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燕红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出自马一浮的一首诗。大体意思是“思想上洞悉深刻，才对万物有情”。我觉得亦可理解为：“在见过极好和极坏的、极残酷和极温柔的世界之后，仍能以平常心欣赏一切事物。”有人曾用它来形容汪曾祺，在汪曾祺的笔下，市井小说“感觉如玉”。而在影视圈中也有一位大器晚成的颜值演技双担当——刘奕君，他是这个纷繁复杂、浮光掠影的环境里少数能够匹配得上这句诗的人，也是一个热爱生活、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曾说：“我觉得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要敢于演市井阶层的小人物，一个小人物对于演员心智的锻炼，有莫大助益。”他的关注点不光在“小”，更在于小人物背后的大世界，他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的境界诠释得淋漓尽致。抛开作品谈人物是不现实的，我们且去看看在《外科风云》中的亦正亦邪的扬帆、《远大前程》中的上海滩大亨张万霖、《琅琊榜》中的一代枭雄谢玉、《伪装者》中的麻辣疯狂教官王天风……他们的身体里，共同住着一个怎样的刘奕君？

赤子之心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刘奕君对于生活热忱的爱，从现实延续到戏里，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与生俱来的气质。去年他在去《致青春》剧组拍“周渠”的途中，途径上海高铁站，看见广告牌下坐着一对乞讨的母女正面露难色，他就思忖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否则过意不去。后来他先到德克士买了炸鸡和汉堡，小女孩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吃炸鸡，旁边的妈妈却没有吃，刘奕君问询后才知道，她要将汉堡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和母亲吃。随后，刘奕君将母女二人带上二楼去吃面。他说起这个故事，是因为我问他“每个角色都是一面镜子，你从里面洞察到了什么？”他说：“一定要心存善念，做一个对生活有爱心的人，不但要爱身边的每一个事物，也要爱路过你生命里的每一个人。”

彼时，微博上有粉丝私信他：“刘老师您怎么经常演坏人呢？啥时候去演个大好人吧。”他回应：“大好人多难啊，我还是演个人吧。”在刘奕君看来，将人物以“正反、好坏”来区分是有失偏颇的：“好和坏没有明显的界限，需要我们多维度、多角色地去诠释，角色才会有厚度，人物才能立起来。”

在他看来，无论是生活里，还是戏里，人性都兼有善恶两面，“角色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人物塑造时不能单纯地以正派、反派来区分”。就像他在《外科风云》中饰演的“扬帆”，有人说他“收红包吃回扣不廉洁、利用权职开后门不检点、想方设法减少自己的麻烦是个利己主义者……”如此种种，刘奕君把人物的“恶”毫无保留地塑造出来，纵然他有上述种种劣迹，观众却依然很难讨厌这个人，甚至内心对他深表同情。用刘奕君的话说，扬帆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在他的骨子里，依然铭刻着希波克拉底誓言。宦海浮沉，长袖善舞，危急关头，血仍未冷。刘奕君觉得这是一个源自生活的人，需要把最真实的内心呈现在观众面前。有观众最开始因为他的坏一度想弃剧，随着剧集渐入佳境亦能感同身受。这也是刘奕君想要看到的。他正在践行的，正是李雪健说过的一句话：“我会用扮演的角色和大家交朋友。”

奔赴远大前程

“忙”是这两年贴在他身上最显著的标签之一，也让他递交了一张张令观众喝彩的答卷。刘奕君“霸屏”来势汹汹，就频率而言，堪与当年柳三变“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相提并论。不管人物大小，百变的他都能自由地切换于不同格局的角色中，游走在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这位双子座精分boy在奔赴《远大前程》的途中，似乎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刘奕君去年10月19日在自己的微博上写下：“要出卖自己的灵魂给魔鬼，是需要勇气的。我能感受到那种撕裂的疼痛，那不是一般的肉体疼痛，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煉狱之灼。”那是他进组《远大前程》的第三天。难道一开始，他便感受到了张万霖这一角色给自己带来的“下马威”？是的，演过太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角色，此番又将经历怎样的涅槃重生？“我现在已经置之死地了，但我不知道能不能重生。张万霖这个角色完全找不到一丝人性的温暖，所有关于‘坏的脏水全部泼在他一个人身上。”张万霖何许人也？其人物原型是上海滩三大亨之一——张啸林，原是杭州的地痞无赖，后靠巧取豪夺成为实力最强、影响最大的流氓集团“领头羊”，与黄金荣、杜月笙是拜把子兄弟。这样一位有着令人叹为观止“前科”的坏人，演起来着实让刘奕君很分裂。

接演这个角色是因为欣赏陈思诚的“全能”，也因为乐于享受与赵立新、倪大红等众戏骨飚戏的快感。刘奕君饰演的张万霖刷着一头顶高级的奶奶灰，正襟危坐的时候，颇有那么一股邪气凛冽的“坏感”。“每天拍戏的工作量那么大，每次收工后我会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魂不守舍的样子。这样的光景大概要持续半个小时甚至是一个小时左右。站在卸妆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样子都变了，镜子里面的我变得有点陌生。”为了塑造好这个流氓气很浓重的角色，刘奕君曾与陈导沟通在张万霖的脸上划一道疤，但陈思诚本着尊重历史原型的原则否了这一建议。从面相上看，刘奕君确实与流氓大亨长得相去甚远：“我想来想去，就设定这个人物在看人的时候把头低下来，斜着眼睛瞟眼看人。这样，整个人会变得微微有点驼背，而且眼睛一大一小，单纯只是想让张万霖看起来有点凶煞。”其实，这已经不是刘奕君第一次给角色“加戏”了，每次拿到剧本，在做案头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精心打磨、力图创作出一个充满精气神、立体的人物。是的，他不是在演，而是在创造。

坠入角色灵魂深处

张万霖一角让刘奕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身体被掏空”，他直言这是入行以来与自己反差最大的一个角色：“他身上特有的江湖味道与流氓气息，我觉得很难把握。”在历史上，张万霖的原型对母亲非常孝顺，但是《远大前程》中并没有出现他的母亲；他还有三房姨太太，但是剧中几乎没有他和女人接触的戏份，这就让刘奕君很为难：“我总是乐意从‘坏人中找到一丝温暖的东西，但是这个人物很难，我总不能从上海滩三大亨中寻找吧？毕竟没有这样的篇幅。”在开拍后的一个星期里，刘奕君几乎每晚都在做噩梦：“做梦是我不断靠近角色的方式之一，但以前并不会做噩梦，也不会半夜惊醒，这次梦中都在杀人，这个角色把身体里的魔鬼都放出来了。”也许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所罗门王上了封印的瓶子，住着一个魔鬼。就像刘奕君所说：“我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善恶两面，都有崇高与渺小的部分，人是立体的、多重的。”而张万霖身上的恶，是把普通人身上的灰尘无限地放大无数倍的结果，所以进入角色，如同跌落深渊。

其实，这不是刘奕君第一次为了角色废寝忘食、辗转难安。三年前在《父母爱情》中深情演绎的欧阳懿，也是一个精雕细琢、深入灵魂的角色。年轻时，欧阳懿曾意气风发，也曾怀才不遇，他经历过低谷并在磨难中磨去了自己的棱角。虽不是主线人物，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却也贯穿始终，发生在这个人物身上的故事也很有代表性。“欧阳懿的最后一场戏是‘文革平反后去找郭涛喝酒，在酒桌上嚎啕大哭，在此之前的十年间，完全没有他的戏份，他的出现不是惊鸿一瞥，而是一个时代的完结，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刘奕君知道这场戏于他而言何其重要，暌违十年的情感不是依靠化妆技术就能完全表达的，所以早早地他就在酝酿着这场戏的情绪，为了找寻灵感，他跑步时、散心时都在动脑筋思考如何才能演好最后这场戏。这段时间一直靠听当年演《温凉珠》时的竹笛丝弦曲——《爱哭的孩子不睡觉》慰藉自己。后来他去补录音，看到最后这场戏，瞬间泪流满面，给该剧的导演孔笙打电话。孔笙说：“欧阳懿代表的不是一个点，不是一条线，他身上是一个阶层的写照。”刘奕君回忆道：“这是我第一次被我自己演的角色感动哭，欧阳懿在我心中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

演员这份职业看似光鲜亮丽、风光无限，作为一份“出卖情绪”的职业，它也是“伤人、伤心、伤神”的工种。其实，演员这个群体的内心世界是无比脆弱的。刘奕君会为了角色与世隔离。“很多人会吐槽某些演员在片场耍大牌，其实很多时候是因为我们为了演好角色而不得不将自己装入套子里。”三百六十行，有人是靠脑力劳动，有人是靠体力劳动，而演员不光要透支脑力和体力，还是一项情感劳动，需要你为角色付诸喜怒哀乐。也正是由于每一个角色都是耗神的，所以刘奕君偏爱一切让自己安静的事物。“你选择一个角色，便要去做好迎合他的准备，接受他的人生轨迹，淡化自我，这会让人魂不守舍，所以我会在演完之后，呼唤自己的心神，做一些事情让自己平静下来。”闲暇时的刘奕君喜欢书法、篆刻、品茶、闻香、插花……每个人都是时间洪流中的沧海一粟，刘奕君欣喜于戏里的折腾，享受着戏下静如处子的安恬，究竟是入戏太深，还是戏如人生？他也在思索。

千呼万唤始出来

有人说，刘奕君将要迎来属于自己的中年大火时代，我猜想说这话的多半是年轻人，因为他们遇见“刘郎”时，他已经走起了大叔路线。其实刘奕君出道很早，就读北京电影学院时便成绩斐然，作为专业课排名第一的学生，他是老师和同学眼里一等一的优秀生。有网友称赞他是“北电辛辛苦苦培养总算拿得出手的”演员之一。刘奕君是第一个到韩国拍片的中国男演员，这在他的演艺生涯中算得上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在中韩合拍的喜剧片《摩登家庭》中，出演一个娶了韩国老婆的男人，跟主演《黄手帕》《传闻中的七公主》的韩国女星李泰兰对戏。李泰兰在韩国的江湖地位，跟范冰冰、周迅、章子怡有的一拼。这部剧在2002年国内首播，剧终时恰逢当年的春晚，據说，直到大结局完结，春晚的收视率才上去，可见其当时的影响力是有多大。随后的几年，刘奕君用心修炼，塑造了《大染坊》《开创盛世》《大槐树》《绝密押运》等作品，以每年一部或几部的频率和观众见面。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作品都没有像《伪装者》与《琅琊榜》那样如日中天，把刘奕君捧上时代的风口浪尖。

千呼万唤始出来，刘奕君终于迎来了他的黄金时代。

《伪装者》中的“王天风”一角让刘奕君获得了第22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男配角奖提名，他觉得感动并感谢，虽然没有拿奖，“可能时机还没有到吧。”他笑着说。早在16年前，他也曾凭借在电影《生死兄弟情》中饰演的边缘人物刘国强一角而获得第18届金鹰奖最佳男演员提名。他把获奖的事情看得很淡然，仿佛与他无关：“得不得奖都是一种鼓励，我更渴望得到更多观众的认可。”在《伪装者》播出后不久，好几个失联已久的老艺术家重新联系到了刘奕君，说“王天风”一角颠覆了他一以贯之的表演，特别出挑。确实，这个角色在年轻人当中也相当“圈粉”，甚至一度“圈走”胡歌的“迷妹”，是让刘奕君始料未及的。“我的很多粉丝称呼我为刘老师，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胡歌在《伪装者》里这样称呼我，所以他们也这样叫我。”

是的，“爱玩”的“九千岁”们亲切地追捧刘奕君饰演的王天风与胡歌饰演的明台为“天台CP”，妥妥的师生情被玩坏了。毋庸置疑的是，王天风与明台亦师亦父亦友的情感不言自明。在《伪装者》的第一集中，王天风对明台说：“年轻人，你是想做芸芸众生中被保护的逃兵，还是想做看不见战线里，孤军奋战的勇士？”寥寥数语背后，是这个人物老谋深算的心机与有备而来的博弈。“这是王天风在试探明台，看看他的思想本质与心智成熟度，说出这些话是想看明台的反应，虽然没有用双眼看着他，但是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心跳、颤抖的手指。”刘奕君说这话时把我带回了《伪装者》的故事情节里。剧中，明台一角是“死间计划”里的一颗死棋，但是后来王天风为了保护他，做出了“让他活着，我去死”的选择，这样一个疯子般的麻辣教官，看似冷酷无情，实则怀揣一颗博大的心，舍己为人。王天风如此圈粉也在于理性与感性在他身上交相辉映着。

他俩的一场离别戏被粉丝剪辑上传到各大社交平台上，点击量与好评度“爆棚”，两人均被赞“神演技”。刘奕君回忆道：“我记得那晚虽然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月光，但整体氛围是温暖的。两个人聊了很多，我送他手表，然后转身不回头，说：‘干我们这行的，没有告别。这时候需要发挥自己的内功，眼睛里要有泪光，但是不能流眼泪，这必须要控制住自己。”当时的场景，王天风回头前是一种心境，回头后又是另一种心境。明台问他：“老师，我们还能相见吗？”他微笑着对明台说：“也许，再见面就是你死我活。”这时候，早已没有了上一秒的心潮澎湃、暗流涌动。有的，只是对爱徒的怜惜与不舍，而表面上，依旧要装作云淡风轻。心理活动是演员演戏过程中最难把握的，但同时，它又通过人物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呈现给观众。而刘奕君擅长的，便是拿捏好人物心理活动的火候，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来。

单靠“王天风”足以撑起刘奕君黄金时代的半边天。这个角色实在太出彩，以至于有人觉得他的风头盖过了几位主演。而他却谦逊地说：“这个角色的发挥空间非常大，也是一个夺目讨好的角色，层次多，人物形象深刻。加之这片子里有一群好演员，大家演技起码都不糟，算得上是互相之间加成的结果吧。”除了跟明台有很多对手戏外，他与于曼丽也有一种不可描述的情感纠葛：“这在我作案头工作的时候就设想过，后来再见曼丽时，王天风吃了她的棒棒糖是我即兴发挥的戏份。”不得不说，从观众的反馈来看，这份临场表现很出彩。于曼丽对于王天风而言，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性别吸引力，虽然这种情感对手并不知晓。“我觉得这件事的美妙之处在于不让你的对手知道，她在那瞬间只能跟着你的感觉走，这很刺激。”提及王天风，刘奕君的话匣子便停不下来，难怪有人说他是“剧透小王子”，他对于自己塑造得每一个角色都是如数家珍。他深刻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有时觉得他演戏是进入角色的灵魂，而此时，他早已被王天风附体，二者合二为一。说他是“戏痴”一点也不为过。

不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

巧合的是，刘奕君的偶像，恰巧就是一位“戏痴”——张国荣。“我上学的时候看过很多欧洲、美国电影。但最喜欢的还是张国荣的电影，《纵横四海》《英雄本色》都是我的心头好，他的很多歌是我去唱KTV必点的金曲。”更巧合的是，张国荣与王祖贤版的《倩女幽魂》堪称传世经典之作。而刘奕君也曾拍了《人鬼情缘》，他演男主角宁采臣，而聂小倩则是《琅琊榜》中的“静妃”、《伪装者》中的大姐“明镜”——刘敏涛，原来他俩很久以前就合作过。刘奕君觉得张国荣天使般的笑容让自己感到快乐，他的一举一动，让人着迷。虽然没有见过其本人，但他被偶像的纯真所打动。其实，很多人评价刘奕君时，也用了“真实、纯真”两个词，演戏也好，做人也罢，他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教育已经入读北京电影学院的儿子的。

撑起他的黄金时代的作品还有《琅琊榜》中的谢玉。王天风和谢玉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不择手段的军人和不择手段的佞臣，一忠一奸，一个是为民族大义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一个是为了一己私利毫不犹豫地牺牲别人，刘奕君把这两种感觉都演出来了。这些角色大火，都在情理之中，是这些年来刘奕君不忘初心、苦心耕耘的最好结果。他对儿子说：“成功的路上并不拥挤，只因为坚持下来的人不多。”这其实是他真实人生的一种写照，人生路上虽然荆棘满途，但终有繁花似锦时。

刘奕君的繁花似锦时正在到来，他也坦言自己处在黄金创作期，不求像钻石般光芒万丈，但愿成为璞玉沉淀自己。今年他还有《远大前程》《猴票》《回到明朝当王爷》《醉玲珑》将播，都是匠心独运、良心之作。《猴票》讲的是一个温暖的底层故事，真实再现了北京人的平常生活，借以反映当代中国老百姓的价值情感和精神生活。刘奕君说这个人物很真实：“我觉得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要敢于演市井阶层的小人物，一个小人物对于演员心智的锻炼，是有莫大的助益的，所以我很珍惜《猴票》中的这个人物。”五月熱播的《卧底归来》，刘奕君脱下《外科风云》中的白大褂，上演警察制服诱惑。“刘奕君与林申”这一组合可以媲美去年国庆档电影《湄公河行动》“张涵予与彭于晏”组合，这也是他跟同班同学张嘉译毕业后第一次“合体”，他很珍视这份难得的缘分。

刘奕君爱每一个角色都像爱自己的孩子，他不刻意纠结哪部剧更红、哪个角色更火，谦虚有礼而且特别理性，“不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尽心就好”——云淡风轻，是刘奕君给人最直接的感受，这也是他最舒适的状态，也正是这种状态，让他义无反顾，奔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