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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座

2017-07-21岑允逸

中国摄影 2017年7期
关键词:公屋房屋香港

岑允逸

路过一个新建成的公共屋邨1,看到不少家庭一家大小笑逐颜开地搬进新居,令我想起30年前,父母把我带到我们一家将会入住的新屋邨时,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屋邨位于一个偏僻、荒凉的山头,了无人烟,新建的马路上几乎没有汽车,站在只有一条巴士路线的站头,感觉有如被遗弃放遂,差点有想哭的感觉。这种负面感觉一直烙印在心头,心里总有个念头:总有一天要冲出这个笼牢。实情是,今天我家还是在某座公屋里。

香港房地产价格之高在世界上数一数二,公屋更成了不少无壳蜗牛的避难所,根据2016年房屋署统计数字,居住在公营租住房屋单位的人口占全港人口约30%,当我发觉我仍然在这30%的群体里,并不觉得气馁,反而觉得其实屋邨已成为香港生活空间的典型。 自搬进去这个屋邨以后,我一直尝试向这个地方投放情感,尝试把它作为一个“家”去看待。我明白“家”除了其伦理上的定义,也肯定不是那区区30平方米盒子空间,而是一个整体小区生活圈。

这样就过了30年,其间目睹不少公共房屋设计上的改变,固然不可跟当年同日而语,最重要的是香港一直想洗脱公共屋邨那种“廉租屋”或“给穷人住的房子”的味道,在设施上及设计上存在着跟私人发展屋苑看齐的错觉,从而表现出社会的进步。一些老旧的屋邨也连连翻新,却掩盖不了一重重不太光鲜的现实:低收入、失业、伤残、家庭问题、新移民及居民人口老化等等, 弥漫一种奇特的沉郁氛围,跟这些外表阳光开朗的居住空间成了强烈的对比。另外,自1967年建成的牛头角下邨,数年前开始清拆,坊间突然涌起一股感物舒怀的情怀,屋邨变成景点,也变成了拍摄热点。所有早年公共房屋不太人道的设计,骤然洗刷成为凝聚邻里关系的催化剂,旧屋邨当年艰辛的生活条件被浪漫化,变成一个让人们去忆苦思甜的平台,令大家都对公屋生活感觉良好。

因1953年石硤尾大火2而衍生出来的公屋计划,到现在虽然已超过半个世纪,但不少人还是对公屋存在着强烈的“徙置”思维,从未思考过怎样去真正使民众安居,忽视生活配套上的支持,从不少政策上的小处可见端倪,例如近年来政府以用地不足作借口,打算计划将一些屋邨已有的公共空间加建房屋,被形容为“插针式”建屋。自2005年始起,“领汇房地产投资信托基金”从香港房屋委员会手中,接管了大部分公共屋邨商场的经营及管理权。以往由房署管理屋邨商场虽然无为而治,但起码是从建构或支援居民生活的思维出发,而“领汇”作为一所上市公司,很自然会从公司及股东的收益角度去考虑。引入大型连锁集团的商店,在跟市面看齐的加租幅度,导致大量小商户、街市商贩和大小食肆,都相继被迫结业。这些小商户以往可以提供相对市价较为便宜的服务和商品,令屋邨收入较低的居民能有较为合理的生活质量,现在屋邨的居民却要承担高昂物价压力。这些经过改建后的商场带着金光闪闪的装潢,叫人误信“领汇”的口号:提升生活质量,其实反过来在没有商业竞争的环境下,只会令选择变得有限。说到底,生活质量并不是单纯体现在粉雕玉砌的生活空间里。

以往屋邨建筑那种带点粗犷味道,充斥着灰灰沉沉不加修饰的混凝土,是恰如其分的低调,正是反映住在里面的居民那份踏实过活的心态。但当我某天一觉醒来时,发觉对面的大楼骤然被刷上粉色调子配搭的斑斓油漆,活脱脱地把幼儿园或游乐场的氛围带过来,这些视觉上的噪音打扰了我本来平静的生活。读过阿伦·狄波顿写的《幸福的建筑》(The Architecture of Happiness),会明白我们对待建筑,其实跟对待别人所持的态度别无两样:“我们感觉一幢建筑不吸引人,也许只是因为我们不喜欢我们通过它的外表模糊辨别出来的某种生物或者人所具有些那种气质—正如认为另一幢大厦很美只不过感受到了一种如果放在一个人身上我们会很喜欢的性格。”而我现在面对着正是一个情绪起伏的家伙,在老朽的脸庞上涂脂抹粉,展露着一个无知的笑脸。

这些经验都为我带来不少的冲击,也是驱使我进行这个拍摄计划的原因之一。我无意以这一拍摄项目去考究这些修饰的功能或品位,也无意为公屋设计作考查,更遑论动用什么空间理论,甚至把其视之为一个视觉研究,我只是希望用摄影与建筑物对话,与空间对话。我的照片并不可能完全盛载着我想讲的一切一切,却是我作为一个居民的心理面貌的投射。漫游在各屋邨空间进行拍摄,看到新旧建筑的林林总总,我并没有阿Q式的自得,却看到建筑物的死亡与再生,令我想起佛洛伊德在《文明与其不满》(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的开头,用了“永恒之都”古罗马城作了一个比喻,古罗马里每个历史阶段的建筑都不和谐地并存和重叠着,以往被破坏或焚毁的建筑物都会残存着,文化、时间和人的痕迹也层层叠叠地累积在那里,而这些建筑却是体现人类心灵生活习性的视觉呈现, 告知我们总会被自己的过去萦绕于怀:“心灵生活经历过的一切,无一会丢失,曾经形成的,都不会消失,一切都以某种方式留存下来,等待适当的时机便将再返现。”

《某座》这个系列可能是我心目中的罗马古城,藉此回视我的过去,无奈地看着人们被硬生生要求投放情感在其中,而让它们变成他们的“家”,除了探索这些被刻意营造的幸福居所里奇特的生存状态外,也是为我居住在公共屋邨30周年作出的一点纪念。

注释:

1. 香港公共屋是香港公共房屋最常见的类别,由香港特区政府或公营机构兴建,出租予低收入居民—编者

2. 1953年12月25日圣诞节,在香港九龙石硖尾木屋区发生的火灾,大火历时6个小时才受控制,造成3死51伤,烧毁木屋2580间,约58203人顿时成灾民。—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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