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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万华散文三题

2017-07-20扁都口

雪莲 2017年13期

扁都口,这是一个峡谷,更是一个关隘。一个是它的自然成因,另一个,是它曾经存在的价值。我们总是喜欢把事物的存在,和价值联系起来,似乎唯有如此,才做到了物尽其用。细细思及,原因无非是万物为我所有的观念作祟。这一种偏颇认识,由来实在已久,如若革除,需要种种动荡。扁都口将祁连山脉从中间切割开来,这一手法有点突兀,又有点居心叵测,似乎有所企图,民间若有传说,定会落入神力之类旧套。然而这种神奇若不托付于非自然的神力,只说那是凿山运动的一个局部,是一次开裂,一种分割,是小而又小的一个细节,是无意之中的有意,是必然之中的偶然,又怎能让众人信服。

未接近扁都口时,便在想象它的过去,这大约是思维的惯性所为。《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意思虽然明白,真正实修起来,却一时无法做到,总觉得事物的过去也曾是众缘和合中的一个点,如果脱离开来,便使事物显得单薄。按照青藏高原隆起之后,曾有茂密森林的演化论点来分析,早期的扁都口绝非现在模样。早期,那该是怎样的早期,人类是否从森林中走出,来到平地,大胆生活呢,未曾知晓,但那时的森林,一定曾将扁都口塞满。那一定是些高大的乔木,杉类,柏类,也有可能是桦木类,或者一些早已消失不见的树种。那些天然的林木,郁郁葱葱,覆盖峡谷两侧的山坡,并从那里延伸,直到远处。那时的四季也许并不分明,杉类的针形叶子一直苍黑,而柏木的叶子却一直灰绿,那是整片森林的色调,如果到了某个时候,桦树的叶子也会突然变黄,那是森林动人的一刻。林下必然灌丛匍匐,枝叶交错。也必然有某种花朵,某些虫豸,花瓣开落,虫子出入,都悄无声息。

那时,如若某个午后进入森林,也许会发现阳光和森林正在进行某种交涉:阳光要穿过疏条照射地面,横柯却张开手背竭力阻拦,这样对峙的结果是,各有退让,这使森林明暗斑驳,在昼犹昏。那时峡谷中间亦有水流,汤汤而过,或者哗哗流动,都极清冽,明澈见底。那时清凉之风从峡口挤身进来,拂过水面,也拂过草木茎叶,并在那里拨出种种声响。若在早晨,或者薄暮,太阳从侧面将光线束束洒下,成为金黄帘幕,那时,会有动物走出森林,可能是一头大鹿,可能是一些野猪,也有可能是几只山羊,它们穿过阳光的幕布,来到水边喝水。夜晚,鸟类在树梢酣睡,而月亮会挂在森林顶端,不论丰满还是清瘦,月光都似流水。

扁都口肯定有过这么一刻,或者这么一幕。种种细节,茁壮丰美,自然呈现。

雪从何时降临扁都口,这是谁都不曾知晓的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但雪花一定曾经不分四季的降落,大如席,或者细碎成粉,它们弥漫、纷扬,定将一个白昼旋转成黄昏,也定将一个夜晚,覆盖成黎明。那时,祁连山脉两侧的许多森林早已消失不见。森林如何消失,终也成迷。毁于地动山摇,某场持续多日的火灾,某个冰冻时刻,或者青藏高原地势太高,皆有可能。大片森林走失之后,扁都口便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仿佛一道醒目伤口,等待愈合,但这种愈合已经绝无可能。之后,人类的双脚开始来到这里,踩着草棵碎石,踏着冰霜,或者涉水,或者打马。商旅、军队、团部、个体,羌人、匈奴、突厥、回纥、吐谷浑、吐蕃,征战、贸易……杂沓、混乱、静谧、幽暗。

我想象扁都口最热闹的时候,那应该是唐代的某个时期。那一时,世界突然安宁下来,时光变得悠闲而漫长,人们不被衣食所忧,亦不为兵事所骚扰。一条通道一旦与军事纷杂告别,作为丝路,它的商贸活动便重新兴旺。扁都口两面山坡,牛羊像草木那样繁茂,山谷流水的哗哗,时常被马蹄和驼铃打断。商人骑在马背上,或者带着庞大的驼队,装饰华美的车辆,载着新娘。一些婴儿在山谷诞生,也有一些装着货物的口袋,在大道上敞开。白天,吆喝与交谈的声音,惊飞林木深处的鸟雀,夜晚,鼾声和酒后的狂歌相互交替……人们忙着送走,忙着迎接。

“释兵仍振旅,要荒事万举;饮之告言旋,功归清庙前”,这是隋炀帝的长诗《饮马长城谣行示从征群臣》最后两句,写于公元609年。这首诗基调昂扬,气体强大,依稀能看出隋炀帝写此诗时的某种豪情。确也如此。公元609年三月,隋炀帝率文武官員、嫔妃、侍从及十万大军,从关中出发,途径扶风,在甘肃临夏渡过黄河,五月,到达青海乐都,并在此处展开对吐谷浑的全线进攻。吐谷浑无力抵抗,部落十余万人投降,可汗伏允和仅剩的几十人仓皇出逃,吐谷浑从此失去威胁河西走廊的能力。这一场战役,被记载下来:覆袁川大战。这场战役最终使围绕西部博弈的天平,倾向隋王朝。

然而隋炀帝西巡的路途并非从此停住,他怀揣更宏伟的目标,那便是在西域重镇张掖召开一个“万国博览会”,那将是一次云集西域二十七国首领和代表的贸易盟会。

公元609年六月初八,获得胜利的隋炀帝率部穿越扁都口,向张掖进发。六月的祁连山,气候捉摸不透,一时的晴空万里,并不能保证另一时的大雪纷飞。来自洛阳的西巡大队对此一无所知,豪无准备,结果一场暴雪突至,几近一半的官兵和隋炀帝的后宫佳丽,甚至隋炀帝的姐姐,都被冻死。“士卒冻死大半,后宫妃、主狼狈相失,与军士杂宿山间”,史书亦曾如此记载。三天之后,经历大喜大悲的隋炀帝,到达张掖城外焉支山下。

那次盛会整整持续一月有余,其间隋炀帝下令武威、张掖两地侍女盛装出席,以彰显大隋的升平盛世及威仪,来自中原的宫廷乐手,与来自西域各地的民间艺人争相献艺,各国商人更是不愿错失良机,兜售货物。张掖城一时人头簇拥,景况非凡。

其实,在扁都口,上演悲喜剧目的,何止隋炀帝一人。时间之中,上溯或者下行,穿行其间的人,每一个体都曾怀揣自己的悲喜哀乐,都曾高歌或者轻叹,都曾相聚或者流离。只是时间巨大,个体微小,无数足迹层层覆盖,最终如同积雪,融化为水,流失不见。

2015年五月初,我们穿越达坂山隧道,朝张掖行进。这亦是一条无数人走过的路径:翻越达坂山,过门源青石嘴,途经峨堡镇,向西北,穿扁都口,到达甘肃民乐,再到张掖。五月,本已鲜花遍地,绿柳扶风,但我们翻越达坂山时,大雪翻飞如同冬季。公路在山间盘旋,两侧山坡,皆被积雪覆盖,偶有黑色岩石从雪中暴露出来,蹲踞在迷蒙的雪花之中,如同看不清面目的猛兽。路面湿滑,积雪斑驳。达坂山隧道收费站的工作人员,虽然裹着蓝色厚大衣,但依然被冻得形容僵硬。山顶之上,风似乎失去方向,这使雪花胡乱飞旋。如果是晴好日子,从达坂山山顶向四面望去,会见到众多山头远近铺排,也会望见北面连绵的冷龙岭,披拂烟霞,或者笼罩云雾。但是此刻,大雪之中,它们都在雪花的被旋之中,一片茫茫。

到达扁都口时,天已放晴,但是天空的云依旧丝丝缕缕。在高原大地,我判断春天是否真正来临,总是看云是否翻卷。如果云已成朵,独自大块大块顺风而飞,或者悠哉安闲,春天肯定已经到来,如果云在天空粘连不清,欲坠不坠,优柔寡断,让人着急,便是秀色已着枝头,我也固执地认为春天尚在路途。这种方式有点胡搅蛮缠,然而好玩。没有任何让人诧异之处,尽管我早已知道,这是一条绝不能忽视和小觑的峡谷。扁都口像任何一条峡谷那样,静无声息地从路旁出现:山在两侧交错,谷地并不开阔,公路从谷地弯曲穿过,顺着公路,是一条同样静无声息的河。没有任何狼烟四起的痕迹,亦无旷古幽凉。车子驶进峡谷一段路程,并无奇异景物出现,下车,在清冷中站立片时,察觉这依旧是一条只属于此时此刻的峡谷,尽管它曾经怎样不同平凡,然而现在,历史已经从这里抽身远去,背影需要闭目才能想象出来。故事也已逝去,没有在场见证者,似乎并不曾发生,唯有眼前所在,真实可触,让人感觉时间之存在,世间之存在。

是,唯有这长满稀薄植物的高大山体,裸露出来的青灰色岩石,山下无声流淌的清澈小河,河边乱石,乱石之中刚刚返青的草棵,唯有这平展公路,路旁堵挡山体滑坡的水泥墩,唯有这天空和风,以及涌动其间的充沛清气,成为现实,不矫饰,不刻意,简单平易,让人靠近。及至穿峡而过,未见牛羊,亦未见天空飞鸟,一些被文字反复提到的景点,娘娘坟、黑风洞,并未醒目突出。只有寂静,自然呈现。

似乎如此平淡穿过扁都口,实在可惜,一时却又找不出不平淡的事情可做。对着山顶高呼,停车去攀爬某座山头,抑或俯身地面,找寻法显取经的脚印,张骞出使西域的脚印,或者某位将军,某个书生,某个牧人的脚印,都不实际。便是单坐在某块岩石上,静静感受昔日某段时光,都不能够。此时此刻,这只是一条必经之路,仅仅穿行而已。如同当年的任意一种时刻,任意一个路过此处的人,扁都口只是万千当中的一个,迎面而来,抽身离去,交叉的瞬间,也只是万千瞬间中的一瞬。

在此之前,2013年10月,我们从张掖出发,经民乐,穿越扁都口,过祁连草原和刚察草原,沿青海湖北岸,到金银滩,向南攀越达坂山,到达西宁。这一条路径,沿途走来,祁连山南北两侧迥然不同的自然风貌分明呈现。从张掖出发时,路旁尚是戈壁荒漠,一派浑黄,祁连山的冰雪融水似乎很少到达这里。渐渐靠近民乐,树木开始连片出现,大多是青杨和白杨,也有一些枝杈优美的果树,核桃,或者李。明显看出,民乐的水资源要比张掖丰富许多。这自然是因为,此处更接近祁连山,所得冰雪融水更加丰沛。午间时分,阳光在温煦之外加点沉闷,令人思睡,我们决定先到民乐县城找些地方吃食。在民乐县人民医院附近,找到一家面食馆,见菜单上有“炒炮”,不知是怎样的面食,便各要一份。大碗端上时,才明白是青海的炒炮仗。原本想要尝新,一字之差,买来一份再熟悉不过的面食,有些懊悔。不过到底还是有所不同,此处的面要比青海的面更硬更筋道。问面馆服务员,回答说面来自武威,那里阳光照射强,照射时间长,并且雨水少。身体的缘故,我很少吃过硬的面食,吃几口,只好将筷子搁下,坐到门口小板凳上晒太阳。路上行人寥落,人们大约都在家中吃饭,或者午睡,偶尔有人出进医院大门,明显看出多是来自远处乡下,车辆很少。街道两旁多种植青海云杉,树木并不高大,树形尚未形成,枝条稀疏,针形树叶绿中泛着枯黄。从树木种类和长势情况,可判断出这里也数高寒地区,气候不佳。但此时阳光却与高寒无关,它们仿佛才从灼热的盒子中喷吐出来,尚未变凉。

继续向东南,过南丰乡时,这种气候的差别越加明显。路旁青杨树叶已经黄得通透,一些灌丛虽不知名目,但是熟悉。天空高远起来,风跟在阳光之后,周旋一番,又离阳光而去。记得祁连山南麓门源一带,也是十月刚刚到来,青杨便已黄去,而此时其他树木尚在葱郁,依次分析,这两个地区的海拔应该一致。

终于看到书写在山体上的“扁都口”三个大字。说,扁都口原为藏语“鞭麻多”之音变。鞭麻其实是金露梅,这种开黄花的小灌木,在青海各个高寒山区都会看到,它们植株的高低,会随海拔的升高而降低。其实,在青藏高原,所有植物都是如此。我童年常见的陇蜀杜鹃,感觉是灌丛中高大壮硕的植物,它革质的长卵形大叶子片片撑开,足有我的半個手掌大。有一年,在九寨沟,我看见这些陇蜀杜鹃,要比我在青藏高原所见的高出几乎一倍,黑褐色枝干也要粗壮许多,叶子跟我手掌一样大小。那一时,我摸着那些白中微微染有红丝的花瓣,心中戚戚。似乎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尊重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一草一木,以及每一个人:它们是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中自强不息,活着,已属不易。

才是十月,“扁都口”三字之上的山体,已被积雪覆盖,隶书“扁都口”三字,也已变成白色。显然不止是一场雪,一些积雪不到的山坳,挤满苍黑植物,大约都是杉类。山脚有大片农田,种植青稞和油菜,有些青稞和油菜已经收去,而有些还生长在田地中。雪也降落到这些农田中来,一些已经消融,一些积到田埂的荒草上,已将草茎压折。房屋四周,也是斑驳雪影。青杨开始落叶,气温已经很低。

我曾从网上见过扁都口七月的照片。蓝色的“扁都口”三字在绿色山坡上异常醒目,山坡下面一块麦地中,油菜花已经开出“中国甘肃、魅力民乐”八个大字,一些有红色屋顶的房子建造在麦田旁边,估计是游客服务中心之类商业用房,峡口两侧,均是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一条木板栈桥搭在油菜田中,上面是打伞的游客,也有一些游人站在油菜花中,举着红色纱巾拍照。附近一块滩地上,正在举行什么大会,临时搭建的彩门,色泽浓烈,人们坐在草地上,身边胡乱放着塑料袋。

不可避免的,这里即将成为一块游览胜地。它会逐渐失去自然原貌,继之而来一些浮泛之物,也许游人最终会被这些人造景物吸引,叠游烂赏,莫知厌足,而原本的景况却趋于幽寂,并渐次失去应处位置。似乎所有景色殊胜的天然之地,都将如此,它们始终无法避免旅游作为一种事业在此处的发展。这是一种来自人类与自然的新矛盾,表面欢歌笑语,但在纵深之处,一方暗自觊觎,一方忍受退让,这样的相处方式,没有平衡可言,最终会无法调和。

一份介绍扁都口的资料曾如此写道:在祁连山腹地,不知名的两山之间夹着一个贯通南北的谷地,它便是被古人称为“大抖拨谷”的险要关隘——扁都峡口,是翻越祁连山中段的必经之地。这条山峡通道长约30千米,最窄处仅10余米,最宽处不过150米,相互对峙的两侧峭壁海拔高3500——4500米,怪石林立。文字旁边配有一张扁都口的照片,是雨中某段峡谷。山坡密布发亮的绿色灌丛,山坳部分尤其厚实匀均,山脊有深灰色岩石裸出,云雾笼罩山头,缥缈似有仙人居住。河谷大水正在流淌,水底巨石横陈,水从石上落下,在低处卷起漩涡,岸边磊叠的石块上,是尚未开花的金露梅。

这一张照片中的扁都口,没有任何雕凿处,也没有沧桑的历史模样。我看着它,只看到一种与时间并行的推进感,缓慢有序。但也并非满目云山皆是乐,无边光景一时新,并非灵山不与高和低,细水长流四时同。我看出它与时间并行,又持有超然时空的某种安稳和笃定。记得某次,我与友人说话,我说,人越是往前走,如果没走向智慧,便越会被蒙蔽,会离自己的本初越来越远,最终会成为一个被绑架者。除掉人,世间物事,何尝不是这样的命运,惟愿扁都口能跳脱出去。

谷风过处

成丛的银露梅绽放在山顶,枝条扶疏,有着金黄花蕊的白色花朵,在风中微微颤动。站在山顶,看见远处青色山脉连绵逶迤。一些更高处的山峰,被雨雾笼罩,山头迷蒙不清。攀着灌丛枝条,继续走向山岭的更高处,山风清冷,云雾携带雨珠。岩石背风的凹陷处,偶有圆形鸟窝,遗留一两枚灰色或者黑色羽毛,不知是野鸽子还是红嘴山鸦。直径只有五厘米的蓝色龙胆花,花纹精巧,遍地点开。粉色报春,三五成簇,也是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花朵。蓝紫色的头花杜鹃早已谢去,甘青瑞香正在含苞。

金露梅则开在半山坡上。它的花与银露梅花型相似,只是花朵颜色不同。黄色花朵开得有些繁复,枝子短粗,略显笨拙。叫它梅,其实不是梅花,一种高原常见的蔷薇科花朵。我们又叫它鞭麻。一些古老寺院绛红色的鞭麻墙便是将它的枝子晒干,加工后砌筑而成,有抗震减压,调节气温的功用。银露梅显然比金露梅更耐寒冷。

一场雨刚刚过去,另一場雨即将到来,草茎、花枝和叶子上,到处挂满水珠。在灌丛中穿行,鞋子和裤脚被迅速打湿。一片小蘖叶子上的雨珠,大得几乎盖住整片叶子。雨珠明显有放大作用,被雨珠覆盖的小蘖叶子上的网状叶脉,比一般叶子异常清晰。蛛网结在矮小的草叶上,不见蝇虫,倒是雨珠明亮闪烁。蹲下身,我去拍这些游丝上的雨珠,惊动一旁的蟾蜍。它并不跳跃,只在草丛中摇动四肢,慢慢腾挪而出。小时候,害怕蟾蜍,现在却觉亲切。两只蟾蜍,几只黄翅蝴蝶,是我在攀山岭时遇见的唯一小动物。这些高寒地带,毒虫自然无法生存。

下山,沿着河谷前行。有房屋大小的巨石横亘,是山洪暴发时从山岭高处冲下。巨石上开出一些黄色小花,倒垂,攀附,显得耐看。此时水流清澈,伸手去摸,冰凉浸骨。水底自然不见游鱼。岸边开满防风花朵。米粒大小的碎花,挤满细枝。用相机的微距拍摄下来,才可以看清花瓣白中带点浅紫,六出花瓣,瓣瓣蝴蝶结的模样。防风随意生长,顺着山谷延展而去,形成一条宽阔的白色山路。山路那边,牧民的帐篷寂静无声,藏狗也没有声息。

一种五寸高的小荆棘长在防风花丛中,我们叫它鸡爪柳。夏天,它结出花生米大的绿色小浆果,被深绿色纵纹。秋天,浆果成熟,颜色深黄,绿色纵纹不变,拨开繁叶去看,枝子间仿佛挂着一枚枚袖珍版的小篮球。摘一枚吃,多汁,奇酸。我小时候常将这些果子采回家,装进玻璃瓶,加白糖,捣碎,搅拌,封闭储存。冬天咳嗽,倒一勺喝,说是能止咳。

谷风过处,草木摇曳,风中含着草药花香,流水哗然。

在两面大山交错的地方,路被截断。其实截断的只是混凝土的公路,狭窄而落有滚石的山路继续逶迤前去,那是只有牲畜牧人和当年砍柴人才走的路。停驻,看那嵯峨的青色山岩,耸立在天空之下,岩石下大片高寒草甸向两边匍匐开去。那些山脊的向阳处,有牧帐。以前,那些帐篷均以自己擀制的黑色牛毛毡为主,现在,已经换成绿色帆布,或者写有某某救灾字样的蓝色帐篷。坐北向南的高山上,红嘴山鸦嘎嘎啼叫,飞起落下,黑牦牛在岩石间摔着尾巴驱赶蝇虫,山羊在极陡的悬崖上跳跃。向下稍平的山坡上,建有几所庄廓。传统土木结构的房屋,屋顶长有几株青稞,三四寸高,院墙大阪夯筑,已爬上斑驳苔藓。云杉木制成的大门半开,门外空地,野草披覆,一只白色大猪被绳索拴在木桩上。

中年夫妻正在门口做活,我们说,想讨杯水喝,是否方便。男子立即停下手中农活,邀请我们进门。女子有些犹豫,但紧跟着还是停下手中事情。刚刚翻新的云杉木大房,院子中央的碎石头还没有清理,菜园和花园尚未砌成,也没有山里人家常有的白色桑炉。倒是有一柱青杨木的高杆竖起,挑着白色经幡,沿着屋檐,也有五色经幡悬挂。男子介绍,说老人已经去世,唯一的儿子去山外上学,因为家中正在修建,这一年他没能去外面打工。

女主人很快端来茶水。熟悉的熬茶,由黑毛茶熬煮而成,加有荆芥、薄荷、老姜和盐,颜色深红,倒在大瓷杯中。又端上一盘花卷,这是一种小麦面蒸出的面点,里边卷有红花、姜黄和苦豆研磨成的染色香料,红、黄、绿三色彼此相衬,颇为鲜艳。这是来自植物的色彩和芳香,让人放心。

女主人高大健壮,因为长期缺氧,高寒,紫外线强烈,脸颊上的毛细血管被破坏,成为高原红。她佩戴的耳环,手镯和两枚宽大戒指,都是略带黑色的藏银,盘有云纹,并镶嵌大颗绿松石和红色玛瑙,明显是完整一套,由祖辈留传。男主人陪我们说话,健谈。往年外出打工的工资,盖新房的花费,孩子的学习,以及隔壁邻居的一些闲言碎语,话头随便都可以提起。

坐在檐下慢慢喝茶,闲话。清冷山风吹进来,拂动经幡,发出啪啪声响。越过低矮院墙,可以看见前面大山,似深绿色的屏障,朝院落倾轧过来。因为山体过于高大,各种讯号不通。路上也很少有车辆经过,身边的一切微音,全部出自自然。男主人说,以前山中常有大型动物出行,它们在白天躲进灌丛,夜晚发出各种怪叫,现在,也许只剩些马鹿和麝。

这样坐着,一只乌云盖雪的大猫走过来。伸手去它颈下抚摸,它便跳上我的膝盖,卧下,发出舒适鼾声。

七月,在八宝积峨山

多年后的某个清晨,我终于站在一个制高点上,看到了祁连山群山苍茫的模样。尽管,多少年来,我始终行进在它的某条山谷之间,我也曾爬上某座山头的高处,迎着冷风,试图在那里将一个夜晚坐穿。尽管,我曾随车将它围绕——从青海互助出发,途径门源,走过祁连和刚察草原,穿行八百里瀚海,翻越扁都口和当金山口,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东,从甘肃永登回到互助,千里路程,诸般风景。

我无法形容这群峰簇拥,山外是山的景观。一条山岭绵延过去,没有尽头,另一条山岭接着绵延,一座山峰突起,刚刚穿透云层,另一座山峰又在突起。它们翻卷、层叠,繁复如同花瓣。云也在绵延,在山峰之间,时浓时淡。这样,我眼前铺展,是云的大海,是穿透云层的,青色山峰的大海。没有范围,失去界限。我想象如若向前一扑,并不会掉入某座山谷,而是会被云的平地和山峰的臂膀接住。我亦无法描述眼前群山无言的苍茫。历史时断时续,跌跌撞撞,诗词纤小玲珑,细碎如珠,宇宙只够想象,时间如同枯树,枝杈斜出……是,诗词、宇宙、历史和时间,都无法用来比拟我眼前群山的苍茫。抓不尽,抖不完,苍茫寥廓,没有方向。

这是早晨八点,太阳已在云层之上。红中带黄的一轮,并不耀眼灼目。我甚至觉得,此刻太阳,便是我一脚踢出去的皮球,如果召唤,它会原地滚回,因为它并不高高在上,它只和我在同一水平面上,略带矜持,显得谦逊,我注视它,不需要抬起头来。而蓝色天空,在我头顶铺展,明净,幽寂如同远古。

风过来,冷硬如同鞭打。这是七月,气温却只有几度,衣服层层包裹,依旧挡不住寒冷。山顶覆盖积雪,不敢多走,只好坐定,依着一些岩石。同行之人忙着放风马旗。在一块并不开阔的空地上,矗立着用木头搭成的生命树,上缠红布、哈达、羊毛和五色经幡。这是神灵居住的地方,逢着初一十五,山下之人会来祭拜,带着白色公鸡、全羊、香表,带着青稞、炒面和柏枝。奉上供品,绕生命树三圈,然后点燃桑烟,焚香,礼拜,放飞风马旗,祈愿人常康健,时世清凉。

这是祁连山脉的东段,达坂山上的一座高峰,八宝积峨山。

关于这座高峰,曾有文字如此记述:世代居住此地的土族将此山称作“赤列”“赤列布”,即,祁連,祁连山的意思,并且一直未变。西汉初,匈奴人控制河西走廊后,便将河西走廊南山叫做祁连山,那时,这一带是匈奴人游牧生活的重要据点,也是汉王朝实际控制的边境地区,也就是说,匈奴人当初真正叫响并且一直保留下来的“祁连山”,就是今天的八宝积峨山,它最原始的意思是,天山。

在这之前的夜晚,为了能在太阳出来前登上这座山峰,我们夜宿山下人家。凌晨五时,借助微明天光出发。夜间露水重,加之野草纠缠,我们的裤脚和鞋迅速被打湿,这并不算什么,登山的困难在于无路找路。高山草甸之后,岩石开始裸露。登上这座山峰最简便的一条路在山坡左侧,那里全是流沙和从山顶滚落的大石块。灰色细碎沙石并不稳固,好在大石块可以作为支撑点。山坡正面,突兀岩石形成深渊,不敢下看。怕一脚踩空,我们彼此手拉住手,前拉后推,缓慢行进。便是这样,也得时时停下,因为总有一些沙石会发出流动声响。如此艰难攀爬。然而尚未到达山顶,中途便有人告退,爬下山去,因为缺氧,心脏出现不适。向导说,出现高山反应时,摘些石葱花嚼一嚼,反应便会消失。然而满目沙石,那里去寻这种名叫石葱花的辛辣植物。

也有一些耐得高寒的植物。大块岩石底下,阳光照射不到,多年积雪成为冰块,在冰雪和石块的缝隙中,偶有雪莲冒出。岩石上向阳的地方,也有不知其名的簇生植物,植株矮小如同黄色地衣。其间还见到一种黑色毛虫,半寸来长,蜷缩成一个半圆,静止不动,似乎已经死去。

登山时,略有兴奋,以为在那样的高峰之上,也许会看到祁连山这支山脉的一些基本轮廓,然而在山顶之上,才明白眼前群山不过是祁连山脉微茫的一分子。若要见到全貌,必得站得更高。然而远处总在更远的地方,高处总在更高的地方,站在高峰之上,依旧是见山不是山的微茫。

下山要比登山轻松许多。下到山腰有植被覆盖的地方,发现植物叶子挂着晶莹露珠,空气清凉如同水洗。逢到牧人,说是一场大雨刚刚过去。此前,在山顶时,明明晴空一览无余。十里不同天,实是如此。

午后,阳光静谧,河水喧哗,在山下一个名叫扎龙沟的地方,我们停驻。有人卷了裤脚,钻到河水中去,撩着水花,大呼小叫。河水肯定冰凉,即便是这盛夏时节,万物繁茂。大通河迤逦向东,现在,它即将注入湟水。他们将水花向着太阳抛洒,因为光线折射,溅起的朵朵明澈中,又晕染出些许绚丽。水势和缓,平稳,依稀见得河底卵石,青、紫、白、褐,都是极淡色彩,粒粒圆融。河中蹲有大石,显然是从高山滚落,经大水冲击到此,青色上面有灰白纹线。

也有不嬉水的人,钻进河畔红桦林中去。红桦扬名在于它的橘红色树皮,而非木质。如果用不恰当的比喻,它薄纸一般的树皮,层层泛起,如同水面涟漪,撕掉一层,又有一层。如若在山间居住,而时光正好充裕,如果兔子一般待在树下,等风过树皮,哗哗如同翻动书页,或者翘首以待,看旧树皮如何脱落,新树皮如何长出,想来也是美事一桩。然而这需要慢慢等待,眼下所做,似乎只是随手撕下一片树皮,摩挲,而后怅然。“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叶片,寄与有情人”,当年上阳宫女题诗于梧桐叶,情节离奇,如同杜撰。细细思量,也不是难事。说一诗人朋友到此一游,红桦树皮上便有新诗一首,未能一睹,也成憾事。

阳光片片剥落,堆叠,河谷的清凉水汽又迎面而来,这种交叉杂糅和覆盖,使得河畔植物青葱茁壮,龙胆,秦艽,红景天,防风,粉红报春,羌活……龙胆蓝紫,报春如同邻家小妹。沿着河谷漫去,直到山坡林边,更多植物是正在开花的马薕。马薕像极了鸢尾,花瓣、色彩、叶片,但是马薕带着山野气息,英姿飒爽,而鸢尾慵懒,仿佛宫廷里的花边裙装。鸢尾的芳香淡到没有性质,马薕的清芬中略含辛辣,像极了它的个性。现在,马薕开花,遍及滩地和半个山坡,紫色荡漾开去,如同梦境。

马薕丛中卧着牦牛和牛犊。马薕叶尖利,牛羊不能食用,牛羊钻进花丛,也只是为了歇息。一头灰色大牦牛站在公路当中,那一时,我正准备穿越公路到另一边的林地去。也不知牦牛会不会发威,只好站定,等牦牛先行。但是,灰色大牦牛,它只是瞪着我,不去走路。当年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青牛其实就是黑牛,一代圣人居然骑着黑牛过关,总是不般配,要骑也得骑我眼前的灰色大牦牛,那长毛飘飘,气宇轩昂,那通身上下,引领色彩之众的高级灰,无一不是出尘之表……不让我走路,我便站在一旁拿牦牛开心。

有风从大通河上拂来,草木涌动,瞬间的清凉使人迷惑:不知此风来自哪个朝代,如若不中断,又将吹向何时,如若时间跳跃式跨去,袋鼠那样,在它的某个弧顶,或者某个谷地,不知又有谁如此站定,如此无以对症的临风怀念。

山间薄暮,总是来得突然。植物叶子刚才还在闪烁亮光,深深浅浅的青翠、灰绿和苍黑,倏忽之间,光线便已散去不见。太阳在出山和落山的时候最为急躁,一蹴而就,根本不想有所滞留,仿佛悠长的白日已将耐心磨光。几丝淡紫的暮云飞渡,夜色便如大鸟翅膀,遮去天日。公路上,寥寥行人开着车子疾驰离去,一些山羊钻出林棵,炊烟漫起,夜鸟啼归,山谷开始幽深,我们也便走进一户山里人家。

推开院门,我见到满园的花。

院里并没有砌花园。花木失去约束,正好乱窜。向日葵在开花,花盘并不硕大,因为天光昏暗,黄色便不明丽。一丛大丽菊只舒展着叶子,花茎强壮,但没有花苞,这是要开在深秋的花朵。蜀葵高杆走向不一,仿佛酒醉而归,但它的单瓣花朵带着生气而且显得妖娆。秋菊也在开花,矮小的一丛,铺在墙根下。山外人家,院子如果大,花圃和菜园同时兼有,但在山中,很少见到菜园。

主人早已为我们的到来做了准备。虽是山里人家,房屋格局却跟山外人家一样,此时灯光一照,显得宽阔明亮。寒气褪去,暖意袭人,同行者便显得随意。收脚上炕,围着桌子坐開,青稞酒烫暖,女主人端来晚餐。鹿角菜、柳花菜、野蘑菇、蕨菜,这是来自森林的食物,带着松针、柳叶和苔藓的味道。三杯酒之后,一个可以嬉笑,可以辩论,可以玩闹,可以吹嘘,可以计划,可以没有长短的夜晚开始。

在嬉闹声中走出屋子,夜已经深去。现在,我所面对的,是我曾经熟悉却又最终远离的夜晚。夜空幽深,仿佛一口古井倒悬,星星挤在那里,争相放出亮光。一些星座彼此相连,大熊、小熊、猎户、仙后、天鹅……图案如此神奇,似乎精心放置。星星衣着亦是各有不同,橘红、浅粉、淡蓝、莹白、奶黄,细细看去,那又是宝石的天空。也有移动的流星,缓慢划过,仿佛游子正在离去。宽广银河当天横过,晶莹、眩迷,并且发出喧响。喧响的,同时有夜晚的河流,和山间松涛。它们自远处滚来,携带所有细节的声响:树叶颤动,清露滑落,夜鸟敛翅,小虫钻进土壤……扭头,高山带着黑色的庞大身躯,围拢过来,没有空隙。白天,它们青葱幽寂,散放隐逸气息,夜晚,它们凝重端然,覆藏神秘,它们同时带着故乡讯息。

这是自然的原貌,没有变更和改造。力量与灵气,力量充沛,灵气显现。这仍旧是自然的原貌,没有被变更,没有被改造。在这里,人回到自己的位置,如同花回到枝头,如同鸟回到天空,如同历史回归历史,如同事实还原成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