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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氏“四世出妻”考

2017-07-15山西任复兴

名作欣赏 2017年1期
关键词:礼记孔子

山西|任复兴

徐继畬(1795—1873,字松龛)写于咸丰十一年(1861)的《书王印川广文诗注后》,竟敢拿中国第一家族说事:

娶寡妇为己失节,伊川程子之言也,宋以前尚无此说。孔子为人伦之至,而伯鱼之母、子思之母、子上之母,三世皆改适。使己妇失节,又陷娶者以失节,圣人忠恕,不宜有此。夫礼制因时而变,风议因时而发。宋承五季之后,世风靡靡,夫妇一伦,轻亵已甚。故伊川立此严峻之防,使士大夫有所矜式,非为愚夫愚妇言也。周制,同姓者百世不通昏姻;夏商以前,五世即通。将执周道而议夏商之渎伦,可乎?故执孔氏之家法而訾伊川,妄人也;执伊川之论而疑孔氏,其妄不更甚乎?

文中的伯鱼之母,即被尊为“圣人”“至圣”的孔子之妻,子思之母即伯鱼之妻,子上之母即被尊为“述圣”的子思之妻。松龛说孔氏妻子“三世皆改适”,源自对《礼记》的解读。《礼记》有关记载,无时序地分散在《檀弓上》《檀弓下》。野史(作者自称,编者注)鄙陋,还未见松龛以前、以后的学者,有如此大胆、明确的概括解读。

台北“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方闻编《清徐松龛先生继畬年谱》“谱后”记载,1936年秋,山西著名学者常赞春对方闻说:“忆(松龛)先生与友人书,不非寡妇再醮,略谓:程子所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乃因宋承五代大乱之后,伦纪有损,故立此严防,非无因而书。小儒闻之,为之咋舌,然亦不敢驳。”

2011年夏,野史淘得一本秘书——大约17世纪朝鲜王朝翻刻元朝王广谋本《句解孔子家语》(即版本学者所说的高丽本),分上下册。此书是在对《孔子家语》做大量删节基础上的句解,见解颇为独到,所以曾经很畅销,到明清两朝却突然消失。书前载《后序》之《后孔安国序》称:“自叔梁纥始出妻,及伯鱼亦出妻,至子思又出妻,故称孔氏三世出妻。”这比松龛概括的孔子之妻、伯鱼之妻、子思之妻“三世皆改适”,又探前一代,加了叔梁纥出妻,成了孔氏四世出妻。

“孔氏四世出妻”,四代家庭主妇统统跑路,是跌宕起伏的连台大戏,展现了孔氏男女的愿望、追求、心灵和命运。古代无数学者和小说家对此心知肚明,完整进行爬梳还原的竟无一人。原因很简单: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奏议被汉武帝采纳后,孔子被历朝皇家尊为“圣人”,儒学被历代皇朝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长达两千年。学者的身家性命要紧,绝不敢趟“诬圣”的浑水。

“孔氏四世出妻”,当今学界也有人提到过。“出妻”本义是以宽仁心态,让感到生活不如意的妻子出走、改适,是善行;今人却把“出妻”的“出”字与“七出”的“出”字混为一谈,误解为“休妻”,进而理解为丑行,于是或谴责,或回护,未能以冷静态度做准确完整的史实还原。既然出妻是丑行,孔氏何苦要堂而皇之为出妻举行丧礼,堂而皇之载之简牍?“孔氏休妻”说,迂谬不通。“富贵功名外有大事,语言文字中没通人”(广轩联语),悲夫!

《礼记》《孔子家语》及其《后序》《孔子世家》等,如同一幅计白当黑的中国水墨画,只是记录了孔子为出走而死于后夫家的孔子之母颜徵在举行葬礼,记录了孔子、伯鱼、子思在孔氏家庙为孔子之妻丌官氏、改嫁给姓庶的伯鱼之妻举行丧礼的情况,以及子思不为出走的妻子举行丧礼的情况,对这四世家庭主妇何时、何地、何事、何故出走改适,均留下艺术的空白;而后两世家庭主妇连姓名也未留下,留给后人以想象的空间。本文是用松龛提倡的举一反三、无中生有、想当然之法,在这水墨画的留空处,稍做渲染点化,并非正典,略备一说。

叔梁纥始出妻:孔氏“娜拉”一世颜徵在出走,“孔子丧出母”

孔子的先祖是宋人,微子的后代,商汤的圣裔。其父叔梁纥在世时间大约是公元前622年至公元前549年,母亲颜徵在在世时间大约是公元前568年到公元前535年。颜徵在为叔梁纥生育了传宗接代人孔丘。孔丘先辈世系是:睪夷生孔防叔,避华氏之祸而奔鲁。防叔生伯夏。夏生叔梁纥。叔梁纥的正妻生育了九个女儿,却没有生儿子。其妾生孟皮,孟皮一字伯尼,有足病,不能当继承人。于是叔梁纥向颜氏求婚。颜氏有三女,其小女名徵在。颜父问三个女儿说:“陬大夫虽父祖为士,然其先圣王之裔。今其人身长十尺,武力绝伦,吾甚贪之,虽年大性严,不足为疑。三子孰能为之妻?”大女儿、二女儿都保持沉默,徵在上前回答:“从父所制,将何问焉?”父亲高兴地说:“即尔能矣!”于是把徵在许配给叔梁纥(《孔子家语·本姓解》)。

让我们从礼的本原上来观察孔颜两家这段婚姻。

《孔子家语·礼运》:“夫礼,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元儒王广谋《句解》:“礼原于元气混沌之初。元气判而分为天地,运转而为(阴阳)二气。阴阳往来而成四时,分列为鬼神。自上而下曰命。圣人修义可以操持,故曰柄。修礼以不紊,故曰序,以治人之情。圣人之治人情,犹农夫之耕也。修礼以耕垦之,陈义以种植之,讲学以除其秽。本仁爱之理以聚之,播音乐以安之,此所谓治人情。”

种庄稼讲节气,男女婚嫁讲年龄。孔子是圣之时者,父母的结合,却严重违背天时。

十七岁的颜徵在被迎娶到鲁国昌平乡陬邑的孔氏,在家庙里与七十一岁的叔梁纥相见,举行了合两姓之好的婚礼,夫妇年龄相差五十四岁。她考虑丈夫年龄大,担心不能及时地怀上传宗接代的男孩,就私自到尼丘山祷告,祈求生子。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孔子应祈而生于鲁昌平乡陬邑,因而命名丘,字仲尼。叔梁纥不用提有多高兴了,他自揣不久于人世,智慧地、人性地安排了自己身后小妾颜徵在和少儿孔丘的生活。公元前549年,孔子三岁时,七十四岁的叔梁纥卒,葬于鲁东的防地。“孔子少孤”,孩提时就成了孤儿(《礼记·檀弓上》)。

当时杀妇女殉葬的风俗仍有,叔梁纥不这么做;而当时妻妾自杀为夫殉葬的贞烈妇,誓不二夫、终生为丈夫守寡的节孝妇,还未像后世宋元明清那样受到体制性的旌表,叔梁纥也不赞成。叔梁纥的处置是:给颜徵在一条珍爱此生、满足饮食男女大欲的幸福之路,放颜徵在出走,让颜徵在带着留给宗子孔丘的大部分财产,招赘理想男子入孔家,或改嫁到别姓。

颜徵在深明大义,把不使孔氏绝嗣当作自己的人生使命;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与叔梁纥的结合,不过“从父所制”罢了。她绝不可能像后世宋元明清迂腐的小脚女人那样,为了死后的贞节牌坊而去守寡,使女人的生命空转;而是迈开两只大脚,另找了一个合适的丈夫,重建了温暖的家庭。后夫也把孩提时的孔丘视为亲生。颜徵在当儿子刚懂事时,就告诉孔子,你是商朝的圣裔,孔氏的传宗接代人,要读书知礼。孔子异常颖悟,听明白了母亲的话,从小玩耍嬉戏也和别人家的小孩不同。他经常陈设俎豆,自导自演祭祀礼仪。与后夫琴瑟和谐的颜徵在,家庭经济条件优越,使孔子营养充足,长成九尺六寸的大个子,人们都把孔子叫作“长人”。后夫财力也足以使孔子入庠序,读完小学读大学。孔子不无自豪地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公元前535年,孔子十七岁时,母亲颜徵在去世。

“大顺者,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孔子家语·礼运》)。“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儒家重现世,重死生,不谈死后事,不谈前生和转世,不谈怪力乱神,认为生物是造化运作产生,不认为有什么救世主,现代学者梁漱溟称之为东方思想文化的“理性早启”。《礼记》大量记录了名人的丧礼。懂事以后,好礼而经常学习祭祀礼仪的孔子,自然不会不在意父亲的坟墓所在。他在母亲生前想方设法询问父亲的墓地,遗憾的是,母亲就是不告诉他。“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孔子世家》)。合理的解释是:颜徵在执意想和与自己相处时间长的后夫合葬,而不想和仅共同生活了三四年的叔梁纥合葬。这使孔子毫无办法。

直到母亲死后,事情才有了转机。孔子做通了继父或继父家的工作,把母亲临时殡于五父之衢,然后继续千方百计到处打听父亲墓地所在。人们这时候不怕颜徵在及其后夫家找麻烦了,于是其父墓地才被准确找到。陬有个名叫曼父的,他母亲是位仁慈的明白人,郑重其事地带领孔子到孔子曾祖防叔的治邑防地,找到了叔梁纥没起坟堆的坟墓(《孔子世家》),孔子才得以将自己的父母合葬于防地。在费尽周折办妥这件大事之后,孔子为了防止父母坟墓后世再难寻觅,说:“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礼记·檀弓上》)给父母坟墓起了半人高的墓堆,即使多少年过后也可一望而知。

“高丽本”孔安国序所说的“自叔梁纥始出妻”的意思是:叔梁纥是积善之家孔氏出妻这件大好事的创始人。叔梁纥在处理人伦第一伦夫妇关系上,表现出高度的人性和高超的智慧,起到率先垂范的作用,成为孔氏家法,也引出了“孔子丧出母”的历史大戏。可以说,正因为有叔梁纥这样人性智慧的父亲,所以才有人伦之至的世界伟大思想家、“圣人”孔子及其哲孙“述圣”子思。

孔丘出妻:孔氏“娜拉”二世丌官氏出走,“伯鱼丧出母”

北大教授李零的《孔子年表》,把孔子一生分为六个阶段:一、早年居鲁(前551—前519年,至三十三岁)。二、短暂出国(前518—前517年,至三十五岁)。三、返鲁治学(前516一前502年,至五十岁)。四、短暂出仕(前501一前498年,至五十四岁)。五、周游列国(前497—前484年,至六十八岁)。六、晚年居鲁(前484—前479年,至七十三岁)。丌官氏出走,可能发生在第三阶段返鲁治学,孔子三十六岁至五十岁期间,尤其可能是四十岁左右不惑之年。

孔子三十岁以前还没有引起社会的广泛注意。公元前533年,十九岁的孔子娶宋国亓官氏为妻。前532年二十岁,儿子孔鲤(字伯鱼)生(《孔子家语·本姓解》)。孔子为委吏、乘田,管粮草和畜牧(《孟子·万章下》《孔子世家》),约在此时。前522年,齐景公、晏婴入鲁,问礼于三十岁的孔子(《孔子世家》《孔子家语·贤君》),孔子自谓“三十而立”(《论语·为政》)。学者推测,孔子设教授徒当在此前后。其间孔子的学生社交不多,精力充沛,可以妥善地分配好研究、教学、社交和家庭生活的时间。丌官氏也尽心料理丈夫的衣食住行,养育儿子成人。丈夫主外,妻子主内,是成功的家庭组合。儿子伯鱼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比和父亲在一起时间要多得多,因而和母亲更亲近。

孔子三十四岁起,适周问礼,适齐求仕,有二年的短暂出国。前518年,孟僖子临死前嘱其二子何忌(孟懿子)与阅(南宫敬叔)向孔子问礼(《左传·昭公七年》《孔子世家》)。孔子适周,问礼老子(《礼记·曾子问》《孔子世家》《孔子家语·观周》)。公元前517年,孔子适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齐景公问政孔子(《论语·颜渊》《孔子世家》)。因为是短暂出国,行止不安定,财力不宽裕,孔子不可能带妻小。丌官氏在家盼望丈夫被齐国重用的好消息,有盼头,因而不可能产生出走的念头。

约公元前516年,齐景公以老辞孔子,孔子返鲁(《论语·微子》《孔子家语》)。公元前512年(四十岁),孔子自谓“四十而不惑”(《论语·为政》),盖返鲁后,其学益进而弟子益众。

孔子返鲁,退修诗书礼乐。从三十六岁至五十岁这十五年间,孔子求仕失败,研究教学任务繁重,留给妻儿的时间太少,丌官氏产生严重不满。

孔子异常忙碌,直到六十岁左右,就是其独子,也难得亲近孔子吃偏饭,多听几句父亲的讲授。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 ‘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论语·季氏》)

孔子如此忙,不仅远其子,而且远其妇。丌官氏感到严重不适。孔子发出慨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于是“请出”成为丌官氏的愿望。

孔子是圣之时者,做事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丌官氏的选择,也并非不及时不明智。

此后,孔子五十一到五十四岁,有四年的出仕期。前500年,五十二岁的孔子为司空,继任大司寇(《孔子世家》《孔子家语·相鲁》);前498年,五十四岁的孔子以鲁大司寇摄行相事,这是孔子“学而优则仕”的顶峰,得禄“奉粟六万”(《孔子世家》)。丌官氏没享受到前夫孔子高官厚禄的荣华富贵,与后夫生活和谐。

可惜好景不长。齐国把孔子为相的鲁国视为对齐国的最大威胁,实施了美人计,鲁国秉钧执政者美滋滋地中了计。不愿同流合污的孔子离开鲁国,周游列国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长达十四年,历尽磨难。消息会不时传到丌官氏的耳朵里,这些已经与另结并蒂的丌官氏无关了,或许她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再合适不过,没跟上前夫颠沛流离。

前485年,丌官氏死于后夫家,享年约六十五岁。孔子返鲁以后,不忘丌官氏夫妻多年的旧恩,在孔氏家庙里,为丌官氏举行了丧礼,同时也是“伯鱼丧出母”。

《礼记·檀弓上》:“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之。”

汉儒郑玄注:“伯鱼,孔子子也,名鲤。犹,尚也。嘻,悲恨之声。”唐儒孔颖达《礼记正义》:“悲恨之声者,谓非责伯鱼,伯鱼悲恨之声也。时伯鱼母出,父在。为出母亦应十三月祥,十五月禫。言期而犹哭,则是祥后禫前。祥后无哭,于时伯鱼在外哭,故夫子怪之,恨其甚也。或曰,为出母无禫,期后全不合哭。”元儒陈澔《礼记集说》:“伯鱼之母出而死。父在,为母期而有禫,出母则无禫。伯鱼乃夫子为后之子,则于礼无服,期可无哭矣。犹哭,夫子所以叹其甚。”

孔子为丌官氏举行的丧礼,儿子的孝服不高于齐衰(孝服是用熟麻布做的,因为缝边整齐,所以叫齐衰,相当于现时的光边全孝),期限大约不超过丌官氏死去二周年。儿子伯鱼和母亲丌官氏的感情太深了。孔子认为儿子过期犹哭泣,有点过分。孔子的劝阻并未能化解伯鱼的哀痛。前483年,丌官氏去世二年头上,伯鱼未能节哀顺变,因哀毁过度,随母而死,享年五十岁。

人生大不幸有三,圣人孔子占全了:少年丧父母(三岁父死、十七岁母死),中年妻子出走,晚年丧独生子,着实可怜。

伯鱼亦出妻:孔氏“娜拉”三世卫姬出走,“子思丧出母”

《礼记·檀弓上》:“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伯鱼)丧出母乎?’曰:‘然。’”可见在孔氏家庙中,为丌官氏举行丧礼,是伯鱼征得孔子同意后自己操持的,有“子孝何须父向前”之意,也是为多尽些对慈母的孝心。然而“伯鱼亦出妻”,实施出妻行为是在伯鱼死后,伯鱼不一定是此事的行为主体。伯鱼之死有两种可能:一是因极度悲痛而引发心脑血管破裂突然死亡,他就根本来不及安顿妻子的后事;二是因悲痛而寝食违节,身体大为衰弱而慢慢死去,那么他还来得及安顿妻子的后事吗?按其遗嘱实施“伯鱼亦出妻”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伯鱼的老父亲孔子。

子思出生在父亲死去的那一年,他是伯鱼的遗腹子的可能性很大,就是说伯鱼生前,不知道妻子腹里所怀是男是女。这就大大增加了孔氏的悲凉气氛。孔氏有绝嗣、倒灶的可能。孔子周游列国时在卫的时间最长,在卫有较多的人脉,“孔子弟子多仕于卫”(《孔子世家》)。伯鱼之妻可能是他随父亲孔子在卫时所娶,故称之为“卫姬”。

伯鱼之死对伯鱼之妻卫姬来说是沉重打击,襁褓中的男婴子思是她的生命支柱。孔子在其生命最后五年,从子思的出生,看到了延嗣的希望。他不能不听从儿媳卫姬的意见,让儿媳走出孔氏,返回卫国另找婆家。

孔子曾嘱咐伯鱼学诗学礼。生于诗礼之家的伯鱼之妻卫姬,带着襁褓中的子思返回卫国,有归宁的性质。这或多或少冲淡了失去丈夫的悲痛。卫姬归宁不久,改嫁给一个姓庶的男人。

伯鱼之死,对孔子的打击不比弟子颜回之死小。他七十三岁离开了人世,由于孔氏家里无人,于是众多弟子为孔子办丧事、庐墓,增加了人气。弟子们把子思从卫国叫回鲁国孔家,据推测,这最早也在他八九岁束发受书之时。

子思对怀抱、抚养他长大的母亲有深厚的感情。《礼记·檀弓下》:“子思之母死于卫,赴于子思,子思哭于庙。门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为哭于孔氏之庙乎?’子思曰:‘吾过矣,吾过矣。’遂哭于他室。”汉儒郑玄注:“嫁母也,姓庶氏。门人,弟子也。嫁母与庙绝族。”元儒陈澔《礼记集说》:“伯鱼卒,其妻嫁于卫之庶氏。嫁母与庙绝族,故不得哭于庙。”《汉语大字典》:“庶,姓。”《通志·氏族略五》:“子思之出母庶氏。《急就章》有庶霸遂。”门人的质询大意是,你那为庶家生了孩子的母亲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在孔氏家庙里哭泣她呢?郑玄注子思出嫁的母亲姓庶氏,不妥,从陈澔注。

子思因财力和时间不足,不能到卫国为改适的母亲奔丧,为此他感到深深地遗憾,对关心者的质问,只好支吾其词。

《礼记·檀弓上》:“子思之母死于卫,柳若谓子思曰:‘子,圣人之后也,四方于子乎观礼,子盖慎诸?’子思曰:‘吾何慎哉?吾闻之:有其礼,无其财,君子弗行也;有其礼,有其财,无其时,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汉儒郑玄注:“子思,孔子孙,伯鱼之子。伯鱼卒,其妻嫁于卫。柳若,卫人也,见子思欲为嫁母服,恐其失礼,戒之。”元儒陈澔《礼记集说》:“柳若,卫人。伯鱼卒,其妻嫁于卫。有其礼,谓礼所得为者,然无财则不可为礼。时为大,有礼有财而时不可为,则亦不得为之礼。”

子思又出妻:孔氏“娜拉”四世出走,“子思令子上不丧出母”

子思学究天人,对孔子思想有很大发展。“鱼生子思,名伋,尝遭困于宋,作《中庸》之书四十七篇,以述圣祖之业,授弟子孟轲之徒数百人,年六十二而卒。子思生子上名白,年四十七而卒”(《孔子家语·后序》)。

清儒徐润第认为,儒家经典中别的都是零星散说,天人之学只有三巨著:孔子解释《易经》的《十翼》、曾子的《大学》、子思的《中庸》。“学者欲知圣学全盘规模,此三书缺一不可。《易》自乾起,《中庸》自天起,《大学》自明德起。德即性,其明则所谓昊天曰明者也。天乃乾之成象者。乾乃天之性情也。是三书皆自天说起也。君子务本,本立然后道生。探道之本,不得不知德性,探德性之本,不得不知天。”(《敦艮斋遗书·臆说上》)

徐润第引《中庸》前三句,论述了思、孟对孔、曾的继承发展:“孔子之教,原分两路:忠恕之教以授曾子,文礼之教以授颜渊。子思述孔子之教亦分两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由一本而放之万殊,即忠恕之义也;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由万殊而返乎一本,即文礼之旨也。”(《敦艮斋遗书·剳记·丙戌》)

子思把夫妇之道,视为君子之道的开端,把天地视为君子之道的委,对夫妇一伦的认识,天人合一,异常高明。然而子思在处理自己夫妇关系上,遇到了和祖父孔子非常相似的问题。

子思提出一系列世界哲学的伟大命题,得力于他排除一切杂念的静心玄想。他能勘透性地之真境,却对身边的真人关注不够,“行其庭不见其人”。妻子不能忍受子思对她长期的漠视,提出分手。子思回应是:“你是率性的、自由的,你走吧!”夫妇好合好散。其妻改适后夫,子思继续其玄想和教学。人生一晃而过,子思那出走的妻子死在他的前头。

为不为改适的妻子在孔氏家庙举行丧礼?处理此事时,子思仍健在,儿子孔白(字子上)听从子思的命令。

《礼记·檀弓上》:“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伋则安能?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元儒陈澔《礼记集说》:“子上之母,子思之出妻也。礼为出母齐衰杖期,而为父后者无服,心丧而已。伯鱼、子上,皆为父后,礼当不服者。而伯鱼乃期而哭,夫子闻之曰甚,而后除之。此贤者过之之事也。子思不使白丧出母,正欲用礼耳。而伯鱼丧出母者,以道揆礼而为隆杀也。犹惟圣人能于道之所当加隆者,则从而隆之,于道之所当降杀者,则从而杀之。污,犹杀也。是于先王之礼有所斟酌,而随时隆杀以从于中道也。我则安能如是哉。但为我妻,白当为母服;今既不为我妻,则白为父后而不当服矣。子思是欲守常礼,不欲使如伯鱼之加隆也。”

徐润第《敦艮斋遗书·杂言》中引傅山对此事的评论说:“青主(傅山)先生著学解,其词曰:思孔氏丧出母,而思则令子上不丧出母,其著也。子思之母死于卫,而子思亦以有礼无财,有财无时言之。其义亦犹乎道隆从隆,道汙从汙,而以其为母也,难乎直情行之,故支吾其词。若子上之母,则思可径行者也。故不令白丧之,其于先君之言行何如也?”徐润第对傅山的见解极为赞同。

傅山、徐润第的意思是:为出走的母亲举行丧礼,是孔子、伯鱼遵从先王之道为孔氏立的家法。到了子思这一代,学而有见,对家法实行大胆改革,令儿子子上,不再在家庙中为出走的母亲举行丧礼:“故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这改革的幅度,相当于汤武革命,对他的得意门生孟子也有重大启发。

这种精神也传给了徐继畲。他接着讲了孔子之妻、伯鱼之妻、子思之妻“三世皆改适”的史事,不非寡妇再醮。

本人在梳理孔氏四世出妻前,已经浏览过明清以来,在“三从四德”礼教引导下,本家族的多名烈妇、寡妇,以及他姓的一些红寡妇、黑寡妇。她们的行为和命运,与孔氏四世家庭主妇相隔云泥。综观孔子母亲、妻子、儿孙媳妇这四代家庭主妇,她们并没有被自己的丈夫“圣王之裔”“圣人”“述圣”等神圣光环、神圣事业所束缚,将其视为终身唯一的伴侣。她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走出家庭,另找合适伴侣的道路。

孔氏四世做了仁爱的明德实功,达到至善境界,是异常符合人性的。然而,经籍记录的孔子言论,与孔氏四世出妻的善行却明显相悖。《孔子家语·本命解》:“孔子曰:‘女子者,顺男子之教而长其理者也。是故无专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幼从父兄,既嫁从夫,死从子,言无再醮之端。”《礼记·郊特牲》:“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取于异姓,所以附远厚别也……信,事人也;信,妇德也。壹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记录的孔氏之行如彼,记录的孔氏之言却如此。记录的孔氏之行,比记录的孔氏之言更人性,更有说服力。然而两千多年来,无违三从,却成了左右妇女命运的不二信条,戕害了无数善良却有些糊涂的妇女。我们即使致力于孔子重返圣坛,也有必要清理一下后人记录下的他那庞杂矛盾的礼教遗产,空灵地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回归其人性、仁爱的本来面目。看来,似乎需要来个“礼失求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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