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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药食者

2017-07-01张学东

西部作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前妻

编者按:此期推出的张学东老师的短篇小说《药食者》,给我的阅读体验有些奇特。明明在看着别人的故事,荒诞的,特例的,不知为何却仿佛看到自己,看到许许多多熟悉或陌生的你我他。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药食者,都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吃起药来简直跟吃饭似的。

最初,他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肠胃和身体对药物竟有如此特殊的消解功能。每每生病以后,他总是不太乐意按照那些医嘱办事,随心所欲,我行我素。比如,大夫让他按一日三次、每次三片的剂量来服用,他不,老嫌麻烦,一次就把一天的药统统吃下去,竟也没有太多不适的反应,反而病好得奇快。这样一来二去,像是尝到了胡乱吃药的甜头,也就养成了一种不良的习惯,凡是该吃药的时候,他都如法炮制,屡试不爽。

直到那次,他劳累过度感冒发烧身心疲惫,整个人都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上床前,他已吃了大量的感康、病毒唑、阿司匹林、板蓝根冲剂,还有整板的阿莫西林。在他看来,病来的时候就像一股顽劣的敌人冲上来侵略你的领土,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头给它们一棒,而且,打得越惨越好,决不留情。

他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却怎么也无法入眠,每次刚一合眼烦心的人和事就跳到眼前折磨他,最后他只好借助安眠药片。结果,在黑暗中又昏昏沉沉地吃错了药,误将一大把过期的吗丁啉跟安眠药混在一起吃下去,他的身体才出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不良反应。先是胃灼伤、腹绞痛,然后是持续不退的高烧和皮肤疱疹,最后又是上吐下泄,胃里喷出的酸液差点腐蚀坏了他的嗓子,发出的声音老气横秋。半夜三更,他独自瘫软在马桶上,汗珠子噼里啪啦直淌,浑身没有一丝的力气,身体完全垮了,倒在卫生间冰凉的地板上,他以为自己快不行了。

当时,他们正在闹离婚,妻子跟他分房睡已有两个来月时间了。

结婚几年,他们一直没有孩子,都去医院做过生殖方面的检查,包括化验他的精液、询问妻子的排卵情况以及夫妻生活的种种细节,但始终没有查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妻子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症结都归咎到他头上,认为都是他平时胡乱吃药的缘故。

你那样胡乱吃药还想要孩子,我看早晚会要了你的小命!

他却不以为然,因为化验结果说明他很正常,生孩子是迟迟早早的事。大夫说只要调节好生活节奏,注意饮食和睡眠,当然最最重要的一条是,必须要有高质量的夫妻生活。

为了这一条,他也曾背着妻子,偷偷去成人保健品药店买了些男用药,希望能在夜晚派上用场。可是,妻子比女侦查员还要警惕,当晚就发现他不太正常,后来在床头柜的最底下一层抽屉里,果然翻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保健药品。她怒气冲冲地掀开他的被子,将那一大堆包装花哨的东西劈头盖脸砸在他的光溜溜的身体上。

你有病!真的有病!他看见妻子披头散发满脸阴沉,好像古典小说里的母夜叉。我一天也跟你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

怎么说呢,他对药物的情感多少有些像酒鬼尝到了五粮液、烟鬼抽上了软中华。全国实行医改后,药店完全走上了超市的经营模式,琳琅满目的柜台,层出不穷的药品,还有笑容可掬的导购小姐。只要人一进去,立刻就被漂亮的女导购们团团包围。先生要买药吗?请问您哪里不舒服,我们店里药品齐全应有尽有包您满意……那些穿戴都跟护士们差不多的小姑娘,一个个都伶牙俐齿的,恨不得让顾客将店里的药统统搬回家才好呢。他经常光顾街边那些大小药店,徜徉在花色繁杂的药品之间,尤其是看到五花八门的男女保健用品,他的内心就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

有关离婚问题,他确实抗争过,也冷战过,甚至拿出一大堆藥物要挟妻子。

要是你敢跟我离,我就把这些药统统吃下去。

百炼成精。妻子鄙夷不屑地瞧着他,铁石心肠一般。

吃吧,要是不够的话,你还可以把我买的那些妇炎灵乌鸡白凤丸也一起吃下去。

他果真就吃,一瓶一瓶的,像贪得无厌的孩子们抢吃糖果那样。妻子还是被他吓着了,以为他会药物中毒,半夜三更拨打了120急救电话,非要强行送他到医院去洗胃。可半途中他就吐了个翻天覆地,等到医院又跟没事人似的。

不过,正是那夜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忽然像是悟到了什么。

他喃喃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想离就离吧。

也许是那些药物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让人在情感问题上变得理智,不再愿意死钻牛角尖了。想一想,一个男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跟自己的老婆离婚么?

就这样,他又变成了单身。一个人过日子无拘无束,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吃,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也不必考虑别人的感受,尤其是吃药这件事。

现在的日子简直过得优哉游哉。

他对过去那段婚姻生活没有丝毫眷恋,好像终于把一件自己极不喜欢的旧外套脱了,并随手丢进了垃圾箱,再也不想回头多看它一眼。年迈的父母对此忧心忡忡,几次三番劝他还是先搬回去住,这样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心知肚明,父母一准是在为他今后的吃饭问题做打算,或者,还想用温暖的家庭生活来软化他的头脑,好一步步逼他重新回到婚姻生活中来。

一个人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他跟妻子共同生活了那么几年,从一对陌生男女牵手,变为同床异梦的夫妇,恩恩爱爱甜言蜜语耳鬓厮磨海誓山盟好像都有过,可到头了他们不但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甚至还弄得情尽义绝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这难道就是婚姻生活的必然结果?假如真是那样,男女之间的情感也太脆弱太不牢靠了。他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所谓的爱情更荒诞可笑的了。

离异后凡是休假日,他都会蒙头大睡,半晌午才迟迟爬起来,连口都不用急着漱一漱。这在过去肯定行不通,因为妻子总抱怨他有口臭,那时他烟抽得很凶。通常在起床后,咕咚咕咚先灌下一大杯凉开水,外加一大把维生素A、B、C、E和胡萝卜素之类的药片。这几乎可以算是一顿营养丰盛的早餐了。

妻子搬走以后,他就把抽屉里的药物重新整理,分门别类,然后依次安放在餐桌、茶几、床头柜和卫生间的镜柜等平时能够得着的地方,以便他随时服用。

房间里没有女人,就像身在他乡异地的小旅馆里,一觉醒来四周空荡荡的,眼前的家具和电器上面,都笼罩着一层近乎于霉菌般的细微灰尘。

原先女人总会在耳边没玩没了地说话,家长里短,油盐酱醋,时尚流行,商场打折,以及同事间的纷纷扰扰。如今耳根终于落得清静。过去的一切都变成梦境中的声音,偶尔会呓语般地穿过耳膜,感觉也是模模糊糊的。

大学毕业后,他先后换过两三家单位,每次都是因为复杂的人际关系,让他陷入尴尬和胶着中,最后他都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心态黯然离开。如此辗转几回,后来他就应聘到这家不太起眼的人文杂志社。

编辑这种工作似乎更适合他这种人,平时不用天天坐班,每周二和五才到单位去打一头,无非是编编稿子,做做校对,开开编前会。偶尔,以记者的身份进行一次人物专访,或者,整理一下某个不痛不痒的所谓学术会议的发言纪要。

有一天晚上,刚冲完澡,他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很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很多时候,人总是盯着别人而忽略自己的。这一看不要紧,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大得有些出奇。

开始,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镜子被蒙蒙眬眬的雾气所笼罩,他伸出手掌来来回回抹了几下,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变得清晰起来。肚皮朝着镜子的方向高高隆起,就像扣着一只锃明发亮的钢筋锅。私密处的那个玩意由于洗澡浸泡时间过长神秘地收缩了,此刻恰好又被大肚子挡着,简直跟不存在似的。想要在镜子里看清楚些,非得将整个下身和屁股努力往前凸挺才勉强可以。

真是太奇怪了,他边在镜子里做着很古怪的动作边胡乱想。他完全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间开始发福的,更不知道对这事是应该庆幸或是别的什么。

他茫然地用两只被浴水泡得苍白的手掌一下一下摁着肚子。或者,不时地从腰髋两边向肚子中间用力挤揉,肚皮随之皱褶起来,臃肿肥厚的皮囊几乎淹没了肚脐眼。他有些郁闷地垂下头去,竟发现了一处更为不可思议的变化。

他的腿毛原先是很茂盛的,记得当初妻子头一回在床上目睹了它们,嘴里发出极大的惊叹,简直跟见到了狼孩似的。他当时激情荡漾地趴在妻子身上,一面动作一面打趣说,这叫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可现在它们却变得稀稀疏疏的,好像奄奄一息的草坪长时间没有浇水,反而让两条原本不太粗的腿杆儿显得那么苍白而细瘦,看起来极其别扭,好像根本不是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体毛悄然消褪,肚皮异常隆起,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同寻常。况且,距离四十岁还有两三个年头呢,而身体发福似乎来得快了些。如果说男人有点儿肚子还算不得是件坏事的话,那么那些神不知鬼不觉便褪去的体毛又说明了什么呢?难道真的是自己长期吃药吃得有些过火的缘故?他不得不迫使自己这样去思考。可转念一想,如果真是那些药物所导致的不良后果,他的头发为什么没有出现秃顶或脱发的迹象。

很快,他又意识到另一个比较严肃的问题,自从他们闹分居到正式离婚再到过上单身生活,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那种事了。更可怕的是,直到今晚,他居然从来没有那方面的需求,可以说想都没有想过。日子过得浑浑噩噩,除了正常工作、睡觉和吃药,他几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男女之事于他来说好像早已伴随着分居和最终的离婚永远结束了。

接下来,他打消了洗完澡就立刻上床睡觉的念头,而是端端正正地穿好了衣裤鞋袜,还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整齐。随后,打开电视,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手持遥控器不停更换频道。脑子里却装满疑团,也许身体真的出了很大问题。

想来想去,他觉得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很小,事情确实很伤脑筋,最好把这一特殊情况跟其他人讨论一番。

但是,找誰说去呢?过去的同事几乎没有任何联系了。大学同学更是各奔东西,大伙似乎都想赶在不惑之年到来前,要将诸如娶妻、成家、生子、购房和买车一系列问题统统解决掉,还要尽可能打拼出一番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事业来。惟独他,天生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对未来不抱任何幻想,说白了根本没有什么事业心。至于杂志社的编辑们,平常都各自憋在家里看稿,集中在一起的时间很有限,统共没几个人的小单位,能够跟他说知心话的人好像还没有出世呢。再说,这种事情不是可以对任何人随口就讲的,毕竟涉及到个人隐私,得须慎重。

最后,经过徘徊和深思熟虑,他终于拿定主意给前妻打电话。

离婚不过短短数月,妻子的声音已变得很陌生了,好在她显得很平静,没有表现出一惊一乍的样子。你最近还好吧?他觉得自己应该直接切入主题,可开头一句就问得不痛不痒缺乏有效含量。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前妻的问话同样带着客套和敷衍的味道。哦,是不是让我去拿那些衣物,你不打电话,我差点就忘了。

他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件事,她最后一次离开房子的时候,将一大袋子旧衣物落下了,说好日后抽空来取的。他觉得这个理由不错,至少可以让彼此再见一面。方便的话你来一趟吧,要不我现在给你送过去。他尽量让自己说得真诚些。前妻忙说不用了。她就在附近跟朋友吃饭,一会儿可以顺便过去。

挂了电话,他多少有些魂不守舍。他原来以为离了婚彼此再也不需见面了,没想到随便一个理由,他们就轻易达成共识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或许,这话多少有些道理的。

后来,他又心血来潮地钻进卫生间,拿起妻子以前用剩下的好迪摩丝罐,上面是歌星李玟夸张的嗲笑。好像还是刚结婚那阵子买的,那时妻子烫了很流行的大波浪卷,洗完头总要抹点儿摩丝定定型的。他每次跟她亲热起来,只要闻到摩丝的气味,都会变得很兴奋。后来妻子大概嫌麻烦,还是恢复了原先的直发,摩丝就一直搁在镜柜上,罐身上也沾满了灰尘,今晚他破天荒地把它拿起来。

使劲摇晃了一会儿,用拇指摁下喷射开关,汹涌的白色泡沫刺啦一下喷涌出来,雪球般堆积在手掌心里。那一刻,他觉得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也急于往外喷射。他把鼻孔凑上去嗅了嗅,似乎香得有些离谱,到底是什么香气,竟能够持续这么长时间,比两个人的婚姻还长久?他费解地皱了邹眉头,才将白泡沫均匀地涂抹到湿漉漉的头发上,再重新拿起黑色的梳子,将头发侍弄得服服帖帖一根不落全都背在脑后。这样看上去的确很有形。

前妻果然来了。却打电话让他把东西送下楼去,说时候不早了,她不想上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快步跑到阳台的窗前朝下观望着,外面漆黑,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也许她就在楼道口站着吧。还是你自己上来取吧,家里实在太乱了,我不清楚东西放在哪里。她有点儿不置可否,微弱的气息在话筒里很不情愿地游走着,或多或少显得有些疲倦。

没过多久,就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了。这脚步声他听得出来,不紧不慢,鞋跟笃笃,是她的,即使在梦中也能分辨出来。他提前把门锁拧开,让门那样虚掩着。然后将电视的音量设为静音,又开了客厅那盏落地台灯。他喜欢这种灯光,不明不暗,照到人脸上很舒服。

开灯时,他顺手拿起角几上的电动剃须刀,在下巴处细细摩挲起来。这东西是婚后有一年妻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飞利浦的,一直都很耐用。通常,他是不在晚间刮胡子的,这大概还是头一回,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为什么要刮,刮了又能怎样?不就是前妻要来吗,犯得着这样郑重其事?

门被轻轻敲响了,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用一根手指敲的,感觉就像很陌生很陌生的一个人造访时才有的谨小慎微。

他连忙关闭剃须刀电源,说门开着呢。可对方并未立刻进来,他只好走到门口,当嘴里说出进来吧的时候,内心忽然有种很奇特的漾动,就在前十几秒钟内,他还是相当镇定的样子。

很明显,前妻并没有进来逗留一会儿的念头。他轻拉开房门,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蹭脚垫上,双臂在胸前交叉环抱,像一尊雕塑,给他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他们的目光稍微对视了一下,彼此马上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别处。

你去拿给我吧,我放在卧室衣柜的最底下一层,应该是个红颜色的大包装袋。她淡淡地说。这种感觉实在很荒唐,她的模样完全像个邻居家的女人,可她分明又对他家中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对他还有些指手画脚的。尽管他们已经分开一阵子了,可一旦相互面对时,这种不爽的感觉还是会油然而生。说到底婚姻双方就是没完没了的互相指使,最终考验的就是彼此能够适应这种生活多久。

他只好转身瓮声瓮气地走进卧室,在用力拉柜门的时候,忽然一失手,几根手指猛地直戳到墙壁上,指甲缝里顿时塞满了白石灰,手指骨节痉挛,疼得他嗷嗷叫唤了起来。柜门像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怎么也拽不开。该死的!他不由地嘟哝起来,妈的,破柜子!他边嚷着边抬起脚,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柜门,咚地一声,异常响亮。

也许,前妻实在不堪忍受他那骂骂咧咧不耐烦的声响,便径直走进卧室里来了。干什么事都没耐心,毛手毛脚的。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老大不小的,又不是孩子。她灵巧地绕开他,像避开一堆碍事的杂物,或者根本就懒得理睬他。她仅仅用一只手就从另一侧轻而易举地拉开了衣柜门。

他始终用左手抓着右手的三根发痛的手指头,有些碍手碍脚地站在前妻身后,看她伸手拉开柜门、弯下腰身,然后探身进去在柜子里摸索着翻寻起来。

此刻,她的后腰便恰到好处地露了出那么一大截,粉白粉白的皮肤,光洁无瑕,如削了皮的藕段似的细腻无比;下身穿的又是低腰的牛仔裤,臀部被包裹得圆圆满满,越发衬托出纤细的腰肢;而那裸露出的两弯弧线更是沟壕分明,隐约可见更深处绷得很紧的短裤的一抹紫色蕾丝边。

他的呼吸一下子凝重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蛮野冲动如山洪即将爆发。又仿佛是一簇野火熊熊燃烧顷刻燎原,并势不可挡地冲撞着他的全部神经和整个躯体。他觉得自己完全像个懵懂少年,口干舌燥,耳烧面烫,因为不经意看到了自己不该看的刺激画面,而受到了巨大的蛊惑和引诱。

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咯咯地响动了两下,随后,他猛地张开双臂,从身后紧紧地将前妻抱住,同时,把刚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很无耻地蹭到她的脖颈上。他一面用手贪婪地揉摩着她姣好的胸脯,一面忙不迭地胡乱亲吻起来……

前妻似乎已怒不可遏,她的身体始终僵硬地扭动,奋力挣扎。继而,嘴里不时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你是不是疯了,你个坏蛋,流氓,快放开我啊!

你再不松手,我可真叫人啦,救命呀……

这种时候,任何呼喊都已于事无补。他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终于将她压倒在他俩曾经一起睡过好几年的双人床上。弹簧吱吱扭扭叫起来,床要散架了似的颠颤。

可问题是,关键时刻他的肚子太大了,简直是个累赘,完全超乎自己的想象,好像打刚才洗完澡到这阵的一会儿工夫,肚子又陡然增大了一圈。这些障碍让他根本无法达到从前那种随心所欲的状态。

当他趴在前妻身体上时,几乎压得她快喘不上气来。起初,她还在手忙脚乱地拼命挣扎,可是当她感觉到对方的重量今非昔比时,也不由地愣怔住了。

她试探性地用两只手去接触他的肚子,才发现了怪异所在。

喂,怎么回事,你的肚子……咋这么大?

这猛不丁的发问,叫他所有的欲望彻底灰飞烟灭了。他沮丧地喘息着,亢奋的身体忽然松懈下来。惟独那如面袋一样沉甸甸的肚子,还重重地压在前妻依然保持苗条的身段上。

我可能出啥毛病了。他汗流浃背地将自己的肚子从前妻身上慢吞吞地挪开,然后,也像前妻那样平展展地躺在床上。

两个人并排躺着的古怪模样,正被映照在屋顶吊灯的玻璃圆盘上,就跟通常在哈哈镜里所见到的情形无二。

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所有瞧过他肚子的大夫,又都轻描淡写地称之为男人的发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平时注意控制饮食,别吃太肥太腻和太甜的东西,晚饭越清淡越好,切忌暴饮暴食,一定要多吃水果,当然还得适当地运动运动。这些是大夫们开给他的千篇一律的药方。

惟独他自己知道,事情根本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因为就在他东奔西走求医问药的那些日子里,肚子又悄无声息地往外扩张了许多。原来的裤子没有一条能提到腰杆上的,而所有衬衫啦、夹克啦、还有西服啦都系不住扣子,拉不上拉链。

平时,编辑部七八个人都挤在同一间房子里办公,几乎所有的桌子和空地上都堆满了一大摞一大摞稿件,还有定期從全国各地雪片一般寄来的交流刊物。现在,只要他大腹便便地一走进原本就混乱拥挤的办公室里,那些堆得小山似的稿件样刊便倒了大霉,多米诺骨牌似的东倒西歪,惹得别人一阵唏嘘和白眼。

一次开编前会时,主编讲着讲着,目光苍蝇一般忽然死死盯在他的肚子上,半晌,慢条斯理地对大伙说,人家都是结了婚以后慢慢发福,他倒好离了婚反而一下子反弹起来!大伙听了都哈哈大笑。

也有编辑喜欢打趣他,还用手揉摸他的肚皮,一本正经地问,喂,哥们几个月了?预产期哪天的?他简直厌烦透了,不等对方再闲扯什么,便翻着眼睛摇摇晃晃走出会议室。身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和没完没了的坏笑。

时间一长,他不再相信大夫的话,更不相信那些脑电波、X光和CT片什么的,但对于药物的依赖却有增无减。他执着地一趟一趟往各家药店里跑,又拎着大袋大袋的药物钻回房间。

在此期间,前妻先后来找过他几回,头两次他还开门让她进来,后来就懒得再开门,主要是懒得听她无休无止的说教。

你快走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他隔着房门这样跟她搭话。

喂,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毁了自己的!

她几乎把鲜红的嘴唇贴在门上,苦口婆心地冲房里喊叫。

这种时候,他忽然泪流满面,不清楚是因为前妻的那句话让他感动,还是他们曾经有过的一场注定不会天长地久的婚姻。她以前是那么决绝地要离他而去,现在他变得像个丑陋的巨腹怪物时,她反倒跑回来一次次缠着他,像个道貌岸然的救世主。可他真的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她的一丝怜悯。他相信世上总有一些药物会帮助自己解决当前的困境的。

于是,诸如海藻养生丸、排毒清脂胶囊、大麦减肥茶等等,凡是跟瘦身减肥有关的药物,他都不厌其烦地往肚子里送。礼拜天逛书店时,他发现了一本名为《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的热销书,书上教人们每天至少要泡五斤绿豆专门用来喝汤,还要坚持生吃长茄子和苦瓜片,他觉得这个方子对自己病也许有效。结果,长茄子、苦瓜片外加绿豆汤吃了还没到一个礼拜,新的问题就出现了,他得了非常严重的腹泻病,一天中的多半时间都是在马桶上度过的,差一点儿没把肠肠肚肚都拉出来,整个人彻底虚脱了,可肚子却依旧有增无减,他只好作罢。

他还养成了每天早晨喝苦咖啡的习惯,因为报纸上说咖啡因具有抑制体重和减肥的神奇功效。他就用小铝壶咕嘟咕嘟煮开了,不加伴侣,也不添糖,就那样苦兮兮地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大肚子带来的最多烦恼是让他行动越来越迟缓,没事老爱犯困,哈欠连天,咖啡至少能够让他出门的时候保持足够的清醒。

早晨,编辑部临时来电话通知要在市里开一个出版座谈会。他挤公交车往过赶,因为起得太晚了,脸也没来得及洗,没有吃任何代替早餐的药片,当然也没顾上煮咖啡。一个枯瘦的老太太看他肚子那么大,满头虚汗哗哗乱流,就主动把位置让给他。结果坐下没多久,他便摇摇晃晃迷糊着了,汽车一直开到了终点站,他也没有醒来。会议本来安排他要发言的,他姗姗赶来会议早已经结束,迟得太离谱了,主编非常生气,拉下一张驴脸,好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这样没多久,他的体重就超过了一百公斤,这几乎是他婚前的一倍。腿上的汗毛完全消失了,细瘦寒碜的腿骨简直已经不能承担他那超常的负荷。不出门呆在家还好,只要去一趟单位,他准累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晚上回来躺在床上,两条腿酸痛酸痛的,关节缝里总冒凉风。

白天,他连着去了好几家药店咨询。人家告诉他这种关节痛一般在孕妇身上比较多见,尤其是怀胎到八九个月的时候,由于胎儿迅速成长,羊水也在不断增多,所有重量都直接压迫在两条腿上,时间长了就会导致这种关节酸疼,不过等产后这种症状很快会消失的。他听完后既感到茫然,又十分气愤。他觉得这些家伙简直是指鹿为马、屁话连篇,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在转身离开药店时,他无意间一抬眼瞥见橱窗里摆放着那种银灰色的双拐,彷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便毫不犹豫地花一百八十块买了一副。此后但凡出门,他都像瘸子那样架着它们,一跳一跳地慢慢移动。

自从架上双拐之后,他觉得自己像是平空长出两条新腿,走起路来不再那么沉重和费力了,尽管模样有些难看。与此同时,别人似乎也对他礼让和尊重起来。上车总有人惦记着为他让座,下车时也能得到陌生人真诚而有力的搀扶,还能经常享受免票、插队等特殊优待。可以说,一双拐杖完全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他的大肚子上给引开了。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开始,他觉得这多少有些难为情,抹不开面子,毕竟自己年纪轻轻,腿脚齐全。可时间一长,他也就逐渐习惯了这种局面,习惯了别人给予他的种种关照。假如生活非要塞给你一双拐杖的话,那么你只好坦然接受这个现实。

周末的黄昏总是透出一副慵懒无聊的表情。他从稿件堆里慢吞吞一颠一跛走到外面的时候,老远就见靠近绿篱的路边躺着个黑乎乎的东西,等再靠近一些才看清是条黑色的小狗。显然,它被汽车或摩托车轧过不久,很悲惨地瘫趴在地上,浸透了血的一条后腿拖拉得老长老长,再也收不回来的样子,惟独那里的皮毛看上去湿亮湿亮的,彷佛刚从娘胎里出来的一般。

这种事屡有发生,那些不长眼睛的撞了狗通常会扬长而去,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谁也不想停下自寻麻烦。狗的一只眼湿漉漉地望着他,间或气若游丝地嘤呜着。它努力向后弯曲脖颈,同时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扭曲着去舔食自己的伤口,却已力不从心,几乎舔不了两下,便又绝望地躺下去喘气了。倒霉的家伙!双拐仅仅在狗跟前停留了几秒,他甚至没再多看它一眼就离开了。

前妻居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家里。他整个人跟那双拐孪生兄弟般呆杵在门口,半晌一动未动。蹭脚垫旁边摞着几大包垃圾,透过一只塑料袋他隐约瞧见里面有大大小小的药盒药瓶之类。前妻胸前系着她从前总戴着的那条花布围裙,鬼才知道是从哪里翻腾出来的;她头上还很随便地套了一只黄兮兮的塑料袋,乍一看跟海绵宝宝似的。

愣着干啥,还不进来!前妻露出新娘般妩媚的笑脸。我整整收拾了一下午,这个家被你造得不成样子,简直像个狗窝。

前妻一副家庭主妇大刀阔斧甩开大干的神情。他听见自己瓮声瓮气地咕哝道,谁教你来的?到底想干啥!前妻没有理识他,或者这根本不能成为一个问题,她径直走进厨房忙乎去了。很快,他就聽到油锅发出哔哔吱吱的叫声。他顿时恍惚起来,这个家自两人闹完离婚后,几乎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开火做饭了,此刻缭绕不绝的烧菜气息,闻起来像极了某种苦涩的中草药味。

他俩面对面坐着。饭菜看上去有些铺张,红红绿绿一桌子,还有他过去最爱喝的醪糟蛋花汤。前妻不停地给他夹菜,劝他多吃这个多吃那个,简直让他受宠若惊。他像个初来乍到的小客人,始终一言不发,每吃一口菜都有些战战兢兢,跟咽毒药似的。

吃啊,吃啊,怎么不吃,是不是不合口味?前妻始终殷勤有加。这都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呀!

他很茫然,不知道今天她到底是哪根筋抽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他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个女人跟他毫不相干,这个房间也不再是她的家了,他可不希望有个陌生女人跑来干涉自己的私生活。同时,潜意识里,在内心最深处,有种莫名的绝望正在蠕动,她越是这样莫名其妙地优待他,那种绝望感就越发强烈。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这样的,曾经那颗易感脆弱的心变得像个堡垒,任凭女人怎么温柔贤惠,就是无法教他动心动情。

一个人的情感一旦逆转起来,即便对自己,似乎也具有某种可怕的破坏力。此刻,这种黑色的力量来得异常迅猛,就像数量庞大的药物在体内起着难以预料的副作用。她已经不属于他,而他也完全适应了一个鳏夫的全部生活,可以说,除了对药物的激情有增无减,此外对包括这个前妻在内的所有事物他都心灰意懒了。一旦面对干净整洁的房间、色香味美的饭菜、失而复得的家庭生活,以及前妻所刻意营造的一连串温馨甜蜜的爱意,这个男人突然觉得自己正在变硬缩小,越来越小,越来越硬,像一枚黑色的石子沉入渊底。

唯独牙齿们装模作样机械地咀嚼着,也许是漂浮在蛋花汤里的几颗鲜红夺目的枸杞,又让他兀自想起下班后路遇的那条正在流血的狗,以及那绝望的狗眼闪烁着的即将熄灭的一丝微光。他还记得年少时家里有条黄褐色的小狼狗,有一天狗莫名其妙地死了,据说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或老鼠药,他放学回家抱着已经变硬的狗,哭得死去活来。他感到不可思议,下午他居然没有蹲下来多打量黑狗一下,或者,为那可怜的小生命做点什么,自己竟那样冷酷决绝地弃它而去。或许,是身体的变异和残疾让一个人的情感彻底变得麻木不仁吧!现在他真的感到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洗劫着他的每根神经,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太像一个人,那种最基本的羞耻感猛地将他攫住了。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碗筷,双手掩面呜呜而泣,那哭声简直像条老狗。

前妻始终默默地注视着他。他的表情犹如惊慌失措的草食动物,仿佛年少时遭遇了狡猾的猎人一次次袭击,他的眉眼之间流露出闪烁不定的狐疑,他的脸色灰暗,嘴唇铁青,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还有那大腹便便的身体几乎快毁了这个男人。他当着她的面抽泣时,她才泪光闪闪地走到他身边,用手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像抚慰一个迷失的孩子,继而将自己的身体暖暖地贴上去。

都怪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她泪眼婆娑地喃喃着。

起初,他似乎并不想接受,现在他对她的一切都感到十分陌生,他几乎完全不了解她,彼此间的冷淡、敌意、疏远和决裂,似乎永远也不可能逆转了。但他平生头一回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像中了什么毒,那些稀奇古怪的药物如鬼魂附体一般死死纠缠着他,让他丧失了爱的勇气,他已奄奄一息,无法苏醒了。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温暖的地方,简直像个虚浮的影子,小风一吹便会消散。

此时此刻,他忧郁的额头和潮湿的面颊深埋在前妻胸口上,一股玫瑰般久违了的芳香气息,霎时教他变得软弱无力,几乎就要窒息了。他觉得那两只饱满的乳房就像两朵太阳,暖烘烘地炙烤着他,也炙烤着房间中的一切。那些潜伏已久的阴霾的药味快教太阳光驱散了。

个人简介

张学东,1972年生。新世纪初开始文学创作,2003年正式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被选派到鲁迅文学院、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进修。被评论界誉为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迄今已连续在《中国作家》《十月》《当代》《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钟山》《花城》《作家》《天涯》《香港文学》等刊公开发表作品,系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入选者。所著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家文摘》《作品与争鸣》等大量转载,自2000—2015年连续入选中国年度优秀小说选本达50余种,部分作品被译介到俄罗斯、美国、日本及台湾等海外地区发表或出版,多次荣登中国小说学会等国内权威性小说排行榜。2009、2011年先后由中国作协创研部、宁夏文联、上海文艺社、河南文艺社等单位联合在北京召开长篇小说《超低空滑翔》《人脉》研讨会。曾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大型文学期刊优秀小说奖,短篇小说《获奖照片》、中篇小说《坚硬的夏麦》连续两度入围第三、四届鲁迅文学奖,宁夏文学艺术评奖小说一等奖,宁夏优秀文化创作奖,宁夏优秀文艺家称号,先后入选“国家百万千才工程”“四个一批人才工程”,系享受宁夏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截止目前,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水火》《张学东短篇小说名家点评本》等8部、长篇小说《西北往事》《妙音鸟》《超低空滑翔》《人脉》等6部,累计逾350万字。

纸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選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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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刊宗旨与理念

《西部作家》是西部联盟会主办的综合性文学双月刊,创办于2012年1月,是非营利的公益性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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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 念:提倡文学多元化,鼓励超前性写作,积极探索新的创作模式,以人文关怀为基础,关注当下现实。发掘具有现代性内核、地域性特色的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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