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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乌托邦

2017-07-10黑陶

青春 2017年6期
关键词:东山枇杷太湖

黑陶,诗人、散文家,曾荣获出版散文集《夜晚灼烫》(百花文艺出版社,“后散文文丛”之一,2003)、《七个人的背叛:冲击传统散文的声音》(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泥与焰》(古吴轩出版社,2005)、《绿昼》(鹭江出版社,中国散文档案·先锋文丛之一,2006)、《漆蓝书简——书写被遮蔽的江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等。

我看见了东山(东洞庭山)的月亮。我看见的月亮,最初,是一滴银鱼似的湖水,皎洁、透亮,然后,这滴湖水,慢慢地,慢慢地膨胀、成圆。

熠熠耀光的东山月亮,被广大、黑暗的太湖洗出,被我身旁巷陌内幽深的井水洗出。东山的月亮,古旧,又像刚刚剥开红皮的菱角,白嫩而新鲜。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苏轼看见的东山月亮,在赤壁;我看见的东山月亮,在太湖,在苏州。

幽深幽凉的井水,连同洗出月亮的黑暗太湖,静谧汹涌着杂树、青苇和鱼鳞的混杂气息。这是熟悉的气息,这是我童年就嗅惯的气息。

东山,一处伸进太湖的狭长半岛,也是一座湖山交融的江南的镇。

置身此域,非常奇异,你会如此清晰地感知:这个地方的古老、深奥,还有莫名的、不容抑制、穿越时间的旺盛孕发能力。

东山的古老,首先直观呈现在井圈上的那些绳痕之上。东山多古井。每个古井深处,都有一个微晃的月亮。夜巷之中偶然遇到的几处古井,无一例外,青石井圈上全部密布道道绳痕,那么深,那么密,让我心惊。青石被井绳细致磨凹。这坚韧的绳索,似乎是由经年累代的肉体搓揉而成。坚固的青石井圈,竟然被柔软的肉体绳索,深深磨凹!手指,忍不住在夜色里触摸深深凹陷的石痕——冰凉,瞬间却又有灼烫的幻觉。

甃寒人汲稀,寂寂山花照。谁的诗句?

紫金庵,也是东山古老的确证。山坞深处的唐庵,很小,却历千年,时至今日,气场依然强劲、纯正。土黄庵中,存有十六尊南宋人雷潮夫妇手塑的罗汉像,虽落满时间灰尘,但色彩仍艳,神情逼真,呼之欲出。紫金庵的佛气,与众多的古树同样含蓄而旺。八百年桂花树,八百年玉兰树,一千年根杏树,一千五百年黄杨树,分散于庵中各处,人立庵中,花气叶香,如云簇拥。

东山,还有千年的古柏,树干顺时针而扭;还有千年的罗汉松,树干逆时针而盘。他们,都似虬劲长者,鹤发童颜。

鹤发童颜的,还有数不清的老宅——

敦裕堂、文德堂、裕德堂、承德堂、瑞霭堂、凝德堂、念勤堂、敦裕堂、松风馆、秋官第。

在东山,这些古宅如宽银幕般的斑驳灰壁上,四季变幻着日色、月光、人身和花枝的写影。

数不清的柱础、亭阁、古匾、画像、假山、斗拱、绣楼、发霉的汉字、卷册、青灯、花气、窗棂、圆润小脚、红盆、观音、香之烟气……在午夜,会纷纷舞蹈、飞翔,映布于湖上东山空灵的夜空。

太湖为江南之核心。

若将太湖斜分为二,其东北半部的湖岸,多湖山曲折形胜;其西南半部的湖岸,则普遍平坦直白。此谓太湖的阴阳之道。

东山属太湖东北半部,地域虽则狭隘,但是曲折、深奥。其域岭坞参差,蔚然深秀,不可一视而穷尽。

东山主峰莫厘峰,位于境内东北端,俗称大尖顶。主峰以下分成三支:一支自北而东为芙蓉峰、翠峰:一支南向为九峰、小莫厘(即箬帽峰),其下为庙山;一支自北而西为丰圻、小长湾、尚锦、吴湾(洪湾)诸岭。主峰东南,近处为三茅峰,远处为碧螺峰;主峰南为玉笋峰;主峰北为二尖顶。

为了真实表现东山地形之深、之奥,我们必须不计繁琐,一一罗列地名。

除上述显著峰、顶外,东山群岭计有——

白豸岭、鹅头岭、俞坞岭、蔡家岭、庵头岭、白沙岭、金鸡岭、大园岭、文昌岭、茅柴岭、沙岭、张巷岭、煤屑岭、花泉岭、岭下岭、石皮岭、王舍岭、南望岭、寺前岭、蜈蚣岭、湖沙岭、黄泥岭、平岭、金牛岭、虾螺岭,等等。

起伏群岭之间,山坞密藏,计有——

黄山坞、花龙池坞、严家坞、山址坞、灵源坞、仙水洞坞、藏船坞、安头坞、施奶坞、卜家坞、俞坞、浪坞、东坞、庙坞、施路坞、冷水坞、庵头坞、西坞、古坞、西子坞、花川坞、杨家坞、曹坞、茅庵坞、法海坞、消家坞、蛳螺坞、双人坞、姚家坞、秦家坞、石家坞、莫家坞、翠峰坞、旺坞、纯阳坞,等等。

如此,已然明确可知:古镇东山,即一湖山秘窟。天然地,它就具备一种神秘、丰饶与灵性。

弹丸之地的东山,它自古以来旺盛强烈的孕育、喷吐能力,尤其让我惊叹!

东山风物,原是色彩之乡。

东山孕育并源源喷吐的繁盛物产,可用绿、红、黄、紫、白五色概括。

——绿。绿是指碧螺春。中国十大名茶之一的碧螺春,故乡就在小小的太湖洞庭山。这是东山特产的头牌。相传有白色仙鹤,衔三颗茶种赠给一位勤劳的东山人。东山人将茶种于山崖石壁之间。雨落春发,长出三丛碧青茶苗。如是,一年年便蔓延成片。碧螺,湖中产螺,此茶炒制后,碧青的条索蜷曲也极其似螺,奇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江苏前辈作家艾煊,曾写有散文名篇《碧螺春汛》,脍炙人口。兹引文中片断:

烧茶叶和烧饭灶不同。烧饭灶,只要把劈柴架空、烧旺,就不必那么勤照管。烧茶叶灶的人,一霎也不能离开灶膛口,要专心一意地和炒手配合好掌握火候。平常,一个人只能烧两眼灶,桔英一个人倒烧了六眼灶。桔英烧的茶叶灶,是六眼连成一排的联灶。炒手们在灶前焙茶,桔英在灶后烧火,炒手们和桔英之间隔开一层烟囱墙,互相都望不见。桔英在灶后,只听见灶前的人在喊:“喏,我这一镬子要炀一点。”同时,另一个炒手也隔层墙在喊:“桔英,我这一镬子要停脱。”隔开一层墙,看不见说话人的面孔,六个人又都是?“我”来称呼自己,往往又是两三个人同时在喊,但各人的要求又如此不相同:有的要炀,有的要文,有的要烧,有的要停。桔英必须在这复杂的情况下,无誤地满足各个人这些各不相同的要求。桔英瘦小灵巧的身材,十分灵活地从这个灶膛口跳到那个灶膛口,来来往往,像舞龙灯一样。有时在这个灶膛里,塞进两棵结满松球的松桠,把火势烧得哄哄响,但在另一个灶膛里,只轻轻地撒进几根温和的松针。

从黄昏到深更,在碧螺春茶汛的那些春夜里,个个村子的炒茶灶间,都是夜夜闪亮着灯光。新焙茶叶的清香跟夜雾融和在一道,从茶灶间飞出来,弥漫了全村。香气环绕着湖湾飞飘,一个村连一个村,一个山坞连一个山坞,茶香永没尽头。一个夜行的人,茶汛期间在我们公社走夜路,一走几十里,几十里路都闻的是清奇的碧螺春幽香。难怪碧螺春最古老的名字,就叫做清香“吓煞人”。

经过了半个世纪,艾老的这篇文字至今读来,仍有一种十分亲切、久远了的好。这种好,是茶好,也是一种人情和自然的好。

——红。红是指洞庭红橘。太湖流域,已是中国柑橘栽种之北缘。东山,便是这北缘的产橘名地。东山种橘历史悠久,而且漫山遍野,称为橘岛也不为过。只是近年受经济杠杆影响,许多果农改橘树为种枇杷了。过去在苏州读书期间,深秋时节,总会和一二同学来这洞庭湖岛吃红橘,大吃之后,牙齒酸软之情状至今记忆犹新。当年自居易在苏州做官时,应该也是来此吃过橘子,有其诗《宿湖中》为证:

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霞光重叠侵。

浸月冷波千顷练,饱霜新橘万株金。

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

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

“饱霜新橘万株金”,浓烈简洁的江南画面。

——黄。黄是枇杷。明代《学圃杂疏》有云:“枇杷出东洞庭者大。”东山种枇杷,也已有千年以上历史。东山枇杷分红沙和白沙两种,其中自沙枇杷是中国四大枇杷名种之一。枇杷的奇特之处,在于它和梅花一样,也是在冬天开花。每当寒冬,北风凛冽,万木凋零,嫩黄的枇杷花便满树怒放。待春天百花竞开之时,枇杷青果已经挂满枝头。纳“秋萌、冬花、春实、夏熟”四时之气的枇杷,全身是宝,核仁和树叶皆可入药,著名的枇杷膏有止咳润喉、清肺健胃之功效。

——紫。紫是杨梅。“夏至杨梅满山红”,这是东山俗谚。东山百年树龄以上的老杨梅树随处可见,三五百年也不足为奇。在东山启园的一棵老杨梅树,康熙南巡东山时曾在此树下暂歇。东山乌紫杨梅以俞坞村出产为最佳,形大核小,圆刺饱满,色泽乌紫,甜酸多汁,确为“吴越佳果”。

——白。东山白色物产尤多。首先是蔬果类,以白果和雪藕为代表。白果即银杏。东山作为银杏之乡名不虚传,深秋季节,不论是岭上坞间,还是宅前井侧,东山到处可见金黄如云的银杏冠盖。紫金庵的那棵千年银杏,尤其给我深刻印象。此棵神树传为开山和尚手栽,千年过去,依然庄严雄发,精气神势十足。东山银杏,有大佛手、小佛手、洞庭皇、大圆珠等九种。银杏白露后采收,东山俗语云:“要吃新鲜热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一颗白果鹅蛋大,一个铜板买三颗。”东山傍湖,盛产莲藕。东山之藕,体硕色白,鲜甜嫩脆,称之为“雪藕”。藕之吃法多种多样,吴地人,当然包括东山人爱吃的是焐熟藕:在藕孔中灌塞糯米,煮熟之后切片而食,酥糯香甜,别有风味。东山白之宝物,还有荤馔类。这一类别,以太湖三白和白煨羊肉为代表。太湖三白系指白鱼、白虾和银鱼。此三白,在湖区各地较为普遍,暂且不表。为东山所独有的,是白煨羊肉。此物之好,首先在于湖羊独特。据畜牧科研人员考察调查,纯净的湖羊品种,现在唯太湖东山地区仅存。东山名优特产之白煨羊肉,已有数百年历史。东山西泾村百余户人家,有半数以烧煮白煨羊肉为业。进食羊肉,以每年寒露至清明的寒天为最补。东山烧煮羊肉,有祖传之别法。灶头是专门砌的,有三只铁锅,两只大的烧煮羊肉,一只小的烧羊血。文火煨煮,加盐少许,同时须放进两只白萝卜,以除羊臊气。煮熟后将羊肉取出,摊在新荷叶上,把羊骨剔出。此时羊肉香味四溢,毫无腥膻气,肉色白糯,味嫩肉鲜。掌握羊肉起锅时间,全凭经验目测。起锅过早,肉不鲜嫩;过晚,肉味带酸。剔除羊骨以后的熟羊仍很完整,放进上大下小的圆形竹箩筐里。用就地取材的新鲜干荷叶包熟羊肉,是祖传别法之一项,在东山沿袭了数百年,既可避免油脂渗出,同时,荷叶清香伴着肉香扑鼻而来,令人馋涎欲滴。

东山,不仅四季孕育诱人物产,还代代喷吐人杰。

物华天宝之东山,潜藏龙脉。潘新新、周泳逊编著的《东山揽胜》中,载有一则生动的民间传说。

登基不久的明太祖朱元璋,端午夜里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东南方飘来一朵云彩,云端飞下一条小龙,盘在金銮殿脊梁上。朱大惊,带兵追赶,而龙变血球,向东南苏州方向飞遁。紧追之际,马失前蹄,一跤跌醒。朱元璋心惊肉跳,连夜召请军师刘伯温进宫解梦。刘伯温说此梦不祥,预兆江南要出小皇来争夺大明江山,应趁小龙尚未长成之际灭之。

君臣二人,立即乔装改扮,到江南苏州察访。在苏州客栈,军师刘伯温夜观天象,发现太湖上空有颗星星特别耀眼,这是将出新皇之兆。君臣又闻知太湖洞庭东山是藏龙卧虎之地,便出苏州胥口,下太湖,来到东山。

在陆巷上岸,刘伯温四处踏勘,勘定东山虾啜岭是一条即将成形的卧龙。掐指一算,此卧龙已经开始长鳞,三天以后飞入太湖,就难破龙穴了。朱元璋大惊,听从军师破龙计法,火速定制二十四只巨大金钉,派兵将从岭顶到山脚,对准龙骨节眼,每隔百步打进一只金钉,整整打了七天七夜,二十四只金钉全部钉入龙身。卧龙痛得拼命挣扎,龙血像山泉一样喷涌而出,加上痛龙化水,倾盆大雨伴着龙血,顺着山沟汹涌而下,形成了今日东山之响水涧。

金钉钉龙,江南潜在的暴力美学。

夜间于古镇散步,曾遭遇镇中宅巷之间的响水涧。其震人之水响,在夜色中仍是如此醒人耳目,久远古老的响水涧,依然奔腾灵跃,生气勃发。

涧旁有说明标牌,其上文字,颇为感性:“响水涧原是一条从近300米高处的山坞中流出的山涧曲溪,犹如巨龙下海那样奔腾不息,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在向人们呼唤,又出状元了……”

“又出状元了”的“又”字,并非夸张。饶是龙地被钉,东山人杰,依然如喷如涌,汩汩辈出。

据东山地方资料载:“仅明清两代,东山就出了两名状元、一名探花、四十三名进士和一百四十多名知县以上的官。近代更是人文辈出,在海内外就有四名中科院院士,三十多名博士生导师,四百多名高级职称的人才。”

——敬请注意,这里不是一州或一府,而仅仅只是伸进太湖的小小半岛、东山一镇!

江南,在中国而言,是风水宝地,西面,倚靠中国地形第二阶梯之稳固大山,东方,则面向大海。

明清以来,中国之核在江南,江南之核在太湖,而太湖之核,庶几可说在于东山。

东山气场强劲。“钟灵毓秀”一词,在东山会有真切体验。钟者,凝聚;毓者,养育。东山天然地善于凝聚天地之灵,孕育优秀之士。

天厚东山。东山百姓的生活,清朗、富足、宁和。今日,街头巷尾,随便在哪一个供应早餐的面店馄饨店门口,都会歇有一二羊肉竹担。吃早餐的人们,大多会切买一块白煨羊肉,用清香的干荷叶包了进店,待热腾腾的、有鲜亮酱油汤的面或馄饨上桌,再将羊肉拌入碗内开吃。这是东山的寻常之景,这是东山人的寻常之早餐。

东山,混融湖水与山野的激荡清气,自古而今,滋养着此地的人类,滋养着此地的文化。

东山,也可以说是苏州城伸进太湖的狭长露台。这股激荡的清气,同样源源不断地,经过四十公里的输送,滋养着苏州这座天堂古城。

乌托邦似乎是空想。但如果说东山是江南乌托邦,那么,以它的历史之古、风物之美、生活之裕,这个乌托邦,是真实不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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