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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13何荣芳

椰城 2017年2期
关键词:高盛队长母亲

何荣芳

1

叶树的母亲香妮坐在大门边的屋檐下,一直朝着村口的大路上看着。他的儿子叶树出门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里没有音讯。

叶树的母亲香妮,已经快八十了,干巴巴的一个小老太,花白的头发虽然挽着髻,却也是支楞纷飞,好像被风凌乱过一样。

有空的时候她就坐在屋檐下,夏天摇一把芭蕉扇,冬天就捧着一个瓦火罐。眼睛微眯着,一直就望着村头的那条路。那条路原来是一条羊肠小道,下雨天烂泥没过脚面。后来变成了机耕道,偶尔会看见拖拉机喷着黑烟突突突地驶过。现在已经是村村通的水泥路了,平展展的,白生生的,摩托车电瓶车小四轮整天地跑来跑去。叶树的母亲眼神也变了,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像她的记忆一样。

记忆中叶树的影子和他爸爸的样子常常重叠着。他长得是像他爸爸,一样的短眉毛小眼睛,一样的秃脑袋尖下巴……香妮的死鬼老头子,本来是她的姨表哥,长辈做主促成了他俩的婚事。香妮年轻时还算漂亮,他很稀罕她。她呢,嫁鸡随鸡嘛。不久就有了女儿叶枝。

叶枝在该学会说话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原以为她是哑巴,后来才发现智力不正常。揪心过好几年,才慢慢地坦然了。然后香妮又有了孩子,挺著大肚子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听到城里来的小知青在小声议论,说叶枝傻是因为父母近亲结婚造成的,说这肚里的一个恐怕又会是智障。另一个说,未必呢,也有近亲结婚产下的孩子会格外地聪明……

香妮的心又开始拎起来,在担忧和期盼中走着钢丝。叶树生下几个月后会笑了,她和老公是何等地开心啊,这个孩子一定是“格外聪明”的那一个。可是叶树六七岁的时候,还是搞不清一毛钱和两毛钱的区别;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还是:“爸爸五岁,我八岁。”夫妇俩的希望终于又成了漏了气的轮胎,一天天地瘪下去。

叶树的父亲很早就走了,割稻的时候中暑倒在田里就再也没有起来。他一了百了了,丢下这母子仨在阳间受着罪。

受罪的日子好歹也熬过来了,熬到了孩子们长大了。叶树的智商好像永远只有四五岁的孩子那样的水平,但他长得壮实,能干活。他也很乖,从不惹事。他一直跟在妈妈后面干活,妈妈在地里薅草他就在地里薅草,妈妈在厨房烧饭他就在灶下添火……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2

“不知道怎么就走了呢?”

叶树的母亲,每当别人问起她儿子的时候,她总会一边撩了衣襟擦眼泪,一边说着她的疑惑和不甘。

以前叶树也会出去玩。村里谁家有个新鲜事,比如婚丧嫁娶,他自然也会去凑热闹,不仅瞧了稀罕,也蹭点吃的。偶尔他也会跑到村里的小学里,趴在窗外看里面的人读书;偶尔也会跑到不远的乡办菜市场,看人家砍肉称鱼讨价还价。但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他定然会回来。然后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没头没脑地跟他母亲说着他的见闻和感受。别人听不懂,但是做母亲的香妮听得懂。

孩子永远是娘的心头肉。要是因为他们傻就舍得丢下,香妮的生活早该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香妮的男人死的时候,香妮也才三十来岁,有着一个弱女子对厚实的男人的脊背的需求;有着一个年轻女人该有的干柴对烈火的需求。那个时候,河那边的柱子就常常划了小船过了河来。替她割稻子,替她收麦子。累了,也常常瞒了邻人的耳目,悄悄钻进她的被窝里偎着。腊月里柱子正儿八经地派了媒人来,要明媒正娶了香妮回去过日子。但是柱子也有一个条件,就是两个孩子只能带一个过去,说他们自己还要生孩子。带多了负担大,养不起。

香妮立即恼红了脸,逼视着站在媒人身后的柱子问:“你说带一个,另一个孩子怎么办?”

柱子嗫嚅道:“送福利院啊。送福利院比跟着我们强。”

香妮看看叶枝,再看看叶树,把他们都搂在怀里,哽咽道:“他俩都是我生的,你说让我扔了谁?我能扔下谁呀?呜呜……”

香妮从此不再让柱子过来。

叶枝长大了,就嫁给了山那边的一个跛腿男人。叶枝走的时候,做母亲的哭得好伤心。她多么希望跛腿的女婿能对她的女儿格外的好一些。可她也知道:她想说的借口,恰恰又是她不能说出口的理由。她只有哭。叶树也哭。他不知道他该哭什么,他看见母亲哭他就哭了。

后来村里就有闲人撺掇叶树对妈妈要个媳妇。叶树起初对“媳妇”不感兴趣,他情愿要一根棒棒糖,也不要媳妇。但闲人们看见叶树就从不肯闲着,怂恿叶树要媳妇成了他们最开心的节目,并且乐此不疲。后来怂恿变成了说教,二狗子洞房花烛的那天,热心的闲人还带着叶树悄悄看了一场春宫活人秀。叶树在人的本能上终于开了窍。

叶树开始不安份,总是对妈妈吵着要媳妇。他也越跑越远,终于把自己跑丢了。

香妮也出外找过,心里总不踏实,怕儿子回家和她错过了。晚上睡觉时,也一直开着大门点着灯,怕他黑夜里回家找不着自家的门……他怎么还不回家呢?

3

香妮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村口的路。

上学的孩子们背了书包,打打闹闹地上学去。六斤家的媳妇挑了空筐从集市上回来,挑去的菜都已经卖完了。有一个陌生的老头拎着沉沉的礼品盒斜着膀子走进了村,谁家来了客人了……后来就看见队长了。队长驼着背,倒背着双手,一步一拱地进了村,又去村部开会去了吗?

队长该“退休”了,可村里没有人来接替他。年轻的男人都出外打工去了。女人当队长吗?哪个男人会放心让自家的媳妇当队长?驼子队长年轻时候在外面揽不到活,所以就在家里当了队长。他把队长一直从青年当到老年。

驼子队长是个好人,他应该当队长。他当队长,村里那些在外面搞副业的男人放心。几年前,驼子队长给香妮办了低保,使她每月能从政府拿到几百块钱。香妮因为这,总觉得差了队长一份人情。

队长径直朝着叶家走过来。香妮的心顿时怦怦地跳起来,蜡黄的脸上也因为紧张而泛出了潮红。她慢慢地站起身,伸长下巴朝队长问了句:“公安给消息了吗?”

她问得十分小心,好像怕好消息会被自己的莽撞吓跑了似的。队长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瓮声瓮气地说道:“猫捉老鼠狗看门,份内的事他们迟早会给你办的。”叶树走丢的那一年,队长就帮她报了警,可这么多年了,公安总也没有给她一句让她心安的回话。endprint

香妮的一颗热热的心,又一次被淋了一瓢冷水,脸上的潮红也迅疾地褪去。

香妮要给队长让座,队长摇摇嵌进脖子里的头,就势坐到她家的门槛上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平头的香烟,抽出一根在大拇指的指甲上砸了砸,点着了。香妮难为情地说:看我,也没有预备下烟。队长对她摇了摇手,开口道:“老嫂子,跟你说件事。”

香妮说:“嗯哪,你说。”已经是心不在焉了。

队长说镇里的养老院原来住满了的,今年春上死了两个,所以又有了名额。他为香妮争取了一个,希望她能去养老院享福去。

香妮感谢着队长,却没有喜出望外的样子。感谢的话说完了,她叹了一口气,说不想去住养老院。

队长说,还是放心不下叶树啊?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也把他送过去,让你娘俩一块在那享福去。

香妮苦笑了一下,牵动了一脸的沟壑,说:“叶树要是回来了,找不到妈会多难过。没有妈的家还是家吗?看不见我,说不定他又立即走了。”

队长说:“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还有一句话队长不敢说:这叶树是死是活啊?还会回来吗?

队长终于没有说服叶树的母亲,站起来拍拍屁股,驮着沉重的包块走了。走了一截路他又折回来,老远冲着香妮喊:“老嫂子,等到春节那帮打工的回来,我向他们打听打听。要是有人见到过叶树,我们就叫人去寻回来。”

“嗯啦。”香妮不住地点着头,脸上的沟壑填满了感激和期待。

4

年前,在外面打工的陆陆续续回村了。香妮便堵在村口一个一个地问:“看见我家叶树了吗?”

背着蛇皮袋的,拖着行李箱的,都没有要停步的意思。“没有看到哦。”或者“哪里能看到?”急匆匆地走了,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香妮脸上讨好的笑便有点僵僵的,苦苦的。香妮很失望,却也没有办法。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邻居老高家的小儿子高盛身上。高盛每次回家都还肯跟她多聊几句。

高盛在城里的一所大学里教书,这个寒假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了女朋友。那女孩子白白净净的,和高盛一样,也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香妮见了打心眼里喜歡。但是听高婶子说,这女子说结婚后不要生孩子,香妮便觉得这丫头也没有那么顺眼了。香妮想:这女人没有母性,就是给我叶树做老婆我也不愿意哩。

香妮逢人就打听叶树的事,高盛和他的女朋友也知道的。戴眼镜的姑娘对高盛说:“这大妈真可怜,她的儿子八成是凶多吉少。他如果不是被人捉去割了肾卖,就有可能被丐帮控制着在街上讨钱,说不定在黑煤窑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也未必可知……”高盛赶紧捂了女朋友的嘴,嘘声道:“大妈要是来问,这些凶险可不敢跟大妈说的。这样说不要了她的命吗?”

香妮不久果然来问高盛:你在省城,走的是大城市,可见着我家叶树了?高盛挠着脑袋,镜片后面的眼睛不住地眨动着,有点羞涩地说道:“见着了。在车站看见他拾瓶子卖钱哩。本来打算放下行李箱给他买几个热包子,回头却不见了他人。”

叶树的母亲很是感念高盛,从床底下挑出一个秋天采下收藏着的冬瓜来。冬瓜都不大,只有暖瓶粗,尺把长,好像土地也欺负她这个弱老婆子。她弯腰捧起冬瓜,夹在肋下,歪着膀子笑微微地走向高盛家。

叶树的母亲坚信:她的儿子是迷了路了。她的儿子是会回来的。也许,下一回高盛回家的时候,就把她的叶树给带了回来。

5

叶树的母亲香妮仍然天天坐在门口看着村口的这条路。年前年后,这条路上天天涌动着红男绿女,手提肩扛的是他们日子的红红火火。过完正月十五,这条路开始变得从容起来,四季又开始在这条路上轮回。

香妮的眼神越来越模糊,人也是越来越疲倦了,腰慢慢地佝偻了下去……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香妮却仍然不见叶树的影子。

叶树的母亲,坐成一尊瘦小的雕像。

雕像的眼中,有泪水滚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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