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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风词话》解读(续)

2017-07-05熊文祥

东坡赤壁诗词 2017年3期
关键词:词话

熊文祥

十八

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句勒。夫其人必待吾句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nǎng)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也。”(《蕙风词话》卷一)

解读:此条强调的仍是常州词派“含蓄”的词论观。即词中之意,必深藏于字里行间,不可刻意吐露,婉约派词人大多奉此。至于豪放派词人,多以一抒胸臆为尚。但“含蓄”不等于晦涩,直抒胸臆不等于直白浅陋。半塘所言“词固以可解不可解”,非真不可解也。只是作者写词要有词心,读者读词亦需词心,此所谓解人也。

十九

性情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蕙风词话》卷一)

解读:稼轩,辛弃疾号。梦窗,吴文英号。辛词凭感发力量,盘旋郁结,如江流九转而奔涌,词因情发,是性情之词。无辛之性情,强作豪宕,极易流于叫嚣,所以,无辛之性情,勿学稼轩也。吴词凭思力安排,以用字茖艳凝涩,结构曲折绵密,境界奇丽凄迷,时空颠倒,自成一宗。非绝顶聪明,岂可学耶?

二十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此条实讲词之风格。何谓“穆”,蕙风释为“静而兼厚、重、大”,并说词风淡远者做到厚、重、大不易,浓艳者更难。究其原因,淡、浓与厚、重、大难以兼容也,大家尚且难为,遑论一般作手。然上乘词作,无论淡、浓,必出之以厚、重、大。明乎此,方可识《花间集》之弊也。

二十一

唐贤为词,往往丽而不流,与其诗不甚相远。刘梦得《忆江南》云:“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此条提出三个概念:丽、流、靡。丽,典雅庄重也。流,圆转朗畅也。靡,轻佻(tiāo)儇(xuān)薄也。丽者,太白之《菩萨蛮》是也;丽而流者,梦得之《忆江南》是也;靡者,张泌《浣溪沙》之“晚逐香车进凤城”是也。词可丽、可流、可丽而流,然绝不可靡也。

二十二

李德润《临江仙》云:“强整娇姿临宝镜,小池一朵芙蓉。”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绝无曲折,却极形容之妙。昔人名作,此等佳处,读者每易忽之。(《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好词如荆山璞玉,必去其璞方得其莹玉,此非慧眼莫辨。读词亦如识荆,具词心、具只眼非常重要。此乃写作的一门基本功,识不得好句,绝难写出好词。这就叫艺术感觉。此感觉有天生就有者,有后天加强学养具备者,有费尽百般蛮力终生不具备者。此种人不当为词。

二十三

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持国此二句,尤妙在一“渐”字。(《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深静”为词之一种风格,是否只有这种风格“为至”?可当别论。不过韩持国这两句词,的确达到了“深静”之境界。蕙风以为此“深静”之境,关键在一“渐”字,颇有见地。若非“渐归”而是群至,贴地争飞,啁啁啾啾,何“深静”可言?“清晓”二字亦不可忽,此种情境唯以“清晓”之景出之,方见“深静”也,而帘内人无言注目,“深静”则更进一层矣!

二十四

竹友词《蝶戀花·留董之南过七夕》云:“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且有无愁处。”循环无端,含意无尽,小谢可谓善言愁。(《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此词的另一好处是,旷达之情以缠绵语出之。

二十五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集》推许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对周邦彦此类词句,沈伯时持否定态度,认为“不可学”。蕙风持肯定态度,认为沈伯时“非真能知词者也”。吾臆度,沈伯时可能是没弄清轻佻与至情的区别,将周这类至情词句误作柳永的“彩线慵拈伴伊坐”的轻佻了。轻佻与至情虽皆言情,但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读者不可不察。

二十六

填词第一要襟抱。唯此事不可强,并非学力所能到。向伯恭《虞美人》过拍云:“人怜贫病不堪忧。谁识此心如月正涵秋。”宋人词中,此等语未易多见。(《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襟抱,胸襟抱负也。有襟抱,则词骨存;无襟抱,或媚骨现。词可平庸,万不可有媚骨也。

二十七

李端叔《虞美人》过拍云:“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仲夏之交,近水楼台,确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虽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淡远清疏之至。(《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好风如扇雨如帘”,比喻新妙也。然比喻虽妙,“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必不可少。有此,方成仲夏之景,于炎热中方觉有好风如扇、帘雨清凉也。若是深秋,则风寒雨冷,何“好”之有?“碧芜”句之所以清疏淡远,写“思”写“梦”,点到为止,无拖累故也。

二十八

竹斋词句:“桂树深饰(村)狭巷通。”颇能写饰居幽邃之趣。若换用它树,意境便逊。(《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为什么只能用“桂”而不能用其它?这很难讲。有时是约定成俗,有时是物性使然。如菊花淡远,兰花幽绝,桃花艳薄,梅花坚贞,等等。而桂树,诗人词家惯用其造幽趣之境,如王维之“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即是一例。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不过也不尽然,如将此句换成“槐古饰深狭巷通”,也未必“意境便逊”。

二十九

词亦文之一体。昔人名作,亦有理脉可寻。所谓蛇灰蚓线之妙。如范石湖《眼儿媚·萍乡道中》云:“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试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谷纹愁。溶溶洩洩(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春慵”紧接“困”字、“醉”字,细极。(《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此条专讲词作脉络,即结构、层次。词虽是抒情之物,但脉络亦需清晰,对普通读者而言,一般不喜欢结构繁复、叠床架屋、颠三倒四的东西,南宋吴文英、王沂孙的某些词作受众面有限,原因不外乎此。当代诗词,更应走明白晓畅一路,如果借口词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东一榔头西一梆子,弄得读者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虽可自视高深,实则曲高和寡也。

三十

宋王质《西江月·借江梅腊梅为意寿董守》云:“试将花蕊数层层,犹比长年不尽。”元李庭《水调歌头·史侯生朝》云:“侧听称觞新语,一滴愿增一岁,门外酒如川。”并巧语不涉纤。(《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两词语虽并巧,实则李胜于王。花蕊虽层复终有数尽时,怎可状人寿之“长年不尽”?唯李词“门外酒如川”最是吉祥语,言寿最为贴切。

三十一

仲弥性《浪淘沙》过拍云:“看尽风光花不语,却是多情。”语淡而深。《忆秦娥·咏木犀》后段云:“佳人敛笑贪先折。重新为剪斜斜叶。斜斜叶。钗头常带,一秋风月。”末二句赋物上乘,可药纤滞之病。(《蕙风词话》卷二)

解读:所谓“语淡而深”,全在“多情”二字,花不语尚是多情,何况看花之人乎?“钗头常带,一秋风月”何以为赋物上乘?大凡咏物诗词,应与所咏之物在若即若离之间,太即则板,太离则泛。此词后段以拟人手法写花,有人花莫辨之感,笔墨极为灵动。“钗头常带,一秋风月”跳出形态摹写,直逼木犀神韵,当为赋物上乘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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