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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和宝钗是怎么和好的

2017-06-27潘淑阳

书屋 2017年6期
关键词:宝钗刘姥姥贾母

潘淑阳

在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里有一个重要情节,那就是黛玉和宝钗结束了长期以来的“情爱角斗”,竟然和好了;不仅和好,感情竟比其他姐妹还要亲近,连宝玉也要暗自惊叹。其实,说“和好”也许并不准确,因为作为儒家女子的经典极品,宝钗从始至终没表现出半点对宝玉“明争暗抢”的架势;倒是黛玉常常担心宝玉被宝钗“抢走”,不能“放”心(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之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黛玉此般如此“尽释前嫌”,放下对宝姐姐的芥蒂呢?当然,这还要从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讲起。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大观园落成已有些时日。彼时,园中众姐妹玩耍后,都爱在贾母面前承奉。刘姥姥虽出身村野,却生来有些见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情商高。情商很高的刘姥姥自然知道如何讨贾母和姐妹们的欢喜。吃完茶,便将一些乡野趣闻讲与众人,在座竟都听得趣意盎然。头天讲完,次日一早,姥姥又陪贾母和姐妹们赏园,期间,乡野人的插科打诨、可掬憨态更是引得大家忍俊不禁。王熙凤见贾母高兴,便提议午宴时,请贾母的“御用”行酒官鸳鸯行令,大家来接,图个热闹。轮到黛玉时,只听鸳鸯说道:“左边一个天。”黛玉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鸳鸯又问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又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宝钗一听,登时疑心,看着黛玉。黛玉则只顾着接令,自不在意宝钗的异样。

只要对历代的文学稍有了解,便知此两句一出《牡丹亭》一出《西厢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是汤显祖《牡丹亭》里的名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则出自王实甫《西厢记》中第一本第四折的“驻马听”一曲。这两部俗文学的代表都讲男情女爱,即使不算“淫书”,至少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大家闺秀如黛玉、宝钗若是读了这类书,便是坏了规矩,失了检点。所以,几日之后,宝钗便把黛玉叫到自己的蘅芜苑,开始“审问”她。黛玉被宝钗一说,自然红了脸,央求宝钗不要道与外人听。宝钗知道黛玉知错,便顺着势对黛玉讲些肺腑之言:“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听君一席话,黛玉则“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从此之后,黛玉与宝钗便暗结金兰之契。宝钗知道黛玉身子虚弱,还会时常送些上等的燕窝过来;黛玉则不仅把宝钗当做亲姊妹一般,还与薛姨妈情同母女。

按理,黛玉多疑、善妒,又因才气过人而有些骄傲,再加上对“金玉良缘”的长期敌意,怎么会突然因宝钗一席“劝学”之言就移了自己的本性呢?莫非她真的认同了宝钗的“仕途经济”哲学?照之前章节,每次宝钗来劝宝玉读“正经书”,做“正经事”,宝玉都大觉逆耳。三十二回,史湘云也来劝宝玉,宝玉干脆气道:“姑娘请别的屋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忙来替宝玉解释,又说林姑娘如何如何。宝玉马上接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可见,宝玉从来当“不说混账话”的林妹妹是知己。既然如此,若黛玉果赞同了宝钗的经世之言,便更令人不解。

那么,此时宝玉对黛玉的态度就成了关键。在第四十九回里,贾母因为疼爱薛家小妹薛宝琴而忽略了一直疼爱有加的黛玉。宝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生怕她不自在。可当他审度黛玉的声色、表现时,却发现黛玉果然与往日大不相同,因此跑来探问黛玉就里。黛玉便将那一日如何失礼,错说行酒令,宝钗又如何提点她之类的话细细讲给宝玉听。宝玉听后,不仅不觉得黛玉“背叛”了自己,还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原来是‘从小孩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宝玉的反应很值得玩味。其实他感觉不到黛玉的“背叛”,正是因为黛玉根本没有“背叛”自己;也就是说,黛玉对“男人志在辅国治民,女儿理当针黹纺绩”的一套言论也许并未入耳。

如果我们再回味一下黛玉对宝钗的态度,就会发现作者的重点其实并不在于写黛玉对那一番宏论的看法,而在于写黛玉的内省。在第四十五回里,宝钗照例来探望黛玉,黛玉感动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

从这段话看得出来,黛玉对宝钗的感激也许并非来自她对宝钗所言的完全信服,而来自她对自己长久以来误会宝钗为人的反思。也可以说,黛玉态度的转变更多来自对自己“错”的认知,而不是对宝钗“对”的肯定。不过,黛玉既然是这样一位具有强烈自尊的贵族小姐,如果她并没有被宝钗的“儒话”说动,她又如何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更兼认可宝钗的话都是“好话”?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要回到第四十二回,重温一下宝钗对黛玉讲述的“心事”,尤其是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心事:“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宝钗是谁,她平日里可是一个绝不会犯错的“完人”。人前人后,哪个不夸她,更不会把她和行为失范联系起来。然而,这次她却主动承认自己的“黑历史”,不是有些奇怪吗?照着以往的逻辑,她该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此次如此慷慨,甚至不惜自毁形象,将那不能与人道的过往在黛玉面前和盘托出,则只能说明两点:首先,她在意黛玉;第二,她信任黛玉。

说到第一点,我们可以想想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说宝钗“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可谓一针见血。宝钗就是这样一个平日善于明哲保身的主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一次却破了自己的大忌,不仅承认自己犯过的这些闺阁忌讳,从她的语气里,读者还不难捕捉到她讲述犯忌时的那点童年乐趣。她之所以对黛玉讲述,当然全是为了黛玉好,因为她并不想让黛玉“重蹈覆辙”,继而毁了名誉。因此,这第二点也就更好理解了。宝钗的睿智尤其表现在观察人的方面,她深知黛玉的为人,是可以托付、信任的。而在黛玉方面,因为她素知宝钗从不与人分享心事,所以宝钗此次能对她敞开心扉,敏感聪慧的她一定受宠若惊。她知道,宝钗真心对她,才会选她作为亲密的倾听者。想到這,自然会对自己平日对宝钗的疑心感到羞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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