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顾一切地到原野上去，寻找他们的树。

——张炜《你的树》

诗人是酒神的祭司，他要走遍大地。

——荷尔德林

传说有一家人在东墙上发现一片影子，影子在不同时刻变幻出不同内容，像皮影戏不停歇地上演。原来那是一棵大树从几十里外投来的影子。那家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一家人靠着门票收入大富大贵起来。

传说有人在自家水缸里发现一棵大树，细细看去，却是一棵树的影子落在里面。那人顺着山路寻找，终于在百里以外找到树影的“原型”。他无比惊喜，这个秘密谁也不告诉。后来他的儿子们纷纷做了大官。再后来，有人得知水缸里的秘密，就跑到山上砍掉了那棵树。这个家很快由于各种变故败落下来。

这是小时候听来的两个故事。曾经，我是多么盼望那保护神一样的树影落在我家的某个地方。细细观察家里的墙壁，一次又一次检阅家里的水缸，可是都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影子。寻找树影的事曾在我年幼的心中占据数年之久，我不知道那能够庇护我成长庇护我富贵的福荫究竟藏在哪里。

大别山里头，有着无边无际的松树、枫树、栎树、板栗树、桐子树……可是怎么就没有一棵树愿意爱我，愿意将自己的倩影投在我家的东墙上，落到我家的水缸里呢？我家门外有一棵穿過数百年风霜的蜡树，粗壮而斑驳的树干，上上下下地奔跑着黑蚂蚁，高耸入云的枝叶总在诠释着它的博大、它的睿智。就是这样一棵慈祥的树，也只是让自己的影子覆盖着脚下的土地。后来，一窝白蚁将它放倒了。在家乡那个叫黄泥岗的山冈上，至今还屹立着一棵巨大的枫树，传说老虎和狼走到它身旁，也要停下来揖拜。外来的人几十里外就望见它，急切地想了解它见证过的岁月。曾多少次，坐在回家的车上，我望着那棵枫树，远远地望着它，想，它站得那么高望得那么远，它究竟让自己的影子落在了谁家？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终于不再纠结于小时候的念想，不再在屋里屋外寻找树的影子，我爱上了文学。文学是一个神秘的水晶密室，它总在安慰我这颗孤独而忧伤的心。任何树影再也不会让我牵肠挂肚了。但像每一位已经成功的作家一样，最初对文学的爱，只是爱她那一种神秘的影子，爱她那独特的气味，并没有爱到她的本质。我就是这样沉迷在文学的乌托邦中，读了很多书，写下很多文字。我热烈地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渴望自己的作品像鸽子一样飞往大地的每个地方。但我常常失败，我的很多文字常常让我无法去读第二遍。我常常抑郁又无比烦躁，不知道路该怎么走。我告诫自己要坚持，坚持！

但是，坚持下去就有路么？我害怕未来，害怕像布莱克所写：“但是水晶密室轰然倒塌，我成了面对荒野的泪水汪汪的婴孩，又在露天我让瞬息即逝的风充满痛苦。”真的，如果梦破碎，我的痛苦会让风都饱含痛苦！我的迷惘还不仅如此。面对形形色色的作家，面对五颜六色的文学书籍，面对鱼龙混杂的网络文学，我不知道怎样的文字才是有价值的文字，我更不知道这个时代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价值。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哪个方向才是我应该努力的方向……我不知道。

我终于隐隐地觉得，我需要一种强硬而高大的东西，一种站得高望得远的东西，一种不会被风潮吹垮被虚无欺骗的东西……

我在很多文字中写到一个少年迎风奔跑。是什么让我如此热爱这个情景呢？也许那少年就是我。我确实常常感到自己在迷雾中奔跑，在坎坷的山路上奔跑，在荒野里奔跑……一次又一次，我重重地扑倒在地上。一次又一次，我从泥土里抬起头——我从泥土里抬起头，睁开眼——满眼都是树啊！自成一体的树，顶天立地的树，笑傲江湖的树……如此多的树，这一棵是雨果的，那一棵是屠格涅夫的，另一棵是托尔斯泰的，还有一棵是卡夫卡的……也许就是在“奔跑”和“扑倒”的反复中，我才慢慢发现自己多么需要一棵像样的树，一棵属于我自己的树。这棵站立蓝天下的树，静默得像一个高挑美丽而又骄傲无比的姑娘，她的每一根枝每一片叶都汹涌出浩大的想象力和浓郁的诗意。的确，我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棵树吧？这树将是我唯一的树，我是她唯一的王、唯一的子民。她不仅将影子投在脚下的土地上，也投在众人的眸子里，投在百里外的东墙上，千里外的水缸中……

我想到伏羲。我们的祖先伏羲很小的时候就找到他的树——建木。建木扎根于无比深厚的泥土，枝叶直插云霄，伸到天庭。伏羲每天在建木上爬上爬下，汲取天地间的灵气。后来他用自己的智慧创造了八卦，用八种符号就概括了天地万物。伏羲真可谓我们民族的第一个艺术家。我对文学的追寻就如同小时候对树影的寻找，还没有触摸到伟岸的身躯呢。在美丽的虚幻背后，那能够对抗平庸对抗时间的丰满俊美的实体，才是文学的生命精神的真正归宿。

尽管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树，但我已经深深地懂得，对一个有志于献身文学艺术的人来说，拥有这样一棵树，是多么重要、多么幸福的事。飞翔在阅读的世界里，我深深感觉到，写作，在它最成功的时候，作家本人就成了一棵奇特的树，一个独裁的恺撒。

大地上有着如此多独一无二又绚丽无比的黄金树！当你走过它们凝眸它们，你也许能感觉到，它们经历了多少黑暗的夜，才长成这样一棵树；当你抚摸它们阅读它们的时候，你也许还会听到一个声音：如果你立志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不要只是陶醉于艺术的影子；你要成为你自己的树！

你的树，就生长在坚忍不拔而又脆弱善感的心灵中。

你的树，扎根于深厚的大地，根系在黑暗里寻找失去的时间，枝叶直插云霄，伸到天庭，仙气缭绕。

我，终于因为曾经的浮躁和盲目，而羞愧难当；但又暗暗地庆幸和感激，是少年时的树影，让我拥有一份执念。

作家小档案

王磊光，80后，生于湖北黄冈，做过多年高中语文教师，现居上海，文学博士在读。作品见诸《青年文学》《上海文学》《文学界》《青春》《天涯》《中国青年》等多种刊物。2015年春节，《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引起巨大讨论。2016年出版《呼喊在风中》。

寄语： 人一生的很多时光注定被浪费，你要拿出其中一束，浪费在文学上。语言的诱惑，让另一个世界成为可能。

推荐的书：凡·高的《亲爱的提奥》

我并不赞同少年朋友们为了理想而像凡·高那样去生活，但我希望在这个物质欲望越来越挤占精神空间的时代里，每个人都能够给心灵和彼岸多一点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