家都认为是假新闻,不可能,因为他当书记没几天,那张椅子在他屁股下还凉冰冰呢。此刻他依然兼着市长,该是派一个张三李四来接走他那顶市长帽子才对,哪里会安排他离开?

不料这回却是真的。

马琳从西安给迟可东挂来电话,再次提醒迟可东特别注意与严海防的协调。她说,严海防走之前这段时间,对迟可东本人很重要。

迟可东问:“怎么可能让他走呢?”

“好事啊。他的条件合适,本人也有意愿。”

严海防不走则已,一走却到天边。近期中组部安排若干省区干部异地交流任职,本省与东北一个省互派两名设区市主官交流,其中市委书记一名,市长一名。严海防被确定为本省送出去交流的市委书记。严海防刚当书记不久,资历尚浅,如果在本省干,再上一层的机会比较靠后。交流东北就不一样,虽然眼下只是平调任职,却拟安排他去该省一座中心城市,该市书记通常由省委常委兼,现在让严海防干,只要不出问题,不需要多久就会上去。严海防本人强势,有魄力有能力,号称“劳模”,工作狂,风格硬节奏快,颇得上级领导赏识。任书记前,他当过多年市长,此前还在省直当过厅长,经济工作、党务工作都熟,年富力强,很符合本次交流干部条件。本省符合条件的市委书记不只严海防一个,只是有的在省内很快即有上升机会,有的身体不好,或者家庭有情况,对于远调有顾虑。严海防没有这些问题。酝酿人选时,省委组织部长曾找他去谈,他态度最为积极,因此终被选定。

马琳对省里和上边的一些情况比较了解,她告诉迟可东,一旦严海防离开,上级马上会派一位书记来接手工作。市长则不一定,如果没有特别问题,很可能指定目前排名第一的常务副市长迟可东主持市政府工作,而后视情况再确定人选。

“严海防书记还在位,他的态度非常重要。”马琳提醒说。

迟可东说:“谢谢马副关心。”

他告诉马琳两个消息,一是经过多方努力,腾龙中心终于有所行动,开始拆除猪舍。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河水有望因此干净一点。第二个消息是李金明已经从案件中解脱,只是得了一个沉重的处分。

她回答:“我听说了。”

迟可东表示,此刻他没有太多奢望,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继续做点事,那就行了。

他是有感而言。现在情况已经明朗,李金明的匆匆处分,其中一个时机因素是严海防即将调离,他有意在走之前办出一个结果。庄振平忽然自拆猪圈显然也出于同一因素:这一次工作变动对严海防很重要,他不希望因腾龙中心问题节外生枝,庄振平只能先退一步。严海防离开之前肯定还有一些未竟事宜需要操心,估计迟可东也在其中。马琳出于好意,希望迟可东协调好关系,她不知道此刻严海防手上正抓着一份说明材料,极可能将迟可东推入风险之中,严海防离开前不会把它弃之不顾。

事实上早在严海防提任书记之初,本地就有迟可东即将接任市长的传闻。从那时起迟可东就不抱幻想,因为心知严海防喜欢唯唯喏喏那种类型,未必欢迎他这样的搭档。严作为第一把手,他的意见会有重要影响。其后情况果如所料,迟可东毫无动静,外边则不时传闻谁谁要来了。这些传闻都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因为各自原因一一落空。最接近实现的是一位省国土厅副厅长,他被考核,在报纸上公示,表明拟提任设区市正厅级领导职务,大家都传说他就是本市市长人选。却不料公示中因被人举报未曾通过,省里不得不另行挑选。由于这些特殊情况,严海防任书记后一直没把市长一职卸掉。严海防走后,新来的书记不可能像他一样再兼市长,迟可东是常务副市长,在市长人选尚未派来之前,让迟可东主持市政府工作顺理成章。但是迟可东自知不能自作多情,严海防的态度可以想见,迟可东必须准備面对更糟的处境,而不是机会。

他没跟马琳多谈,只是表示感谢。

两天后,严海防与迟可东相聚于宾馆贵宾楼下小会客室里。

周宏副省长再次决定前来视察,严海防命迟可东陪他参加接待。严海防有意通知迟可东提早到达,两人在小会客室见面时,客人一行还远在高速公路上。

“跟你说一件事。”严海防道。

这件事情迟可东已经从蔡塘那里知道。就是严海防在李金明等五人的处理文件稿上签了字,事情就此确定。严海防说,虽然迟可东和他本人都对李金明提有保留意见,毕竟少数服从多数,作为书记他不能因为自己有保留就把大家的意见推翻。如果不管,作为遗留问题丢给接任者就更不好。还是任内结清吧。

迟可东无语。

“迟副市长很失望?”

迟可东说:“我感觉严书记没必要这样。”

“这是为他好,也是为你好。”严海防说。

严海防称李金明胆大妄为,什么领导都不放在眼里,只认一个迟,这怎么可以?这么下去迟早要出大事栽跟头。一旦出大事,岂不连累了迟可东?必须给李金明一个重重的教训,让他长出记性,从此老老实实。可惜这一次时间不够,严海防本人忽然要离开,否则不会让李金明这么快活。降职算什么呢?真应该让他到牢里坐几年,再放他回去种蘑菇,算是对他的教育,也省了日后迟可东继续被他连累。

迟可东说:“这不是处理人的理由。”

严海防说:“迟副得知道严重性。”

他听说李金明解脱出来那天直奔政府大楼,找迟而未遇。几天后迟可东从北京回来,立刻通知李前来会面,两人还一起共进快餐。迟都跟李说了些什么?是不是提到了一条短信?是不是把市委的讨论情况透露给当事人了?是不是还商量了应对办法?

迟可东说:“严书记真是这么怀疑吗?”

“我在考虑怎么认真追查。”他板着脸说。

“有必要吗?”

严海防哈哈大笑:“开玩笑都紧张?”

他当然是调侃,眼下他考虑的事一定很多,时间和机会却未必有。但是迟可东没有轻易放过,即向他保证自己将配合追查,如实交代相关的所有问题。同时希望严海防再慎重考虑一下处理李金明这件事。

“文件已经发下去了。”严海防说。

“可以追回。”

“现在迟副不应该操心他,还是多操心自己。”严海防说。

他提到那块地的问题已经引起省委书记关注。迟可东与这件事有牵扯,应当考虑怎么去面对。他早就竞猜过,认为这事有个症结,迟可东身后还藏着一个人。迟对这个人讳莫如深,始终不愿涉及。其中有何猫腻,不应该查个清楚吗?他到底是谁?

迟可东不作正面回应:“这什么时候了,严书记还要亲自办案?这么耿耿于怀?”

“其实不需要你说,我猜得出来。”严海防说。

“真的吗?”

严海防说,迟可东可称有洁癖,公正无可挑剔,他不可能拿石清标的钱,也不会为亲属谋私。但是有一个人会让迟可东无法拒绝。这个人当过迟的直接领导,现在还是上级领导。当年迟与他之间也曾发生过一些问题,到了提拔的关键时刻,人家鼎力相助,让迟可东背上重重的人情债。这个人与石清标是老关系,为石出面给迟可东打打电话对他没什么大不了。这个人是谁?不就是此刻高速公路上驶来的那一位吗?

他竟直指周宏。

迟可东没有吭声,无法正面回应。严海防已经确定远调,讲话少了几分顾忌,他也堪称目光如炬,事实与他的猜测只有个别细节的区别:当初周宏并没有给迟可东打电话,只是在省里一次会议的休息期间,把迟可东叫到身边,谈了石清标这件事。迟可东可以干脆利落一口回绝自己的表姐夫,却无法同样回绝周宏,除了因为周的身份和既往关系,也因为周所持的态度:“这种事还是应当公正处理。”这是迟可东无法拒绝的,也是此刻迟可东无以自辩的。

“不对吗?”严海防抓着不放,穷追不舍。

“不如等会儿你直接问问他。”迟可东说。

“我主要考虑迟副。一旦事情发展,到了非让你说的时候,迟副怎么办?”

迟可东问:“严书记意见呢?”

严海防反问:“你准备都担起来?你担得了吗?”

“严书记准备帮我担一点吗?”

严海防摇头:“你没救了。”

他表示自己确实耿耿于怀。当年李金明没把严市长放在眼里,让他非常恼火。这还不是主要的,好好一块地弄成这样,想来就生气。石清标出事了,那片房地产还开发个屁。眼下已经有业主联名上书省委书记,再拖几天,卖房的买房的开银行的倒水泥的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旦有人挑头就会闹事,危及稳定。一片破厂房酿出一个大案,毁掉了许多人,上至北京的部级领导,下至迟可东如此看重的李金明,后头还有这么多麻烦。与其如此,当初实不如把它交给庄振平搞实业,建设一座现代化生猪屠宰工厂,那样的话,此刻还会有很多的产值和利润不断产生,于社会有益。为什么会搞成这样?迟可东要负责任,实在不该插一手。迟可东一向不干这种事,为什么忽然下水了?太重情义,还是忘乎所以?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事别人怎么干都行,迟可东却不能干,否则就会出事,这回就是教训。迟可东想必心里有愧,他一直不舍李金明,恐怕也有这个原因吧?

迟可东称自己确实在认真反省。无论事情怎么发展,他都会坦然面对,绝不推卸责任。现在对李金明的处理,还希望严海防再做慎重考虑。

严海防把手一摆:“已经便宜他了。”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一个年轻人推开门扇探进头,小声报告:“严书记,人来了。”

严海防说:“让他进来。”

进来的却是秦健。他看到迟可东在场,略略一怔。

“今天有什么事要报告?”严海防问他。

“没。没有。”

“每一次都能汇报些东西,今天没有了?迟副在場,害怕了?迟副会吃掉你?”

“不是不是。”

严海防说,前些时候也是在这个会客室,他和迟可东谈话,他们把李金明叫到这里跟迟见上一面,而后把人带去“双规”。今天被叫到这里的是秦健,同样是迟可东的老手下,却没蔡塘参与,大家无须担心。当着迟可东的面,他要批评秦健一句,对书记交办的任务,秦健完成得并不好。除了李金明的要害比较抓得住,更重要的方面却达不到要求。汇报虽然主动,要紧的东西拿不出来。只要涉及迟可东,总是不着边际,避重就轻,留有一手。这到底为什么?心术不正,还是出于害怕?是不是迟可东当年领导秦健,把人家整治怕了?那是怎么整治的?扔进高炉里放火烧,把他烧成焦炭?这一回虚心向迟可东学了一番炼铁技术,试着将几位放进高炉里炼一炼,好比把铁矿石、焦炭、石灰什么的填进炉里,点火烧烤,可惜时间不够,热度还没上足,不到一千五百度,不得不撒手走人,最终没炼出铁水,只弄出一炉铁疙瘩,好比当年大炼钢铁土高炉出的产品。说来真是欠点火候。

秦健想要分辩:“严书记,我不是……”

迟可东打断他:“急什么。严书记跟你开玩笑呢。”

严海防一瞪眼睛:“谁说我开玩笑?”

迟可东道:“严书记的炼铁术语很皮毛,提法不科学,只能算开玩笑。”

他摆手,命秦健走开:“我跟严书记谈件事,你先回避。”

秦健刚要动,严海防发了句话:“我让你走了吗?”

秦健动弹不得。

“严书记还在位呢,迟副就要越权发令了?”严海防说迟可东。

迟可东说:“严书记前途远大,别这么闹情绪。”

“其实也就是把你们拿去炼炼,我还是手下留情。迟副烧成焦炭了吗?”

“严书记还想接着烧?”

“当然,你们听我说。”

原来他有件事要谈,却是庄振平,他把秦健找来就为谈这个。他说,他知道外边有人把他说成是腾龙中心的靠山。这一点他不需要否认,如果没有他打了庄振平一记耳光,庄振平今天不知道还在哪里。有一点可能大家未必清楚:这么多年来,他没占过庄振平一分钱的便宜,没有拿过庄振平哪怕一条烟一包茶叶,更别说冬虫夏草。他可以大张旗鼓支持,理直气壮帮助,无须顾忌,因为廉政方面他也堪称模范。等他离任之后,两位有兴趣可以就此进行调查,看看是不是这样。那么他为什么要帮助庄振平?因为有成就感,高兴。庄这个人河都敢跳,有股劲,能办大事,企业搞得多红火。对这种企业应当支持,像迟可东这样穷追不舍,搞得鸡犬不宁,那还怎么发展?一条红线算什么?那不是人划的吗?人划的就可以改,只要找到关键的人。考虑到迟可东的难处,前两天他命庄振平先退一步,按照迟的要求做个姿态,争取一点缓冲,接下来希望能够缓和点,不要催命鬼一般,周副省长今天一到,他也会做做工作。

“上一次周副省长中途折回,知道为什么吗?”他问。

“严书记作案。”迟可东回答。

“我早说过,迟副好头脑。”严海防说。

周宏下到本市当书记之前,曾经是省委副秘书长,给省委副书记当过秘书。当年那位副书记现在在哪里呢?医院里,重病室。前副书记有位公子在农业厅下属一家企业当头,跟严海防熟悉。那一天迟可东把周宏请下来,试图打进腾龙。严海防觉得不行,即给该公子打了个电话。该公子马上联系周宏,说父亲情况忽然不好,只怕撑不住,想见见周宏。周宏一听,哪里还敢耽误,立刻打道回府。

“你们知道就好。外边不说,免得影响不好。”严海防道。

秦健说:“明白。”

严海防强调,这一次可以保证老领导暂无大碍,周宏肯定不会再掉头回去了。周对腾龙中心的态度也肯定会缓和一些,不信马上可以验证。忽然奉调远任,他严海防在本市待的时间不可能太多了。正在节骨眼上,走得不太是时候。如果多点时间,让他把事情都收拾清楚就好,可惜无法事事如人所愿。他还会继续为庄振平争取支持,把事情用合适的方式办清楚,让大家都能交代得过去。如果有谁以为他离开就失去影响,把他留下的这些话当作遗言,那肯定要出错,可以走着瞧。

迟可东说:“我给书记表个态。”

“不要再跟我说李金明。”

遲可东谈自己,说这段时间一边抓流域综合整治,一边配合严海防炼铁,工作推动很艰难,心理压力很大,一度非常失望,总问自己可以相信什么。虽然心情很沉重,感到内疚、不安,却从不感觉畏惧。因为一路走来,无论身处什么环境,他总告诫自己要有底线,保持操守与情怀,这就足以支撑。不管面前还有什么波折,只要还有机会,他会依然如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力争让河水干净一点,扔进高炉也不会改变。世间应有公正,他觉得可以相信。

“不要务虚。”严海防批评。

“严书记其实有一个最务实的办法,简单可行。”迟可东说,“趁着还在任上,赶紧找个人接手,把那些猪圈再从我手里拿走。”

“迟副以为我做不到?”

这时有人敲门报告:“客人就要到了。”

迟可东站起身,严海防摆摆手让他坐下,同时要秦健离开。

“还有一件事。”他对迟可东说。

却是关于石清标那块地的说明材料。严海防说,按照他的要求,蔡塘他们将调查中掌握的相关情况都写了进去。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涉及迟可东,其依据是办案人员找迟可东了解时留下的那份笔录,内容都是迟可东亲口说的。

“你有什么看法?”严海防问。

迟可东反问:“严书记的看法呢?”

严海防说:“我删掉了。”

迟可东非常意外。

严海防考虑,没必要把迟可东扯进来。迟可东虽有责任,却无私心,为官有想法,处事有分寸,既能坚持理念,也会接受教训,非一般人可比。李金明这种人应当狠狠整一整,迟可东这种人不应当被无谓牵连。加之他严海防这一离开,迟可东眼看着有机会得到重视,这种时候尤其不应该被无谓伤害。

“现在我后悔了。”严海防问,“我是不是该把删掉的这一段再放回去?”

迟可东回答非常简略:“同意。”

“真的吗?”

“你可以相信。”

严海防哈哈大笑,脱口骂了句:“妈的!我最恼火这个,其实也最欣赏。”

门外又有人跑进来招呼:“严书记!客人到了!”

严海防与迟可东赶紧起身。出门前两人互相瞥了一眼,非常短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一眼内容都非常丰富。

可以确信,有些东西彼此都无法改变。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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