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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是好狗

2017-07-19郭晓琦

四川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老汉老伴儿子

郭晓琦

1

日头几乎是跳起来的,倏忽间将万道霞光泼洒在茫茫土塬上。冰草梁也随之一个激灵,晃动了一下。那一刻,老镢头刚喝过罐罐茶,他感觉浑身清爽,便提了把扫帚,院里院外打扫。天天如此,这已经是习惯了,人老瞌睡少,闲不住的。安顿停当,老镢头披了件夹衣,就势蹲在大门口的土墩上抽旱烟。狗撒完了欢子,也静静地趴在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张望。

秋深了,环绕着冰草梁的山山岭岭满眼苍黄。风一阵比一阵紧,吹得树叶纷纷扬扬地飘。这景象,让老镢头心里乱糟糟冷凄凄的,有些感慨。

落叶归根啊!

人也是。老了衰了总会想方设法地往回折腾,往自家的土窝窝里钻。你说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咋还要出去呢?说着老镢头用指头戳了一下狗头,像戳调皮的孩子一样。狗机灵地竖了竖耳朵,疑惑地望着他。

老镢头经常这样和狗说话。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儿子打过来的,老镢头迟疑了一下,才接。

儿子的语气比前几次都要坚定。说天都冷了,周末开车回去接他。老镢头支吾着,说娃啊,你们先忙自己的,等我把家里安顿好了,再给你打电话。儿子就开始抱怨,问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安顿好?还有啥事?老镢头结结巴巴地说,狗啊,我来城里很容易,问题是狗咋办?儿子急吼吼嚷,不就一只狗吗?宰了算了,要不就送别人。老镢头听儿子这么说,心里有些不舒服,说你这娃嘴上没毛,说得轻巧。那可是一条命!鸡命也罢狗命也罢都是命。喘了一口气,老镢头说你就别急了,再等等看。等我安顿妥当了就来。儿子还在说什么,老镢头已挂了电话。

老镢头懂儿子的心思。在儿子的眼里,别说老先人留下的几间祖屋,就是整个冰草梁都算不了什么,何况一只土狗。从这个角度想,老镢头又觉得儿子的话不怎么过分。

可是眼下,对老镢头来说,处理一只狗,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

2

其实,老镢头死也没想到,他的晚年会与一只狗相依为命。

老镢头本来不喜欢狗,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狗,憎恨狗。他认为撩猫逗狗的事,都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人来打发时间的。他的这种想法不是没有依据。好几次,他去城里的儿子家小住,就见到小区、公园、广场和胡同里到处有抱着狗,牵着狗的男男女女。有些还在夏天给小狗系上花花绿绿的裙子,在冬天给小狗穿上毛衣鞋子,真是煞费苦心。有些女人甚至娇嗲嗲地唤小狗宝贝儿子,那神情那语气让人瞬间能起一身鸡皮疙瘩。老镢头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成了狗的爸狗的妈呢?狗嘛,毕竟是畜生。

老镢头与畜生打了一辈子交道,一辈子的驴踢马叫猪哼哼,一辈子的鸡飞鸭噪狗汪汪,那个中的酸甜苦辣,没有在土里刨過粮食的人,是完全理解不了的。一提起这些,老镢头心里就沉沉的、闷闷的、酸酸的,都想不明白是怎么熬过来的。

其实老镢头不喜欢狗,更重要的是有别的原因。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至今他记得清楚。

一次是他十一岁的那年,杏黄时节,也正是陇东土塬一带开镰割小麦的时节。大人们天刚麻麻亮就上地了,待繁星满天时才能回家,没时间送他去姥姥家摘杏子。孩子家嘴馋,晚上做梦都是又酸又甜的大杏子,就壮着胆子一个人偷偷去了。姥姥家住在山湾里,要经过两个崾岘,一段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走着走着,他感觉后面有谁在跟着他,猛一转身,什么都没有。这样越想越心慌,越想越害怕,他索性跑了起来,直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接近了山湾里的人家,不料从柴垛背后冲出一只黑狗,吓得他腿一软,直接从路边的一面黄土大洼上滚了下去,像一只小皮球,蹦蹦跳跳的。幸亏夜里下过一场透雨,洼上的土虚软,摔得不重,只是被蒿草划破了手脚脸面,但却把他吓了个屁滚尿流,魂飞魄散。那之后,他老是挂着一串子涎水发愣,眼睛翻得白囊馕的,怪吓人。他妈就哭哭啼啼着去找养狗的那家人,说是把他娃的魂吓丢了,胆吓碎了。狗主家熬不住哭闹,帮着化了七家面粉,剪了红纸人儿,翻沟攀洼、敲碟子打碗地给他叫魂,很是折腾了一段时间。

还有一次是他20岁那年的仲秋,生产队正热火朝天地赶种冬小麦。他刚接进门不到三天的新媳妇,跟着大嫂子去队里的大场库房背种子,被看仓库的老黑狗从背后扯了一口。这一口扯在小腿肚子上,扯得出其不意,扯破了厚夹衣,扯伤了白嫩腿。当时吓得新媳妇脸青唇白,浑身筛糠,一屁股瘫软在地上站不起来。老镢头年轻气盛,听说媳妇被狗咬了,顺手操起一把铁锹要去剥狗的皮,倒狗的肚子,被父亲骂了回来。父亲看看四下无人,就对着他低吼,那狗的皮是你剥的吗?那是队长他亲爹你知道不知道?没脑子的东西,你是想把那点吊命的口粮折腾没了,饿死全家吗?老镢头被父亲这么一骂叨,灵醒了,只好强压住心里的怒火。不忍又能咋滴?饿死人的年代,那只狗却按照一个壮劳力分口粮,全生产队没人敢放个屁。老镢头无奈,又心疼媳妇,就把拳头捏得咯吧咯吧响,愤怒的火焰从胸膛里喷射出来,从眼窝里喷射出来,将那只狗烧焦了一百次一千次,烧得血肉模糊。后来,那狗老得都快不能动了,老镢头还偷偷丢石头打过几次,毕竟年轻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了年轻时那两次彻心彻肺的经历,老镢头就讨厌狗、记恨狗,尤其是黑狗。

这一讨厌,就是几十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老镢头一个诚实的庄稼汉,养牛养羊,喂猪喂鸡,唯独没养过狗。老镢头就这么个性子,倔。尤其说话跟镢头挖一样,硬铮铮的,所以冰草梁上的人都叫他“老镢头”,以至于忘了他的真姓实名。包产到户后,冰草梁上的大多数人跟老镢头两口子一样,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几年下来便家大业大,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多数人家的日子富了,那些少数的懒汉眼红,也动了起来,所以村子里隔三差五的就会发生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一天夜里,大概三更时分,风高月黑,方圆几架梁上的狗都像是比赛一样汪汪汪地叫,声音此起彼伏,很是壮观。老伴拉亮了电灯,捣醒扯呼噜的老镢头,说院子里好像有啥响动,让穿了衣服下去看看。老镢头正睡得香,嘀咕了两句,翻了个身子又扯自己的呼噜去了。第二天一察看,果然有人翻墙进过院子,可能是老伴开灯惊扰了,也没拿走什么值钱的东西。老伴就试探着说,要不养一只狗?老镢头一听说狗,气就不打一处来,数落老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后来冰草梁上丢了一头牛,丢了一圈羊,丢了半仓麦子,丢了一辆拖拉机……这在乡村就是大事。还有传说得更邪乎的,说蒙了面的贼娃子进到一家屋里,啥值钱的东西也没找到,一看这家女人长得俊俏,便亮出了刀子,在男人面前糟蹋了女人。老伴听到这些段子,又动员老镢头,说这贼娃子也太猖狂了,折腾得人提心吊胆的,我看还是养一只狗。老镢头就干哼哼着忽悠老伴,说狗皮膏药好吗?狗血喷头好吗?狗急跳墙好吗?猪狗不如好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吗?你看与狗有关的就没一样好的,所以嘛,宁可让贼偷,也不能养狗。老伴无奈,就唠唠叨叨地数落老镢头,几十年都过去了,跟个畜生较什么劲!

事实上,老镢头也不是那种小心眼、死较劲的人。他一辈子为人耿直豪爽,老伴又是个和善热心的人,不管村里谁家有事,老镢头两口子总是很热心,能帮就帮,从不计较吃亏占便宜。时间长了,村里人都敬重他们。加之老镢头的儿女都特别争气,从小书念得好,双双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奋斗了十来年,已经稳稳当当站住了脚。这让老镢头脸上风光,心里踏实。

乡下的日子也就这样,磕磕碰碰、唠唠叨叨,在不经意中过着。有风雨,也有阳光,有辛酸,也有欢喜。

是初春的一天,一场不期而至的沙尘暴顷刻间吹得天昏地暗。老镢头感觉心里压得慌,像个孩子一样,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老伴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说着说着,他听见老伴没声音了,以为她迷糊着了。过了会,他感觉被老伴靠着的腿脚有些麻木,就蹬了一下,叫老伴起来,没回音。他又蹬了一下,嚷嚷着让老伴睡顺当了,还是没回音。他觉得有点不对劲,爬起来一看,老伴舌根都硬了。老镢头慌了神,前拉后捏,左拽右扯,但为时已晚。陪伴他一生的老伴像一只不慎掉在地上的粗陶罐,“哗啦”一声碎了,碎得急促而突然。

送走老伴后,平时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院子一下子空荡荡了,没有了咳嗽,唠叨,抱怨……生活的列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老镢头抡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来不及反应,便在一夜之间老了。老得腰背如弓,老得白发如雪,老得悲伤、恓惶、孤单……像炎夏旱地里耷拉着头的一棵干枯的麦子。儿子女儿一趟又一趟地往回跑,叫他去省城换换环境,换换心情,可老镢头死活也不愿意离开冰草梁。

这次变故后不久,老镢头养狗了。

3

遇上这只狗,老镢头始终觉得是一件蹊跷的事情。

老伴过完“七七”的第二天,响午过后,老镢头送走了回家烧纸的儿子女儿,一个人在镇子的集市上漫无目的地转腾。他不着急回家。一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里,他就瘆得慌。

赶集的庄稼人都提前为夏收做着准备。倒腾牛羊牲畜的,置办更新农具的,打点油盐酱醋的……集市上人头攒动,吆喝声、叫卖声、鸡鸣狗吠声、驴嘶马叫声此起彼伏,乱哄哄的一团。这是老镢头再也熟悉不过的坏境。在这里,他可以掂量掂量行市,撮合撮合生意,暂时忘掉心里的空落和不欢。老镢头背搭着手,走过畜禽市场时,一只小狗崽子对着他“汪汪汪”叫了几声。老镢头瞅了瞅,狗崽子被套在一条蛇皮袋子里,头从一个破洞处伸了出来,斜歪着看他。后面蹲着个老汉,看上去和他年龄差不多大,脸上土光光的,正在和另一个白胡子老汉说话。转腾了一圈,折回来时,那只小狗崽子又朝着他“汪汪汪”了几声。老镢头心里来气,但看见卖狗老汉对着他微笑,也就没在意。集市快要散了的时候,老镢头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折身要去找自行车。那只狗崽子又莫名地向着他“汪汪”了几声。

事不过三。老镢头觉得奇怪,就前后左右摸索了一遍,没发现身上有啥问题。老镢头心里想,我这辈子不待见狗,也不招狗待见!这时,卖狗老汉笑了,说这狗和你有缘。老镢头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说我这辈子和牛马骡子有缘,和鸡鹅鸭子有缘,就是和狗没缘。卖狗老汉也不急,慢腾腾地递过旱烟口袋,两个人就又拉呱起来。

卖狗老汉说得平淡。三年前,老伴突然去世了,娃娃都在城里工作,不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家里,让他去城里住。他去了,一点也不习惯。白瓷砖地板干净得都没处下脚,更不敢说咱要抽旱烟喝罐罐茶了,活受罪!还是咱这大土塬上好,吃喝拉撒,放屁磨牙,自个心里舒坦。再说了,老先人留下的祖业——几间土屋破是破,也不能扔了。因此他坚决地回来,先给娃娃把这个烂摊子守住,好让他们迟早有个念想的地方,落脚的地方。老镢头有些惊讶,觉得这老汉讲的不是自己的境况,而是他老镢头的,句句都搁到了心坎坎上。卖狗老汉继续唠叨:人老了,没个说话的人心里慌,這不就养了一只狗。狗通人性,听话,挡心慌哩……

两个老汉一直拉呱到太阳落山,集市上都没人了,才起身告别。走出几步,老镢头猛然回头大声问:“老伙计,你这狗崽子卖多少钱?”卖狗老汉笑了,说:“你要养,你要养就逮回去养,送给你,我又不是为了钱才卖狗的,解心慌哩。”老镢头说:“白送我就不养了。”就这样,卖狗老汉和他推来让去,最后折中,收了一半钱。

一路上,老镢头想得脑瓜子生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到了家,他还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出问题了,怎么会突然买一只狗?

狗大概一个月大,黑色,蔫蔫的,像一块焦炭,在老镢头脚边滚来滚去。起先,老镢头对狗并不怎么待见,烦躁时连喂都懒得喂,偶尔也会踢上一脚,抡一笤帚把子。但不管你打也好骂也好,狗只是呜呜叫两声,不会生气,不会给你脸色,始终在脚边滚来滚去,越滚越大,滚得偌大个院子都有了响动。慢慢地,老镢头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和狗说话,偶尔也逗着狗撒撒欢子。

花开花落,草荣草枯。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年多年就过去了。老镢头和一只狗相依相伴,生活过得还算充实。

炎夏的一天,老镢头骑着自行车去赶集,闷热的天气突然大变,狂风骤起,雷电交加。老镢头急急忙忙往回赶,不小心和一个愣头青撞在了一起,摔了一跤,小腿轻微骨折。省城的儿子女儿接到消息后,连夜赶了回来,送老镢头住院治疗,打石膏、架拐子,折腾了两个多月才出院。儿子女儿看着老镢头心疼,说什么也不让他一个人在冰草梁住了。但老镢头坚持不去,以前老镢头去过几次,不是儿子媳妇不孝顺,是老镢头觉得住楼房不习惯,尤其是高高的马桶蹲在上面怎么也拉不出来,那种困窘让老镢头实在难熬。还有城市里太嘈杂,出门挤得栽跟头倒跤似的,他一个地道农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老镢头觉得卖狗老汉说得对,还是大土塬上舒坦,想吃吃,想睡睡,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后来,儿子请来几个叔父轮番动员老镢头,说不通。实在没办法,儿女们下了狠招,偷偷在镇子上备了一桌饭,搬来了两个老舅爷——老镢头的舅舅。老镢头开始有些犯糊涂,但见了舅家人,不能失了礼节,仍是热情招呼孩子们点烟端茶。菜上得很丰盛,酒过三巡后,大家脸膛都红润了,身子骨也热火了。这时候,六舅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开始说话了,老镢头才明白是动员自己去城里的事。老镢头的六舅大老镢头两岁,八舅小老镢头三岁,但人家辈分高,说话自然有分量。就这样,六舅说一会,八舅劝一会,六舅又讲一会,八舅再谈一会。从他们的大姐老镢头的妈进张家的门说起,说到生活紧张年代如何抚养老镢头,如何给老镢头张罗着娶媳妇,说到老镢头贤惠的老伴,再说到老镢头优秀的儿女,说到当下的境况……一大圈子绕下来,得出结论:老镢头必须去城里住,不去就上对不住父母的抚养,下对不住儿女的孝心。最后大家咣当一碰杯,事情就定了。老镢头有话也不能说了,不同意也得同意,舅舅的话就相当于圣旨。老镢头只好打发儿子女儿先回去,说自己收拾收拾,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再去。

其实也没什么安顿的,自从老伴去世后,家里的地给别人种了,没养鸡没养鸭,没喂猪没喂牛,也没什么可安顿的。老镢头把能买的都买了,能送的都送了,粮食是要留一点的,木头要存在干燥的地方,一切都基本安排妥当了。只有一件事,却让老镢头犯难,不知道怎么安顿合适,那就是狗的问题。

狗。确实是一只好狗!忠心耿耿地陪了自己三年,白天在老镢头身前身后绕着,晚上趴在孤零零的老屋门口守着,可以说是形影不离。老镢头实在舍不得,但一时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4

在冰草梁上,杀猪用长刀子,宰羊用短刀子,抹鸡脖子用小小的刃片子。狗不用刀子杀,而是用绳子勒,这是祖上留下的一种老规矩。至于先人们为什么不用刀子杀狗,大概是因为在生活中狗最通人性,最亲近人类,最忠诚于主人,先人们是不想让狗看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腥场面,不想让狗看见它衷心耿耿了一辈子的主人竟然是如此的残忍。勒狗就是把绳子打成活结,套在狗脖子上,然后把狗吊死。用这种原始的绞刑,留个全尸,是狗最体面的一种死法。

老镢头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把狗勒了好。勒了后可以把狗皮熟透了,做一张狗皮褥子带上,这样一来他的老寒腰老寒腿就暖和了,二来也算是和狗在一起,总比让别人剥了狗皮吃了狗肉强。

那些天,老镢头几乎翻烂了一本老黄历,他要选择一个黄道吉日送狗上路。

老镢头选好的那一日,天空蔚蓝如洗,秋风习习。这让老镢头心里多少感觉安稳了些。一大早,他跑了一趟镇上,买了些牛骨头羊杂碎回来,支起一个小铁锅,咕咚咕咚地煮。送老伙计上路,不能让它饿着肚子,要美美地给它吃上一顿肉。他还买了一根上好的新麻绳,他觉得麻绳好,粗细合适,不展腰也不会勒进肉里,这样狗死前就会少受点罪。他选择了崖顶上一棵粗壮的杨树,把麻绳的一头结结实实地绑在树身上,另一头系了活结吊到崖下。他三番五次地调试高低,偶尔扯到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一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寻短见。

一切都准备停当,老镢头装了一锅子旱烟,开始吧嗒吧嗒地抽。这时,他才发现狗没有像往日一样,在他的脚边绊来绊去,而是趴在远处的草垛旁,静静地盯着他看,像盯着一个有仇的人。老镢头觉得有些奇怪,这畜生是不是有预感了呢?抽完一锅子旱烟,老镢头过去牵狗,狗硬是赖着不起身,爪子深深地抠进了泥土里。老镢头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狗硬拽到崖边上,然后把准备好的美食端到狗面前。他嘴里念念叨叨,说伙计啊伙计,吃吧!好好地吃一顿,我得送你上路了。可狗连盆子里的肉骨头看也不看一眼。平时,要是有点骨头烂肉之类的,狗总会吃得很贪婪,嚼得咔嚓咔嚓响。老镢头心想,这畜生还是挺灵性的。他摸了摸狗头,嘴里继续念叨,我这也是没办法啊!你看我这腿摔断后,干啥都不来劲,娃娃们硬要我去城里住,我总不能把你也牵到城里去?人家城里人住的那是洋楼,洋楼你知道吗?洋楼就是很高很大的楼,厕所比咱农村的锅台都干净哩。老镢头又摸了摸狗,接着说,城里人是养狗,但人家养的那狗是小狗,就是口袋里或者胸脯上就能揣得住的小狗!都是玩儿的。哦,也有大狗,但人家那狗都金贵,比咱的命金贵啊!现在就这么个世道,你说咱能咋滴?老镢头说着拿起一段带肉的大骨头,伸到狗嘴边,狗连嗅都没嗅一下就躲开了。老镢头说你刚强个啥呢?还是吃点吧,陪了我三年,我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上路。老镢头试了几次,狗始终没有张口。老镢頭说你不吃我也没办法了,只好送你走。说着顺势把准备好的绳套子套在了狗脖子上。老镢头站了起来,提了一下麻绳,只要他稍一用力,腿顺势往前靠一下,狗瞬间就会被挂到半崖里。但那一刻,它明显感觉到狗在发抖,那双大大的狗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凄楚和哀求……

老镢头突然感觉到心被什么撕扯了一下,一种碎裂的疼痛电流一样迅速传遍了全身。老镢头想,这不是造孽吗?怎么能亲手杀死陪伴自己多年的伙计呢?这些年,不管你脸上阴雨还是晴朗,不管你心里烦恼还是畅快,它始终跟着你。你骂它、咒它、踢它、赶它,不给吃的不给喝的,它总是在脚下绊来绊去,一点也不记恨,你说这是不是比有些人还强哩?老镢头又坐了下来,他抚摸着狗发抖的身子,又开始念叨,伙计啊!不送你走咋办哩?不送你走,我去了城里,谁给你做伴呢?谁给你吃的喝的呢?你看咱这村里,就剩几个老汉老婆和碎娃娃了,你就是抢着吃也没处抢啊!我把你勒了,会带着你的皮,这样至少比饿死病死打死强吧?比别人剥了皮吃了肉强吧?我还是送你上路吧!老倔头又站了起来,恨了一下心,他想起了儿子的那句话,不就是一只狗吗?犹犹豫豫的哪像个男人。他一只手抓住绳索,另一只手撑在狗身子上,把狗向崖边推。这时,他听到狗喉咙里发出一种沉闷的、嘶哑的、哀怨的低吼,像是一个人在哭诉,在哀求。老镢头的心里又咯噔响了一下,响声很脆亮,如一口钟被敲打,余音盘绕。老镢头有些紧张,他叹了口气,又停下来装了一锅子旱烟,缭绕的烟雾让他稍稍平静了些。他想起自己风风雨雨的一生里,最大也就杀过几只鸡,而且每次杀了鸡后,总是心有余悸。特别是那次,家里来了亲戚,他杀了一只大红公鸡,血都放完了,他把鸡头塞进膀子下面,刚转身,不料鸡扑腾着飞了,扇得满屋子鸡毛乱飞,吓得他心惊肉跳。后来一连好多个晚上,他都梦见一群鸡在啄他。现在,他如果结束了这只狗的命,说不定哪天夜里遭报应,会被一群狗咬死在梦里。再说这狗才三岁,三岁的狗刚刚青年,正是生命的黄金期,况且这狗对他是有恩的。

老镢头这样想的时候,感觉后脊梁呼呼地吹过一阵冷飕飕的风。老镢头的心一下子软了,软得像要从胸膛里流出来。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把狗卖了算了,是死是活,自己眼没看见,心里也就不纠结不烦恼了。想到这,老镢头在粗壮的树干上使劲磕了几下旱烟锅,呸地吐了一口痰,像是在给谁赌气。然后他抖索着把绳子的活结松开,从狗脖子上取了下来。狗忽地一下蹿跳起来,跑出去好远,然后转过头来向着老镢头撒欢子,喉咙里发出一种亲昵的呻吟。

老镢头这才感觉到出了一身汗,发凉……

5

宰狗场在镇子西北角一个破旧的院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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