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他是普外科的教授，酷爱音乐，他曾用自己的吉他和歌声给许多患者带去快乐和温暖。

而这一次，他将一个患脑瘤的小伙子，从无意识状态中慢慢唤回现实。

他唱的不只是歌，而是情，他被网友们称为“最暖心最文艺的医生”。

“Edelweiss Edelweiss，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雪绒花，雪绒花，每天早晨迎接我……）2017年2月9日，广州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第二附属医院神经外科病房内，一位医生抱着吉他，坐在一个小伙子的病床前，边弹边轻轻用英文唱着这首《雪绒花》。在音乐声中，小伙子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许笑容，嘴巴轻轻张开，跟着旋律小声地哼唱起来。

小伙子是个脑瘤患者，手术后半个月都处于无意识状态，他一直表情冷漠、沉默不语，是这位名叫厉周的医生通过自弹自唱慢慢唤醒了他……

脑肿瘤患者不语，急坏了主刀医生

厉周教授在小叶床边弹唱

今年22岁的小叶是浙江温州人，在上海读大学，特别喜欢打篮球、跑步等运动，休息日的球场上少不了他的身影。

2016年12月底，小叶发现自己越来越懒，总是感觉身体乏力，越来越使不上劲，有时打球会莫名其妙地摔跤，球友都以为他是被绊倒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是脚没力摔倒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2017年1月初，室友们都在积极准备期末考，可小叶却发起了高烧，走路不稳，手指也开始不听使唤。家人得知小叶的情况后，送他就医，最终他被诊断出脑部长了一个肿瘤，手术有很大的风险。

1月13日，家人带着小叶来到了广州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第二附属医院，由神经外科黄柒金教授接诊。在经过全面检查后，黄教授发现小叶脑内肿瘤有大半个网球大小，位于三脑室并累及中脑，处于大脑中央深处部位。

“必须手术切除肿瘤，我们也有一定把握。但脑部血流丰富，手术路径又长，很容易术中大出血，并产生术后神志昏迷、高热不退、电解质紊乱、尿崩等并发症。而且，因肿瘤累及中脑锥体束，患者已有偏瘫，术后也有左侧肢体瘫痪加重的可能。”黄教授如实地向小叶家人讲述手术的风险。

看着小叶的病情逐步加重，从走路摔跤到现在不能走路、不能说话，家人只能赌一把，手术切除肿瘤。

经过充分准备，1月22日那天，手术如期进行，由黄柒金教授主刀。手术历时7个半小时，小叶的家人在手术室外备受煎熬，爷爷不停地说：“我孙子身体棒着呢，怎么脑袋就长了肿瘤？”姑姑也无法相信，那样一个健康阳光的小伙子突然就不能走路了。

小叶被推出手术室后，黄教授告诉其家人，手术很成功，就看术后的康复了。

术后，小叶左侧肢体肌力明显恢复，但是他沉默不语，不论家人如何呼唤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爷爷坐在病床前，拉着孙子的手，还没有张口，眼泪就已经“吧嗒吧嗒”流下来。

“孩子，你要是听见了，哪怕眨下眼睛或者动动手指都行。”妈妈摸着小叶的头说，可小叶一动不动。

一连十几天，小叶始终没有任何意识。每次查房后，黄教授也是很忧心，他知道神经肿瘤常伴有脑损伤，该怎样才能唤醒小叶呢？

在小叶的术后康复陷入僵局时，黄教授在浏览国外的治疗资料时，突然想到有些患者术后通过声音、图像刺激是可以促进脑部神经恢复的。他想到了自己的研究生同学，同医院的普外科教授厉周。虽说厉周是学医的，但是当年在学校里，厉周的古典音乐欣赏系列讲座，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今年50岁的厉周是浙江省义乌人，1984年考上位于上海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学的是普外科专业。为了让自己的医术更加精湛，1994年厉周又考取了位于广州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军医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他便留校继续医学研究工作。2004年，第一军医大学退出军队序列，移交广东省管理，更名为广州南方医科大学。厉周被分配到广州南方医科大学下面的珠江医院第二附属医院，在普外科坐诊，而妻子方素珍则在医院的儿科脑康复中心坐诊。夫妇俩对病人的术后康复非常关注，经常和国外的一些专家进行交流互动。

上大学那时候，厉周就很喜欢音乐，跟着老师学钢琴、弹吉他，加上嗓音好，经常边弹边唱，自娱自乐。原本弹唱只是厉周的业余爱好，没想到结识妻子后才发现，音乐对病人的术后康复也能发挥很好的作用。

另一家医院的一个医生，女儿出生后是重度脑瘫，夫妇俩带着孩子跑了很多家医院都没有治好，就到厉周妻子所在的康复中心，利用音乐疗法，慢慢帮助孩子恢复了身体的一些功能。如今孩子已经7岁了，不仅上了小学，生活也能自理。音乐竟然有如此神奇的效果，让厉周感到很惊奇，工作之余，他常常到妻子所在的儿科脑康复中心，给那些患了自闭症、脑瘫的孩子弹唱歌曲。看着他们在歌声中扬起的笑脸，他的内心也盛满了感动。

后来，厉周成了康复中心的义工，他常常背着吉他穿梭在普外科和儿科脑康复中心，成了医院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厉周对孩子们有足够的温柔和耐心，但这次病人是个22岁的小伙子，还是没有意识的患者，音乐疗法可行吗？厉周还没有和神经科合作的先例，他会同意这个毫无预期的术后康复方案吗？

自弹自唱，音乐疗法能否唤醒无意识小伙儿

2月6日，大年初十，黄教授查房时，看到小叶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家人都围坐在病床边，有的在抹眼泪，有的低着头。见黄教授进来了，小叶的爷爷难过地问：“孩子还能醒过来吗？”

“会的，我们会尽力的。”黄教授安慰着小叶的家人。查完房后，黄教授找到了厉周和方素珍。在听完老同学的介绍后，厉周有些拿不準。

那天，厉周和妻子一直在讨论该怎么帮助小叶，妻子认为光靠音乐还不够，能不能加一些感觉统合训练，用给孩子治疗的器械来给小叶治疗？厉周觉得可以试试，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

2月7日上午，厉周和方素珍去了神经外科的病房。刚走进房间，一股压抑的悲伤感扑面而来，病床上靠着一个剪着小平头的年轻人，神情木讷，脸上的肌肉很紧张，眼睛上翻，眼珠一动不动，但左上肢却在不停地抖动着。一位年长者拉着他的右手，一边给他擦拭，一边不停地说：“我是爷爷，你还记得不？”床上的小伙子毫无反应。

在黄教授的介绍下，爷爷一个劲儿地问：“我孙子还能好吗？我还能听到他叫我爷爷吗？”一旁的小叶爸爸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地说：“这孩子挺阳光的，身体也好，怎么就得了脑瘤？”

“孩子除了爱运动，还有没有别的爱好？”厉周认为，要想唤醒小叶，得先了解孩子的喜好。

“他平时特别喜欢听英文歌曲，他的英文歌唱得还不错，平时走路、跑步都喜欢戴着耳机听。”小叶的爸爸说着说着，声音就低沉下去，厉周知道，那是父亲在压抑自己的哀伤。

得知小叶的这个爱好，两个人的眼睛亮了，喜欢音乐的人对音乐会很敏感，也许音乐疗法很适合他。两人交流了一下，方素珍认为先用她带的一些康复器械刺激下小叶的肌肉，再用音乐疗法。厉周非常认同妻子的建议，毕竟妻子才是康复治疗的专家。

器械治疗后，方素珍打开自己的手机，找了一首《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播放，房间里流淌着悠扬的音乐声。厉周坐在小叶的床前，仔细观察孩子有没有变化。当时，他心里还是很紧张的：要是孩子没有变化，那就说明音乐疗法很可能没有效果，难道这么年轻阳光的孩子从此就得在床上躺一辈子？

一分钟、两分钟……歌曲快结束时，厉周看到小叶脸部的肌肉在慢慢放松，嘴角有些微微上扬，看起来像是有了一丝笑容。

“孩子好像笑了。”小叶的父亲有些激动地对小叶的爷爷说。这是10多天来，小叶的家人第一次如此兴奋，在他们看来，这是孩子康复的希望。

“他对音乐很敏感，音乐疗法应该会有作用。”厉周坚定了信心要用音乐来唤醒这個年轻人。

当天下午3点多钟，厉周忙完手头的工作后，背着吉他来到了小叶的病房。坐在小叶的床头，他调好音弦，轻轻地，边弹边唱那首《雪绒花》，舒缓的音乐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5分钟、10分钟过去了，厉周一边深情地演唱着，一边观察着小叶脸上的表情。10多分钟后，厉周惊喜地发现，小叶的脸部肌肉已经放松了，神情不再木讷，眼珠有了一点点的转动。半个小时过去了，厉周一分钟都没有停歇，小叶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上扬，表情不再僵硬，柔和了许多。考虑到小叶音乐听久了会疲倦，厉周就停了下来。

“谢谢你，厉教授。孩子这下有救了。”临走时，小叶的爷爷抓着厉周的手，舍不得放下，在老人看来，厉周就是孙子的救星。

晚上回去后，非常关心小叶病情的方素珍告诉厉周：“丘脑这一感觉通路中转站在大脑功能中非常关键。小叶的肿瘤位于这个位置，术前已影响到他的情感表达。好在黄教授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小叶术后的各条神经通路都是通的，但必须通过刺激再次激活。他喜欢音乐，音乐就成了打开通路的‘钥匙，节奏感也可以很好地激活大脑的功能。”

妻子说完之后，厉周突然开始思考：自己对音乐只是业余爱好，并不专业，如果让专业音乐家来演奏的话，节奏感更强，对小叶的刺激会不会更好？

请音乐家来接力，他把患者当家人

当晚，厉周就联系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是国际知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听说音乐能唤醒病人，很乐意帮忙。

2月8日，朋友带着小提琴来到了小叶的病房，《梁祝》《雪绒花》以及日本歌手谷村新司在上海世博会上演唱的《星》 ……一首首外文歌曲飘荡在病房里，吸引着其他病房的病人，也刺激了小叶的中枢神经系统。10分钟后，厉周看到小叶的眼珠动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喉咙里好像还发出点儿声音了，似乎想要跟着哼唱。

“笑了，孩子笑了。孩子有意识了。”小叶的父亲激动得直抹眼泪。厉周也看到小叶巨大的变化，也许笑对正常人来说再普通不过，可是对于无意识的患者来说，那是迈向康复的第一步，太难了！

半个小时后，朋友演奏完，厉周拉着小叶的手，慢慢地介绍自己，并教他说：“梁山伯与祝英台。”

“梁……山伯……与祝英台。”小叶含糊不清地模仿着厉周说道。这是手术后半个月来，小叶第一次开口说话，而且还能说得如此完整，厉周对着小叶翘起了大拇指，小叶笑了。

虽然音乐疗法对小叶的康复很有效，但是厉周一走，小叶又会恢复到神情木讷的状态，家人跟他说话，他还是毫无反应。为了逐渐地唤醒小叶，厉周决定每天抽出半个小时去给小叶弹唱。

2月9日，小叶的病房里再次响起厉周的吉他声和他声情并茂的演唱。这一次，10分钟不到的时间，小叶的脸上就有了变化，他笑了，随即慢慢跟着音乐哼唱起来……半个小时后，厉周弹唱完最后一支曲子，站在小叶的床边，和蔼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厉周。”小叶一边笑，一边清晰地说出这两个字。

“那我是谁？”小叶的爷爷拉着孙子的手，焦急地问着。“爷爷。”小叶有些疲倦地笑着说。这一声“爷爷”让小叶的家人等了太久，爷爷不停地点着头，笑容里满是泪花。

小叶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厉周乘胜追击，每天带着吉他上班成了他的常态。2月10日，厉周再次带着吉他去病房。这一次，仅仅用了5分钟，小叶脸上的肌肉就松弛了，跟着厉周的吉他声，和他一起唱着《雪绒花》，左右手都抬起来，想要随着音乐打拍子……

在厉周每天半小时的音乐疗法中，小叶的语言功能、情感功能在慢慢恢复，每一次唤醒的时间都在不断缩短，到后来，只要两三分钟，小叶便会从无意识的状态中醒来，开始微笑、哼唱、说话。

为了能让音乐更大程度地刺激小叶，厉周又想到自己的另一个朋友，广州市吉他协会会长。厉周知道，专家弹奏的吉他，无论在音准还是节奏上都要比他这个业余的强很多。

2月13日，厉周带着朋友来到小叶的病房里，让对方弹唱了一曲中文版的《梁祝》，但小叶听完，眼珠只动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厉周的暗示下，朋友又弹唱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厉周问小叶喜欢吗，小叶不吭声。厉周突然意识到，小叶还是喜欢他弹唱的、也许并不是很专业的外文曲子。于是，厉周再次弹唱起那首《雪绒花》，小叶这次跟着厉周哼唱起来，唱得有声有色。厉周弹完后，让朋友接着又弹了一次《月亮代表我的心》。没想到，第一段歌词刚弹唱完，小叶竟然就把第二段歌词接着唱了出来，而且一个字都没有错。

厉周和朋友停止了弹唱，房间里是小叶轻轻的歌唱声，虽然声音很小，但在厉周和小叶的家人听来，那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如同孩子牙牙学语时说出的第一个字。厉周放下吉他，走到病床前，紧紧地握着小叶的手，不住地点头称赞。

2月14日，厲周和方素珍一起去病房看望小叶。在厉周弹唱完英文歌曲后，方素珍用带来的康复器械，给小叶做肌肉康复时，小叶突然微笑着对她说：“方教授，谢谢你。等我好了，请你去温州玩，我去车站接你。”

方素珍非常激动，拉着小叶的手连声说好。虽然不是每天都来看望小叶，但是方素珍每天都会问厉周有关小叶的情况，夫妇俩早把小叶当成自己的孩子了，为小叶的每一点进步感到高兴。

2月15日下午，厉周去给小叶弹唱，正好看到小叶在家人的搀扶下，下床走动。虽然他的左侧腿部肌肉还有些紧张，但在家人的看护下，他已经能够独自走出几米的距离。看到厉周走了进来，小叶咧开嘴笑了，两人面对面坐下，厉周弹着吉他，两人合唱着那首《雪绒花》，小叶的双手不自觉地打着拍子，一旁的家人忍不住随着旋律拍着手。小叶爷爷一边揉着满是泪花的眼睛，一边喃喃地说：“多亏了厉教授，瞧我孙子现在多精神！”

2月16日，厉周在接受笔者采访时，提到了“人文医学”，他认为，现在国内对关注患者情感世界的“人文医学”普遍不重视，手术后大家更关注的是病有没有治好，忽略了患者语言功能、情感功能是否恢复。比如小叶，手术很成功，肿瘤切除后情况有所改善，但是他有些功能并没有恢复，这方面其实反而更需要这种医学手术外的“人文医学”治疗。

有时候，爱和温暖是疗愈一切的根本，即使是在充斥着消毒药水味道、挂满输液瓶的冰冷的病房里，爱和温暖一样有着重要的作用，这大概就是“人文医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