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

春分日，北京城盼来了久违的雨。春分雨脚落声微，不大的雨，刚刚好压下了扬起的尘土，润了草木，湿了地衣。伏于案头，看看叫人喜欢的画，忆忆叫人舒心的人，才不负这恰恰好的雨一手打造的好夜。

光绪二十二年的夏天，恭王府的院子里传出婴儿的哭声，满清皇室添了男丁，光绪帝亲赐其名，爱新觉罗家的玉牒上留下了“溥儒”的名字。“儒”是其名，“心畬”是其字，“旧王孙”是其思。庶出的溥心畲无望袭爵，但毕竟出于恭王一脉，该读的书、能看的画、应有的王孙待遇自是不缺。加之自幼便“集本朝灵气”于身，溥心畲身前一片坦途。但十六岁时，天变路消，更受乃兄溥伟保皇复辟的牵连，溥心畲因此避居于距京城四十里的恭亲王家庙戒台寺。这段经历，无形之中在溥心畬的心灵上，附上了一层与世无争的薄味。

无争不代表不思不痛，画上常钤的“旧王孙”便是溥心畲对故时的追怀缅忆。但真正被后人记住的却不是他旧王孙的身份，而是他的词赋丹青，他的才情心性。你看他能写“萧瑟浮云玉垒残”的悲悯，又能写“云英带砾烧”的壮伟；他能做出入南北的苍山绿水，又能极尽神鬼常物的神趣钟灵。

溥儒 泊舟清话图

尺寸：纵95厘米 横29厘米

设色纸本 立轴

钤印：旧王孙、溥儒、天籁

题识：远近江干秋色，高低村树斜阳。一叶扁舟归去，碧空霞影昏黄。传楷先生属，心畬。

人总爱把溥心畲的画归宗，热衷讨论是南是北，我却觉得是小瞧了他。他是信手拈来，该南则南，该北就北，不在意也不屑于认宗归派，山崖枯石也飘然于阔水静湖，平野缓水也布陈有鬼石枯枝。或许北派南宗在溥儒看来只是个称呼吧，无论东南西北，只要流露出心迹，便是山水的真性情。山石、古木、神佛、鬼物、禽鸟、鱼虫、花草、蔬果，又言真草篆隶、飞白游丝……造访溥心畲艺境城池的客人数不胜数，但画但写总有不同景象，不同境趣。这是溥心畲的本事，是他的才情，根源于他的王孙气质，他的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更根源于他自知学识修养绝尘同辈的自信。

溥心畲绘画以古人为师，藉临古画，广泛学习，自悟而得，他曾说：“当时家藏唐宋名画，日夕临摹，兼习六法、十二忌、及论画之书，又喜游山水，饱览山川晦明变化之状，以书法用笔为之，逐渐学步。”恭王府藏画丰厚，溥心畲得以亲炙古人名家巨迹，据启功回忆：“早年他（溥心畲）临摹古画，经常先令侄儿毓岑协助钩稿，将古画按比例放大来临写，所以往往同一张稿子，可以重复画上好几次。”透过反复临摹与天资聪颖，溥心畲成就自高，他曾言：“有些人认为我不创作，其实不然，我没有一幅画没自我精神，也没有一幅画像奴隶般地抄袭古人。藉古人骨架，发挥自我笔墨、精神，是国画的特点。”

溥心畬临摹古画，意不在乱真，而在神会，发抒己意，呈现出自我转化过的笔墨技巧，笔墨丰富多变，气息截然不同。李铸晋教授认为：“溥心畬极力临摹，用古人的笔法和构图，以探讨古人的精要；但他并不刻板地抄袭，而是从中流露个人的作风，传统之外又有自己的面目。他的创新，好像一个音乐家一样，他用古人的曲谱表达自己的感情。”不同于流俗，一般画家临古多半以大名家重要巨作为主，溥心畬则是博采众家，视画作本身之精彩创新度而定，由中可见溥心畲对于古画的理解融会。

画赠邓传楷的《泊舟清话图》，兴酣落笔摇五岳，以小见大，咫尺许幅似若大轴巨制，千里江山纳于方寸之妙，缩龙成寸，自出机杼且富情趣，以留白营造江河无涯的深邃空间，中景以一叶扁舟归去，敷色明丽秀润，意境幽远，实见其功。

心畲夫子在《论书画相通》中云：“画岂细事也哉，在于传神写意，神在象中，意在象外。不能使转笔锋，有起伏变化之妙者，不足以写意。画有神品妙品，写意是也。写意者，非谓粗率简易也。凡神全气足，皆谓之写意。”把心畲的雪景山水与历代大家雪景山水并观，其画法特点更易领略，如不事雕琢刻画，用笔的空靈，书法的趣味，诗画的结合等等。

画雪景为溥心畬擅长之山水题材，1933癸酉卅八岁在柏林中德美术展览会上展出《寒岩积雪图》，即获很高评价，充分展现临摹古人后内化为自身诗画意境之体现，1956年，张大干在为朋友郭子杰创作的“大千狂涂”雪景时念及溥心畬，题写道：“并世画雪景，当以溥王孙为第一，余每避不敢作；此幅若令王孙见之，定笑我于无佛处称尊矣，足见溥氏所作雪景功力之高深。”

溥儒 深山雪霁

尺寸：纵130厘米横45.5厘米

设色纸本 立轴

钤印：旧王孙、溥儒、松巢客

题识：月来雪初霁，寒光正摇漾，矫首无纤云，天地皆殊状。榆柳影时越，边塞多清旷，揽衣欲乘风，中宵发惆怅。心畬画。

清宗室重视骑射教育，加以恭王府藏有唐韩干〈照夜白〉等名作，溥心畲对马之性情体察深刻，笔笔精到，其鞍马题材堪称一绝，不仅透露他对过去生活经验的怀念，边塞诗风的题画诗成为遥寄情怀的寄托。写给「海波仁弟」程涛之〈驯马图〉，马造型准确，桀骜不凡，欲向前跃，勒马者用力拉直系绳，一前一后，增添动势，气韵生动。黄君璧曾赞：「溥老作品越小越精，越小越妙。」写赠「传楷先生」邓传楷的〈山水〉，兴酣落笔摇五岳，若不察尺寸，直如大幅立轴构图，千里江山纳于方寸之妙，缩龙成寸，自出机杼且富情趣，以留白营造江河无涯的深邃空间，中景以一叶扁舟归去，敷色明丽秀润，意境幽远，小中见大，证见画家功力。

溥儒 驯马图

尺寸：纵59.5厘米 横27.5厘米

设色绢本 立轴

钤印：溥儒、省心斋

题识：天闲十二尽龙媒，漠漠风沙缟素开，落日关山金鼓振，战场始识出群才。海波仁弟属作，心畬。

鉴藏印：程涛七十书画收藏印

溥儒 行书四条屏

尺寸：纵139.5厘米 横139.5厘米

水墨纸本 镜心

壬寅（1962年）作

钤印：心畲翰墨、溥儒之印

题识：壬寅九月，晴窗初霁，丹槿始茂，临池试笔，偶录近作杂诗于寒玉堂中。溥儒。

历史记录了那许多亡了国的君臣，没了根的仕宦，断了线的文人。宫墙里哀愁的李煜，苦寒地南望的赵佶，以王孙身委元的赵孟頫，画不尽国仇家恨的八大山人……溥心畬赶上了大戏的最后一折。他的身世、成长、家庭、环境让他立于青云，却转瞬化为白身，他之后王侯再不见于史册，历史一页页翻过，再无如此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都有云端跌落的痛苦，都在叙说这种经历，又有多少人能说得从容？至少溥心畲是从容的。王侯不再的溥心畲也思故时月，也想旧时事，但他不当任何人的官，不出任何国的仕，远远地躲开执拗，躲开忧愤，躲开悲凉，用他的修养才情、词翰诗章、王侯气质经营精彩的方寸天地。戏终幕落，王侯不在，艺却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