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

娃五六岁的时候，我给他报过社区篮球联赛，参加就有奖。也有参加过比赛，有比赛就有输赢。

那年月，娃尚不能把比赛分数和自己的行为联系起来。他怕球砸着自己，尽量溜边儿站，走走停停，状若逛街。教练看不下去了，几乎是让明星球员把球送到他手里，说：“每个人都要有一次投篮的机会。”

我昧着良心在场外拍巴掌，心想，“这个娃是我亲自生出来的吗？”

没打到半场就被球砸中了头 ——于是名正言顺地下场休息。比赛结束，他们球队赢了，他很振奋，跟我说：“我们赢了哎！”我悲愤地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军功章里有你的百分之零点零一吗？

娃对于别人的胜利还是很羡慕的。他们班有个孩子跑得很快，他老跟我说：卢克是全校跑得最快的，六年级的孩子都没有他跑得快，爸爸都没有他跑得快（爸爸的运动水平在他心里是像神一样存在着的）。他练琴，跟我说：“我弹得好的时候你可不可以说：go，帅帅，go。因为卢克跑步的时候，老师同学都这么为他加油。”

我听得心里一酸，妇人之仁的眼泪几乎要当场落下。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弹琴我都要在旁边助威，直到有一天他很纳闷地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在我弹琴的时候说，go，帅帅，go？”

五岁开始弹琴，两年前才参加第一次钢琴比赛。我和娃都没有想到输赢这回事，可是气氛极其紧张，完全是大战前的紧锣密鼓，看这架势谁会相信我们只是去打一场声势浩大的酱油呢？到他上台的時候我已经激动得快晕过去了，等他弹完才发现衬衫的一角塞在裤子里……不出意料，他没有得奖，我带他去吃承诺过的冰冻酸奶。因为他对于输赢的浑浑噩噩，我们都没有把这一次的失败当成失败。

后来陆续又参加过几次比赛，居然也拿到了奖，再也不是群众演员了，似乎从此也告别了不计成败的淡定。

有一天，始料未及地，娃突然对我说：“我真地很想赢这次钢琴比赛。”

我（激动，总算开始求上进了）：好啊，妈妈支持你！

娃：其实我知道上次比赛我不算赢，因为只有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和荣誉奖，我得的三等奖相当于倒数第二。

我（面对突然懂事的娃，像被人猝不及防地迎面打了一拳，觉得鼻酸）：这么说不公平，能参加比赛就已经不错了啊，而且还有很多参赛的人什么奖都没拿到。妈妈为你自豪。

娃：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我跟朋友说我钢琴比赛得奖的时候，没有跟他们说得三等奖的有好多人。

我（泪奔了）：没关系，我们有时候都会做一些让自己显得厉害一点的事。

娃：是啊，我没有撒谎，可是又没有完全说真话。

我：……（继续欣慰而伤感中）

娃（握拳）：我真很想赢，赢了就有座大奖杯（第三名和荣誉奖只有奖牌）。

我：……（瀑布汗。到底是懂事还是不懂事啊，自己好像又想多了）

人生第一次发奋图强的结果，是接下来的比赛拿了第一名，如愿以偿地捧回来金光灿灿的大奖杯。老实说我觉得这奖杯含金量有限，因为参加比赛的选手少、曲目范围小，他又是这个组里面年龄比较大的。最关键的是，我理想当中那个“爱拼才会赢，赢了更爱拼”的循环并没有建立起来。

今年有两个年度比赛。老师策略性地建议我们参加第一个，因为年龄分组关系，娃是他们组里最大的一拨，赢面很大。可是万万没想到，娃严词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他不喜欢这首曲子。这必须是亲生的啊，跟他老娘一样，哪怕什么都没有，可是也要有性格。

比赛在春假之后的一个星期。假期出门玩得忘乎所以，收到老师的提醒，才意识到比赛就在三天之后，于是家里敲响了临阵磨枪的鼓点。

娃是倒数第三个登台的，我揣着登山遇到熊、希望队友们个个都摔跤的小人心态，一路看下来，心里哇凉。开头还不错，节奏明快，我用脚尖打着节拍，忘了胜负，有想跳舞的感觉。中间他手一滑，就好像打了一个嗝。

宣布结果的时候，从第三名宣布到第一名，当然，没有我娃的名字。他站在拿了第一名的小朋友的身后，人家春风满面，他面无表情，只有最熟悉、最关爱他的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得出紧张、失望、难过，像金鱼池里不起眼的小泥鳅。我心里五味杂陈，辨不出酸甜苦辣，只想冲上去，拥抱他，跟他说：“你是最棒的，真的，在我心里，你是最棒的。”

回到车上，他揉着眼睛，眼角有眼泪。虽然失败是意料之中，可是和人生的第一口美味一样，第一次品尝到的失败的滋味，大概也特别深刻吧。

我带他吃他喜欢吃的自助餐，他要求喝可乐，被我拒绝。他说“我都参加比赛了”，我说过会儿请你吃冰淇凌，他说“我都输了”。我晕。

可是晚上跟娃说起这一次比赛，他还是耿耿于怀，反复跟我念叨：“他们连我的名字都没提到。”失败的滋味层次丰富，比被碾压更难堪的是被彻底地忽略。和娃有九年斗智斗勇经验的老政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思想工作。失败乃成功之母；总结教训，在废墟上站起来，迎接下次胜利。这些都是金玉良言，可是似乎都不是我的心里话。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一个特别好胜的人。初中的时候曾经有老师劝我考技校：“不要那么好胜，你毕竟是个女生，女孩子好胜会很辛苦。”言下之意女孩子读书升学终究拼不过男生，更何况像我这样资质普通的女孩子。可身边也总有人批评我得过且过不思上进。人生过半，我连自己算不算好胜都说不清楚，怎么教育孩子正确地不卑不亢地面对失败呢？

如果要说大道理的话，也许我的真心话只能是：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不管我们是积极进取还是淡泊名利，做人，总是难免有失败的时候。第一次品尝失败，就像第一口柠檬，也许特别酸楚，特别难忘，可这就是人生的滋味啊，酸甜苦辣，一样都不能少啊。

我亲爱的孩子，也许你未来的漫漫长路上，将充满了各种竞赛，有时候你会赢，有时候你会输。但是人生从来都不是一场简单的竞赛，没有绝对的成功，也没有绝对的失败。我很庆幸，当你第一次品尝失败的滋味的时候，我能在你身边陪着你。虽然妈妈笨拙而糊涂，可是我愿意这样拉着你的手，听你讲失败的滋味。

亲爱的宝贝，失败会让我们沮丧，忧伤，嫉妒，后悔；可是，失败也会让我们坚强，柔韧，豁达。宝贝，我是那么地爱你。希望你所有的比赛，无论输赢，都能听到妈妈为你加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