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写在前面：我们这一代，可以说是村里最后热闹的一代。在那个交通和网络还不发达的年代，我们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扎堆，本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热衷于热闹，热衷于折腾。

“快，快去把门关上！”

我"呲溜"地跑去关上两扇大门，回头看见我哥手里已经拿着长长的竹竿，努力地向上对准，接着用力一撑，“啪嗒”，一片青瓦应声落地。瓦片碎了一小角，不过这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我哥扔掉竹竿，眼疾手快地捡起瓦片，“跑！”熟练得像个老手。

这不是我家屋顶的瓦片，以前的邻居建了新房子，搬出去了，老房子很久没住人，也没有维修，屋主人不常来，房子早已是一幅衰落的景象，这倒便宜了我们。

跟着我哥跑到对面的杂物房，把瓦片小心地藏在门后。这是瓦窑很重要的一部分。

瓦窑，砖瓦砌起的塔，传说是为了纪念元朝人民反抗朝廷的起义，在八月十五的晚上，人们以“烧瓦窑”为信号，揭竿而起，反抗残暴的统治者。后来，社会稳定、人们安居乐业，为了纪念英勇的起义者，便将“烧瓦窑”当作习俗流传下来。又称瓦窑为“蚁窑”，“瓦”和“蚁”在潮州话里是同音的，祈求来年没有虫害，五谷丰登。

南方一年只有夏、冬两季，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让八月依然有毒辣的太阳。

适逢村里正在进行村容改建工程，他们拆迁、修路、建公厕，我们知道哪里有最多的砖块，也摸准了工人们的作息时间。没人抵得住肆无忌惮的“秋老虎”，施工的工人们在中午的时候会到村里的祠堂去，承蒙祖先庇佑，夏天的祠堂總是凉风习习的，是纳凉的福地，工人们在那里吃饭、午休，直至太阳偏西再出来干活。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吃过午饭，大人们或上班或午睡，于是我们偷偷地溜出来集合，在我家屋后的空地里，附近的小伙伴都来了。为首的是年纪最大的哥哥，他站在石头上一本正经地指挥着，“你，你，还有我去搬土角，男生搬砖，多搬点，女生搬一块砖就好了。”那时的大哥哥在我心中的形象变得无比高大，他一定是个好人。

于是我们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酷热的天气让室外简直万人空巷，只有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此起彼伏的，就当作是为我们喝彩好了。在炙热的太阳下我们来来回回地奔跑，穿过长长的石头巷子时有滚烫的热浪，我们争相要搬最多的砖。

这时一个路过的大人突然停下来，他看着我们，然后下车向我们走来，吓得我们急忙扔掉手中的砖四处逃窜，躲在转弯处偷偷看他。他走到砖块堆前，一边把我们丢在地上的砖捡起来扔回砖堆上去，一边大声地呵斥我们。我认得他，他是村里的干部还是保安来着。不一会儿他就离开了，在他离开的一瞬间我们一窝蜂地跑出来，他回头看见我们，笑着摇头。我们继续搬砖，在那个下午，我们得到了最清凉的风。

太阳偏西一点点了，我们的影子变得长了，地上的砖块也堆起了小丘。

哥哥们用土角在地上围成圈，再用三块土角搭成小门，然后把砖块一圈一圈地搭上去。瓦窑一圈一圈地增高，又一圈一圈地变小，直至垒成塔，比我还高一点点。这时我哥手里拿着瓦片来了，郑重地将它盖在塔顶，大功告成了，我们欢呼雀跃地鼓起了掌，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烧瓦窑是晚上才开始的。

在这之前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祭祖和拜月亮。祭祖是常有的，而拜月亮一年只有一次。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家家户户便忙着把桌子搬出来，摆上贡品，点上香烛，虔诚祈祷。读书的孩子要去买来新的文具，摆上桌，祈求月亮娘娘保佑我们学习进步，如果香烛滴在你的本子上，那就是月亮娘娘答应你了。这时我们总是要去逛一逛的，看看谁家的柚子是最大最绿的，谁家的花篮是最新颖、最漂亮的，而甜茶，我只喝过自家的。最普通的茶叶放上冰糖泡着，有着奇特的香糯，一壶接着一壶，总是喝不够。

潮剧吱吱呀呀响起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我们的瓦窑。

我赶到的时候瓦窑烧得正旺，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堆枯枝烂叶，还有人从家里带来的油和盐，一把一把地往里扔。他们问我怎么才来，我笑着抓起一把盐，往瓦窑上一洒，火苗顺着砖块间的缝隙和瓦片的缺口飞舞起来，噼里啪啦地响着，和着我们的笑声。有人泼了一点油，瞬间蹿出长长的火舌，把每个人的脸映得通红，变成幸福的模样。

忘了是如何结束的了，只记得我们后来踏着月色，受那远处火光的指引，一个接着一个地去看别人家的瓦窑，鼎盛时期一个池塘边上就有四、五个瓦窑。又常常回到祠堂前的戏台，踮起脚尖努力地趴在戏台边缘，盯着那小小的木偶人看，学小姐们甩水袖的动作。有时赶上休息，就伸出手碰一碰那万年不变的桌椅道具，或者偷偷掀起幕布看看戏台内的光景，引来戏台的人的斥责也依旧乐此不疲。

我们一天天地长大，不知过了几年，孩子们似乎不爱自己搭瓦窑了，他们更喜欢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有十几米高的瓦窑。那瓦窑蹿出龙一般的火舌，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们的童年，在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我似乎听见一群小孩子的笑声。

村里再也没人烧瓦窑了，我的童年结束了。

那祠堂前的小戏台，成了中秋夜唯一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