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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桑梓之树

2017-07-21多港峒客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海棠树琼崖海棠

多港峒客

照亮千年夜空

您知道吗?有一种油灯照亮了海南的夜空至少500年,半个世纪以前才逐渐退休,不过,现在将要被完全遗忘了。

这就是海棠油灯。

煤油灯、蜡烛、电灯,都是近现代之物,它们问世之前,人们用篝火、松明、油灯照明。食油贵重,普罗大众果腹尚难寻,哪里舍得点灯?贫寒的读书人,白天要干活,晚上想读书又苦于没有光线,于是产生了“凿壁偷光”“萤囊夜读”这样的成语,事后诚为千古美谈,当事人却深含苦涩。

人们一直在寻找便宜易得的照明材料,点亮一小片夜空,延长活动时间。

这点,海南人非常幸运,很早就有了它——海棠油。

海棠油,由野生海棠树的籽仁压榨而得。“海棠”,是民间习惯叫法,全名是“琼崖海棠”,为藤黄科、红厚壳属常绿乔木,又叫海棠木、红厚壳、胡桐、海桐、君子树等等。

说来,海棠树真是海南人的恩物。它喜欢生长在亚热带南缘,在一海之隔的两广,由于热量不够,它很少甚至完全不结果,就像椰子树一样。所以,这种油灯也几乎只是海南独有。

海棠油又叫苦油、臭油,颜色深棕带绿,因未曾精炼,又烟又稠,有苦臭味,有毒不能食用。农家找个破碗,放进棉芯,倒进海棠油,就成了油灯。灯火耐久,但不防风。

清代海南府、县两级地方志,多有记述海棠油。如《康熙琼山县志》,有“海棠,文昌多”的记载,现存最早方志即明代《正德琼台志》,就有记载。

该志《卷九·油之属》及《卷八·木之属》内,分别载有“海桃”,说明人们已经利用“海桃”的油和木材。“海桃”是什么?《卷八·花之属》明白指出:“海桃,树高一二丈,叶厚润,类金盏银台菊而小,瓣止五六而圆。香极清,有四季开者。土人亦谓之海棠。”

当然,这未必是年代最早的记载,不过更早的已经亡佚了。

可以肯定,最迟在十六世纪初,海南便已普遍使用海棠油照明。所以从王(佐)唐(胄)以降,包括海瑞、鐘芳、许子伟等明代琼崖大家,他们“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都在海棠油灯下,清代探花张岳松等等,就不用说了。至于更早的邢宥、丘濬二公是否用过海棠油灯,单凭现存史料,尚难判断。

不榨油,用海棠籽的干粒也能直接照明,只是火光不大稳定而已。老电影《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外出侦察时,报仇心切犯了纪律,被关禁闭,禁闭室里的“灯”,就是一串圆圆的海棠仁。这串灯,是多少老琼崖人心中久远的民俗记忆。

海棠籽照明,历史更为久远,已经无法判断年限了。很多老海南都记得小时候如何去捡海棠籽,给家里照明,捡多了还可以卖点钱呢。

所以,如果文青们要描写老年间海南穷孩子如何发奋苦读,一定别引用什么“凿壁偷光”“萤囊夜读”啊!那可是没有过的事,等于在海南“卧冰求鲤”一样笑话。多数季节在村边山脚捡捡,灯光就有了。宝岛就是宝岛。

说海棠籽照亮了海南的“千年夜空”,是毫不夸张的。

国家一类良材

老年间的海南村寨,经常可以看到苍劲浓郁的海棠树,很多人家的老屋,就在海棠大树的荫蔽底下。除了大山,全岛几乎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海棠林,数量无法计算。

海棠树是老天爷对琼人的关爱,是老辈子除了棕榈科之外最熟悉的桑梓之树。

海棠木,材质非常好。按国家权威划定,在海南有价值木材的六类划分指标中,海棠木属于一类材,仅次于花梨、坡垒等五大特类材,而与荔枝、陆均松、油丹、青皮、无翼坡垒、鸡尖、红锥等知名珍贵木材并列。

海棠树主干可以粗到两尺以上,木材坚韧致密,有很好的木纹。而那深扎地下的粗根,木质更佳,更耐虫耐腐,所以人们伐树后,仍不惜流大汗加以挖取。

如此优秀又普及的海棠木,造福琼民多矣。大而言之,是造船、车厢、家具、建房乃至做寿板的上好材料。拿造船来说,最重要的结构件是龙骨,龙骨不结实,这条船就不可能经风浪。只要用上一棵合适弯度的海棠树干做龙骨,船上的人出海就多了几分安全感。

往小里说,举两件重要的常用之物——牛车轮和犁把,看看海棠树的能耐吧。

海南最重要的陆上运输工具是牛车,数量又以琼西为多。大饼般的木车轮由三块大厚板拼成,在琼西南,车轮的首选材料就是海棠木。海棠木纹理交缠,甚难开裂,耐得住日晒雨淋,无惧粗重颠簸。砍倒一棵大海棠树可制作两副三副车轮板,大局就定了。过去用不起金属的滚珠轴承,车轴是木材间的干摩擦。人们就不时用海棠油进行原始润滑,抬高车架,把两三颗海棠籽仁直接放进车轴上。

农民耕田,少不了一张好犁。我有位认识了40年、在乐东农村长大的老朋友说:做犁把,海棠木几乎无可替代。犁把必须有的那个胳膊肘弯,人工榫接由于工艺不易过关,常不耐用。只有海棠树枝桠才足够力度,吃得住牛劲。老友说,过去农人在海棠树下歇息,常爱抬头打量,发现有弯曲度、粗细合适的枝桠,就很高兴。一支海棠犁把,可以放心使用好多年。

《光绪崖州志·卷三》说“海棠,粗皮磥砢,株柯拳曲”,枝桠喜欢弯曲又特别坚韧,只要弯度合适,就能做上好的农具。有一种收割水稻或豆子的长弯把镰刀,刀把同样要求坚韧,海棠小枝最合适,只是没有犁把那么非海棠不可。

改革开放后市场活跃,海南曾出现过大量海棠木做的家具,很受欢迎。可惜,就是这种竭泽而渔的砍伐,把海棠树逼向了绝境。

深深介入民生

除了木材和油灯,海棠树浑身是宝,深深介入民生。疍民船民,与海棠油同样有缘分。海棠油可以代替桐油做船涂料;疍家女子所戴竹笠,做工考究,据说外面要刷上一层海棠油用以防水;海棠树皮含多量鞣酸,又常用以染渔网。

海棠油曾被作為润滑油使用。乐东县城抱由镇,是黎族苗族自治区(后改州)最初的首府,县城的第一台发电机,就曾用海棠油做润滑油。据海棠湾的老人说,过去一些外地渔船泊进湾内铁炉港,还喜欢取海棠油用作燃料。

海棠油是老一辈海南人的“日化”和“医药”宠儿。用土法可以将它制成肥皂,在油中掺入硫磺又可治疮疥;用刀砍海棠树皮,不久就有树汁凝胶,这是农村用以治热毒疮痈的圣药。像古埃及人最早知道使用芦荟一样,海棠油的卓越护肤药效,海南人早就应用着了。

琼崖海棠树叶子又厚又大,有些地方爱用它垫着蒸糍粑。

海棠油极难吃,竟因此派生风俗——由于妇女改嫁或做他人后娘,很不容易,所以海南一些地方,当事人在作这类决定之前,必须“吃下三滴海棠油。吃不了,就得打消这个念头”。有位老婆婆回忆当年只吃了一滴,其苦涩便令她吐个不停,只好作罢。

老海南的文化盛事,与海棠油密不可分。最大的娱乐是看琼剧。没有大礼堂,白天日照强烈,演员和观众都受不了,所以旧琼剧主要是“通宵戏”。《琼剧志》载:自清中期开始,舞台不再以点燃干柴、椰子壳照明,而将海棠油“盛于陶器瓦盆中,用棉绳灯芯点燃,置台前两侧”,大大改善了观演环境。

包裹着坚果的海棠成熟种皮,去掉薄薄的外衣就可以吃,甜甜的。乐东县《新坡村志》说海棠树“夏、秋开花两次,每当开花,清香扑鼻。海棠籽熟了呈黄色,肉甜可吃。这个季节常常引来大批的蝙蝠和松鼠,争吃其果肉。”肚子油水不足的山野孩子,也爱吃。

海南不少地名,就因海棠树而来。

三亚市就至少有三处:一个是名震天下的“海棠湾”,原名“后海”。就因为海边一株大海棠树,可以让人乘凉歇息做买卖,久之被称作“海棠头”,解放初已经挺热闹。一个是崖城边的“臭油街”,曾经有几家专门卖海棠油的,现在地名已被淡化;还有一个是崖城西北5公里的“海棠”村。再往西,据《光绪崖州志·卷五》,明清时在今乐东县“望楼西南十里”,亦有一个海棠村。

此外,文昌市南部重兴镇高铁路边,有村名海棠园。会文镇烟墩墟西北1公里许,有村名海棠巷。琼海市东南数公里昆山村、山辉村之间,亦有村名海棠园,琼海市朝阳乡西南万泉河边,则有小村名海棠坡。

琼海的这两个海棠村,《宣统乐会县志·乡村表》有记载。其中,“海棠坡”早在明代已是市集了,万历三十四年知县将这个市迁到朝阳,才有了今天的朝阳乡(据《康熙乐会县志·墟市》)。

相比之下,槟榔谷、椰子寨等也就三两个地名,恐怕都不如海棠树的多。

大宗土产

海棠油和海棠仁,一直是海南的大宗土产。清代和民国海南各种方志提到土产时,海棠油是必备项目。我朋友的父亲,一位80多岁的老海口,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直在嘉积等地供销社做财会工作,那也是海棠油的主产区。老人说,当时供销社是把海棠油作为常规做账项目的。

关于海棠油的榨法,《海南岛志·第十八章》记载详尽:

秋季将老熟之海棠果实摘下,用槌去壳,刨成薄片。刨片方法是以铁刨套于长板凳一端,刨口向上,又用比刨身较大的一长方形木框置于凳面,将海棠仁投入木框内,上加小木板用手压之,并在刨口上面前后推挽,将海棠仁刨成薄片,从凳之底面落下,以竹箩承之,晒干舂碎,筛去粗杂,入木甑蒸之,然后用篾围范压成圆形,分别置木槽中,加楔迫之,油即榨出。每百斤干肉约得油40斤,粕五六十斤。

乐东县白沙河谷文化园的袁金华先生,收藏有压榨海棠油的整套海棠木机具。

1947年版的《海南岛新志·第八章》提到:“(海棠油)年产量在(抗)战前约358吨,现仅为160吨而已。以往除供给本岛需要外,其输出额亦达50万吨左右。”这个记录笔误明显,数百吨太少,数十万吨又太多,但是至少我们知道海南曾有不少海棠油运输出岛。

《海南岛志·第十八章》则说:(海棠油)“以文(昌)、定(安)、琼(山)、乐(会)出产为多,年产额约五六万担”,折合近3000吨。以岛上200万人点灯计(中部山区几十万人暂不算),刨去万余担输出,人均年消耗2斤,大概可信吧。

《海南史志网》载1962年:“海南区召开物资协作交流大会,购销总额达483万多元……其中成交较大宗的农副产品有红白藤、椰子、海棠油、猪苗和畜产品等,总值达114万元。”

可见,直至1960年代初,海棠油还有如此地位,后来才逐步衰落。

硕果仅存大海棠

曾经广泛分布海南各地的琼崖海棠,由于长年大量砍伐、极少有人种植,适生土地又多已被连片开发,已面临灭顶之灾,现存者百中无一。据说除了琼山、文昌等地还残留小片海棠林外,其它地方只有零星分布。市场上海棠木已经芳踪难觅,大树在日常视野中基本消失。

劳苦功高、憨厚朴实的海棠树,在大开发中被“卸磨杀驴”了。

不过,海棠树情结在老一辈中依然挥之不去,一些基层地方志也反映了这种记忆。比如乐东县黄流镇2005年版的《佛老村志》内,记录了谁谁曾经在村里种植了一百多株海棠树,都成材了,只是后来陆续被砍光。邻镇佛罗,2003年版的《新坡村志》,也多处提到海棠树:

据老一辈的村民说,新坡村原是两多,一海棠树多,直至解放后,还有大量的海棠树,现在只剩下村委会和小学里的那几株了……

据了解,新坡村现存这十株八株老海棠也多次有人出高价收购,可敬村人一直坚持不卖。本文照片,是2013年实地拍摄的,大树应该至今尚在。

这是当代海南罕见的二人合抱大海棠。村头的几株,一律高大挺拔,树冠下是本村固定的小市集,热闹的公众场所;校园内的几株则“株柯拳曲”,巨大的树冠为培养下一代新坡人的环保意识,作着潜移默化的无声解说。

抵近观察这些百年老树,感慨良多。现在交通方便,往尖峰岭、莺歌海盐场游玩参观的朋友,不妨花点时间拐进新坡村,看看这批硕果仅存的百年桑梓。

丑小鴨如何变天鹅

琼崖海棠,有一个拉丁学名:Calophyllum inophyllum ,是个知名的国际性树种,除了我国台湾,还广泛分布于南洋群岛,几乎遍及东南亚热带诸国,以至澳洲、非洲和中美洲等地。

它既是经济树、垦荒树,也是良好的行道树和庭院树。台湾花莲市内有条明礼路,由30多棵树龄超过百年的琼崖海棠形成行道树,依然生机勃勃,老居民对之感情深厚。这情景,乐东新坡村的村头大树或可媲美。

海棠油并非永远是灰头土脸的。摇身一变,它就身价万倍,以“伊诺菲伦油”的神秘玄妙名字,闻名于世。是名贵护肤精油,据称每100公斤果仁,只能萃取出18公斤。自欧美兴起以来,大受小资一族的追捧,小小10毫升的一瓶,唇膏大小,售价动辄就过百元人民币。

不错,这就是经过精炼的海南臭油——不,正式的归类是“芳香油”,据称以非洲马达加斯加山脉生长的,最为昂贵。

愿意花百来块钱,好好体会一下丑小鸭是如何真变成天鹅的吗?

且慢,“伊诺菲伦”……不过是上文“琼崖海棠”拉丁学名后半截的音译吧。莫被拉丁文吓到,我就是凭半吊子英文“破译”的。呵呵,音译才“高大上”,直译就不玄妙了。效果如何,是否物有所值,还得由消费者说了才算。

不过,海棠油的特殊药理功效,老海南一直都明白,就是处方土些。现代科学证实,海棠油对人类皮肤有独特的修补和保护功效,能治疗烧伤、烫伤、溃疡、湿疹、暗疮、过敏等等,还有天然抗菌特性。最近还有报道,美国科学家从琼崖海棠中开发出一种香豆素类化合物,具有相当好的“抗HIV”,也就是抑制艾滋病病毒效果。这个东东会不会是另一个“青蒿素”?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

还有一说是,海棠油精炼后可以食用,而且风味不俗。每吨粗油,约可提炼出700公斤的食用油。

莫失莫忘,海棠之乡

海棠可谓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它是强阳性树种,极好栽培,种子落地自己就能萌发,粗生易长,树、花、叶、果都很美观。据报道,琼山的农户在村旁栽植,30年生树高可达l0米,胸径可达25厘米。

海棠很抗风,一般台风断倒率不超过5%,极宜作防风林。2005年9月的“达维”强台风重创海南,致使全岛停电,连桉树都被大量吹倒。而海棠树只是折枝断叶,很少断倒。

如果有一部分海防林或橡胶园防风林由琼崖海棠替代木麻黄,或与木麻黄混交,既保存了本土树种,林相更为美观,也有更好的经济收益。同时,果肉有利于滋养小型野生动物,花期长,花也是良好蜜源。

三亚文史专家周德光先生曾建议,在海棠湾营造一大片“琼崖海棠林”,以此作为生态大公园;同时开发海棠文化,大力提高开发区的地方文化品位。现在,三亚湾海边的景观带里已经见到一片片生机勃勃的海棠树林,在开花结果,这无疑是本土有识之士努力的结晶。

关于椰子槟榔,海南文人从不吝赞美之词;但是海棠呢——已经淡出人们的笔尖口头很久了,仅仅偶尔还活在老资格本土人士的闲谈中。

海棠文化,真的那么不值挽留吗?

当代中国最常见的浮躁,是“摧毁自己的珍稀独特,复制别人的已经过时”,等到别人申了遗,才知道后悔莫及。

虽然海棠油绝迹多年,但我与中年以上的老海南聊起海棠,几乎都立即得到热切的反应,好像突然提起儿时的旧梦。可见海棠情结根基之深厚。南洋诸国,多半盛产海棠树,不少华侨也是海南人,老华侨深藏心底的海棠情结,也是最久远的一份乡愁。

海棠联系的民生事像是海南古老民俗的一张生动名片,也是很多国家和地区“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的家园旧忆。把这张名片钩沉擦亮,在与海外广泛的海棠适生地民众的人文交往中,不难得到共鸣。

但是,老风俗已淡出生活多年,进入消亡阶段。现在如果喊出,还会有反响。只要有了呼应,就可能形成流传,不易湮灭。如果无人整理呼喊,不久之后,旧记忆将随这辈中老年人陆续谢世而消失,人间不再有响应,此俗就算是最终湮灭了。

对海南这个古老的海棠之乡来说,这太可惜。

不过,看情况十之八九是这样。那么——本文就算是为琼崖桑梓之树致祭的一首挽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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