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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走了 茶花开着

2017-06-22高国镜

神剑 2017年3期
关键词:山茶花茶花胡子

高国镜

茶花妹呀,我救你一把,算个啥呀,你就忘不了我啦?

红军哥呀,我跟你好,我愿意,你为啥偷偷报答我一辈子哩?

——男女主人公的梦中对话

远方升起一朵永不消逝的白云

红军哥走了是因为红军哥来过。

竹胡子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茶花和她娘一夜也没睡觉。前半夜是在月光下和星光下推碾子,轱辘辘推个没完。娘俩把仅有的一斗二升小麦都推了,推一遍,又用马尾箩箩一遍,箩出了半笸箩雪花般的白面;然后又推了一筐杏核,把杏核连同杏仁一并轧成黏糊糊咖啡色的酱态。后半夜,俩人就熬开了杏油,直熬到鸡叫,油花才一层层翻上来。待把油撇出来,灌入罐子,娘俩又开始和面,做油锅,炸开了油炸鬼。拂晓前,娘俩便炸了两大盆子外焦里嫩,香喷喷、金黄黄的油炸鬼。但这油炸鬼娘俩一个也没舍得吃,只准备装好,让竹胡子和他们带上,也好路上吃啊——长征路长着哩,没干粮吃哪行哩。

那一夜竹胡子的心也像旋转的碾砣一般,沉重地转着。他也一宿没合眼哪。只想着,以后可咋报答茶花呀?一想到茶花,他的心就猫抓着似的,茶花都对他那样了,他可咋撂得下这个姑娘啊?他请示了组织,要把茶花带上;可组织没有批,不让他带这个山寨姑娘。他只能服从组织,放弃带茶花的想法。他的心乱糟糟的。不管怎么说,他也要走了,要离开茶花寨,离开茶花妹了。送别的饭,是油炸鬼,还有茶花亲手做的夹了松鸡肉的过桥米线。那是竹胡子一行人终生难忘的一顿饯行饭啊。马夫和警卫员吃得拍着肚子,都不好意思了。

竹胡子自然是骑着那匹大白马走的。但大白马的鞍子上多了一个厚厚的垫子,那是茶花用一百块花补丁缝制的,里面还续了两巴掌厚的一层棉花。竹胡子望着这个垫子,坐着这个垫子,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甚至有几阵子都泪水涟涟的了。但竹胡子不知道,那马尾巴上少了三根马尾毛,那是茶花偷偷地揪下去的;揪那马尾毛时,那马尾毛还没断,她的心似乎要碎了,她的泪水恰如断了线的珍珠,滴滴答答的。从心里说,她不愿竹胡子走,可这位红军哥却要走了;在她家住了十几天,就要走了,时间太短了,一晃,可就这么一晃,就处出感情来了,何止是一般的感情啊,她简直不敢想两天前那一幕,羞死人了。可她能不想吗?想的日子也许还在后头哪?但她所想的,不仅仅是她失去了什么,而是她得到了一个红军哥的……爱呀……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抡着棒槌,再给红军哥洗一次衣裳;只想抡着拳头,捶红军哥的膀头子一顿,然后说,红军哥,你娶了我吧,咱俩拜了天地吧;只要我嫁了你,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你走到天边你也是我的人了,我也等着你……可她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了。她是留不住,也不能留红军哥的呀,红军的长征还没走完,红军哥还得走长征去哩。

她想跟红军哥一起去走长征,可红军哥说,你那俩三寸金莲儿,哪能走长征哟?要真去走长征,还真赶不上趟儿哩。于是她就不怨竹胡子不带她了,就恨那长长的裹脚布子,把她的脚裹得走不了远路了。后来她想开了,想開了她就采了一大把山茶花,送给了竹胡子,说,红军哥,你走吧;我知道你是为穷人打天下的人,你还有好远的路要走哩。你该忘就忘了我,我也不怪你……反正……反正后面的话茶花没有说,她只把那山茶花往竹胡子怀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竹胡子分明要哽咽了,但他还是说了一句带点诗意也带点希望的话,等明年山茶花开的时候,我就来看你。

从此茶花永远就把这句话记住了。从此她最盼的日子就是山茶花开的日子。

那天竹胡子那一行人马,真有点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那白马像一团白云飘走了。茶花望着那渐渐远去的白马,泪眼模糊了;茶花望着开在山坡地头、溪畔的山茶花,泪眼蒙眬了。

那天茶花她娘也去给竹胡子他们送行了。她还给他们带了一包土特产。她直说红军真是好人哪。

此后茶花天天望着天上的云彩,出神;她总觉得,那匹马并没有远去,而是化作了一团白云,就在东边的天上飘着,就在东边的山上,慢悠悠地跑着,似乎一天也没离开过东边的那片天,那座山。只要茶花向东边望去,那东边,那红军走去的方向,似乎就有那匹白马的影子。从此,她天天都盼着那个骑马远去的红军哥,再骑马归来,再来到他们的小山寨,再吃她做的小米饭,再吃她捞的小鱼;再吃她挖的小蒜,再听她唱的小曲……她多想再给竹胡子点一袋烟,再骑着竹胡子的马,走那么一走啊……她甚至想到了她给竹胡子打洗脚水、铺被窝的情景,还想到了竹胡子把她……不敢再想了,她的脸又烧红了。她顺手采了一朵朵山茶花,抛到了哗啦啦流淌的溪水里。那随水东流的山茶花,会流到那位红军哥的跟前去吗?

红军走了。走了对茶花来说就杳无音信了,天上的鸟不能告诉她,水里的鱼也不能告诉她,红军哥到底去了哪里?她把山茶花望落了,天边那一朵白云却还时隐时现地飘着,她还是以为那白云就是竹胡子的白马。

山上传来一声枪响,吓得山头的白云忽悠了一下,吓得茶花似乎打了一个哆嗦。她知道,这是木楞在打枪,不知道他又打到了什么猎物?

抢婚人遇上了竹胡子

红军哥走了是因为红军哥来过。

十天前,红军哥是骑着一匹高头大白马来的。当时那位红军是一个够得上骑马资格的军官。他姓竹,叫竹马;因为他的下巴上留着山羊胡子,有人称他竹胡子。尽管留着胡子,看上去还像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那是一个山茶花盛开的季节,竹胡子和他的一班人马,路过那个山环水抱,名叫茶花寨的小山寨。恰好竹胡子病了,高烧不退,组织上吩咐其他红军战士继续往前走,只留下了一个马夫和一个警卫员,让他们休养休整几天。不幸的是,马夫和警卫员也得了疟疾,昏迷不醒的;不但伺候不了他,还得派老乡照顾。他被安排在一户郝姓人家,疗养。这郝家就娘俩。照娘的话说,她家的顶梁柱上山采药时,让白匪用冷枪打死了,白匪比狼还狠哩,所以这母女见了红军就比见了亲人还亲;照闺女的说法是,我不跟红军亲,跟谁亲哩。

母女的日子不富裕,却有两间闲房。闺女手脚麻利地把房子收拾干净,就让竹胡子住进去了。闺女名叫茶花。茶花的大眼睛水灵灵的,鸭蛋脸也是水灵灵的,白里透着粉,芍药花似的。

把竹胡子安置下来,茶花娘便从一个竹篮里拿出来一把晒干的青蒿,她和竹胡子说,这个治疗疟疾最灵验,好偏方儿,只要喝上七天青蒿汤,就可痊愈。茶花说了一句,我娘是半拉郎中哩。茶花便点着火,支上砂锅,咕嘟嘟熬上了碧绿的青蒿。竹胡子用木碗把药汤喝了下去,药汁沾了一胡子,逗得茶花直想笑。

茶花又给他做了一碗过桥米线吃,辣乎乎热乎乎的。竹胡子后来说,那是他一生当中吃得最香的一碗过桥米线哪。晚上,茶花又把木楞送来的狍子肉,给他炒着吃了。吃了两顿饱饭,喝了两碗青蒿汤药,到第二天早上,身子骨就硬朗了起来,精神也好多了。茶花到小河里把他的军装洗了,还给开了线的鞋缝了一遭针脚。茶花又给他打来一盆洗脸水,让他洗了脸。又盛上饭,让他吃着。竹胡子让茶花也吃饭吧。茶花说,你吃上饭了,你的马还没吃哩;我得割草,喂马去了。茶花就抄了把镰刀,割草去了。竹胡子感动得直夸道,这个姑娘,真好啊。

竹胡子吃完饭,打算去找给马割草的茶花时,却听见茶花的一声惊叫,救救我呀!

原来,茶花正在河边割草,五条大汉猛虎一般,风风火火就窜到了茶花面前。两个大汉把一块腊肉和两袋稻谷放在茶花身边,有个所谓首领说,茶花,这就算我们寨主的聘礼了。听说我们寨主和你求过婚,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依我们寨主,今天寨主让我们抢婚来了——说着,吩咐四条大汉,把人带走!

没待茶花醒过神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就把茶花架了起来,抬了起来,抱了起来,然后一个人背到身上,就要开拔。茶花乱踢腾,有一条汉子就在后边拽住了她的两只小脚;为防止她的手乱抓乱扑棱,把她的手也被捆住了;由于她拼命叫唤,又要堵她的嘴,而这时竹胡子和茶花娘已经听到了茶花的呼救声——还有一个听见呼救声的,就是拿着枪,正在山上转悠着打猎的木楞。

竹胡子听到喊声,二话没说,抄起盒子枪,推门就出去了,直望着茶花呼叫的方向。从茶花娘的嘴里他得知,这是在抢婚哪。他哪能容忍寨主霸占民女!他跳上马,一勒马嚼子,那马像一股白旋风,转眼就把他驮到抢婚现场了。他还没从马背上跳下来,先冲天开了一枪,然后跳下马来,大吼一声,谁敢抢人,把姑娘放下!

抢婚人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把人撂下,而像野兽呼叫着,要逃跑。他们甚至敲起了随身带的锣鼓。竹胡子大喝一声,把人放下,不然我开枪了!说着,就扑了上去。竹胡子气得胡子直颤抖,他问那几个抢婚的人,你们是哪个寨子的,你们的寨主叫啥?姑娘不愿意,你们怎么能抢婚哪!

几个人似乎没有听清竹胡子的话,但他们看得见,也听得见,竹胡子是拿着枪的,他们知道枪的厉害,只好先求饶,说是可别枪毙他们呀,他们也是奉寨主之命来的。

那几个人,包括伤了一条腿的人,都给竹胡子跪下了。竹胡子直说不兴这个。挨个把他们拽起来,让他们带着聘礼,回寨子去吧。以后可不兴再抢婚了。

抢婚人扫兴地逃跑了。竹胡子才去安慰那个险些被抢走、惊魂未定的姑娘。竹胡子把茶花扶起來,拍拍她身上的土,把捆着她俩手的绳子解开了,把她挣脱的一只鞋捡了起来,帮她穿上。

茶花含泪叫了一声,红军叔,是你救了我呀。她真想扑到竹胡子怀里,可没有,她只是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竹胡子。

茶花娘赶来了。她望着竹胡子说,谢谢你救了我的闺女!

在山上转着打猎的木楞,也从森林里走了出来。他的枪上挑着两只野兔子。当他听茶花娘说,刚才发生了一幕抢婚事件时,他怒气冲天地说,敢,他们敢抢我妹子?我毙了他们!他把兔子摘下来,让茶花娘回去炖肉吧,他要追强盗去。

竹胡子硬把他拦下了。他又气又恨地冲森林里开了一枪——枪沙子把山茶花瓣都打落了一片哪。木楞冲竹胡子说,你们来我们寨子里干啥?不光是为了养病吧?这些寨主们,比老虎还霸道哩。你们管不管哩?

竹胡子说,管,我们就是为穷人打天下的。早晚,那些土豪劣绅,恶霸寨主,都会被我们打倒的。木楞哈哈大笑了说,还是红军好哩。我给红军打狍子去。

茶花望着竹胡子,还有点心有余悸地说,红军叔,你们要是走了,那些山寨王会不会还来抢我呀?

竹胡子和茶花开玩笑说,我们不走了还不行吗?

茶花就笑了,小脸像山茶花灿烂。有竹胡子在身边,她就有了靠山。她跑到小河边,把脸洗得白白净净的;回家换了身体面的衣裳,风刮着一般,美滋滋地找竹胡子去了。

洗浴的姑娘情愿被谁偷窥

竹胡子并不愿听的一句话,茶花却老对他说,红军叔,是你救了我呀!我宁可死,也不给寨主当小老婆!你要不来,我就……茶花就哭了,然后又跑到屋外边去了。一会工夫,茶花又天真烂漫地跑到竹胡子的屋里去了。

由于竹胡子爱写东西,茶花进去的时候,有时他怕茶花给他捣乱;可茶花不在屋的时候,他心里又空落落的。有时他就叫着,进来呀茶花,我要抽烟。那天竹胡子没有火柴了,火镰也找不到。茶花就一阵风似的跑进屋去,用火筷子从灶膛里夹了一颗火炭,就给竹胡子点烟去了。竹胡子用的是旱烟袋,抽的是叶子烟。她见竹胡子笑眯眯的,探着身子噘着嘴,和她接火,挺逗的样子,她就与竹胡子开玩笑,你抽烟,我点火,燎了胡子别怪我……竹胡子就笑得更欢了,说她是个淘气的丫头。说她淘气,有时她还更来劲,更随便了,像个嘎小子;她甚至在激动的时候,敢伸手揪一把竹胡子的胡子。那时茶花乐得前仰后合,竹胡子也乐得前仰后合。竹胡子有时疼爱地揪她的羊角辫儿一把,甚至拍她的屁股蛋儿一把。有时候,他把自己的八角帽戴到茶花的头上,直说她长得漂亮,还说你跟我当红军去吧。茶花说,去呀,我就和你当红军去。可竹胡子又说,不能,你一个毛丫头,可不能当红军去呀。茶花说,毛丫头才跟毛主席当红军去哩,我是毛主席的毛丫头。竹胡子就说,这个毛丫头的小嘴真会说话。可要真让你当红军去,你舍得你娘,舍得茶花寨吗?茶花说,舍得,有啥舍不得哩。红军叔,你真的带我当红军去吧,啊?

竹胡子看着茶花,许久才说,你这个毛丫头,你以为当红军是小孩过家家哩,那是要把脑袋掖在腰带上,随时准备牺牲的呀。

茶花说,死我都不怕,还怕个牺牲;你都不怕牺牲,我怕个啥哩。你也看见了,寨主敢派人大白天的来抢我,你说我活得踏实吗?还不如跟你们当红军去哩。红军叔呀,我总是后怕,怕有一天还有寨主来抢我;再者说了,就算寨主饶了我,那木楞也放不过我呀……

竹胡子问,木楞在追你?

茶花说,我感觉他是盯上我了,想追我;他不光在打猎,他也在打我的主意呀哩。他常常给我家送猎物,为个啥哩?还不是想让我也成了他的猎物,打我看不出来哩。

竹胡子笑了,看你这毛丫头,还挺有思想哩。女大当嫁,早晚你也得嫁人哪。那木楞虽说有几分愣大胆,可人也不错吗。

茶花说,红军叔,你瞎说啥呀,你就想让我嫁那么一个人哩?

竹胡子问,那你想嫁啥样的一个人哪?

茶花大着胆子说,我想嫁个红军……说完,茶花就红着脸跑了。茶花跑了,竹胡子的脸也有点红了,又哈哈大笑了,这个毛丫头,还想嫁个红军哩?谁知道她想嫁个啥样的红军哪?想想他竹胡子本人,都快30岁了,还没成个家,他的心情愈发不平静起来——他不敢再想了。可那一刻他觉得,想和茶花唠唠嗑。他听见茶花就在窗外撅柴禾哪,他就叫茶花进来,又吩咐茶花,给他点一袋烟抽。茶花又说,你抽烟,我点火,燎了胡子不怨我。就该把你的大胡子燎干净,让你装爷爷。

竹胡子笑了说,那你不叫我红军爷,怎么叫我红军叔哪?我的面相到底像爷爷,还是像叔叔啊?

爷爷、叔叔你都不像。

那我像啥?

茶花红了脸说,像红军哥呗。

竹胡子笑了,笑得山响。不禁开了一句玩笑,你要叫我红军哥,我就该叫你茶花妹了——茶花寨有我一个妹子呀。

茶花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红军哥,就红着脸跑到门外去了,正好一头撞到娘的怀里。娘随手把闺女拉到墙旮旯里,叮嘱说,你可别和竹胡子没大没小没深没浅地闹玩笑啊,人家可是红军的官哩。

茶花说,红军官兵一致,才不讲究啥等级哩。我和他熟了,叫他红军哥,怕啥哩。

娘说,你这丫头,脑子忒简单哩。

那天竹胡子亲自牵着马,让茶花骑,算是对茶花的犒劳。茶花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放得开了,就蹬着马镫骑了上去,还跑了两圈。在山花簇拥的山路上骑马遛弯,真是说不出的过瘾呀。竹胡子开玩笑说,看你嘎悠嘎悠,屁颠儿屁颠儿的,美得要出嫁似的。

茶花就脸红了,笑着说,你净瞎说,我嫁个谁哩?

竹胡子说,谁知道你要嫁个谁哩!

茶花说,我要嫁给你,你愿意不?说完,马背上的茶花脸红了,那小脸红得像空中的太阳。而牵着马的竹胡子也脸红了,他简直不知道茶花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话?这个时候,山上传来一声枪响。茶花说,你听,准是木楞又打着猎物了。

竹胡子说,你要嫁给木楞,一辈子可都有肉吃了。哎,骑马好受不?

茶花说,哼,你这马鞍子,硌屁股;等你走的时候,我给你缝个鞍子垫吧。长征路长着哩,省得磨你的屁股。

竹胡子就感动得不知说啥好了。望着天上一朵游荡的白云,真怕今天或者明天要走了似的。

那天也不知道茶花是去给他放马了,还是挖野菜去了,反正是茶花带着一串笑声,又跑了。于是他就沿着山路去找茶花——原来,茶花正在清澈的溪流中洗澡哪,脱得一丝不挂,那身子白得就像他在哪里见过的一只白色羽毛的鸟。那白色的鸟在水里扑腾着,时而又站起来,又蹲下去,又趴下去,来一顿狗刨儿。竹胡子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时间都呆了傻了,脸不是好红,心不是好跳……而他的窘态和尴尬相,忽然被茶花发现了,茶花不知怎么向对面一望,就望见了一个影影绰绰、隐隐约约的身影,还有一双男人的目光——茶花差点叫出声来,脸轰一下红了,羞得要无地自容了,恼怒得要发作了……可茶花定睛看去,发现那人竟然是竹胡子,是红军哥。这一下子,她把要发出的声音、要发出的火,又咽了回去,又熄灭了。当时她有多难为情,她后来说那是她一辈子都感到脸红的事情哩。作为一个全裸着的少女,她长这么大,除了她娘见过她洗澡,任何人也没见过她光身子的情景啊。可那天居然让别人看见了,让一个红军哥看见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啥叫羞臊,那才叫羞臊哩。她说她当时有心像一条鱼,赶紧钻到水里去。可事情的发展却不是这样。她说她的第一感觉是,竹胡子未必是无意中看见了她,也许是有意偷窥她偷看她?如果是那样,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竹胡子真是喜欢她才看她,她是不是应该有一种受宠若惊的幸福感喜悦感自豪感?……竹胡子果然喜欢她,那她就不应该拒绝竹胡子的目光哩。她心头的滋味是说不出口的,是连她自己都不理解她自己的呀。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乐意接受竹胡子看她,看她的胴体……为个啥哩?竹胡子看她为个啥哩?她愿意让竹胡子看为个啥哩?说不清;反正是竹胡子愿意看她,她就愿意让竹胡子看,她还有个啥哩?不就这么一个光身子吗?想看让他看去,不想看他还不看哩。

这么着,茶花就想得开了,茶花就觉得她这也是一次展示自己、奉献自己、报答竹胡子的机会呀。竹胡子救过她。竹胡子眼巴巴地看看她,有啥不可以哩。这么想着,她对竹胡子就没有防备,没有回避。但她必须装得旁若无人的,她不能让竹胡子晓得,她看见竹胡子了,那样竹胡子就吓跑了,就不敢再看了,就不好意思了,那多不好哩。所以她不但沒有不自然的感觉,反而坦然起来,就那么把白花花的身子,像一条美人鱼,就算是美女蛇也罢,继续晾在河边,晾在蓝天白云下,晾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晾在花红树绿的山坡间。她还像只美丽的白孔雀一般,摆出各种姿势,要开屏的样子,风骚得可以呀。

这个时候,山上传来一声枪响,吓得她一哆嗦,赶忙蹲到水里了;竹胡子也被吓得一激灵,钻到密林深处去了。竹胡子走了。她反而有一种失落感。后来她就上岸了,她就把衣服穿上了,她在岸边顺手采了一大把山茶花,就披着湿漉漉的、一挂黑瀑布似的头发,回家去了。

那天茶花装得没事儿人一般,说没事人一般,脸上也带着羞涩和挥之不去的难为情啊,拿着那一大束茶花,去见竹胡子。此时的竹胡子倒给人一种分明是做了贼的感觉。见了茶花,他的脸先红了,心里直打鼓。茶花把花举到竹胡子面前,直问,红军哥,你看这花,好看不?

竹胡子不敢看茶花的脸,因为他做贼心虚。他把茶花接了过来,挡住了眼睛和胡子。他心不在焉地说,花好看,好看。

茶花问他,好看你咋不多看几眼哩?

他吓得声音直颤抖,看……看啥哩?

茶花说,你说看啥?想看啥你就看啥呗,又没人捂你眼睛。

我……竹胡子的声音还在颤抖着,似乎是自语了一声,茶花啊,我可能要犯错误了,我完了。

说啥胡话哩?你咋犯错误了?你咋完了?

我……竹胡子没说二话,只说,两天以后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你是要走的。茶花说,你舍得走吗?

竹胡子不由得说了一声,茶花啊,我对不起你。

茶花的眼泪花转了说,红军哥,你啥也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思哩。

水一样的妹子就要流到你身边

自从竹胡子住到茶花家的小屋后,茶花天天晚上给竹胡子点上油灯,沏上山茶水,点上熏蚊子的艾蒿;自然是要把炕烧热,把炕席扫得干干净净,再铺上被褥,甚至把尿盆都要拿进来……然后才悄悄退去,回娘的屋子里睡觉。娘是一再嘱咐过闺女的,一定要把竹胡子伺候好;人家是红军的干部,到了咱们家,那是咱们前世的缘分和福分哩。

以往,竹胡子睡觉前,总要到外边去遛个弯的;那天也不例外,他踏着月光出去,又披着月色回来了。他推开门,把衣服脱下来,挂到墙壁上的狍子犄角上,把八角帽也挂到狍子犄角上,就一掀被子,打算睡觉——而这个时候,差点把他的魂吓掉啊,他的被窝里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像一只白色的大鸟扑棱一下,吓了他一跳啊,还伴随着一股迷人的花香。而他还没醒过神来,那两条修长的胳膊就环住了他的脖子,叫了一声,红军哥,快上来吧你。

竹胡子是在进退两难之中的。可此刻有一双白皙的玉臂搂着他,他真正是想走又舍不得走啊;面对茶花白嫩嫩的身子,香喷喷的肌肤,他的骨头都要酥了,都要软了;而真就顺水推舟,就坎骑驴,依了姑娘吧,他又怕结果无法交代。那样不但毁了他自己,也毁了茶花。于是他说,茶花,可不能这样啊——你可是个黄花姑娘啊。

茶花说,正因为我是个姑娘,我才愿给你一回哩。红军哥,你救了我,也救了我的身子,要不是你救我,我就成了那个老寨主、老色鬼的玩物了;那样我一辈子就毁了,还不如跳了火坑、跳了水塘哩。我跟了你,我愿意呀,红军哥。今儿黑夜不报答你,也许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你了,一辈子都得后悔着——你快来吧,红军哥,别笑话我,我是真心等你哩。

这话早把竹胡子感动得要哭了。他说,茶花啊,冲这话,冲你这举动,我感谢你一辈子——可我是个红军干部啊,我不能……

茶花说,红军也是人哩。干部也是人哩。你都快三十了,光顾为老百姓打天下了,还没成家哩,还没沾过女人哩……你就……

我……竹胡子说,可我……茶花啊,这样做我就犯纪律了。

纪律?茶花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叫啥犯纪律哩?反正你也看见我洗澡了。瞒别人,你瞒得了我哩?你是喜欢我哩,喜欢我你还怕个啥哩?我都不怕,你还怕哩!

这个时候,竹胡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抑制不住自己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也许他此生最难得、最难求、最难忘的一刻,就是这一刻呀,这一刻胜过千金万银,胜过千车万船的珠宝,胜过……还有什么比自己心爱的姑娘主动投入自己的怀抱,更求之不得、更值得珍惜的呀!于是他这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就要爆发了!他像一股冲出山峡的激流,轰然一声,就把茶花淹没了,吞没了。

那一刻月亮钻进了莲花般的云层里。那一刻竹胡子也钻进了莲花般的深处。那一刻墙上挂着的八角帽红星闪闪。那一刻竹胡子的白马在门外咴咴直叫。那一刻有两声呼唤传得好远——

茶花妹呀!

红军哥呀!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忘的晚上啊。那个晚上的禁果肯定是甘甜的,但后来也许会变成苦涩的。事情就那么风风火火做成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那天茶花真是流血又流泪了。流血是因为她自身保留了十八年的处女之身,在今夜一针见血了;流泪是因為事情刚完,竹胡子就拉着茶花的手说,茶花啊,一日夫妻百日恩,以后我可咋报答你呀!茶花先是不语,后来笑了说,红军哥,我才不求你报答哩。你要真想回报我啥,既然咱俩这样了,我就跟你走吧,你把我领走吧,我一辈子伺候你,我跟你当红军去,行不,红军哥?

竹胡子的回答是不行。他说真的不行啊。竹胡子的泪水下来了。他说,茶花,我对不起你呀,我是一时冲动,一时糊涂啊。

不说这个,红军哥;红军哥,你放心,我到死也不会把咱俩好过的事说出去的,一切都是我愿意哩。我茶花说话是算数的。你不领我去当红军,我也不难为你。你该走的时候,你就走吧。剩下的事,有我茶花管哩。你还怕个啥哩。

竹胡子的泪水流得更猛了。竹胡子拿出了草纸和毛笔,在那发黄的草纸上写了两行遒劲的大字,等革命胜利了,我会来看你。落款就写了俩字,胡子。然后,竹胡子找出两枚银圆,放到那草纸上,对茶花说,茶花啊,这几个字和这两块银圆,你收下吧,你留着它,以后你可以去找我。

茶花看了那毛笔字,又夸那字写得比花还好看哩;竹胡子干脆又把纸接过去,点了那么几笔,神了,那笔下真就出来了两朵墨色茶花哩,香气还挺浓哩。茶花望着那墨宝,直夸道,字是好字,画是好画哩。又反问道,你咋不说革命胜利了娶我哩?

竹胡子没有回答。他沉默了许久才说,茶花啊,你把一切都给我了……可我以后不知道能不能报答你呀。我是个军人,转战南北,四海为家的,今天在茶花寨,谁知道以后又要到哪个寨子里去呀?说深了,我的脑袋都是要随时准备贡献给革命的呀。所以我不能答应将来能娶你,但我肯定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了,茶花妹呀。

茶花说,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就算咱俩就到今天了,我也忘不了你哩;一辈子就跟你一回,我也知足哩。说着,茶花又一头扑向竹胡子,叫了一声,红军哥呀。

阴错阳差嫁木楞

红军走了是因为红军来过。

那年月没有神马都是浮云这句话。但,那匹实实在在的白马,却化作了一朵浮云,总是在茶花心头游荡。当竹胡子走了以后,茶花的眼前和心中总是空空荡荡的。那时候她懂得了什么叫相思什么叫思念。原來想人滋味,居然是那么不好受,竹胡子走后,一时间她几乎茶饭都不思了,只是恍恍惚惚地想着一个红军哥的影子;似乎到处都有红军哥,可哪里也见不到那个红军哥了。茶花很快就消瘦了下去。

照娘的话说,闺女瘦成了个大眼子灯。但那大眼子灯里,是藏着一线希望的——那大眼子灯还是望着东边,那一朵像白马的白云,出神。那大眼子灯盼望着那个骑白马而去的红军回来,回来与她同吃一锅饭,同睡一盘炕;同点一灯油,同骑一匹马,同过山茶花一样的红红火火的日子。想到山茶花开的时候,他的红军哥又骑着大白马回来了,她就感到眼前全是茶花,全是朝霞,就觉得有盼头有奔头哩。

木楞又扛着猎枪,上山去了。木楞晚上推开她家的门,拎进两腿狍子肉来。木楞说,大妈呀,茶花都瘦成个啥了,脸白得白菜帮子似的,快多吃点狍子肉,补补吧。木楞直愣愣看着茶花。茶花却不敢看木楞。娘俩都说,把狍子肉拿走吧。木楞却把狍子肉往高桌上一丢,说,吃了吧,这也是我木楞的一片心哩,药不着你们。说着,扭身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又挑着一担水来了。而第三天,木楞又拿来了一只野鸡,说是让给妹子熬汤喝吧。

木楞走后,娘俩就哭,说是木楞对咱俩这么好,咱俩可咋办哩?吃了人家的嘴软,心也软哩;拒绝了他吧,木楞又不干。娘曾说,闺女,你就跟了木楞吧。

闺女却说她不能走这条道啊。她还得等着那个人哩。那个人会回来的。她的身子都属于那个人了,她不能嫁木楞了。

终于有一天,茶花的身子骨好了,脸色也红润润得像山茶花了。茶花又到河边洗衣裳去了。那天木楞凑了上去,干脆就直接求开了婚,茶花啊,你就跟了我,当我的老婆吧。

茶花吓得说不出话来,求饶说,木楞哥,你可别这样,我是有主的人了。

有主?木楞的大眼珠子直翻白,谁是你的主?你才没主哩,我木楞就是你的主。你就应了我吧,真把我等急了,抢我也把你抢回家去。我一辈子不让你受罪,让你一辈子有肉吃,行不?

茶花的脸又吓白了。说,木楞哥,你别难为我,别逼我呀,咱们的寨子里有的是好姑娘,你向别人求婚去吧。

哼,我就看上你了。说着,木楞把他身上的褂子和裤子一并脱下来,抛给茶花,说,给我洗洗。茶花看也不敢看他,而他却扑腾跳下水里,洗开了澡。洗了一阵子,他又游到岸边,去拽茶花,说是妹子呀,我带你一块洗澡。

茶花被他吓跑了。他不肯罢休,几乎是赤身裸体就去追那茶花——而这个时候,茶花的娘赶了上来,娘说,木楞你不许这么无礼,赶快穿上你的衣裳,回你的家去!一个寨子里住着,你现这份眼,谁都会把你看扁的,你个愣大胆啊!

木楞撅一杈树叶挡住了下身,还说是我要娶你的闺女!还冲着南山哈哈大笑,说是要打一只豹子,用豹皮给我妹子当褥子。

然而,茶花还是望着天边那一朵白云,出神;还是盼着山茶花开的时候,盼着她的红军哥回来。

没想到的是,没盼来红军,日本鬼子可是进来了。烧啊杀啊抢啊,鸡犬都不得活命,人更不能消停。后来,不少山民就干脆上了山,住进了山洞。日本鬼子听说,茶花家曾住过红军,然后就把茶花家当成可疑户和可疑对象,也好找出什么八路军的下落。那日本鬼子狠哪,居然找到了娘俩避难的山洞里,而此时茶花正好没在山洞里,拔山葱去了。俩鬼子用刺刀比画着茶花的娘,一再盘问她,她只装傻充愣,说是她啥也不知道。后来,俩鬼子丧尽天良,把茶花娘轮奸了一顿,然后就点了一把火,把娘烧死在山洞里了。在远处拔山葱的茶花看见了火情,就要回去救她的娘——而这个时候,木楞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上前就抱住了茶花,说是不要让她去找死,那小鬼子正想引虎下山,惦着灭了你,你这不是去钻他们的套儿吗!等我先灭了他们,先给你娘报了仇,咱俩再一块去看你娘,不,看咱娘吧。

说着,木楞就把肩上的枪拾掇好,装上足够的枪沙和火药,找准时机,找准方位,把枪往树杈上一担,就冲着不远处的火光和鬼子,当的一下,开了一枪——那枪打得准哪,木楞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猎手好枪法呀,他一枪上去,就撂倒了一个鬼子;紧接着,他又装了第二枪,打了第二枪;装了第三枪,打了第三枪。一枪一个,两个鬼子,一个汉奸,全部倒在他的枪口下了。他打那敌人,比打倒三只野羊还容易呀。他这个神枪手,都觉得那天神了。当时他开心得都跳起来了,直呼叫着,我把鬼子打死了。

茶花眼看着木楞把三个仇人一个个都打倒了,她都惊呆了,惊讶了,她简直不敢相信,但她又必须相信,木楞就在她的面前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啊。这得算是英雄啊。她对木楞,哪敢小瞧啊。她真想扑向木楞的怀抱,叫一声木楞哥。

木楞却还在显摆,还在炫耀,还在大笑,像是在冲天傻笑啊,把树叶子都震落了,把远处的鸟都惊飞了,他得意地冲茶花说,妹子,看见了吧?你木楞哥可以吧?你木楞哥有没有本事?你得佩服你木楞哥吧?叫一声,叫我一声木楞哥,妹子呀,冲这,你也该嫁我了吧。妹子呀,哥要娶你,你木楞哥要娶你——以后你没娘了,有你这个哥管你哩,有你木楞哥在,有这青山在,就有你的吃的、你的穿的,就有你的靠山。说着,木楞就伸出有力的双臂,把茶花抱了起来。

茶花没有挣扎,也没有服从什么,只叫着娘啊,先去看我娘吧。

木楞说,是啊,先去看你娘,不,是咱娘。我估计,咱娘是死多活少了,怕是已经让鬼子烧死在山洞里了——反正我也把鬼子打死了,走,咱们看娘去。先说下,把咱娘祭发了,咱娘的孝期满了,你可得嫁给我。

茶花那一刻潸然泪下,悲痛欲绝地叫了一声,娘啊!……

又是一个山茶花盛开的时节,山茶花开得挺热闹挺红火,可木楞与茶花的婚礼,却显得挺冷清,因为鬼子常来搜山,鬼子尤其恨的是木楞,他们恨不得一下抓住木楞,打算用刀剐了他,用狗撕了他。可他们没抓住神出鬼没的木楞,木楞还在山洞里与茶花入了洞房。茶花虽然在木楞面前折服了,也不觉得嫁这个打鬼子英雄有多么委屈,但拜天地那天,她还是望着东边那朵像大白马的白云,想象着她的红军哥会不会在那天骑着大白马回来;她还是望着山茶花,总以为那红军哥也许随时都会出现在山花丛中?

那天晚上,木楞把一张獾皮褥子铺到茶花的身子底下,还把一块自制的白布垫到了獾皮褥子上,然后就像一只饥饿的金钱豹,在揉搓或是吞食一只美味的麂子,他呼哧带喘,风风火火,还直叫着,我的妹子呀!

男人最想的是儿子,猎人最爱的是枪

那些年,木楞的身上出现了不少的光环或是桂冠,什么抗日英雄、神枪手,都当上了;可迟迟当不上的,是父亲。一晃他结婚都几年了,媳妇还空着怀。这下他可急了,光播种而没有生根发芽,没有长出庄稼,那他咋不急哩!月光下,或是在灯影子里,他不光在茶花的身上苦心和尽情地耕耘,还常常端详着茶花,发愣。摸摸肚子,是平平的,白花花的,这肚子咋就怀不上娃哩?再翻过来,拍拍媳妇的屁股,这屁股圆鼓鼓的,白生生的,咋就不能生养哩?日怪哩。木楞把媳妇翻过来掉过去,检查了一顿子,然后又报仇雪恨一般,像只饿狼一样,深耕深翻深播了一阵子——他感觉他体内的喷泉像离弦的箭一样,刷一下子,就射入了该射的地方。

他以为这回是会开花结果的。可几个月后,他又失望了。种子又瞎了,瘪了烂了糟蹋了——他恼怒他懊恼,他直问茶花,山上啥都下崽儿,豹子下崽儿、狍子下崽儿、獐子下崽儿、麂子下崽儿,连兔子都下崽儿,除了骡子不下崽儿,啥都下崽儿,你咋就不下崽儿哩?我的冤家呀,你给我木楞生个儿子吧,哪怕是个牛犊子,是个羊羔子,也比让我绝户了强啊!

茶花无言以对,悄悄落泪。当时她确实想到了竹胡子在她身上滚战的那一刻,那激情的一刻,感动的一刻,不堪回首,又回味无穷的一刻呀……而今,木楞如狼似虎一般,咋就不见个结果哩?她也觉得愧对木楞啊,可她又咋解释啊?也都怪她娘死得早啊死得惨哪,有啥话和谁说去呀?实际上她也不知道,她为啥不怀孕哪?要是真这么老空着怀,她可咋和木楞交代哩?常常,她还是望着东边那一朵消失了又飘起来的,似乎永远都在她眼前浮动的白云;望着又一茬山茶花,她的心里是个啥滋味,她自己都说不清啊。

那一天茶花把竹胡子临走前给她留的那张纸条,那枚银圆,还有她偷偷揪下的那几根马尾毛,一并拿了出来,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几样东西可是她心头消失不了的白云,消失不了的蓝天和星星,消失不了的太阳和月亮,消失不了、也割不断的情思情丝。这些宝贝疙瘩她是藏在心窝里的,别人发现不了,也偷不去拿不去。她收藏着、珍藏着它们,她想即使遇上地震、遇上火灾,这东西也是不会消失的,有她在,就有这金不换的真情在。即便日本鬼子来搜山,这东西也被她完好地保存下来了。睹物思人。此刻,她的眼前浮现着那个长胡子的红军哥,那红军哥是个好红军哥呀,可她恨那紅军哥走了为什么再也不回来?她还特别恨日本鬼子,不是日本鬼子进山烧死她娘,不是木楞把鬼子汉奸打死,为她娘报仇,她也不至于就嫁了木楞啊?那样,她就等着竹胡子,甭管竹胡子回不回来,她都等着,等到头发白,等到她死去,她也情愿等着……而现在,她虽然心里还盼着竹胡子回来,可她已经嫁给了木楞;成了人家的媳妇,又没给人生养……这事让她愁啊,苦啊,难哪。在那一刻,她看着竹胡子留下的东西,心里头怪不好受的。忽然听见木楞从远处回来了,走路腾腾的,她赶忙把手中的东西收了起来,藏了起来。

那天晚上,木楞真正是骑在她身上,呱呱地打了她一顿屁股板子,那俩雪白的屁股蛋子上,留下了一层层纵横交错的手掌印。木楞还劈头盖脸问了她一句,茶花啊,我还是憋不住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在跟我之前,已经和别的男人好过哩?他简直是一刀就捅到了茶花的伤疤上啊!

茶花的脸不是好红啊。她愤怒地捶打着木楞的肩膀说,你又瞎说哩,你又糟践我哩。茶花再也不能忍受了,她披上衣裳,就要往门外跑,她说,木楞,你要这么说,咱俩就到今儿个了,我跳崖去跳河去,我喂狼去喂豹子去,我也不跟着你了——娘哎!茶花拉开门,就投入到夜色之中去了。

木楞寻思,先不理她。可后来还是不忍心,就冲出门去,把茶花又抱了回来。茶花在他身上扑扑棱棱,直打滚直打挺儿,那白花花的身子真像只大白鸟,像条大白蟒啊。木楞一见这个,倒又哈哈大笑了。妹子呀宝贝呀的哄了几句,就又把茶花压到身子底下了。茶花让他再也不许瞎说了。他就用舌头堵住了茶花的嘴。当他把下身和口条都离开茶花的时候,他却又说,不行喽,我得找个郎中瞧瞧了,是不是我有毛病啊?咋就不怀孕哩?还是你有毛病,你咋就不怀孕哩?

那天,茶花又望着天边那一朵白云,久久地发呆,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一声枪响,震得山摇地动的。她以为是木楞又打着猎了,却不是——

原来是木楞碰上了一个老神婆子。老神婆子跳神那个灵验啊,据说一个人的前世、今世、来世,到底是个啥样,老神婆子都知道哩。他让老神婆子给他看看,他有了老婆,可为啥这么多年没儿女哩?

老神婆子给他掐算了一顿。对他说,我这话就和你明说了吧,你这辈子不会有根后了——你杀生太多了,你打的野生动物太多了,你损了——这是报应你哩!

就因为这个原因,木楞从老神婆子那里出来,回到家里,拿起他的猎枪,冲天开了一枪——然后就把猎枪在大石头上摔碎了,发誓他再也不打猎了!

那一刻,茶花正好赶到了木楞跟前。茶花严厉地对木楞说,不打猎了,你也不打鬼子了吗?鬼子还没打败哩,你就把枪摔了,你还算个男子汉哩?别这么草包,也别光想着生不生养的事。要是白匪、鬼子光欺负咱们,生一大堆孩子,也不够糟蹋,不够当炮灰的——那红军里有多少没结婚、没后代的呀,不照样给咱们打天下吗,他们乐观着哩,你愁眉苦脸个啥哩。打不打猎我不管,这打鬼子的枪,你总不能撂下吧?听我的,你再造一杆枪,还得打鬼子。等打败了鬼子,我兴许能给你生个儿子哩。

真的?木楞一阵哈哈傻笑,说,照这么说,我还有盼头哩。我听你的,再造一支枪,打鬼子。

那天晚上,木楞连夜求了铁匠求木匠,然后自己动手,又把一杆土枪组装好了。但他发誓,这枪光打鬼子,不打猎;我木楞得行善积德了,你也好给我生个儿子呀。

那些日子里,木楞和民兵们一起,配合八路军,打鬼子;而茶花却在家里打袼褙,搓麻绳,纳帮子,钉底子,做军鞋。几年下来,茶花给八路军做了300多双军鞋,还捐了几百升小米。她还参加了啥识字班,在原有认几百字的基础上,学会了读报纸和写信;参加了啥剧团,演节目,演话剧,宣传抗日,她的拿手好戏就是唱《十送红军》,唱得有情有调的,很有感染力啊。那歌是竹胡子教给她的。一唱那歌,她总是爱望着天边的白云,望着山上的茶花,想竹胡子。

茶花寨解放那天,茶花扭开了大秧歌;木楞却冲天放了三声空枪,以表祝贺。

多情的局长与村姑都在寻找

茶花永远都不会知道,竹胡子走后是又来过一次茶花寨的。那是抗日战争中的1943年春天,竹胡子照样骑着马,和一行人于夜间路过茶花寨。当时竹胡子派通讯员去打听两个人,一个是茶花,一个是木楞。打听的结果是,这两个人早就成了两口子。此刻俩人都睡下了。听了这个消息,竹胡子都愣了,半天不说一句话。他本来是要打算去茶花家看看的,可听说茶花已经嫁人了,他便长叹了一声,一时失魂落魄的,就命令人困马乏的队伍,继续乘夜色前进。那天他一走神,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不幸摔掉了一颗门牙。但他的心比掉了一颗门牙还难受。他有一种失恋的感觉。失去茶花妹,那可不是一般的难受啊。那天他自语了好几声,茶花妹呀,祝福你吧!

茶花妹不会想到,直到那一天,竹胡子还没有结婚。也许竹胡子还在等着茶花吧?而在这之后不久,经组织安排或是命令,竹胡子才勉强和一位老姑娘结婚了。尽管老姑娘对他一百一的好,可他却常常念叨一声茶花。

当他骑着战马,又转战了几千里,终于迎来了解放,终于安定了下来的时候——他在距离茶花寨几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定居了。那时他已经成了那个城市的公安局局长,也算大官了。但他对所谓大官和大城市的生活并不怎么习惯。

他不喜欢闹市,爱爬山;他不爱坐车,爱骑马,但鉴于他的身份,他再骑马是不可能了。据说他的大白马老死以后,他几天几夜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他为他的坐骑和爱马流下了一股股伤心的泪水。他总觉得他的戎马生涯还是短了点。但又似乎过于漫长了。漫长的他那么多年都没见到茶花姑娘。竹胡子局长做过几个同样的梦,他梦见他和茶花同骑着他的白马,一起走进了茶花盛开的花丛和竹林,走进了林中的竹屋,那竹屋就是他们的洞房。这个梦他肯定是不敢和别人说的,但后来他把这个梦告诉了一个叫小茶花的、成了作家的姑娘……

局长的生活应该是美好的,但他觉得缺乏一种滋味。他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从过桥米线里寻找过缺失的滋味。但无论他亲手做的过桥米线,还是夫人做的过桥米线,抑或是到小饭店里吃的过桥米线,都找不到那种想找的滋味——麻、辣、烫,皆有之,但都不够味,不地道。后来他似乎才明白,那种滋味是只在茶花寨品尝过的,是茶花烹饪、调理出来的滋味,在别处他是找不到的。于是他就想着,等到退休了,去茶花寨吃几碗过桥米线吧,吐吐噜噜,咝咝哈哈的,吃得尽兴点,痛快点,别那么斯文;按书法说,淋漓尽致点,狂点,野点。就是那么一种感觉。

老局长还想找到一种感觉,或者说是一种情趣、一种情致,一种雅俗之间的浪漫,甚至说野蛮的气息。而这种滋味也好,品味也罢,从别处找不来,于是他就在自己的两大爱好——书法和养花中寻找。身为局长,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是要天天练字的,但除了爱写毛主席诗词,剩下的字,他最爱写两个字,只有两个字:茶花。据说有不少茶叶店,都求他给写了一个茶字。除了爱写茶字,他还爱养花,但只养一种花:茶花。他的院子里,除了竹子,就是茶花了。这简直与茶花姑娘不谋而合,因为远在茶花寨的一个农家院里,茶花也侍弄了一片竹子和几株茶花。那竹影和花影是相似的,那两位远隔千山万水的观竹赏花人,心情大体也是一样的吧。只不过这位成了局长的竹胡子,对茶花有研究,也更痴迷啊。他要是拿着喷壶欣赏起茶花来,把什么都忘了。有时还轻轻地、又是深情地吻一下茶花的花朵哪。

当然,这一切远在大山深处的茶花都不知道。尽管山茶花开的时候,茶花总是盼竹胡子有一天会出现在茶花寨;尽管每一年,茶花都要精心缝制一个装满茶花的、心形的香袋。这香袋留着,给竹胡子。

但,竹胡子一直没有回来。茶花唱著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庆解放的时候,竹胡子没有回来;茶花哼着抗美援朝的歌,给志愿军战士纳鞋垫的时候,竹胡子没有回来;茶花拉着毛驴,第一个去入社的时候,竹胡子也没有回来。但茶花的确是盼着竹胡子能够再次来到茶花寨,尽管她和木楞的事她觉得是羞于和竹胡子交代的,但她又觉得没啥,她已经不相信竹胡子会等她——竹胡子那么大的官儿,咋会娶个她哩?但今生今世,她是还想见到竹胡子的呀;她想,竹胡子也愿意见到她哩,可竹胡子的下落她连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心里总在想着竹胡子。特别是她当上了妇女队长之后,她就更想见见竹胡子。想和竹胡子说说话,说说在新社会她也进步了,真正成了新女性了,还当了妇联主任哩。在茶花寨也算个人物了。她的日子好过了,木楞对她也不赖,只是有一点不顺心的事,那就是她还没给木楞生下娃哩。

那天,茶花又望着天边的一朵白云,望着山上刚刚开放的茶花,在想她的红军哥。而正是在那一天,茶花接到了邮差给她送来的一封信,牛皮纸的信封,自己糊的,上边的地址写得挺详细,中间收信人的名字写得也挺正规,但下边发信人的地址或叫落款,却只有内详两个字。茶花长这么大,是没有接到过来信的,起码没接到过私人来信。那天见了那封信,激动得她心里直打鼓,却不敢把信打开,甚至怀疑那信是不是寄给她的?会不会是寄错了?可她毕竟是个有心人哪,她没当着别人把信拆开。她拿着那封信,偷偷走到树林子里,躲在一束茶花下,才悄悄把信封启开——而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没有一张信纸,也没一个字,而是一沓钱,一叠人民币,一摞所谓大团结,一数,整整五张,五十元……都是嘎巴新的,新票——她哪见过这么多钱哪!这又是谁给她寄来的钱哪?

当时茶花的心怦怦跳着,脸也腾地红了——真是纳闷啊,那才叫百思不得其解哩。她望望天空,青山与蓝天之间,有一朵白云,像一匹白马,红军的白马……由此她也就想到了竹胡子,这会不会是竹胡子邮来的钱哩?她的脸像茶花一般红了。

回到家里,茶花找出竹胡子给她留下的字迹,与信封的字一对照,却不对,这不是一个人的笔体;信封上的字,不是竹胡子的字,竹胡子的字多帅哩。茶花似乎很失望,也更加忐忑不安起来;当然也为难起来。她怎么能心安理得接受这样一笔钱哪?不明不白的,这与不义之财有啥区别哩?这钱她不能要哩,兴许是寄错了?可这茶花寨,也只有她一个人叫郝茶花呀。想到这里,她便跑出门去,要去追那邮递员,就说这钱不是她的,还给退回去吧。可又退给谁哩?她埋怨了一句,哼,搞啥鬼哩,写上一句话,我也明白是个啥意思哩。给钱还捉迷藏哩。

那钱没有退回去,也没有花,茶花把钱和信封一并藏到了一个只有她才能找到的地方。她寻思,这钱早早晚晚我是会找到主的——我先搁着它。

让茶花没有想到的是,这事刚过去仨月,茶花还在嘀咕这笔钱哪,却又接到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打开一看,妈呀,又是一沓钱,又是五十元。又是一个字也没写。对照一下地址,瞧瞧那字迹,肯定又是同一个人干的,可这个人是谁哪?这也太让茶花犯琢磨了。茶花本想猜到竹胡子身上去,可想想,又不像是他?若是他,他还至于隐姓埋名哩?当初把啥都给你了,你还至于遮掩个啥,打啥马虎眼哩!哼,舍得钱,就舍不得你那两笔字了?你那字比钱还值钱哩!再说,你能有多少钱哩,你有钱没处打发了,你怕钱扎手哩,不到一百天,你就寄出来了一百块钱,把钱给了别人,你花啥哩?傻货。你为啥给我寄钱哩?我能花你这钱吗?你给我寄这么多钱,是折我的寿啊,让我睡觉都睡不踏实哩。

那天茶花找出纸和笔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给别人写信,也是第一次给竹胡子写信,只有一句话,红军哥呀,是不是你给我寄的钱哩?……可这信写出来了,发给谁呀?也就从那以后,她给竹胡子写了一大堆没发出去的信。她在信中多次埋怨,你给我寄钱不署名,也不留地址,就是折磨我哩。

折磨茶花的事还在后头哩。以后的日月里,她不但又接到了平信寄来的钱,还在最饥饿的年月接到了五十斤全国通用的粮票,真是把茶花弄得不知道咋好啊,直埋怨说,你个傻货呀,把粮票给了我,你吃啥哩。那一刻茶花眼泪花直转,泪珠子直往那信封上打,真有点久旱的禾苗逢甘霖的滋味呀。

又过了一段时间,茶花又接到了一个包裹。这包裹虽说是有地址,还有签名,可一看,茶花似乎更加失望了,那包裹上的字肯定不是竹胡子的字,签名就更不是竹胡子的签名了。茶花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打开,但只见那里面有一身黑绸子绣花的衣裳。当时茶花的心腾腾跳着,脸红得擦了胭脂一般。她抖搂开那身带着樟脑味的衣裳,端详着那身衣裳,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身衣裳分明像是与她接触过的人买的呀,像是比着她的身量做的,合适,合身,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的。有意思的是,上边还绣着几朵茶花哩。有几朵花绣得不是地方,就绣到了胸脯子上,俩乳房的上边,一穿上去,俩咂儿(乳房)上,正好开着两朵花哩;至于那裤子的俩屁股蛋上,也绣了两朵茶花,也要开花咧瓣儿的哩。这可咋穿哩?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能穿出这么艳的衣服去?再说了,就算是正经衣裳,那也不敢往出穿哪,来路不明哩。

茶花真是生气了说,你搞啥花活哩。可不知这话又是说给谁听的?她只望着天边那一朵云彩,发呆。后来她就打算把这衣服收拾起来,怕她的男人木楞回来,怀疑个啥,闹啥误会哩;但她又觉得这衣服要是不穿上,可惜哩;再不穿,人老了,更穿不出去了。

那天晚上,她与木楞商量,说是要到集上去呀,买一身花衣裳穿。谁知木楞却说了一句,穿个啥是个咋哩,你连个娃都不会生。

茶花的眼泪花又转了。但她说,生不生娃,我也要买一身花衣裳,穿穿——就当我还是个姑娘,咋哩!

于是两天以后茶花就从集上穿回来一身花衣裳。这身衣裳,就是那身绣着茶花的、镶着金边的黑衣裳啊。这衣服合身,美呀,可穿在身上,真不好意思哩,不自在哩。望望天边,那里没有白云,于是她念叨着,红军哥呀,这衣服要是你买的,你就显个灵,变朵白云,来看看我,我穿上这衣裳,好不好看哩?

不一会儿,那白云真飘出来了,飘飘悠悠的,恋恋不舍的。她就叫了一声,红军哥呀,真是你哩!

晚上,或许是凭着茶花那身花枝招展的衣裳的诱惑,一度性冷淡的木楞把茶花揽入怀中,像个几辈子没吃过肉的饥狼一般,就要在獾皮褥子上和茶花云雨大作,要把茶花吞了似的。茶花悔不该在节骨眼上,在木楞的身子底下叫了一声,红军哥呀。

木楞挺腻歪这句话。事后说了一句,你穿着我的钱买的花衣裳,倒叫开了红军哥——想啥哩!

茶花的话赶得倒是挺合情理——不是红军哥救了我,我能成了你老婆?

听后,木楞哈哈大笑了说,倒也是啊。你也够意思了,红军哥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倒没忘红军哥对你的恩情哩;红军哥给我抢下个媳妇,媳妇是好媳妇,就是不生养哩。

茶花也就叹了一口凉气。

花孔雀飞走了,小茶花诞生了

山茶花又开了,奇迹还真出现了——茶花那天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闺女。当时茶花乐得不知道姓啥了,她含着泪说,天爷呀,你可睁开眼了;娘啊,你要有在天之灵,也看看你的外孙女吧,多俊哩!她还不由自主叫了一声,红军哥呀!

木楞那天把平时不用的猎枪拿出来,就跑到山上去了。他冲着天连放了三枪,连连叫着,我有儿子了——我木楞有儿子了!他所说的儿子就是闺女,因为他希望闺女就是个儿子;但有了闺女,他想也就不愁儿子了。再说,有了闺女,也值得他喝着烧酒,庆贺三天哪!他准备打几只松鸡或斑鸠什么的,也回去给老婆熬汤喝,催奶呀。然而,他在追一只野兔时,枪走火了,当的一声,他的头蒙一下,眼前一黑,头都要爆炸了。

当茶花从羊倌嘴里得知这一噩耗后,叫了一声,我苦命的爷们儿啊——就气昏过去了。

苦命人堆里自然应该有木楞一号,但更加苦命的似乎还是茶花和她的小闺女呀。

她给小闺女取名为小茶花。

从此茶花就拉扯着小茶花,开始了相依为命的艰难生涯。可再艰难的日子,她也一天天走过来了。那可爱的小茶花,也长得花一样鲜亮,水一般透亮,满月一般明亮,成了她的解心宽、开心果了。转眼间,小茶花都在寨子里上小学了。别看她们孤儿寡母的,可也没人小瞧。那些日子,茶花老给小茶花讲一个故事,说是一个花一般的姑娘要被恶霸抢去当小老婆,让红军哥举着枪把姑娘给解救了……至于这个恶霸是谁,姑娘是谁,红军哥是谁,茶花就不说了。就和小闺女说,大了我再告诉你吧。那个红军可有本事哩,一槍上去,能把飞着的乌鸦打下来;他的字写得像花哩,他就用墨笔那么几点,就点出了一朵茶花哩。小茶花呀,你可得好好学习哩。生你那天,我梦见一只花孔雀,从咱们茶花寨飞过去了,你大了兴许能成龙成凤哩。忘了啥,你也别忘了红军的好处哩。

小茶花总想知道那个红军是谁。而小茶花的娘最想知道的事情,一直未解开的谜,却是给她寄钱的那个人——不过,那钱她至今一分也没动,连同信封,一并放在那个雕刻着茶花图案的樟木梳头匣子里。那梳头匣子里还有两枚银圆,三根马尾毛,一张字画。她总觉得,这三样东西,可能与那寄来的钱有关系,所以她就把它们放在了一处。她常拿出这些东西来看看。每当她用双指捏着那枚银圆,举在空中看的时候,比看天上那一轮明媚的月亮还入神。至于透过那细细的马尾毛,她仿佛能看到竹胡子在长征路上走着的情景,看到竹胡子牵着马,驮着她在茶花寨里遛弯的情景……那一刻她都要醉了。她往往叫一声,红军哥呀。

那一刻小茶花又跑进去了,说,娘,你又叫红军哥哩。

娘的脸就红了说,想起红军哥的时候,看到你的时候,娘干啥都有劲哩。

小茶花说,娘,我写了一篇作文,这是我第一次写作文,题目就叫《我娘》。

茶花笑了說,好闺女哩,头一篇作文就歌颂你娘;写得啥,念念……

小茶花就给娘念开了作文。娘连连说,写得不赖,写得不赖。闺女,别看你娘识字不多,也会看信、写信哩。我还给我红军哥写过信哩,可没寄出去……

小茶花赶忙问,娘,你写的啥?

娘说,等你大点了,想看你就看,也没啥;新社会了,你娘当上村干部了,干了一些事,就想和知心的人说说,也不知道和谁说,我就给那个红军哥写了一些信……

传递情爱,点燃闺女作家梦

小茶花读那些信,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她一边读,还一边念叨着;娘就在一边,听着。

“红军哥,你没想到吧,我当上妇女队长了。我当上妇女队长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寨子里修了一座水库。那水库就在你看见我洗澡的地方。这水库蓄满了水,满满当当 ,绿汪汪的,又能浇地,又有好多用途哩。红军哥呀,你咋不回来看看这水库,看看我呀?水库想让你看,我也想让你看哩——你回来后,我给你做过桥米线吃,我给你煮我们半边天、梯田里的苞谷吃,那大苞谷棒子呀,就像我给你捶衣裳的棒槌……”

听到这里,茶花的脸早红了。

小茶花没有察觉,继续念着信——

“红军哥呀,今天我在电灯底下给你写信哩。这电灯光里也有我的功劳啊。我也没少带着妇女,迈着俩小脚,去山上抬电线杆子;用小镐挖电线杆子坑,和电工去拉电线……电总算通了,亮堂堂的——可当年你住在我家,点的是小煤油灯,把你的鼻孔都熏黑了;你要是回来一趟,也看看这满寨子的灯火……当年咱俩黑灯瞎火闹了半宿,说痛快也憋屈哩……”

小茶花不禁问,娘,当年你们闹了半宿啥哩?

茶花的脸可是红纸一般了,赶忙捂着脸,扭过头去,说道,没闹啥,左不过说说笑笑的,年轻人在一块,倒有意思哩。

小茶花说,娘,你看这信,我也知道,你和那个红军哥,肯定是有有意思的事哩。娘,我再念啊?于是又念了下去:

“红军哥呀,我这个妇女队长带着姐妹们,栽下了好几大片树哩。每当树开花的时候,果子熟了的时候,我就想你哩;咱们要在树林子里说会儿话,有多好哩……”

小茶花又不禁问,娘,你打算说啥话哩?

娘说,信上有。小茶花就又念起信来:

“红军哥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茶花寨通了公路——修这路我也没少卖力气呀,也没少带着妇女们开山凿石。有一块石头还砸了我的脚,但没成瘸子。通车那天,寨子里杀了三只羊,庆贺了好一顿哩。红军哥呀,当年你是骑着马来的,骑着马走的;公路修通了,你要来就能坐着小卧车来了。你当上大官了,肯定有小卧车坐了。你多会儿坐着小卧车来呀?……”

小茶花念到这里,连连说,娘,你这信可写得不赖,写得真不赖,比我还写得好哩。

娘说,我不想的人,我还不给他写信哩;我想的人,我给他写几封信,有啥说啥,说几句好话,也谈不上好赖哩。闺女,你可别笑话你娘啊?

小茶花说,娘,我还为有这么一个娘自豪哩,我娘心里有过一个红军哥。娘,我要是红军哥的闺女多好啊。

茶花的脸红了,又白了。她说,傻闺女,爹还有选的哩?你就是木楞的闺女。

小茶花说,听人家说,我爹就会打猎,最后还死在了自己的枪口上了;人家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这猎人的闺女,可不想打猎。

娘说,你爹可不是光会打猎呀,他还会打日本鬼子哩;他要不是个打鬼子的英雄,我还不一定嫁给他哩。唉,鬼子把你姥姥烧死了,是你爹木楞给报的仇啊。

小茶花说,那我的爹也够伟大的。可现在,猎也不让打了,鬼子也被打跑了,我也不可能接过爹的钢枪,当花木兰了呀。娘,我不喜欢武,喜欢文。

娘问,文是啥?那你大了想干啥哩?

小茶花说,娘,我想写东西。你说我作文好,老师也说我作文好,同学们也都说我作文好。我就想啊,我大了就当作家。你和红军哥的事多有意思啊,我爹多了不起呀,到时候我写写你们。

茶花红了脸说,可别瞎写?

小茶花说,不瞎写,明写。写东西是让人看的,还用瞎写。

从那以后,小茶花就更迷恋写作了。她常常一个人钻在屋子里,想写东西,想写一些更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甚至是给她的前辈歌功颂德的东西。

那天在梦乡里,娘又叫开了红军哥。小茶花听见了,也不敢言声,怕娘不好意思。但又担心,这个我娘,还想着红军哥哩?得了相思病一样,可别得了神经病啊?神经兮兮的,红军哥都离开娘十万八千里了,比长征路还长哩,还想着红军哥?

而在这个时候,茶花娘又说开了梦话,也许是她发自内心的独白,红军哥呀,当时你要把我领走,让我当了你的老婆多好啊;我就是当红军死在长征路上,我也情愿哩。可你非说我小脚,不领我,把我留在了茶花寨……可我的命苦啊,那么好的娘,让日本鬼子糟蹋死了;木楞发愣,对我倒也好。可我们的闺女刚出生,枪走火,他就那么没了。你说我这日子,咋过呀?可还是过来了。我是想着你过来的呀。你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哩。你跟我好过,这就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哩。我也恨你,恨就恨你应该明明白白给我来封信,说说你的情况,可你咋就不给我写一封信哩?寄来那些钱,是你寄的吧?我是缺钱,可我能不明不白地花那些钱吗?你个竹胡子,不知道有比钱还珍贵的东西哩?跟你一回,我一辈子都不后悔哩,我这辈子值得了。我说过让你用钱报答我哩?就算你当了再大的官,也是挣有数的钱,你没完没了给我寄个啥钱哩?红军哥呀,我只是想你呀——你想我不哩?你在哪儿哩,红军哥呀!

小茶花听了这一大段独白,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打湿了枕巾。她不由得钻进了娘的被窝里,说,娘,有啥话你就跟我说说吧?你是越来越多情了,你和那个红军哥到底有啥秘密哩?你刚才说的是梦话,还是真话哩?

茶花见闺女贴了过来,就抚摸着闺女浑圆润滑的屁股说,好闺女,我还有谁哩?我就把实情都跟你说了吧。

说着,娘就赤身下了炕,把那个也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梳头匣子拿了出来,借着灯光看里边的一样样东西。她和小茶花说,闺女你来看,这里边是啥?

小茶花便凑了过去,瞪着一双大眼睛,看那里面的东西。两枚银圆,圆溜溜亮晶晶的;三根马尾毛,像银丝一般,又长又细;一张写在草纸上的字条,还有一幅画着茶花的画;上百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人民币,30元一沓,50元一沓,也有20元一沓的,这一沓沓人民币总共加起来,已经超过6000元了,是个天大的数,天文数字啊——可这么多钱,到底是谁给她寄来的,她至今也不知道。

小茶花看到那一切,都惊呆了。她问,娘,哪来的这么多钱哪?我咋不知道你还藏着这么多钱哪?娘,这钱是不是就是那个红军哥寄来的呀?

茶花说,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哩?谁知道他为啥要做无名英雄哩?我琢磨着呀,这钱还兴许就是那个红军哥寄来的?他呀,八成是在长征路上吃草根吃惯了,爬雪山爬惯了……挣了钱没处花了,非得偷着摸着地给我寄来?小茶花你还小,你娘一直也没告诉你。早些年,那邮递员常常递给我一个信封,他都是亲自交到我手里的,谁他也不给。这个邮递员就这样,他送到茶花寨的信,都是他亲自交到本人手里。我就接到了这一大堆信,其实是一大堆钱哪,有信倒好了。这把我闹的,这东西退都退不回去。嘿,报答我,也不是这么个报答法哩;再说,我也没说让他报答我呀。

小茶花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说明那红军哥有良心呗。娘,这个梳头匣子,可是够珍贵的。这银圆这马尾这字画,牵着你的心牵了你一辈子。今天你总算告诉我了。娘,还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还是有恩于那个红军哥哩?

有啥哩?茶花说,不过是给他们做了几碗过桥米线吃,熬了几碗青蒿汤喝,把他们的病治好了,还有啥哩?

小茶花淘气地说,娘,你说还有啥哩?沒有一夜情?一日夫妻可是百日恩哩。

哎呀,闺女,你别瞎说了,臊死你老娘了。说着,茶花把电灯都拉灭了,就又沉醉在往事的回忆中了……想想,当年她那个岁数,和如今的小茶花的岁数也差不多了,她还有啥隐私,回避小茶花呀?小茶花想象力那么强,画一朵花,总是添枝加叶的,啥她想不出来呀?想必她和红军哥那点关于两性和情爱的事情,也是该和闺女说清楚的。不过是,当年一个红军哥救了她,她爱上了这个红军哥,她为了报答红军哥,她就钻到了人家的被窝里,那红军哥也是不由自主地就和她睡了觉……红军哥走后,她一直再没见过红军哥,但她一直想着红军哥……红军哥给她留下的东西,都在这个梳头匣子里,当然,那些钱也许不是那个红军哥寄来的,可她反复琢磨,觉得这钱还是红军哥寄来的——红军哥“隐姓瞒名”,也许有他的道理和苦衷,但她相信,这个红军哥肯定是个好人……她说,你娘遇上这么一个好人,一辈子活得不冤哩……小茶花呀,你理解娘不哩?

那一刻小茶花早已泪流满面,她一头扑在娘的怀里,叫了一声,娘啊,我的娘啊!你的福气是不浅。可那个红军哥,真的是应该明明白白地给你寄钱,那样你就不是现在这个心情了。

茶花说,红军哥这么做,也自有他的原因。他知道,他若是明着给我寄钱,我能够收,我能要?你娘才不是那占便宜的人哩。

那天夜里,山上传来一阵阵杜鹃的啼鸣,归归归归叫个没完。后来,小茶花就搂着娘睡着了。娘拍着闺女的屁股说,有啥还不如有个小棉袄哩,闺女呀,就算日子再难,有你在我身边,想起我的红军哥来,我这心里也是暖和的哩……

小茶花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的书出版了……

悬崖上,她的生命又化作了鲜花

山茶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茶花盛开时节,茶花还是那么痴情地望着山茶花,睹花思人;望着远处那朵白云,叫着红军哥呀,你咋不回来看茶花哩。可那茶花的心,却远不如从前那般天真和火炭一般红亮了。她变得冷漠和沉默寡言起来。即使面对鲜艳的山茶花,她的脸也没以前生动和美丽了——但在花丛中叫一声红军哥,还是免不了的;不过在她开口呼唤红军哥之前,是要小心地向四处望望,恐怕哪里钻着一个人,把她的悄悄话听了去。

从那以后,妇女队长和妇联主任的担子,都从她肩上卸下去了,她也真是无官一身轻了。让她干啥活,她就干啥活;她啥也不用管,不用问了,就靠那一天八个工分,挣她和小茶花的饭吃。日子就那么过着,且渐渐平静下来。但无情的岁月,却让茶花渐渐变老了。她的背都有些驼了,腰弯了,头发花白了,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的。闺女有一次对娘说,娘,都是你说的那个红军哥,让你把头发都想白了。

娘说,那红军哥想我,还兴许也把头发想白了哩?那个红军哥,二十多岁就留胡子,他那把山羊胡子,好看着哩;那胡子要留着啊,现在也变成白山羊胡子了。那个大白山羊,有一回我梦见他变成了一只大白山羊,又像是一匹大白马,他骑着大白马,就向我走来了……

小茶花说,娘,红军哥成了你梦中的白马王子了。你老想他,图啥哩?

图啥?闺女你说图啥?娘说,他救过我哩,他对我好过哩。没有红军哥,哪有我的今天哩?闺女呀,现在想起来还可怕,那寨主抢婚,要真把我抢了去,你想想,娘的日子会是个啥样子?你给我念叨《西游记》,那我不就像被妖怪被抢到山洞里去了吗?那日子能好过?妖怪连唐僧的肉都敢吃,那寨主跟妖怪有啥区别哩?再说了,后来,那个寨主被咱们的人揪出来,分了他的财产,把他也枪毙了;他留下了一大堆小老婆,多亏里面没你娘啊。你以为我为啥想红军哥哩?红军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茶花还是年年做一双布鞋,藏在柜子里;还在年年山茶花开的时候,摘一篮子山茶花,用她特殊的法子把花弄干了,装进她缝制的香袋里,那香袋里藏着她的心和她对心上人的想念之情。有时候她也会叹息一声,做这些鞋子,缝这些香包,到底图个啥,到底是给谁预备的哩?她几乎日夜都牵挂着一个人,这个人实际上早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和精神支柱,虽然她几十年都不见这个人的影儿了,但在这之前她是坚信这个人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而自从山外给她的不明来信中断以后,她对这个人的安危更加牵肠挂肚的了。她甚至在背地里祈求神灵和菩萨,保佑我的红军哥呀——他可是个好人哩!

不管风风雨雨,日子都是要一天天过的;虽然她说人们要光干损事,茶花就不开了,可山茶花还是年年开着。而在这一茬茬花开之中,她的小茶花也长大了。在寨子里上完小学,又到镇子上上了初中,而且学习始终是班里第一名。这是老茶花教给小茶花的,别管咋样,娘就指望你好好学习哩。你娘在茶花寨,没少受苦受难;赶明儿你大了,走出茶花寨吧——就像红军一样,为了好日子,走个两万五千里长征,怕个啥,值得哩。

那一刻小茶花就觉得娘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娘这辈子走路不远,俩小脚没出过镇子一回,可眼睛看得远哩。小茶花就说,娘啊,你这辈子找不到的东西,闺女也许能找到哩。那一刻娘就幸福得、就高兴得、就满足得、就不知道说啥好哩。就说,闺女呀,你要这么想,将来你可得找个好夫婿哩。

小茶花的脸颊红了。

那天娘又向闺女交代了几样事情,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关于这梳头匣子,这里的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至于里面的钱,一分也不能动。梳头匣子里的东西,其实是有主的,等那主回来了,再动这东西也不迟。让他也看看,这东西咱们给保存得好好的哩。记下了?

小茶花说她记下了,说这梳头匣子里藏的是娘的隐私和宝贝,是娘的心,闺女是无权动的。于是娘又交代了第二个问题,说是小茶花呀,误了啥,也别误了给你爹去上坟,你爹是因为生你高兴,喝醉了酒,枪走火死的呀。别看你爹是个粗人,他活着的时候,也没少给我采茶花戴哩。以后给他上坟的时候,也给他采几朵野花,放到坟上。

小茶花就哭着说她记下了。从此那个木楞的坟上 ,年年有人给放一簇山花。

母女的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可小茶花上高二那年,娘忽然就得病了。不是好病,所以茶花就不好意思和任何人说,也没告诉在外面上学的闺女。可治病又治不起,没钱。茶花曾经想过用梳头匣子里的钱治病。但最终她还是没动里面的一分钱。她说那钱来历不明,不能花哩。于是她就忍着挨着熬着扛着受着。那痛苦的滋味,那病情的折磨,常常让她疼得像挨宰的绵羊一样,惨叫着;有时候又举着红军哥留下的银圆和马尾毛,叫着,红军哥呀,我这辈子看不见你了。

她常常不由自主叫一声,我的红军哥呀!似乎叫一声红军哥,她的痛苦就会减轻三分。

尽管病魔让她难以忍受,那年山茶花开时节,她却又挣扎了起来。说来也怪了,那几天她的病情减轻了许多。于是她就背着篓子,去采茶花,茶花是能换钱的;换来钱,倒不是为了给她治病,她知道她的病治不好了,是为了供闺女上学。她天天背着满满当当一篓子山茶花,不,应该说是驮着,因为她的背已经驼得很厉害了,她只能是驮着,驮着那上百把扎好的山茶花,迈着俩小脚,翻山越岭到镇子上卖去。不卖完那花,她是天黑了也不回家的。

在又一个火红的黎明里,她在悬崖上采花的时候,忽然发现有几朵山茶花特别硕大也格外鲜亮,沉甸甸地在晨露和晨曦中摇曳着。那一刻她觉得这花可能就是山茶花中的花仙和花神吧,不然咋就这么惹眼、抢眼、招眼哩。由这花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于是她就叫了一声红军哥呀——她寻思着、她打算着,要把这花采下来,但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就装在给红军哥的香袋里,给红军哥留着;那个一去不回头的红军哥哟,到了天边我也给他留着,留着这几朵大花。这么想着,她又下意识地向东天边瞭望了一阵子,也真是怪了,那碧蓝的空中,刚才一个云彩丝也没有,忽然就冒出了一朵白花花的云彩,一朵她似乎看了千百遍、千万遍的云彩——这朵云彩就像红军哥那匹大白马,那红军哥的大白马走了以后,这朵云彩就升起来了,似乎压根就没有散去,没有落下,没有飘走,就那么在东山头上守着,在茶花的心头上守着——直到今天。

那白云让茶花的心顿然亮堂起来。那两朵并蒂的山茶花也让茶花的心亮堂起来。那一刻她似乎什么病也没有了,只想着赶紧把那两朵花,轻轻地采下来。然而,她的手还没采下花来,她的一只小脚就踩空了,她哎呀一声,就背着花篓子,掉下了山崖……

说来也是天大的巧事啊。那天她闺女小茶花起大早从镇子上回来,正好从山崖下路过,正好就碰上了掉下悬崖的娘——茶花。茶花临咽气前,闺女叫了有一百声娘啊;而娘却只嘱咐了一声,闺女呀,好好上学……又呼唤了一声,红军哥呀!

那一天的茶花开得虽然热烈,却蒙上了一层比黑纱还沉重的阴云。小茶花望着崖上那两朵格外显眼的山茶花,不知道她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老局长来晚了,却得到了一个干女儿

也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吧,在小茶花决定辍学,不去上高中那天,茶花寨里歪歪扭扭地开进了一辆小卧车。这辆红色轿车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这个老人就是当年那个叫竹胡子的红军哥,就是曾经把茶花从抢婚人手里夺出来的红军哥;就是和茶花睡了半宿觉的那个红军哥,就是茶花想了一辈子也没见到的那个红军哥;就是茶花一辈子挂在嘴上、挂在心上的那个红军哥……

而今,红军哥是真回来了。但他的身份是一位在某市离休的公安局长。当时他面对茶花寨的山山水水,也只能用百感交集一词形容他的心情了。他分明是专程来看茶花的,可那天他没有看到茶花,但看到了小茶花。他在小茶花的带领下,看到了小茶花的娘——他思念了一辈子的茶花妹的坟;他也看到了茶花妹给他做的几十双鞋子,还有几十个香袋;当然,他也看到了那个梳头匣子里她留下的两枚银圆、三根马尾毛、一张纸条、一幅画……还有,还有分明是他托人寄来的上百个牛皮纸信封,以及信封内一张都没有动的人民币……作为局长的红军哥,看到这一切后,他似乎只有哽咽和遗憾的分儿了。他忏悔地说,茶花妹呀,我来晚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那天那位老红军跪在茶花的坟前,真正是长跪不起呀。他还是念叨着,茶花呀,我来晚了,我对不起你!

说来,也算是神了。那天茶花的坟上忽然卷起一股旋风来,那旋风卷着的居然全是茶花花瓣儿。

那天,老红军在小茶花面前,自我感觉并不怎么高大,反而觉得自己很渺小;作为前辈,他和小茶花说话却带着惭愧和商量的语气,但他的话却透着十足的真诚。他说小茶花要是看得起他,就认他个干爹吧,他要供小茶花上学;不但要上高中,还要上大学。他还和小茶花解释了几句什么,说他这一生是戎马生涯,转战南北呀,他不是不想来茶花寨看望茶花,而是因为总也脱不开身哪;他说他寄那些钱之所以不署名,是怕茶花又把钱给他退回去;如果知道茶花不动他的一分钱,他还不如光明正大地给茶花寄钱哪。他又说,他这辈子是无法报答茶花了,但他愿意抚养茶花留下的后代……他还特意厚着老脸皮问,小茶花啊,既然你娘把真情都告诉你了,你能理解你娘和我当年的作为和感情吗?你是不是从心里仇恨我、怪罪我、谴责我、耻笑我,说我给红军抹了黑哪?

小茶花没有犹豫,只感叹道,爹呀,我什么都理解——你们那是真正的爱情,有谁敢笑话哩!红军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我娘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谁笑话谁呀?再说,没有你们,哪有我们的今天哩?

那一刻,白发苍苍的老局长,眼泪又唰唰地下来了。他不禁感叹道,哪有不留下遗憾的人生啊?为了弥补今生的遗憾,我希望人有来世,那样,下辈子我就能陪陪跟我好過、思念了我一辈子的茶花了……

那天,小茶花给老红军做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吃——老局长吃出了一身汗,也吃出了两眼泪。吃着这碗米线,再想起几十年前茶花给他做的那碗米线,这米线虽然都是热腾腾辣乎乎香喷喷的,滋味都是一样的,但又是绝对不一样的。两碗相隔几十年的过桥米线,包含着多少苦辣酸甜麻呀?

那天,老红军用他的小卧车,把小茶花带走了……临别前,老红军冲着茶花寨的山山水水,行了一个庄严而深情的军礼。

一年以后,小茶花在老红军的培养和关照下,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四年以后,小茶花毕业了,分配到出版社工作。又两年以后,老红军驾鹤西去了。小茶花按照他的遗嘱,把他的一部分骨灰,撒到茶花寨去了。撒骨灰那天,天上阴雨绵绵的,小茶花泪水涟涟的;那骨灰里掺着茶花瓣,通过小茶花的玉手,或者说是女作家的手,一把把撒到了茶花寨的山水之间,也撒到了茶花娘的坟上。

那一年的茶花开得格外鲜艳。

第二年的茶花开得更加鲜艳——因为在那山茶花丛中,有一对年轻恋人,那女子就是成了编辑和作家的小茶花;而那男子居然是那老将军竹胡子的小儿子。不管别人满不满意这对情侣,这对情侣却在山茶花中满意地笑着,笑得茶花一般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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