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亚楠

几年前，“水军”推广更倾向于对目标客户进行包装、宣传，现在则基本是打压竞争对手，把客户塑造成受害者。道理很简单，品牌形象的建立需要几代人努力，是滴水穿石的功夫；而诋毁竞争对手却往往不费吹灰之力，效果立竿见影

最近，从事“水军”业务的小凯（化名）碰到了件糟心事儿。

几天前，小凯从一个“水军”工作室接到一个二手的单子：某小导演想让那个工作室为自己的新片发文造势，也许是资源有限，工作室的人又找到了小凯帮忙。小凯所在的公司虽小，但业务齐全，一切涉及刷量的业务都可以做，包括创建百度百科、代发新闻稿、负面新闻发布与删除及网红艺人推广炒作等。

“80后”小凯称，他的实际工作类似于“水军”的“工头”，一有“水军”的业务找来，小凯负责接单，再派活给手下的员工。公司虽然对外声称自己“拥有”数以万计的“水军”，但实际的情况是，公司的固定工作人员只有不到10人，根据客户需求，他们会利用自己的资源，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批“水军”，在各个网络平台进行操作。

这次的电影推广任务，小凯先去各大新闻网站的娱乐版发稿，又组织了一批“水军”去相关论坛发帖。哪知，待他结束全部推广工作后，却没有从那名导演那里收到相应的报酬。他去找给他介绍工作的“水军”工作室理论，对方的答复是，导演认为他们要价太高，而且发稿效果不理想，拒绝给钱。

“‘水军这行当简直是高危行业。”小凯抱怨，他告诉《方圆》记者，“水军”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客户根本不可能和他们签订正式的合同。而像自己所在的这样的小公司，因为要凭“口碑”吃饭，为了取得客户的信任，往往会先干活后收钱，可到头来很有可能收不到钱。

以大学生为中坚力量的“水军”

“早安，祝您工作愉快。新闻发稿、负面新闻删除、微博认证与加粉、刷浏览量、评论、百度百科等，欢迎咨询下单。打扰，请见谅。”——剛发布这段广告才几分钟，小凯便被那个名为“影视共享平台”的微信群的群主“踢”出了群。

小凯并不在意，散布广告是他的例行工作，况且“狂轰滥炸式”推销总会有收获，他认为这和在街头发传单的人总能等到几个接单的人是一个道理。很快，小凯的微信通讯录便提示他处理两个好友请求，“总有人需要‘水军”，小凯心想。

早在前几年电影圈的各种骂战中，“水军”就已经是一个为人所熟知的群体了。通常认为，“水军”是受雇于他人，通过网络发文、跟帖等煽动行为为其指定的作品、项目造势或者抹黑，从而获取报酬的人。

“水军”是网络时代的产物。有人将“水军”比喻为古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帮派，不同的是“水军”执行任务的武器是电脑和键盘，他们既可以昧着良心为一部作品叫好，也可以瞬间掉转枪头进行抹黑。

因为流动性太大，全国的“水军”总数很难统计，但绝大多数“水军”都是由像小凯这样的网络公关公司操纵。平时，公司的员工还要忙一些其他的业务，每当接到“水军”的项目，员工就会通过建群等方式临时组织起一批“水军”。

“水军”的层级并不复杂，主要由两类人组成，管理者（网络公关公司或者工作室）和普通“水军”。通常的程序是，普通“水军”从管理者那里接到“任务单”，领取任务，当日完成后进行登记，绝大多数“水军”都是当日干活当日结算。“水军”们术业有专攻，管理者有时会为了工作需求，而组建多个不同的群，有写评论的群，有专门发帖回帖的群，有给商户刷单的群等，各司其职。

许多人会以为“水军”即是人们常说的“五毛”（一开始，“水军”每发一帖可以获取0.5元报酬，网友戏称其为“五毛”），其实不全然是。类似小凯这样管理“水军”的人显然已经脱离“五毛”的行列，在“水军”行业里，“五毛”只是负责发帖回帖的“工蚁”，身处行业的最底端。

知乎大V老邪（化名）告诉《方圆》记者，“水军”行业里承担普通帖子的发布及回复的这一层级“水军”是最中坚的力量，以大学生居多。

某“水军”公司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们掌握的“水军”已遍布全国上百所高校，活多的时候，这些大学生每月每人可以分派到上千单，做得好还会有公司发放的优秀奖和积极奖等奖励。而与那些存活率低，极易被删帖、封号的“僵尸粉”相比，这种“活”的“水军”对于引导社会舆论十分有效。比如曾经的“乳业公关门”和“360、QQ大战”等事件，让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水军”的威力。

可小凯告诉记者，他一直搞不懂“‘水军动动手指就能月入过万”的传说从哪里来的。“即使是以发帖一次0.6元的报酬标准，专职‘水军每月在网上泡数百小时，月收入也难超过1000元。”况且，根据业内规则，“水军”的管理者作为“水军”和客户之间的“中介”，还要抽取60%的费用。例如，如果小凯组织“水军”为客户发帖，需要客户支付500元的话，“水军”的报酬只有200元，剩下的300元则进入了小凯公司的口袋。

赚钱哪有那么容易

“动动手指”挣来的钱有多不容易，只有真正去操作一次“水军”的工作才能体会。

“痛苦，每天都在痛苦，回了家根本不想碰电脑，一个月才拿1000多块钱。”一名曾长期兼职从事“水军”工作的人告诉记者，这就是想多赚一点钱需要付出的代价。

尤其是刚入伙的时候，“水军”要注册账号、“养”账号。账号是“水军”工作的生命线。所谓“养”，就是要将这些在不同论坛注册的成百上千个账号，都假扮成像真实的网民在使用一样。没有经过“养”的账号发帖是很容易被删除的，而且也不具备全部的发帖权限。“养”好的账号中，最高一级的账号还有不少的粉丝，在某个论坛或微信群里有一定的发言权，这种账号甚至可以拿来交易，由此又衍生出买卖账号的利益链，好的账号标价从数十元到数千元都有。

随着各大网站、论坛对“水军”的防范越来越严，账号的注册和“养”变得越来越难。

有“水军”透露，“过去的论坛是很开放、很简单的，有一种编程好的软件叫邮箱注册器，几分钟就能帮你注册100个邮箱，只要你有时间，拿着这些邮箱就能注册出100个账号。但后来‘水军泛滥，注册器被技术拦截，只能改为手动注册。一些大的论坛在注册账号的时候还要手机验证、有IP地址限制。IP地址可以用切换机或者代理服务器解决，但手机验证必须找‘下线帮忙，效率低太多了”。

另外，对一些文化层次较低的“水军”来说，给账号起名字也要颇费周折。“上百个账号，不能总叫‘王123、‘王456吧？缺乏意义的名字容易被网站管理员认定为‘水军，容易被封，号也就白养了。”

目前正在青岛上大学的从薇（化名），大二时经同学的介绍做过一段时间“水军”。她告诉《方圆》记者，当初想尝试这个工作，纯粹是自己在心里算了笔账：如果专门给人发帖回帖，每条五毛，每帖花一分钟的时间，那么一小时就能赚30元，比起出门打零工，赚得更多还更舒适。

但实际的情况是，从薇被拉进了一个叫“yy频道”的群，群里所有人都不是做发帖回帖的，而是做淘宝刷单。“操作起来都差不多”，介绍她来的朋友说，还告诉她刷单的利益分配，“刷一单10块钱左右，但是拿到具体刷单人手里大概只有3到5块钱，钱都给代理人收去啦”。朋友所说的“代理人”，就是在频道里负责“喊单”发消息和监督刷单的人。

从薇被分配在其中一个刷单小组里，如果她想做某个单子，只需告诉一下小组负责人，负责人回复“1”，就表示“可以”。刷单开始后，刷单人的每一个步骤都要截图向负责人汇报。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有人不走刷单规程，因为不按规程的刷单，淘宝很有可能会判定商家雇用“水军”恶意刷单。

刷单的第一步，要“货比三家”。比如，要刷一家做内衣的网店的单，刷单人需要在淘宝搜“内衣”、“紧身”、“大码”之类的关键字，之后下拉页面，随意点开几个，最后再根据负责人的要求，找到要刷单那家的商品。“每个页面一定要看上那么5到10分钟”，才算“货比三家”。负責人还声称，自己有软件可以检测刷单人是否按要求这样做了。

刷单的第二步，要用“旺旺”与商家进行聊天，聊的过程也要截图。聊的内容包括什么时候发货、有无优惠之类，聊的过程一定不能提“刷单”字眼。有的商家，分不清是来咨询还是来刷单的，就会像“对暗号”一样问出几个特定问题。

刷单的第三步，拍下付款。一般情况下，代理人是不会给刷单人费用的，“怕刷单人带着钱跑掉”，都要刷单人先行垫付。从薇告诉记者，有的单非常贵，那种标明须刷单人自己垫付大量费用的单子，通常很少有人去接活。

刷单人拍完付款，再过几天就可以“确认收货”了。从薇告诉《方圆》记者，有真发货的，也有假发货的。真发货的话，商家会给刷单人寄一些空包裹，或者为防止快递员扔包（因为发快递有最低重量要求），就在包裹里放些承重且没价值的东西。刷单那段时间里，从薇经常能收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卫生纸、没用的烂木头或者瓦楞之类。

第一次刷单，从薇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完成了所有流程，连续刷了3天后，她发现，这种活费时费力不说，赚得也并不多，总共才挣了30元不到。从薇入会时交了99元押金，群里规定刷单人刷够300元，押金才会归还。但是从薇刷到70元的时候，就实在刷不下去了，“太麻烦了，还不如出去打工呢”，于是押金也不要了，就赔钱结束了自己的刷单经历。

“利润低、烦琐、毫无技术含量，再加上如今网民都不傻，各行各业对基层‘水军的兴趣越来越少，这样的工作本身就赚不了什么大钱，赚点零用钱倒是可以的。”老邪告诉《方圆》记者。

也会巧妙地制造舆论

基层“水军”月收入徘徊在千元左右，还得冒着往往拿不到钱甚至赔钱的风险。相比之下，更高层级的“水军”公司则好过得多。

今年30岁的老邪如今是知乎上著名的职业写手，他称自己是“自由策划师”，“每天靠写稿、接策划单子生活”。

6年前，老邪凭做枪手这门手艺入行，先是帮人写一些推广的稿子，后接到一个为国内某知名国画大师写书的单子，赚得人生第一桶金。再加上自己曾开过一个文学网站，手上有70万注册会员的资源，就想着和朋友成立一个写手团队。但真正操作这件事情的时候发现，来咨询的人不是要求写稿子的，而是想通过网站的资源做网络推广和炒作。从那时老邪才意识到，成立一个网络推广公司，显然比组织大家一起写稿赚的钱要多。老邪曾长期合作过三支专业“水军”团队。虽然他说自己如今已不做这行，但由于目前职业关系，还是会和一些“水军”保持联系。

老邪回忆，他曾合作过的“水军”团队非常专业：策划者负责总体策划、枪手团负责文案起草、执行人负责“派兵遣将”（调动“水军”）、技术部负责解决技术问题等。

2012年电影贺岁档期，《一九四二》和《王的盛宴》两部同期上档影片曾上演过一场“水军”大战。据业内人士透露，两部电影找了同一家“水军”，也就是说，同一批“水军”在策划者的领导下，先骂完《一九四二》，再转头抹黑《王的盛宴》。最终，两部电影两败俱伤，而那个“水军”团队则至少获利50万元。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一个暴利的行业。”老邪回忆，他合作过的“水军”团队最顶峰的时候，月收入30万元左右，有时还能接到100万元到200万元左右的大单，“某个国内女子组合的公关团队跟我们谈一个周期性的单子，运作半年，合同费用170万元”。

老邪还透露，除了接单，巧妙地制造舆论也是“水军”为自己盈利的一种方式。“比如因为一部剧爆红的明星，粉丝以千万计，人家当然并不考虑用‘水军来宣传自己。为了吸金，‘水军团队的管理层会想出对策，与该明星的竞争对手合作，制造一些负面舆论，对该明星进行抹黑。待负面舆论爆发，这位明星的公关团队自然是按捺不住，便会主动上门，挑选一个清除负面舆论的‘明星套餐让‘水军团队去做。”

与“水军”团队合作的经历让老邪看到了人性更多的层面：那些一团和气的明星们、企业间因利益需求利用“水军”暗中“互撕”，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人心能坏到何种程度！有时，即使客户提供给我的事件和资料都是真实的，让我传播出去，我仍然感到难以接受，因为它们背后丑陋的逻辑。”

老邪后来又回到了职业写手的世界，“现在多爽，写东西烦了、抑郁了，可以将手机关机，跑寺庙里躲几天。当然，有时我仍然会怀念做幕后操盘者的一种成就感。”老邪说。

也会陷入道德困境

普通人总是觉得，“水军”就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惹人生厌。实际的情况是，在这个行业里的人，也同样时常会陷入道德困境中。

有“水军”告诉记者，“做黑粉给人泼脏水的时候，良心上其实也过不去，但有一种抱团的心理在作怪”。也有人说，“以后我有了小孩，介绍他爸爸是干什么的，说是当‘水军的，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我虽然组织别人这样做，但我从未自己发布过任何一条违背良心的帖子。”采访中，老邪谈到了自己的底线。在老邪看来，“水军”行业虽充斥着低俗甚至是违法的暗流，但也不乏讲江湖规矩的人，也有在利益面前，克服逐利本能、坚持良心自觉的案例。

2016年9月，北京某相声社一场师徒之间的骂战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师傅一方在微博上炮轰徒弟雇用“水军”时出丑，因为他无论给“水军”公司多少钱，对方都没接单。

那件事在老邪这里得到证实。老邪回忆，当时雇用“水军”的团队不只这位徒弟一家，还包括被那位师傅逐出门户的其他徒弟。其中一个徒弟的团队找到了老邪，想让老邪的团队揭一些师傅的黑料，但表示自己没法提供截图、照片，只凭口述。

但是，老邪以“没有事实依据”为由拒绝了这笔单子，因为他清楚，“没有证据的恶意言论，等同于造谣”。据老邪回忆，当时对方给出的价格是40万元。

老邪说，他和朋友还曾帮助一个快要走投无路的江苏破产老板，在只能付得起三分之一酬劳的前提下，他们利用“水军”运作，帮他讨回了欠款。“尽管他后来好几次提出，要付给我们剩下的三分之二酬劳，但我们拒绝了。因为那大叔真的很可怜，他已经被逼得妻离子散了。”

“其实，人们在骂‘水军的时候，还要想想操控‘水军的利益方在哪里，‘水军其实只是有钱人和有权人的‘工具。”有“水军”这样说。

越来越多的“水军”开始转型

有人将网络“水军”的发展分为三个时代：论坛时代兴起、微博时代鼎盛、微信时代蛰伏。入行以来，老邪的团队完整经历了“水军”行业这三个阶段的发展历程，他对此深有体会。

“行业发展的头几年，最初是百家争鸣，后来演变成两极分化严重，各大公关公司垄断市场。不过近几年，又从两极分化转为小作坊竞争。”

残酷的竞争下，“水军”的操作方式更为隐蔽。“

几年前，‘水军推广更倾向于对目标客户进行包装、宣传，现在则基本是打压竞争对手，把客户塑造成受害者。道理很简单，品牌形象的建立需要几代人努力，是滴水穿石的功夫；而诋毁竞争对手却往往不费吹灰之力，效果立竿见影。”老邪说。

而有意思的是，这也是“水军”内部主要的竞争手段。

2015年，有同行花了3万块钱，就为了给老邪的公司进行抹黑。对方假扮客户上门来做单，采用中途强行变更合同条款的方式，最后逼迫老邪退款，同时还打压了其在圈内的名誉，使其损失了不少生意。

老邪选择退隐江湖，也与行业的大环境有关。随着政策的收紧，越来越多的“水军”管理者选择了转型。老邪目前正试水付费知识的领域，直觉告诉他，“谁先攻占付费知识的高地，谁就能在接下来的5到10年内大赚一笔”。

“水军”管理者积极转型，那些数以万计的“工蚁”又如何呢？

“刷粉早已过时了。”一名拥有上万个知乎账号的资深“水军”告诉记者，就连微信刷量操作也不需要人力介入了，基层“水军”似已无用武之地。基层“水军”的客户目前都是一些小客户，那些炒股群、新闻评论版面及小型活动中，才有他们的身影。单子正在大幅缩水，“5年前，每帖价格是5毛。3年前，每帖最高可以做到10元。而现在呢，为求生存，加上写评论回复，每帖一般也就定价为2毛”。

“蛋糕小了”，“一群饿着的狼，只剩下原始野性”，靠“打价格战、接脏活”度日。一周以前，一名当基层“水军”的朋友找到老邪，问他以后的出路，老邪只能劝他，“转型或开拓更多的資源，死磕下去，大家都得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