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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三记

2017-07-20夏木

雪莲 2017年13期
关键词:凉面道士

夏木

四月八

农历四月八是青海河湟乡下最热闹的时节。故乡位于青藏高原东部农业区,春天来得晚,清明过后,春意才会萌动。进入农历四月,大地才会呈现出一派绿意融融,天青气朗的早春气象。

四月八,草色青青燕儿飞,景色最为宜人。凡是有庙的村落通常都有庙会。葛家寨的庙会名气很盛。这日,喜欢热闹的成年男女们装束一新,备足酒食,三五结伴来到郊外的小鳌山上放春。人们席地而坐,吃吃喝喝玩上一天。夜色初降时,村巷里到处都有酒兴阑珊,咏而归的人。

山上庙里有庆祝菩萨生辰的法会,仪式非常隆重,不光献猪献羊祭祀神灵,还要请神、娱神、送神闹上好几天。我年少时,法会都是由一位无鼻人扮成法师在庙前场地上大跳娱神舞。后来,娱神大舞改由村中几位白衣道士即兴而舞。意趣便大不如前了。

白衣道士是我对乡间土道士的戏称,村里人并不这样叫。无论年长年幼的土道士,村里人都一律尊称他们为“老师父”。白衣道士平日里和普通村民没什么两样,都是一样地种地过日子。生活中也没有什么特殊禁忌。他们只有在法会上或白事上,才会脱下家常衣服,着道士袍,颂扬颂扬道法文章。因了这一专长,白衣道士人家的生活倒比普通庄户人家家境要富足些。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学上几招,便能成为白衣道士的。葛家寨的白衣道士代代相传。人们也只认这一家。

我在葛家寨生活了十几年,却无缘得见无鼻法师大舞的盛况。以前,庄户人家都会禁止女孩子到山上逛庙会。我的母亲在这一方面尤为严厉。别说我,连她自己也从来不去。年少时,对四月八庙会上的法师大舞的盛况传闻无一例外来自于班里那几个顽劣男同学。

多年前,有一次回乡,恰逢春日,我偶尔想起无鼻法师,出于好奇,向家中一位长辈打听起来。长辈听后,奇异于我这一问,木着眼睛看了我半天,说,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从来没有人问过没鼻儿,他早就死了。不知是她说话的语气,还是死亡这件事本身对人心造成的疏离感,当时我忽然感到一种沉重的失望情绪漫上心头。这种感觉近乎于盛筵难再,华灯阑珊给人心造成的冲击。说真的,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逝者如斯啊。

消亡本身就是一种美。哪怕是无鼻人的法师大舞。

我唯一一次亲历乡间庙会是在工作多年后。有一年回乡恰逢四月八。我带着儿子去山上玩。山里山外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帐蓬。不光有各地小吃,低廉衣物,家用小商品,竟然还有卖电视机、洗衣机等家用电器的大蓬车。我去时,庙前的娱神法会已经结束,很多香客坐在两侧廊下吃菩萨饭。这其实就是河湟乡下极常见的杂色烩饭。院子里仿佛在张灯结彩大办喜事,喧哗声此起彼落。吃菩萨饭的人以老年妇女居多,几乎不见年轻人。村中的几位平弦艺人也在菩萨饭的助兴下,吹拉弹唱一些旧曲子。

前庙的神舞轰然谢幕,而后庙台地上花儿歌手们正大显身手,一曲接一曲高唱山野情歌。花儿舞台的前方,也就是后山树林里,到处是席地而坐,喝酒搳拳的青壮年。我被这么多的人震住了,便没再向树林里走去。

真正是野性勃勃,生机无限。我一下子顿悟了小时候为何大人们禁止女孩子上山的缘故。小姑娘们哪能禁得起如此旺盛的野风吹呢。

不過这次,我在山上看到了不少玩耍的女孩子。她们似乎都是赶来吃各色小吃的,才不把庙会和花儿会放在眼里呢。

在一种微妙的追忆似水年华的心理趋使下,我和这些小女孩们挤在一顶帐蓬里,吃了一碗酸奶,外加一盘炒凉粉。味道很正宗,价格比市面上低一元。

田 社

田社是河湟地区民间祭祖的日子。都是以大家族为单位,统一祭祀祖先。一个家族根据户数大小,每年公选出一户或两户承办祭祀期间族人的饭菜供应以及其他一些事务。这种家族式集体祭祖乡间俗称过会,故而临时承担事务的人家被称作会长。虽然大家都在一个村庄体系里生息繁衍,而且院落相连,田地相连,可平日里也是各自天南地北地忙活,若没有红白喜事,族中人也不大怎么往来。尤其这些年,外出务工的人多,大家平日里连面都是难得见上一见的。田社就像一年一度的家族人民代表大会一样,具有很强韧的感召力和凝聚力,它能将散落各地的族中子弟们一声召唤,统统拜伏在祖先面前。

我幼年时,乡下生活都不太富裕。田社时,总是集体吃烩饭。田社前一日,会长挨家挨户按人头募集面粉。再后来几年,生活条件好了些,便不再募集面粉了,而是按人头收份子钱。规定一个统一标准,谁家愿意多出,则不限。聚会时所有桌椅器具也是每家分派,统一管理,会后各自认回。

小时候,年年田社日,母亲都会端回家一大盆烩饭。除了我,似乎人人都喜欢吃这种饭。我是一口也不吃的,因为实在太腻了,汤上面漂满了油花花,里面的肉和蔬菜切得分外大。所以田社日,祖先们吃饱了,族中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以及兄弟姐妹们也全吃饱了,而我是挨饿的。有时候,母亲分得的烩饭会很多,要连着吃好几天,我简直便痛恨起田社来。

田社时,还有另一重要任务就是修家谱,由族中善书的长辈执笔,将一年来家族里的人事变故记到家谱上。因为柳家族谱中先祖们规定的名字用字已经用完了,又无法追寻望族连宗认谱,有一年田社日,族中几位略通文墨的兄长便自行添了几个字,以作为日后子孙们的取名用字。他们添字时的随意态度着实减弱了我对家谱的敬畏之心。我想我们的老祖先们肯定也是这样添字的,不过他们心中对文字有敬畏,所以故意弄得高深一些,加了一些形式上的花样,以至于有了神圣感。现在,什么事儿不是很随性呢。古时乡下套路太深,现在的人已经玩不起了。

柳氏一族遵从旧制,出了阁的姑娘并不回乡祭祖。有一年回家,碰巧赶上田社。父亲说,干脆你也过会去吧。我说,好吧。父亲给我提了两瓶好酒,我便到了会长家。

早年的大烩饭已改由各色炒菜。大家互致问候,吃完简单的团圆饭后,这才浩浩荡荡上山祭拜祖先。祖中管事的爷爷曾担任过村支书,说话很幽默,他带领一干贤子贤孙行祭拜礼,气氛如同开茶话会。他笑骂了一阵已经在家中开了酒河,喝出醉态的几个年轻人,简单主持了一下仪式,告诉老祖先们大家来了,接着善饮的男丁们便迫不及待又开始喝酒。这次是陪祖先共饮。只喝得人仰马翻,大家才在浓烈的鞭炮声中和祖先们依依惜别。因为族中子弟难得见面,又有酒助兴,从山上下来后,大家依然舍不得人间告别,最后又全部齐聚到会长家,开始了新一轮的酒局。

这年,由于我的到场,族中叔爷爷非常开心,他说,以后干脆把姑娘们也请回来吧,人多热闹些。大家都说好。

后来,我再也没有机缘参加族中田社。他们从未邀请过我。不过,我听说,现在每年都有赶巧回去的姑娘。这可真令人欣慰。

清 明

非常喜欢清明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无论是诵读还是书写都会让我心中宁静片时。若哪个地方的地名中出现清字或明字,不问三七二十一,我会第一眼喜欢上这个地方,哪怕这个地方穷得一无所有。

我的故里葛家寨过清明节和列祖列宗没有多大关系。田社才是乡下祭祀祖先的日子。田社之日在河湟地区有早晚之别。葛家寨似乎最早,提前至春分前一周。春分已经算晚的了。所以清明节对于葛家寒来说是元宵节后的又一正宗游玩节日,乡间也是相当看重的。

河湟人喜欢聚会、游玩,几乎人人概莫能外。如果很长一阵子不出去玩玩,心里便会隐隐发干发涩。叫上亲朋故旧们美美坐上一天,把积攒的话儿们说一说,压箱底的歌儿们唱一唱,心就会朗润起来。我很反感城里人滥吃滥饮,但对乡下人家的这些小热闹却颇为赞赏,农闲了,把酒话桑麻,闲来就菊花难道不是一件很美的事吗。

得找由头。比如家里来远客了,或者院子里花开了,或者着实想大家了,都会成为亲朋故旧相聚畅饮的冠冕理由。

清明时节,家乡的春天姗姗而来,冻了大半年的人心转暖,加之农闲,庄户人家便会一家胜似一家地聚会游玩。如果春天不美美浪上一浪,这一年简直没法送过去。

游春。如今,乡下人富了,大部分人家都有了私家车,方便了远距离出行。游春目的地首选贵德,次选民和。这两个地方位于青海最东部,海拔稍低,春天来得早,梨花节和桃花节很有名气。乡下人出行很喜欢去这两个地方,几乎年年都要去玩上一玩。不去看看梨花一枝春带雨,不感觉感觉人面桃花相映红,便总觉得春天离自己非常遥远。看过了,眼睛里有了盼头,日子也就跟着明艳了起来。家在世界之巅住着,本身上天负人就很多,生活的小快乐只有靠自己漫心经营。在这一点上,家乡人是很坦荡的,但凡上天稍许恩降几场春雨,摧开几枝鲜花,人的心就会荡去烦愁,笑意滥觞了。

吃凉食。说了大半天,说的其实是青海的春日,并不是清明节的过法。不过,清明节开了春天的头,这些事务都是随清明而来的,是清明之功。真正清明这天,河湟人都是吃凉食的。凉面,凉粉是主打食品。有些人家也吃搅团,这是一种趁热而吃味道才美的冷饭。我的母亲很喜欢做这些凉食。清明节这天,天未亮就起床。先是擦凉粉,将绿豆粉在滚开的水中加工成亮晶晶的粉冻。凉一边,然后做凉面。总觉得任何地方的面粉做出的凉面都没有咱们青海的口感醇香。光这种面,不加任何佐料,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其他地方的面粉若没有大量配料,是吃不得的。

我的母亲做饭不光讲究好,还讲究多。清明节这日,家中凉粉总是有好几大盆,凉面也是在案上堆得像小山一樣。初春时节才有的那种辉煌的阳光拂过高大的院墙,院中丁香树刚刚生出紫色的嫩芽,芍药已长了七八寸,大地的力量从各个角落里葳蕤漫延。母亲炝好油辣子和韭菜花,望一眼跳跃在树枝上的阳光,打发我去请婶婶还有她的几位邻家好友来家中吃饭寒暄。我从来不辱使命。婶婶们也是每请必到。她们来时,也喜欢带一点自己家中的美食。几位年轻母亲吃饭喝茶,交流交流做饭心得,还有针线活计技艺,这日子就像清明节的阳光一样,满是明澈的人间烟火气息。这种日子,我是非常喜欢的。

如今,生活条件好了许多,过节不甚讲究老传统,只讲究吃好吃开心。清明时节,很多人家卤肉卤猪蹄儿也会搬上桌。这都要看人的兴致了。比如今年,因为雨水较频,从惊蛰开始,隔三差五就会来几场雨夹雪,空气总是冷飕飕的。清明前一日,父亲看看天空,说,今年清明干脆吃饺子吧,暖和暖和。所以我们是用吃饺子来送寒食迎清明的。

小时候,我一直素食,拒绝吃任何肉,连放了肉的饭我都不吃。凉面凉粉是我的至爱。我几乎是靠这一类食物长大的。至今很多亲友都将我的这一嗜好铭记在心。前几日,我见到一位小学同学,她说,每次她家里吃凉面,就会惦记起我来。这话说的,就一个凉面,我竟然担了这么些年的吃货美誉。这几年,身体抵抗力下降,我强迫自己吃肉,慢慢也吃习惯了。毕竟肉食者不鄙嘛。古人说的话总是对的。如此这般,我倒希望别人家吃肉时惦记起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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