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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之学”:“龙学”还是 “文心学”

2017-07-15江苏李金坤

名作欣赏 2017年1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文心

江苏|李金坤

与“诗经学”“楚辞学”(或“屈学”)“唐诗学”“宋词学”“红学”等专门之学一样,《文心雕龙》研究亦已成为一门与时俱进、欣欣向荣的专门之学,它是以我国第一部“体大思精”的文学评论专著《文心雕龙》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对《文心雕龙》的现代科学研究是从21世纪初开始的,最早当推刘师培、黄侃在北京大学的讲授,时至今日,已经发展成为影响甚大的研究学科。据不完全统计,在《文心雕龙》百年研究史中,已发表论文六千余篇,专著三百五十余部,数量之巨,成果之丰,令人惊叹。自1983年成立中国《文心雕龙》学会以来,编辑出版了学术刊物《文心雕龙学刊》(后改为《文心雕龙研究》),成功举办十余次年会暨国际(内)学术研讨会。无论从研究组织、研究队伍,还是研究态势、研究成果来看,《文心雕龙》研究之专门学科,已经成为令人瞩目与惊羡的“显学”之一。然而,现在学界对于“《文心雕龙》之学”较为通行的名称则是“龙学”,如“龙学成果”、“龙学百年史”、“龙学名家”、“龙学泰斗”、《龙学档案》等。对于闻名世界的“《文心雕龙》之学”称名曰“龙学”,委实是不妥的,十分尴尬而颇为别扭。窃以为应称“文心学”当为妥帖。

“龙学”与华夏龙图腾之“龙学”相混淆

众所周知,华夏民族是一个崇尚龙图腾的伟大民族,中华儿女都是龙的子孙。龙的文化精神已渗透到人们生活的各个层面。从与皇帝有关的龙袍、龙椅、龙床、龙子、龙孙,到人名的广泛使用,如明代通俗小说家冯梦龙、中华武王李小龙、大元帅贺龙、著名演员成龙等。而民间的舞龙灯文娱活动、二月二龙抬头节俗等历经千年而不衰。至于“叶公好龙”“画龙点睛”“龙腾虎跃”“龙凤呈祥”等成语文化则更是不胜枚举而流布甚广。中国龙是古人结合了鱼、鳄、蛇、猪、马、牛等动物,和云雾、雷电、虹霓等自然天象模糊集合而产生的一种神物。至今约有八千余年历史。作为中华民族大融合的参与者和见证物,中国龙的精神就是团结凝聚的精神;同时,龙又是水神,普降甘霖、司水理水是龙的天职。因此,龙的精神,也就是造福人类的精神。进入现代社会后,龙逐渐由神物演变为吉祥物,作为吉祥物,龙又具有腾飞、振奋、开拓、变化等寓意。因此,龙的精神,更是一种奋发开拓精神的体现。龙是一种内涵丰富的文化符号,是中华民族的一个象征,一个图章,一个徽记。因此,对于如此悠久、丰富、广泛的中国龙文化之研究,自然也就形成了一门专门之学——“龙学”。这方面已有许多出色的研究成果,如庞进的《中国龙文化》(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刘树成的《大众龙学》(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等。此外,宋龙图阁直学士亦简称为“龙学”。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宣和以前直学士、直阁,同为称,未之有别也,末年陈亨伯为发运使,以捕方贼功,进直学士,佞之者恶其下同直阁,遂称龙学,于是例以为称。而显谟阁直学士、徽猷阁直学士欲效之,而难于称谟学、猷学,乃易为阁学。”《宋史·职官志二》:“(龙图阁)直学士,景德四年置,以杜镐为之,班在枢密直学士下。祥符六年,诏结衔在本官之上。”很显然,此之“中华龙之学”与彼之“《文心雕龙》之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专门之学。虽然,在“《文心雕龙》之学”研究界人们已习惯于“龙学”之名称,但于此学界之外,人们就于此两种“龙学”是非莫辨矣。故两者皆称“龙学”,难免产生歧义而引起混淆也。“《文心雕龙》之学”研究成果不能老是束于象牙塔而自我欣赏,最终是要面向社会大众,古为今用,为现代文艺建设服务的。所以,为便于“《文心雕龙》之学”研究者之外的更多的人不对“龙学”产生歧义,自然还是以“文心学”命名为妥。

“文心学”与“文选学”名称相契

以昭明太子萧统领衔编撰的我国第一部诗文选集《文选》问世以来,历代学者研究不辍、成果丰硕,遂形成了一种专门之学——“文选学”。《新唐书·文艺传中·李邕》云:“(李善)为《文选注》……居汴郑间讲授,诸生四远至,传其业,号‘文选学’。”唐·刘肃《大唐新语·著述》云“江淮间为《文选》学者,起自江都曹宪”。“文选学”之名由此而沿用至今。1936年,中华书局出版了骆鸿凯的《文选学》。本书第一次从理论上对《文选》加以系统、全面地评介,对《文选》的纂集、义例、源流、体式等都做了专门研究,对后人产生了较大影响,故学界对其遂有“新选学”开山之作的美誉。2007年学苑出版社出版了《中国文选学研究》论文集。此集比较集中地反映出近期文选学研究所取得的成果,也表明文选学作为一门古老而又年轻的学科,正日益为世人所重视。该集内容包括:关于《文选》研究的几个问题;《文选》的主要编纂者刘孝绰考论;萧该生平及其《文选》研究考述等。因此,“文选学”在学界已形成共识而被广泛引用。有时,“文选学”也简称为“选学”,后者省一“文”字,然两者之间却不会产生异议,因为都十分切合《文选》专门之学的含义。

鉴于刘勰与萧统是同时代的京口(今镇江市)人,刘勰曾任宫中通事舍人,刘勰与萧统既具主从关系、文友关系,又具知音赏识关系,而且刘勰直接参与了萧统主编的《文选》的编选事宜,《文心雕龙》与《文选》所涉及的前贤文章篇目大多相同,二书在“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的选文标准方面,亦有不少相似之处。既然“《文选》之学”可称之为“文选学”,那么“《文心雕龙》之学”自然亦可称之为“文心学”,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同时,“文心学”可避免与“龙学”名称的混淆之弊。“文心学”与“文选学”两者专门之学的名称十分契合对应。顺理成章的“文心学”妥帖如此,何乐不为耶?而 “龙学”与“文选学”之名,两者之间是颇为背离而尴尬的。

“龙学”未显《文心雕龙》之主旨精神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得正确理解《文心雕龙》书名的内涵。书名由“文心”与“雕龙”二词组成,对于“文心雕龙”这个词组,从其组词结构来看,究竟是属于何种形式呢?就目前所见研究《文心雕龙》书名意蕴的数十篇论文观之,大致有“主从关系”与“并列关系”二说。

先看“主从关系”说。这方面以李庆甲先生为代表。他认为,刘勰所说的“‘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是探讨文章写作的用心的意思,用今天的话来说,即论述文学创作的原理之谓。“文心”一词提示了全书的内容要点,在书名中处于中心位置。“雕龙”一词出典于战国时代的驺奭,所谓“雕镂龙文”,本有两层含义:一个是形容其文采富丽,另一个是极言其功夫精深细致。刘勰是在肯定的意义上运用这个典故的,他在书名中所说的“雕龙”,主要吸取了后一层意思,用以说明自己这部书是怎么样地“言为文之用心”的。这就是说,“雕龙”二字在书名中处于从属位置,它为说明中心词“文心”服务。如果串讲,“文心雕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用雕镂龙文那样精细的功夫去分析文章写作的用心。基于这样的认识,《文心雕龙》的书名翻译为现代汉语则是:文术精说。统观《文心雕龙》全书,刘勰确实当之无愧地做到了这一点,名实完全相符。滕福海在《〈文心雕龙〉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一文中也认为,“文心”提示了全书内容的要点,“雕龙”标明了该书形式的特点。“文心雕龙”就是以雕镂龙文般华丽的文句和精美的结构,去论说文章理论的根本性问题。因此,该书书名可翻译为:华美地阐述为文之用心;或者径译成:美谈文章精义。

再看“并列关系”说。这方面以周勋初先生为代表。他认为:“《文心雕龙》这一书名,刘勰在《序志》的开头就解释得很清楚。文曰:‘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前后两层意思分得很清楚。前言‘文心’,乃‘言为文之用心’;后言‘雕龙’,乃因自古以来之文章以雕缛成体。这就是说,他在撰述之时,是分别从构思与美文两方面着手而进行探讨的。这是魏晋南北朝人共同的做法,亦即反映了这一时代一些杰出学者所能达到的认识水平。刘勰本来就是分别从构思与美文两个方面着眼进行考察的。《文心雕龙》这种标题方式,采取的是骈文的标准格式,根据时人的文学观念,对举成文,这与现代人取书名时的思维方式大异其趣,自然难被信奉现代文学理论的当代学者所接受。”

笔者倾向于李文“主从关系”的观点,因为《文心雕龙》全书的重心则在“文心”,即全面论述各种文体写作之用心的主要问题,而“雕龙”只是保证全面、深入而雅致优美地论述好“文心”内容的理想手段。如果说“文心”是《文心雕龙》的主体内容的话,那么,“雕龙”则是《文心雕龙》的表现形式。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至于周文的所谓“从构思与美文两个方面着眼进行考察的”说法,将“文心”与“雕龙”人为地分成两个层面,其实是欠妥的。而实际上,刘勰的“美文”说到底都是为了彰显“构思”的。换言之,也即“雕龙”为“文心”服务的。至于周文所说的“《文心雕龙》这种标题方式,采取的是骈文的标准格式,根据时人的文学观念,对举成文”,如此解释也是不严密的。《文心雕龙》是一部绝顶优美的骈文名著,但就《文心雕龙》书名本身的组词结构而言,实在算不上“对举成文”的“骈文的标准格式”。试看,“文心”,是偏正结构;“雕龙”,是动宾结构。前后两词焉能“对举成文”?更谈不上是“骈文的标准格式”了。

刘勰自己认定《文心》乃《文心雕龙》之简称

刘勰《文心雕龙》在其具有总序作用的领军之作《序志》篇开宗明义即云:“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所谓“文心”,就是讲作文的用心。也就是说刘勰撰写《文心雕龙》这部书的主要目的,就是讲如何进行文章写作的。刘勰从前贤著作《琴心》《巧心》受到启发,精选出“文心”一词,认为甚切全书旨意,“所以用它来作书名”。如果说刘勰于此论析的“文心”之说尚不够鲜明突出的话,那么,在《序志》篇的第四节,刘勰通过对《文心雕龙》的创作方法与原理、全书纲目与结构、文体名称与流变、理论体系与功用等方面的精当论述之后,更是确定了《文心》即可指代《文心雕龙》的无以变更的重要地位与意义了。其云:“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于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鲜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很显然,“《文心》之作”,必为《文心雕龙》无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序志》篇末“赞曰”中的最后两句“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八个字,颇有值得玩味之处。其意思是说,《文心雕龙》这部著作如果真的全面而深入地体现了我论述的关于如何做文章之用心的话,那么,我的心愿也就在《文心雕龙》此著中得以实现了。其“文果载心”,简而言之,岂不就是“文心”之谓吗?既然刘勰自己已经认可《文心》即指代《文心雕龙》,那么,我们称其“《文心雕龙》之学”为“文心学”,岂非天经地义而理所当然者也欤?

此外,翻检《文心雕龙》全书,涉及“文”与“心”的字不胜枚举。仅就“心”字统计而言,全书就有一百多个。而“文”与“心”对应之用的句子也有不少。如《哀吊》第十三篇云:“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丽辞》第三十五云:“夫心生文辞”;《隐秀》第四十:“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养气》第四十二云:“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附会》第四十三云:“心敏而辞当也”等。由此可见,“文”“心”二字出现频率之高与关系之切,是十分鲜明而突出的。它与“文心学”的构成,自然具有内在因素的关联作用。对此,我们是不能忽略的。

平时,我们时常可见一些学术著作称之为“文心雕龙学”的,如:《文心雕龙学综览》编委会编纂《文心雕龙学综览》(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戚良德著《文心雕龙学分类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耿素丽著《文心雕龙学》(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万奇的论文《文心雕龙学在内蒙古(1978—2008)》等。“文心雕龙学”之称,准确性是毫无疑问的,但其简洁性、凝练性与鲜明性,却不如“文心学”妥帖。

由上四点观之,“《文心雕龙》之学”称为“文心学”,则优于“文心雕龙学”,更优于“龙学”。“文心学”堪称《文心雕龙》全书主旨精神的最契合、最精美的能指体现。还是刘勰故乡镇江人深解“文心”味,“文心讲堂”、“文心影院”、《文心》刊物等文化设施与媒介,都一律堂堂正正地冠以亲切、温馨而庄重的“文心”二字,委实是明智之举。此外,十分凑巧的是,由中国文心雕龙资料中心、中国文选学资料中心编辑出版三十余期的《文心学林》刊物,亦已堂堂正正冠以“文心”二字。此刊之名,颇耐寻味。既可理解为“文心学”之“林”,又可解读为“文心”之“学林”。无论哪种解析,其“文心”始终是关键核心词。倘若彦和先生九泉有知,当会颔首点赞“文心”之冠名与“文心学”之称的吧。

①〔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4页。

②〔元〕脱脱:《宋史·职官志二》卷四九三,《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5665页。

③〔宋〕欧阳修:《新唐书·文艺传》卷六一四,《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4740页。

④〔唐〕刘肃:《大唐新语》卷九,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3页。

⑤《梁书·刘勰传》:“昭明太子好文学,深爱之。”见《梁书·文学下》卷五十,《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2097页。

⑥〔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商务印书馆1959版,第2页。

⑦李庆甲:《〈文心雕龙〉书名发微》,《文心雕龙学刊》1986年第3期。

⑧滕福海:《〈文心雕龙〉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文史知识》1983年第6期。

⑨周勋初:《〈文心雕龙〉书名辨》,《文学遗产》2008年第1期。

⑩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4页。本文所引《文心雕龙》之语,皆出此著。

⑪万奇:《文心雕龙学在内蒙古(1978—2008)》,《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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