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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极事件

2017-06-19于蛟龙

前卫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玉林刘洋犯人

于蛟龙

夕阳淡粉淡粉,是七仙女扯去了罩在脸上的面纱,傍晚露出真容,显得羞答答。亮起的路灯把柿子树拽得变了形,投在地上的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疯影子,抖着枝条上可怜兮兮的果,鬼知道它在吓唬谁。蚂蚁爬蚂蚁的,野猫玩野猫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如果不是火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由弱到强,来个小高潮,墙上的挂钟也不会突发“帕金森”,分针抖,秒针抖,时针也抖。余畏紧紧地盯着,生怕它们“砰”一声爆出来。现在是六点十五,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才能下哨。

余畏满怀期待又习以为常地走到靠近街道的窗户旁,炊烟、汽车尾气、腐败垃圾的气体混合物,粗暴地钻进鼻孔。他深吸一口气,顿时有种久违的亲切感。在这种感觉的包裹中,他把目光居高临下地洒在一个推自行车的黄衣女孩身上。女孩的长发纷纷扬扬地遮着半面清瘦的脸,浅黄色的风衣把她的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系在腰上的带子在风中飘舞,宛如蝴蝶的触角。余畏的眼睛瞪得溜圆,甚至半个脑袋都探出了窗户,但还是看个云里雾里,什么时候才能一睹“黄昏女孩”的芳容呢。

余畏刚刚酝酿出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年来,余畏觉得在这个哨位上唯一的乐趣就是在黃昏时分,看到黄衣女孩走来,再看她远去。其实屁也没看到,正是受这层神秘感的驱使,他才不至于无聊到发疯。当然了,这是藏在他心里的秘密,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就像他此时的心情一样,明明到了应该高兴的时候,却无比烦恼。

电话铃声极不情愿地响起,一声比一声高。他记得上一班哨他把音量调到最小,这是哪个闲得没事干的哨兵又给调回来。他一步三晃走到哨台前,对着正上方挂着的监控器翻个白眼,拿起电话,小学生背课文似的念着千篇一律的台词:“七号哨兵正在执勤,请指示。”最后一个“示”字是三秒钟的长音。

“余畏,你给我听好了,别以为还有几天你退伍,就给我这么松,信不信我让你留队转士官……”电话里的值班员是队长刘洋。队长是个脾气很火爆的人,他通过墙上三米长、两米宽的LED显示屏,盯了余畏好久——这小子最近上哨总是漫不经心,懒懒散散,有天晚上还在哨位上打起了盹。现在还记得余畏站在柱子后频频点头的样子,有板有眼,东摇西晃,可就是不倒,不服都不行。就因为这,他大会小会没少批评他,甚至平时两个人撞见了的时候,他都不叫他小余了,而是:“睡神,你现在是醒着,还是在梦游?”

余畏连喊了三声“是是是”,果断挂掉电话。别看队长骂他半天,其实他一句也没听见。再说听见听不见又有什么区别?余畏叹了口气,猛地拉上窗,转过身,背后是一栋栋亮起的灯火,不时地传来欢声笑语和油锅炸葱花时的沙沙声。而他的正面则是一排深灰色的铁丝网,一块垃圾横飞的荒地和几栋装着铁栏杆的黑楼。

这是滨海市一所监狱,专门关押涉黑、涉枪、涉毒“三涉”犯,犯人刑期一般都在十年以上到无期,而余畏正是担负外围武装看押勤务的武警战士。在这个哨位上,他待了将近两年,是麻木的两年、乏味的两年、毫无意义的两年。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指导员的政治教育课,回回都说什么高度警惕、居安思危的现成话,又什么“上哨一分钟、警惕六十秒”的烂口号,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些犯人逃跑、劫狱、暴狱的老故事,每回都讲得神乎其神、唾沫横飞,对新兵是能起到吓尿的作用,但是对他这个老兵而言,简直幼稚得可笑。

什么是执勤?他会不屑一顾地告诉你,执勤就是装样子、走形式,跟田地里的稻草人一样,全是摆设,哪有什么犯人逃跑,坏人劫狱,那都是香港电影里的桥段。还有一个月他就退伍了,别说突发事件,就连犯人靠近警戒线这种事他都没遇到过。不过话说回来,在如今这个高墙电网、到处是摄像头的监狱里,想找点突发事件,简直比买双色球的几率还要低。

这兵当的,窝囊。武警、武警说得挺好听,不明就理的,还以为整天处突维稳多威风,而实际上,除了腿部的肌肉比较发达,耐力比较持久以外,简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之处。六月份他回了一次家,碰到了村里的来福,来福当过兵,据说还是炮兵,在部队里是开过炮的,别看他今年都六十了,那一说当兵的事,还跟吸了大麻一样,没有一个小孩子不把他当成偶像。来福有些老婆舌,问余畏,你在部队里干啥?一句话给余畏问蒙了,尽管他琢磨半天,但还是没交出实底,咋说?说天天站岗看犯人,那来福得笑破肚皮。

“这是军事机密,不能告诉你。”余畏耍了个滑头。来福被这句话弄得一惊一乍,他把拴马的缰绳往肩膀上一扛,瞅了瞅一脸尴尬的余畏,昂首挺胸地向一群下学的孩子走去:“三小子,你过来,你不是要听我一炮轰塌个山头的事吗,今天我高兴,给你白话白话。这当兵得有故事才行,没故事、不敢说的,那是炊事兵。”

天黑下来,夜色像一块沉重的幕布,把曾经热闹非凡的舞台遮得严严实实,四盏雪白的灯如同一个个追光,从营房的最顶层直射到操场上。接哨的哨兵有条不紊地站着队等着领班员训话,准备洗漱的战士拿着盆趿着拖鞋急冲冲地直奔浴室。浴室与炊事班只有一墙之隔,两边都亮着灯。余畏一边奔炊事班走,一边琢磨队长刚才在点名时说的那番话。

刘洋站在队伍最前面,身板挺得笔直,手紧紧地扣在裤线上,标准的军姿,完全可以给个一百分。他说,现在老兵要退伍,我知道你们各个心怀鬼胎,都在活动小心思,想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有的同志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奉劝你们,站好最后一班岗,别再晚节不保。说完,眼神居然落到了余畏身上,分明是敲山震虎。

在余畏心里,这个刘队长,喔,错了,是刘代理队长,不过是毛头小伙子罢了,二十多岁的小家伙,戴副眼镜,一看就是文弱书生,要不是原来的队长去学习、指导员休婚假,他能当队长?瞧他说话的样子,嘴撇到一边,一副舍我其谁的得意劲,才几天,还当出派头来啦。还好,他马上就要离开部队,把这个活宝留给其他继续奋斗的战友慢慢享受吧。

别看挨了刺激,余畏才不吃这一套,要说他现在也不想犯错,更不会违反纪律,只是他心里有个疙瘩没解开。

炊事班的桌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碗筷柜里的瓷碗瓷盘闪着晶亮的光泽,滑溜溜的水泥地能把不拄拐棍的老头摔个跟头。把卫生做到这种地步,除了王川川,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余畏推开储物间的门,看到王川川正在蔬菜柜前聚精会神地摆放辣椒,连余畏进来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蔬菜间要在平时,他是死活也不愿意进来的,看看那些被摆放起来的蔬菜,辣椒头是头、屁股是屁股,摆成了金字塔的形状。西红柿由大到小、由下到上,像是一串串大糖葫芦。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香菇,这些香菇堆放得是最规矩的,盖一律冲上,就像是还没让人从菌袋上摘走,每个蘑菇似乎都在表决心:明天还可以再大一圈。

“我说川川,你是不是傻?”余畏跟他是同年兵,平时关系也最要好,所以说话也没什么顾忌,這是他跟王川川说得最多,也是最恨铁不成钢的一句话,这小子的长相就别说了,矮墩墩、胖乎乎,一张大饼子脸,嘴巴又大又厚,最有特点的是他的眼睛,总像睡不醒,而醒了又目光呆滞。所以背地里,大家都管他叫王呆呆。但王呆呆脾气好,无论你怎么取笑他,他就是不生气,还总是美滋滋的。

本来,依余畏的脾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他为伍的,就因为一年前,他装病不上哨,天天都是王川川给他做好吃的,变着花样做,要不是怕事情败露,他真想一直装下去。就因为这点“恩惠”,让他和王川川最终成为好伙伴。其实接触时间久了,他才发现,王川川不仅是一名好厨师,而且还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是无论你怎么絮叨他都不会厌烦的一个人。

“傻就傻,指导员说了,傻人有傻福。”王川川手里捏着最后一根辣椒,想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放在最好的一个位置上,不想给这件艺术品留下任何瑕疵。

“真的,我觉得你有强迫症,那几根破辣椒,你摆出花了又能怎样?它明天是不是一样会被炒掉?我看你这个兵当出毛病来了,看你回家怎么办?”余畏说完垂头丧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了。王川川跟他一样,马上也要退伍,尽管中队想留他转士官,但他走的态度很坚决。余畏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这小子家庭条件不错,他老子开了一家挺大的饭店,他是要回去继承衣钵的。不过看这架势,他回家十有八九会把饭店开黄也说不定,顾客也受不了这份磨叽。

“我说余畏,你是不是又受刺激了,要不要我去给你下碗面?吃饱你就把不开心的都忘了。”辣椒终于落在了塔尖上,大小刚刚合适,王川川长舒一口气,这些蔬菜都具备了检阅的条件,他一会儿也可以安稳地睡了。

“川川啊,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余畏一本正经的样子,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你问。”

“这两年兵你觉得有意思吗?”余畏咬着牙,指了指他背后刚刚完成的艺术品。

“这我没想过。”王川川说着也坐到了他对面。

“没想过?呵呵,再过一个月,我,还有你,咱们就得脱下这身衣服,军旅生涯就这样完了,等以后有一天,是你的哥们、同事,或者是你的孩子,他们会问,你不是当过兵吗,给我讲讲你当兵时的故事?”余畏在椅子上晃来晃去,两只手不停地在胸前比划着,看着是对王川川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嗯?”王川川陷入沉思。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把铲子,还有一瓶酱油,昨天他刚买的,海天酱油,炒菜放点,味特别香。

“嗯?嗯什么?你跟他们说,我是炊事班的,我做了两年饭,我炒的菜可香了,我还能把一堆土豆垒成一个猪圈,你还笑?这就是你可笑的可悲的军旅生活。王川川,你想没想过?”

王川川刚刚绽放出的笑脸如同被一场霜给打蔫了,他摸着自己肉乎乎的下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两年,他其实挺快乐的,从小他就爱好做菜,在这点上他有些遗传。他爸王师傅是远近闻名的大厨,还上过电视,他家王氏餐馆的客座量是百分之百,基本都是回头客,在他们市里已经开了三家分店。他到部队就因为有做饭的特长,被分到了炊事班,但那也无所谓,他爱做菜啊,战友们也都喜欢,这就足够了。至于余畏说的问题,他还真没想过,但是他知道也回避不了,他父亲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在部队练掉那一身油腻,学点真本事,出来后能支撑住这么大一份家业,而不仅仅做个厨子。

“被我说中了吧?不瞒你说,我也为这事郁闷呢。你说咱们这兵当的太不值了,咱们就像是两个木偶,我想着,还剩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要利用。指导员有句话我觉得说的不错,命运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没有惊心动魄的军旅生活,那就不是一名军人,当兵的意义,我们要自己去寻找。”这些话余畏憋在肚子里很久了,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直到今天下哨,在回营区的队列里,他听着胳膊肘擦在衣服上的嚓嚓声,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计划。

王川川虽然看起来呆,但脑子不慢,余畏这个人,他是了解的,敢想敢做主意正,只要是他认准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因为他脾气暴躁,压不住火,经常和战友们起争执,由此经常挨批评,是“大毛病不犯,小毛病不断”那种人。一听他说“计划”二字,他的心还是咯噔一下子:“你要干什么?余畏,我得劝劝你,今天队长说了,咱们还有一个月就走了,千万别干自己后悔的事。你刚才说的那些,我觉得不重要,都是虚的,没有用。”

“你别跟我提那个刘洋,还刘代队长,他除了会摆官架子,还会什么?一天天就知道勤务勤务,他真拿这里当战场了,说不上还想着立功呢。我也不跟你废话,现在我有个想法,能让剩下这一个月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就说你想不想要,只要你点头,我就带着你,让你当英雄。人人仰慕的王英雄!”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故意拿高了腔调,就像王川川真的成了大英雄一样。

“我不信。”王川川憨憨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钥匙,准备锁I-]。

看到这唯一的听众要走,他起身一把拽住王川川的胳膊:“你知道咱们这里最刺激的事情是什么吗?告诉你是劫狱。你待这么长时间了,你听说过全国哪个监狱发生过劫狱吗?没有,如果恰恰就在我们这发生了,而且你还赶上了,你说,这个兵当得值不值?够不够本?就算再过三五十年,咱们也不枉来这一回。”

彻底被余畏弄得不知所谓的王川川再也承受不住他的胡说八道和异想天开了,也懒得跟他废话,硬生生地把他推出了炊事班,举着钥匙“哗啦哗啦”把门锁好,打着哈欠向宿舍走去,现在还有什么比睡觉更重要的事呢。

朦朦胧胧的视线里,凛冽的寒风把初冬的第一场雪吹得扬扬洒洒,一长串浅浅的脚印排到树林边,突然变得杂乱无章。在一棵茁壮的雪松后面,露出了半个棉帽子,帽耳在风里颤颤巍巍地抖动着,一个矫健的身影轻灵地绕到雪松后面,与戴着棉帽子、穿着囚服,脸上有一道刀疤的人扭打在一起。眼看歹徒就要被制服,刘洋突然听见一声怒吼:“走开,他有刀。”还没来得及反应,刘洋的眼前瞬间被一片燃烧的夕阳染红了,山是红的,树是红的,雪也是红的。他愤怒地把枪剌剌进逃犯的胸膛,这场艰难的追捕终于结束。但刘洋却没有丝毫轻松,他握着枪,枪尖还滴着血;他看到天开始旋转,地也软绵绵地向下陷,那个让他走开的人正一点点地消失,被冷漠的大地吞噬着。他奋力向他跑去,扯着嗓子呼喊:“排长,排长……”

“啪”的一声,刘洋的胳膊机械地抓了两抓,通信员早早给倒好的一杯水全都洒在地上,而玻璃杯也摔成了碎片。他又做那个梦了,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当年往事的回放,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释怀。“唉——”刘洋叹了一口气,支撑着身子慢慢地坐起来,靠在床上,打开台灯,戴上眼镜,透过窗子,仰望广袤而深邃的夜空,有一颗星星在天河里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变了,一切都变了,他不是曾经的小新兵,也不是那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了,就因为一次突发事件,所有的事情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一年,他还是个老兵,打好背包都准备回家了,却不料在一个暴风雪的夜里,发生了犯人逃跑事件,中队官兵连夜追捕。在搜山过程中,他和排长一组,眼看就要抓到犯人,却因为自己胆法,不敢上前,剩排长一个人与歹徒做困兽之斗。当刘洋终于鼓起勇气冲上去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歹徒刚刚从腰间抽出的尖刀,紧急时刻,排长推开了他,用自己的胸口挡在了刀尖上。慌乱中,刘洋也剌伤了歹徒,随后中队官兵赶来,将逃犯抓获。

因为这件事,刘洋荣立二等功,并且提了干,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是幸运的,如果没有排长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事情的结局就会完全相反,他永远也忘不了排长临终前的那一吼,更忘不了洒在雪地上的那一片血红。命运是现实的,也是残酷的,他多么希望排长能够活过来,多么希望犯人不会逃跑,然而,这由不得他。所以,他心里的这个包袱一直背到现在,而且越来越重,越来越放不下。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再次面对高墙电网,逝去的日子变戏法似的,再次呈现在他面前,谁也不会知道。在那张严峻冷酷的面容后面,隐藏着的是怎样的恐惧,他有时候甚至都不敢正视高高矗立的岗楼还有长长的执勤通道,他觉得这是一个随时都会醒来的恶魔,早晚会把他吞入腹中。

虽说是代理几天中队长,但他不敢轻易地懈怠,他把每一天都当成那个飘着红色雪雾的下午,仿佛死去的排长还站在他身边。他的每根神经都拉到崩溃的边缘,不停地念着一句话:“他有刀,他有刀,他有刀……”

刘洋揉了揉太阳穴,想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全部碾碎。正当睡意再次袭来、即将入梦之时,突然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他坐起来,按一下墙上的开关,屋里顿时亮如白昼。四班长王玉林戴着帽子,扎着腰带,一脸的紧张不安。

“队长,出事了。”

“什么?”

“刚才七号哨兵报告,说有地方人员向监狱里拍照,还把监狱的地形画成了图纸,情况非常严重。”王玉林是第五年的老兵,虽然个子小,但是行事沉稳,多才多艺,弹得一手好吉它,尤其是他的嗓音很有磁性,能模仿电影里许多名人讲话,惟妙惟肖,真假难辨。他不开口说话则已,一张嘴,就像是在听一部译制片电影配音。刘洋突然想起电影《莫斯科保卫战》里那句经典台词:“俄罗斯虽大,但已无路可退!后面就是莫斯科!”

“七号哨兵是不是余畏?”这是刘洋的第一反应。

“队长,您怎么知道?”王玉林惊愕地张大嘴巴。

“好了,我也该查哨去了,十二点多了吧,怎么不早点来叫我?下回注意。刚才你报告的那件事,我知道了,你也不要声张,我现在就去看看怎么回事。”刘洋心里是有数的,从他到中队那天起,他就发现余畏跟正常的兵不一样,每天魂不守舍,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不知道这小脑壳里在想什么。本来今天晚上他没哨,是刘洋临睡前到值班室现调的,他想借自己查勤的机会,好好摸一摸这个兵的底。如今老兵退伍在即,千万不能出乱子,往大了说,他不能对不起领导的信任,往小了说,他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堂堂一个中队主官,还斗不过一个小戰士,那不是开玩笑吗。

刘洋想,余畏是在谎报军情,不过是为了宣泄心中的不满。

“队长,余畏是我们班的战士,他虽然不太好管理,但是还不敢开这样的玩笑,再说执勤无小事,我希望队长不要小看这件事。”王玉林性子耿直,说话也不会拐弯,他对刘洋的表现深感意外。

刘洋说:“玉林,你去值班吧,我先去了解情况再说。”

在王玉林满腹的狐疑中,刘洋穿戴整齐,向哨位走去。中队一共七个哨位,如果出门向右走,第一个是一号哨,是离中队营房最近的哨位;如果从左边走,那么就要穿过监狱办公楼的操场,走过一段一百多米的红砖路。刘洋亳不犹豫地直奔七号哨,这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那就是,有时候带兵比打仗还要艰难,摸清一个兵的脾气秉性,真好比大海捞针。

凉风贴着刘洋的皮肤轻擦而过,监狱办公楼前的利剑雕塑孑然直立,借着渺茫的灯火,依然闪烁着锋利的光芒。他抬头看见七号哨楼灯光闪了一下,这是打给他的信号,还行,这小子今天警惕性挺高。正想着,他听见七号哨楼里传出一声枪响,这响声在午夜时分,如同惊雷,令人汗毛倒竖。

“队长,队长,值班室呼叫,七号哨兵发现可疑人员,已开枪警告,应急小分队是否出动,请指示。”刘洋腰间的对讲机响起,王玉林焦急的声音再次传出。

这回刘洋稳不住了,他一边拿着对讲机高喊:“快,快,快,拉响警报,应急小分队迅速赶赴现场。”他迈开腿,飞速跑到岗楼上,脸色苍白、握着枪的手还在发抖的余畏向前踢出一步,正准备报告情况,刘洋一摆手,俯在的窗户上向外张望。

“为什么鸣枪?”

“刚才有人勘察监狱地形,拍照画图,被我警告之后,驾车逃逸。就在你来的路上,他们又把车开了回来,竟然不顾我的劝告,向监区里投掷物品,所以我开枪了。”

“人呢?”

“跑了。”

刘洋四下观瞧,岗楼下的街道空空如也,旁边的自行车棚零星地停着几辆电动车和自行车,其中一辆自行车已经倒在地上,路灯射出淡黄色的微光,几片干枯的树叶像一只只扑火的飞蛾,围着灯头打转,一个个扁平的柿子,安安静静地挂在枝头,懒得搭理人世间那点烂事。没有人,连个人影都没有,刘洋焦急地想寻找点蛛丝马迹,但除了刚刚跑过去的应急小分队,他什么也没找到。这回他真慌了,因为就在前几天,刚发生一起可疑人员向监狱投掷物品案件,后来经监狱查明,是一包冰毒,作案人员现在还没有绳之以法。凡事就怕关联,有第一起,就有可能发生第二起,既然有人投毒,就不能排除有人勘察地形的可能。现在,他捋了捋思绪,把刚才在宿舍里的想法全部推翻,如此重大的事,量余畏不敢胡说八道。

“你真看见了?我跟你说,执勤不是儿戏,如果你敢撒谎,我绝对不会饶了你。”刘洋看到余畏惊惧的面孔还有火炭般炙热的眼神,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队长,赶紧下命令吧,我料定这是一个团伙,他们的目标是袭击监狱。”此时的余畏完全换了一个人,说话铿锵有力,双目炯炯有神,简直像一名英勇的特战队员。

“车牌号你记得吗?”

“记得,是‘海B876X1”

“值班室,迅速拉响警报,集合部队。”刘洋拨通值班室电话。

十分钟过后,刘洋已经在七号哨楼外面,完全想不到,在他代职这几天,居然发生这么大的事,他的心一下悬上来,带着队伍开始搜寻“海B876X1”的可疑车辆。队伍分成四个小组,他带着王玉林、余畏、王川川,还有几个老兵向小区的纵深追去。余畏已经提前下哨,由他引路最为合适,因为是全中队行动,王川川这个后勤人员也不可避免地参与进来。从前只有在演练的时候,才有这样的场面,如今这一切来的都是真的,这些兵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显得特别兴奋,尤其是余畏和王川川,平时跑个早操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脱胎换骨了,紧紧地跟着队伍,一步不落。王川川此时心里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他想起临睡前余畏跟他说的那些话,心里未免有几分忐忑,这也未免太巧合,余畏的计划难道就是这个?如果真是这个,那这个玩笑可开大了。跑着跑着,他悄悄地拉住余畏的胳膊,想问个究竟,却被余畏一个冰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包括可疑人员,你们都看好了,咱们现在至少要保证监狱周边的安全。”刘洋回过头,又一次叮嘱。

在行动前他已经给监狱值班室通报了情况,也向支队做了汇报,相信用不了多大一会儿,那辆搅得大家半夜不得安宁的车一定插翅难逃。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在附近找了一个多小时,公安部门在路上也设卡堵截,就是没有“海B876X1”的可疑车辆,通过本市的车辆管理系统查找,查来查去,发现这是一辆三轮摩托车的牌照。刘洋得到上级命令,暂时收队,中队加强戒备,随时做好处突准备。

刘洋站在值班室的地图前,横看竖看,看的一头雾水,他现在已经对余畏产生了怀疑,认为这绝对是一出乌龙事件,但看到中队官兵个个都显得很兴奋,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这些兵太渴望实战了,这也是当前部队最缺的,如果当初自己有实战经验,那排长也许就不会……他又想到那个飘着红色雪雾的下午。

“队长,现在勤务也已部署完毕,七号岗楼外的巡逻哨,第一班是余畏和王川川,是他们主动要求上的。”排长把排好的哨表交到刘洋手里,这是临时加强的哨位,只有在恶劣天气、突发情况时,才会采取的举措。

“好,就让他们上吧。”刘洋把帽子摘下,腰带解了。通信员要接过去,他摆摆手,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宿舍。

当有事做的时候,时间是不值钱的。经过这一番折腾,现在已经是凌晨五点多钟,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橘红色的触角从地平面缓缓地伸出,如同伸了一个懒腰。七号哨楼的外面,被一层薄雾笼罩着,居民区此起彼伏的开门声、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还有早点摊的吆喝声清晰悦耳。余畏看着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零散的几个清洁工,心里难免有些冷清,他一边保持着与王川川同样的步速,一边得意洋洋地炫耀着他的杰作。

“川川,你听着,我觉得这是上天在帮我,我真没想到,昨天晚上我只是跟你随便说说,想不到那个队长竟然给我调了一班哨,他想折磨我。我跟你说,我们兩个是相克的,他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当时我在哨楼上,我就想,好,你不让我睡觉,你也甭想睡。刚好昨天晚上,有个开三轮车的人在街边烧烤,那香味全跑到哨楼来了。我就让他离开,他不走,还说我欺负老百姓,给我拍照,还说要给我传到网上去。我灵机一动,就向值班室报告,说他企图不良,图谋不轨。也许是晚上声音传得远,恰巧被他听见了,这小子怕自己吃亏,开着三轮就跑了。这时候,我看见队长来了,我想既然我把谎撒了,那我就再添点油加点醋,一时没控制住,就对着窗外放了一枪。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看见了。怎么样,昨晚上是不是挺刺激的?”

“余畏,你,你说什么?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开大家的玩笑,你在戏弄你的战友,你在拿勤务玩耍,如果队长知道了,你是要挨处分的。”果然被王川川猜到了,其实他早有预感,只是不敢确定,因为敢这么做的人,无疑是自掘坟墓。

“你别说得那么严重,我只是要给咱们退伍老兵一次难忘的经历,你懂不懂?你过了那么多平淡的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算了,跟你这种炊事班里出来的人,讲不出什么道理,你没有追求!”余畏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他觉得所有人都在沉睡,而只有他一个人还醒着。

“这就是你的追求?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无聊?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傻?你以为队长会被你这种小把戏所蒙骗?别傻了,我劝你还是早点跟队长承认错误去吧,或许,他看在你就要离队的份上,会原谅你的。”王川川心里也有一个当英雄的梦,也想体验一回真刀真枪的刺激,但是这种臆想出来的突发事件,他是不会乐在其中的。

余畏有点讨厌王川川了,像他这种每天围着锅台转的厨子,会有什么追求呢,跟他说话无非是对牛弹琴,让他去跟刘洋承认错误?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他清楚地知道,从昨天没有查到车牌号那一刻起,刘洋就已经开始怀疑他了,肯定连班长王玉林都要给他做思想工作,绝不能让这次突发事件草草收场。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好戏才刚刚开始,绝不能是跑几圈那么简单,如果这也算突发事件,那真是太小儿科。

十一月的滨海市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稍有不顺,便会以泪洗面。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下哨的时间,余畏看着雨滴落在监墙上,溅起一朵朵水花,仿佛是他那渺小的梦想,又生根发芽。他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厚厚的云层像一块沉甸甸的海绵,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余畏的心里畅快无比。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有了这场好雨,他就有机会继续实施他的计划,就不会让别人抓住他的小尾巴。他唯一希望的就是,雨不要停,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到晚上,下到他再一次执勤的时候。

王川川在他身后,迷惑地看着陶醉在雨里、发出阵阵笑声的余畏,身上突然泛起一丝寒意,他暗自琢磨着,要是指导员不休婚嫁就好了,余畏的病就有法治了。

“川川,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今天晚上我们执勤时,我要停一次电,下雨天加上停电,又一次刺激的大冒险,而且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你看这个计划怎么样?”余畏这种人,是心里藏不住事的,尤其是像他最近这些叛逆的举动,是早早都酝酿好的,如果不叫他说出来,倘若就算是成功,似乎也缺点什么。

余畏浑身都湿哒哒,像一只失足落水的小鸡,他的脸因为兴奋的表情,扭曲成一个夸张的漫画形象,透过迷蒙的雨帘,就像是幕布上的一个影子。王川川看着他,想一巴掌把他打醒,但想起余畏那可怜的自尊心,还是忍住了。他说:“如果你还这么胡闹下去,我就去告诉队长。”

“王川川,你敢!如果你真要这么做,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余畏说的是心里话,没有人知道,为了导演这一次突发事件,他费了多少心血。两年来,他自认为自己是多么安分、多么听话的一个好兵,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哨、搞卫生、洗漱、睡觉,就像一个木头人、一个木偶,他除了会说是是是、好好好,他没再多说过什么,就算是打过几次架,吵过几次嘴,最终不还是灰头土脸地站地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念检讨。这些、那些,这都是怎样的平淡乏味,甚至还有一点点恶心。他多么想能像当兵前他幻想的那样,无论是血雨腥风的战场,还是你死我活的较量,能够来一次真的,这才是不枉穿一回军装。

他下定决心犯一回错,要叛逆一回,任谁也拦不住,他就要撕下面具,撕下伪装,心里怎样想,就怎样做。

刘洋推开窗子,冷气夹着雨水迎面扑来,这股透心的凉爽,让他的心情释然许多。他不打算追究昨天晚上的事了,别看在大家的眼中,他总是批评余畏,但心眼里,他对这个兵还有点喜欢呢——他那股子一根筋的劲,跟年轻时的自己颇有几分相似。人就是这样,见到像自己的人,磁场总是相吸的。暗地里,他也听人说过,余畏就是爱抱怨,总是说两年兵白当一场,毫无所获。如果单从这点上来分析的话,余畏想寻找点刺激,给自己的军旅生涯镀镀金,或许可以原谅,尽管他不提倡这种方式,不过看昨天官兵们的兴奋劲,各个都跟中了头彩似的,他就狠不下心。对于带兵之道,他悟得并不深,但是兵们和平太久,意志就难免消沉。

刘洋关上窗户,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脸,这一晚上把他折腾得基本没合眼,他强忍困意,到洗漱架前,把毛巾浸在水里,水有些凉,他不想再折腾通信员,一把把毛巾敷在脸上,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舒张着。

被水一激,他想起一件事,十万火急,必须解决,这个念头是无名的火苗,“腾”一下蹿出来。

“王玉林,王玉林,快去把余畏给我叫来。”他推开门冲着楼道喊起来,几个兵听到队长的呼喊,慌不择路地跑下楼,传达队长的命令。

王玉林的牙其实才刷了一半,他以为发生什么大事,让他这个班长亲自出马。他没敢耽误半刻工夫,匆匆地把洗脸盆一丢,披着雨衣向七号哨外围跑去,积水很深,跑起来全都溅在了身上。他一边跑一边把余畏骂个底朝天,都怪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让他操心不说,还让他这个班长丢尽了脸,好几个班长都在交班会后一起奚落他:“呦!这不是四班长吗,你们班的余畏下哨了吗?问问他今天看到了什么,他这个想象力很有你们四班的特色啊,哈哈哈……”

王玉林当时臊得得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在这个中队混了五年,是一个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要面子的人。他们班每次检查内务卫生,基本上都是第一名,那“卫生流动红旗”就挂在南墙上,落了灰别人都抢不去。从领导到新兵,谁不佩服他?可是,就在年底他要竭力晋级中士的当口,余畏跳出来唱大戏,这哪是拉他后腿那么简单,分明是给他上眼药。“余畏,你给我等着,我不管你,你是要上天!”

王玉林远远地看见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一个帽子歪戴着,一个帽子落在泥里,是余畏和王川川。

“你们给我住手!还打,还打?给你脸了是不是?”

余畏搂着王川川的脖子,勒得小胖子喘气困难直翻白眼。王川川两只胖乎乎的小胳膊,抱着余畏的腰,狠狠地锤着,“啪啪啪”像是在练铁沙掌。两个人都情绪失控地大呼小叫,互相攻击,一个不让一个。王玉林可没那么好的性子,他越拉,两个人打得越起劲,气得他飞起脚,冲他们屁股来了两下。这两脚分量不清,王玉林再怎么“文艺范”,可也是军事尖子,疼得余畏和王川川立刻都松开手,捂着屁股“唉哟唉哟”叫唤。

“余畏,我看你是疯了?现在居然敢在执勤时打架,连队长都知道了!你要干什么你?”王玉林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时隐时现,他推着余畏的肩膀,一直把他推到湿淋淋的监墙上。

余畏似乎怒气未消,他在不停的躲闪中,还向王川川投去警告的目光;班长半路杀出,是他料想不到的,想想此时自己的狼狈相,毕竟理亏,低着头沉默不语。关键是他了解王玉林的脾气,在他发火的时候,千万不能火上浇油,所以他一言不发,低下头。

“说话,你给我说话,不想好好退伍了是不是?”王玉林的火气压不住了。

王川川看见班长只针对余畏,心中居然有了愧疚,他把地上的帽子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泥点子,扣在脑袋上,喃喃地说:“这事不怪他,其实是我惹的他。”

“你少给我装好人,你,还有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还反了天了。”王玉林指了指王川川,又扯了扯余畏,示意他们归队。这里毕竟是武装警戒的外围,又是居民区,刚才就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好几扇窗户的后面,都冒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黑脑袋。

“真他妈丢人!”王玉林吐了口口水,牽羊似的,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防不胜防,刘洋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句话,看着站在他眼前,浑身湿漉漉、脸上沾满泥点、落汤鸡一样的余畏,他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一个不留神,他又跟王川川打了一架,总不能拿个绳子把他捆上吧。刚才他叫王玉林去找,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还好不是勤务上的,这倒让他蛮欣慰。由此看来,男人第六感也是挺准的。

刘洋已经在地上转了三圈,像一头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驴子,他明白对待余畏,恐吓威吓是不起作用的,还是好言相劝吧,毕竟还有一个月就各奔东西,犯不上针尖对麦芒。想到这,他硬挤出一个微笑:“我说余畏呀,心里有什么疙瘩跟我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个代理中队长,但是我自信还是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前提必须合理合法,不要再闹下去。”

余畏已经做好了上油锅、下火海的准备,这些个阵势,他又不是没见过,而且他还摸出一个经验,那就是当领导批评你的时候,你就听着就是,至于听进去还是听不进去,除了他自己,谁也左右不了。但他没想到刘洋突然改变了战术,这倒让他有些意外:“队长,我,那个,我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今天替你说了,你想给自己的部队生活添点彩?嗯,这个我不反对,但是也得有个底线呢,咱们不能拿勤务当儿戏。部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辜负了你的青春、你的年华,只是你现在还体会不到罢了,他给你的东西需要在以后的岁月中,慢慢地回味。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我是对你的批评多一些,但全是为了你好。以前发生的事,一笔勾销,从今天开始,你要拿出一个老兵的作风来,不要让我失望,让休假的指导员失望,让战友们失望。你能不能做到?”这些话在刘洋的脑海里酝酿了很久,是他最切身的体会,也是最深刻的总结。

余畏这次没有让自己变成聋子,他很惊讶刘洋会对他如此苦口婆心,如此有耐性,话里话外是满满的善意。很明显,昨天的突发事件,他心知肚明,但他不点破,就是给自己留个面子。

“队长,我,我知道了。”早在回中队的路上,他就在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什么所有人都反对,包括他的好兄弟王川川,还不惜跟他大打出手,是他真的想要一次惊心动魄的体验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如果追根溯源的话,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要离开部队而产生惶恐。两年的生活,不长,可也不短,他已经习惯了直线加方块,习惯了听号声去做事。眼看着他将要抛弃这一切,他有太多的不舍和不甘,他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想把最美好的时光留住,可惜的是,他至今还不明白,他整日幻想着得到的东西恰恰伸手就能触及。

从刘洋宿舍出来,王川川还站在门口等着被传唤。看到他额头上鼓起的大包,想到刚才那通较量是自己先动的手,回过味来的余畏涨红了脸,尴尬地笑笑,伸出手想和解。王川川却假装没看见,余怒未消地瞥了他一眼,“啪啪”敲了两声门,高喊了一声“报告”,震得余畏的两耳一阵轰鸣。

这小子还生我气呢,余畏苦笑着摇了摇头,去过他的第二关,到王玉林那里过堂。王玉林端坐在马扎上,腰板挺得笔直,对面的一个空马扎是给他放的,他一会儿也要挺得笔直,还要忍受着这个艺术家飞溅的唾沫和出色的口才。相较于刘洋,王玉林就显得好对付多了,班长的性格,他摸得最透,王玉林之所以深得领导赏识,凭借的不仅是他争强好胜的上进心,还有就是善于揣摩领导的意图办事。如果今天他被队长骂个狗血淋头,他的日子注定好过不了,但是相反没有,所以王玉林也不会大动干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余畏是要退伍的人了,还那么计较有意义吗。电视里不常出现这样一句台词:“他一个要死的人,如何如何……”想想这其中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事实果然如他所想,王玉林发泄完心中的怒气,又美滋滋地弹起了吉他。

一切如余畏开始时的预期,雨下了一天没停,地面上的积水都可以洗脚了,中队不得不紧急调整哨位,又加强了勤务。此时晚上八点钟,除去执勤的哨兵,其余所有人都集合在俱乐部里看电影。这是最新上映的俄罗斯影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演到女兵热妮亚为了迷惑德国兵,只身一人脱掉外衣,跳进冰冷的水里洗澡,忘我地唱起红色年代那首耳熟能详的《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漂着柔漫的轻纱……”余畏坐在最后面,心思却全然不在电影上。他回头就能看到窗外,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地拍打在玻璃上,从窗缝里钻进的凉风,在他身上四处游窜。这是他在滨海市经历过的最大一场雨,如此恶劣的天气,正是那些惊险传奇故事的高潮。

如果不是队长跟他说那番话,上一班哨,他就会偷偷地把电闸拉掉,变电室离七号哨不远,只要有那么三五分钟,就会有一出雨夜惊魂的好戏。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已经想通了,这种制造出来的假象,没劲。

他把在窗外游荡的眼神又落到电影银幕上,画面上一个德国兵举起了枪,“砰”一声,一个女兵倒在血泊中。下面看得津津有味的战友们未免一片唏嘘,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也把他吓得失了神。

窗外忽然刮起的狂风“呼”一声尖叫,每一块玻璃都震得“咯咯”响,大家惊魂之余,电影银幕闪了闪,瞬间黑屏,屋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这时候就听到一个紧急哨音从楼道里传来:“监狱停电,所有人员通道警戒。”

中队有一个传统,人人尽知,只要监狱一断电,无论大家在做什么,第一件事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到執勤通道里加勤,直到来电为止。

“什么?”刘洋在黑暗中愤怒地拍打着桌子:“我看余畏是无可救药了!”他挥舞着拳头,把牙齿咬得“嘣嘣”响,他踢开门,门又“啪”的一声更加愤怒地关上了。

“值班员,去,让余畏去国旗台底下站着去,现在就去。”

他料定这一次准是余畏故伎重演,这还有完吗?如果勤务天天这样折腾,不出事才怪。本来他以为,今天掏心肺腑的一番话,能够让余畏这个浪子回头,自己真是太天真,怎么可能?就在王川川交代余畏要在晚上实施“停电”计划时,他还自信地认为,余畏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所以一点也没提防,这真是狠狠地将了自己一军。

营区里空荡荡,从楼上射下来的应急灯,把院子里照得一片沧桑,细密的雨丝纠缠着在他眼前簌簌直下,营房上每一扇窗户者陂口同一潭死水,无数只大手从里面向余畏伸来,张牙舞爪的抓着他的胳膊、他的腿,硬生生地往里拖。这是一个恐怖的梦魇,任凭他怎么挣扎,都不会醒来,他喘着粗气,听着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心里一酸,泪水和在雨里,滚落到脸颊上。

最后一组奔赴执勤通道的是后勤人员,文书和通信员去七号哨,炊事班则拐进一号哨。王川川看见余畏孤零零地站在国旗台下面,跑了几步,又折回来。他现在有点后悔向队长告密了,看见余畏可怜兮兮的样子,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见余畏仰着脖子,目光落在旗杆尖上,而上面除了一个圆点,什么也没有。

王川川愣了一会儿,想说话,嘴巴张半天,又合上,转身跑开。他也认为,这场停电事件,全是余畏搞的鬼,落到这样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他告密虽然不光明磊落,但是直觉告诉他,他没错。

二楼最边上靠近一号哨的屋子是刘洋的干部宿舍,他站在窗前,眼睛一时一刻也没有从余畏身上离开。他现在满肚子都是怒火,恨不得把这个麻烦制造者烧成灰烬。他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来电,一边看余畏是否还有悔悟之心。

但是,他失望了,过去了五分钟,依然没有来电,而余畏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倔强地站在雨里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难道是他这个中队长误会了他?瞧那副可怜样,他怎么不去演戏呢,他怎么不去参加“欢乐戏剧人”呢?刘洋“唰”一声,拉开窗户,他要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不可救药的货色,却不料电灯闪了闪,屋子瞬间亮了。

悬着的心终于归位,窗外潮湿的空气,有一股树叶混在泥土里的芬芳气味,提神醒脑。

战士们三三两两地回到营区。

电话响起,是监狱保卫科陈科长。

“刘队长,现在监狱恢复供电,不是犯罪分子破坏,是监区里一段线路烧毁。不过还有一个坏消息通知你,三监区少了一个犯人,现在我们正在四处寻找,你们要高度警戒。”

“是,陈科长放心。”刘洋刚刚松下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他像掉进一个棉线团里,无数个糟烂的线头,把他缠得找不到东南西北。真不是余畏的破坏,是我错了?这也太巧合了吧?

先不琢磨这件事,还是配合监狱搜寻犯人要紧。

他一个健步冲到门外:“值班员,再集合部队!”

中队这两天有点犯邪,突发事件一个接一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每个战士,包括炊事班的,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前的日子就像一个平静的水面,扔一把沙子都打不出几个水泡。现在,中队就是一根导火索,哪怕有半个火星,也能瞬间爆炸。

余畏的满肚子委屈还没平复,就看刘洋站在窗口,一手掐着腰,一手挥动着胳膊:“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个天然温泉还没泡够?看什么看?快去执勤通道警戒,你这个怂货!”

六号哨与七号哨之间的执勤通道,离中队最远,也最偏僻,他的外面是一个废旧工厂,杂草从红砖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布满灰尘的毛玻璃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几只野猫瞪着碧绿的眼睛,守卫着具有20世纪80年代建筑格调的家园。而监墙里面则是监狱的垃圾处理厂,很显然,这是一个荒凉之地,也是被人遗忘的场所,被风吹起来的垃圾袋在雨中发出凄历的惨叫,一堆不知放了多久的砖头已经布满青苔,旁边是一个没有门也没有窗户的供电室,几根断了的电线搭在门框上,上面还新结了一个蛛网,靠在瓦片上的两根发霉的木头,长着两团乳白色的银耳。

余畏冲手心呵了两口气,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冻了这大半天,他身上已经没有半点热乎气。本来他下定决心要顽抗到底的,不是他停的电,他就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但是他又在队长集合队伍的时候听到犯人失踪的消息,他颓丧的念头跟他的冷颤一同打没了。他宁神静气认认真真听着,犯人真的不见了?太好了,这么说,机会来了。可见俗话说的对,有心人,天不负,老天也被他这一番穷折腾感动了,愣是“天上掉下个老犯来”。

他感觉血液直往脑门上涌,浑身的肌肉都紧张着,他不委屈了,也不冷了,他焦急地看着战友们携带着武器出发,每一个人都与他擦肩而过,但没有一个人看他,仿佛他余畏是个隐形人。他不住地抬头,用近乎祈求的眼神望着二楼那扇窗户。

“怎么还站着,队长不是说了,快跟我走!”

余畏回头一看,是班长王玉林,他穿着雨衣,从头到脚都护得严严实实,由于光线的作用,余畏看不清他的脸,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班长,您怎么来了?”

“我是领班员,我当然要来。怎么,生我气?就因为我批评了你?”王玉林咧着嘴,露出左边的虎牙。

“班长,我没那么小气,我们赶紧去抓犯人!”

执勤通道里,余畏把手抠在铁丝网上,企图爬上去,看看有没有敌情。

王玉林拽住他胳膊往下一拉:“你下来,余畏呀,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

余畏迷惑地摇摇头。

“是你想问题太简单,你以为毕竟是你以为的,他不可能是事实,就拿犯人消失这件事来说,你动脑子想一想,第一,犯人是失踪,就证明他还在监狱里;第二,犯人没有跑出来,如果跑出来,还有我们哨兵呢,可是目前为止,哨兵什么都没发现。所以你不要想着他突然从铁丝网那边爬过来,他那不是自投罗网吗。”王玉林说着已经把余畏拽到七号哨楼下面,這里是雨水淋不到的角落,他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一股辛辣的味道剌进余畏的鼻孔。

“你的意思是他藏起来了?”余畏捂着嘴咳嗽一声。

王玉林又吸一口,点了点头,眼睛却意味深长地向垃圾厂旁的供电室看过去。

“什么?班长,你的意思——”

王玉林突然收敛起笑容,嘘了一声,说:“小点声,你不是想当英雄吗?现在就是一个机会,我把他让给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我都答应。”

“不要再惹事。”

凭借我两年来的执勤经验,我几乎可以断定,犯人一定藏匿在废弃的供电室,就算不在这里,也出不了垃圾厂的周围,毕竟我对七号哨的地形是最熟悉的,只有这里才有可能藏住一个人。我在执勤通道里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再犹豫,犯人一定是预谋好的,他先藏匿,再伺机逃走。我果断地翻越铁丝网,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猫着腰,迂回着向供电室搜寻。我探出头,砖堆后面果然有一个人影,穿着条格衣服,他手上还拿着一块带尖的石头,正死死地盯着七号哨楼。这时,我看见垃圾厂对面有几束光柱射向这里,是监狱干警。犯人此时更加紧张,他一跃而起,像只下山的猛虎,直奔铁丝网站扑来,要与哨兵做困兽之斗。我来不及多想,此时正是热血男儿建功立业之时,我握住警棍狠狠一击,犯人就瘫软在地,随后赶来的警察将奄奄一息的罪犯铐上了手铐……

这是余畏在中队执勤表彰大会上的发言,一字一句,都经过了认真的推敲和反复的琢磨,一篇不到三千字的发言稿,他闭上眼睛,差不多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几乎一夜之间,余畏成了中队的先进哨兵、英雄人物,是他把逃犯找出来的,无论是不是走了狗屎运还是犯人太窝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余畏确实大显了一回身手,这是不争的事实。

最意外的人是刘洋,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乃至于这个消息过去很久他又回味的时候,他坐在椅子上,举着一份打开的报纸,还能“咯咯”地笑出声。通信员以为队长看到了什么好笑的新闻,也过来打听,结果刘洋“啪”把报纸往桌上一摔,笑着说:“余畏这小子是不是有点邪!”通信员回过神来“喔喔喔”不明就里地点着头。

余畏時来运转,成了中队炙手可热的人物,甚至刘洋看他的表情都变了,从前总是阴沉着脸,好像欠了他二百块钱,可现在呢,这铁面的刘洋一见他就眉开眼笑,甭提多喜庆,就像年画上抱着大鱼的娃娃。事到如今,他余畏已经无欲无求、无比知足,有了这件事,他的军旅生涯应该是圆满的,他回去就可以跟来福吹嘘一下,他会说:“来福过来,我给你说说我是怎么抓犯人的。”来福一定会傻眼,村里的那帮傻孩子会不坚定地把旧偶像抛弃,转而崇拜他。

眼看七号哨旁边的柿子树叶一点点落尽,他不得不感叹时光的飞逝,还有十几天,他就要离开部队,就要与这片他奋斗过的、荣誉与屈辱并存的土地说再见,真有些舍不得。其实他知道,他最舍不得的是他刚刚得到的这份荣耀,来得太匆忙,走得又太匆匆。

他在得意之余,心中却未免又有几分担心,他敢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刘洋,打量排长,唯独不敢与王玉林对视,因为他到底是不是英雄,是不是他发现并抓住了藏起的犯人,是不是像声情并茂的演讲稿一样值得推敲,王玉林最有发言权。

班长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他在台上涂脂抹粉地表演,让他接受粉丝抛来的鲜花和倾心羡慕的眼神。是班长把他送上神坛,但班长也会把他变成小丑,因为这场戏的主角就是王玉林,他那句警告他的话时常在耳边响起“不要再惹事”,这几个字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宝剑,随时都会落下。

管他呢,只要不犯事,继续做英雄好了。

余畏的心情好得让人无法接受,一向话很少、性格内向的他,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和战友们说说笑笑,甚至看到执勤犬雪花,都会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嗨,雪班,你表扬我一下!”雪花这条执勤犬算是中队“老人”了,“兵龄”比王玉林都长,而且个头大,叫声洪亮,是所有执勤犬中最厉害的一个。它一到晚上就会陪战友上哨,在执勤通道里巡逻,深得大家喜爱。可是这条通人气的狗,偏偏有点不爱搭理余畏,这问题就大了。要说一个人不愿意理另一个人,这倒是情有可原的一件事,但是狗就不同了,要是被一个畜生瞧不起,这事安到谁身上,都不能咽下这口气。

雪花今天依然没给他面子,冲他“汪汪”两声,翻译成人话大概就是“滚、滚”的意思。雪花“呜——”的一声,还龇了龇牙,夹着尾巴跑到王川川身边撒娇去了,王川川还兼任着喂狗的差事,这几条执勤犬雪花、枫叶、柳条、春花都跟他特别亲。王川川告密那件事,余畏早就原谅了他,当然主动示好的是王川川,余畏就坡下驴地跟他又恢复了友谊。

“我呸,不就是一条狗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信不信哪天我把你弄死。”余畏气得牙根痒痒,看到王川川在旁边,他故意人来疯地跟狗较起劲,还冲雪花跺了跺脚。

“好啦,我说你这人怎么得谁跟谁来呢,它是一条狗,它懂什么。余畏,我得提醒你,差不多得了,现在大家背地里都在议论你呢。”王川川把煮好的狗食倒进盆子里,自己蹲在雪花和枫叶身边,挠它们的肚皮。

“说我什么?”

“说你现在美得找不到北,一天天跟游魂一样,东游西逛,不干正经事。”

“嫉妒,他们这是嫉妒。”余畏刚刚悟出来的一个道理是,不必太在意旁人的目光,因为他们在量你的时候用的是自己的标尺,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说你好,也无需为一些流言蜚语去改变什么,就像雪花一样,你永远不可能跟它坐在一张桌子上谈天说地。

“小心驶得万年船。”王川川拎起狗食桶,头也不抬地走了。余畏闻到一股刺鼻的泔水味。

“一、二、三……四十、四十五。”余畏睡眼惺忪地走上四十五层台阶,这是他最熟悉的一组数字,两年来,他每天都要从这个楼梯上上下下好几回,就像吃饭一样不可避免。又要上哨了,对这个哨位,他实在是又爱又恨,愈想挣脱却愈无法自拔。在领班员王玉林的带领下,他站在上一班哨兵的面前,接哨的仪式正式开始,他盱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圆形钟表,七点十五分。他慵懒地接过枪,现在要例行检查子弹,完成这套动作,对于他来说,简直比用筷子还要得心应手,拉开枪栓,出枪,击发,“砰!”突如其来的一声响,一颗呼啸的子弹擦着王玉林的肩膀飞过,“啪啦”又一声,七号哨楼靠近居民区的玻璃四下飞溅。

坏了,忘卸弹夹了。

惊魂未定的王玉林差点尿了裤子,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验枪动作,余畏竟然马虎到连弹夹都不下,当然,他监督不力是有责任的,因为过分相信他了,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伤到人。好险,他愣了足足有三分钟,煞白的脸才一点点有了血色,他指着余畏歇斯底里地骂:“妈的,你这个浑蛋!”说完,他紧握的拳头完全不受控制地打在余畏的腮帮子上。“噔、噔、噔”余畏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栽倒在执勤台下面。

中队值班室。

七号哨楼发生的一切,大屏幕上都实时同步,分亳不差地演绎了一遍。宽大的LED显示屏,原本是分割成九个板块,现在完全切换到七号哨,这就相当于一幕电影的规格参数,而最最重要的是,坐在显示器前的值班员正是刘洋。

中队炊事班热火朝天地为九十人的午餐做准备,蒸饭车里的米饭熟了,正“噗噗”地向外喷着热气,整个操作间如坠云里雾里,铁铲擦着锅沿发出“吱啦、吱啦”的声响,浓烈的油腥味让蹲在一边发呆的余畏直想吐。真是天大的讽刺,他堂堂的余畏,几年来唯一一个抓住犯人的“英雄”,竟然因为误放空包弹这种小事,被发配到炊事班,还有天理吗?还有人性吗?

刘洋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退伍的日子越来越近,掐着指头都能算出来,还这么跟自己上纲上线。炊事班这种地方,他一向是最鄙夷的,别看他跟王川川称兄道弟,但从骨子里,他瞧不起这个吃货。当别人跟他提起王川川时,他那股子不屑,眼神里是满满的厌恶,因为他会想到那些被胖子摆得过于变态的蔬菜和他那一身肥肉,有一句潜台词会悄悄地溜到嘴边再咽下去:“他一个做饭的厨子,我靠……”

这下好,他余畏也成一个做饭的了,真是王老五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不知这个刘洋对他有爹恨,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他,这叫杀人诛心吗?他知道自己做梦都想当英雄,却用这种方式来恶心他,让他自己讨厌自己,最可气的是,他还给余畏安排了任务,算是钦定的,那就是喂养春花、柳条、枫叶、雪花这四条破狗,前三條也就算了,他还要像王川川那样,像伺候老爷一样伺候雪花那个畜生,天啊,噩梦啊。

“你又发呆了,我提醒过你的,你不听,吃亏了吧。”王川川手里拿着两个被油炸得金黄的馒头,放到嘴边嗅了嗅,不怀好意地冲余畏笑笑。

“别再说风凉话了,你知道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我现在真有点羡慕你了,傻吃傻睡挺好,就算明天挂了,你都不忘给自己开个小灶。”

王川川突然紧张兮兮地趴在他耳边说:“这馒头不是给我吃的,是……”降下声调:“这是涂了药的毒馒头,咱们炊事班里最近来了一只老鼠。”

余畏一把推开他:“你有病吧!用得着这么神秘吧?耗子能听懂你说话啊?”

“嘘!小点声,我的祖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踩着进攻的鼓点,余畏的后背冒起一股凉风,心突突地跳,该来的还是来了,他一直等着王玉林来和他清算这笔帐。

“你跟我来。”王玉林一扭脖子,余畏丢下给狗搅食的小棍,却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的盘子,里面盛的两个油炸馒头跳水运动员一样,在空中翻滚着做了几个幅度较小的动作,一股脑掉进狗食盆里。突然发生的小插曲,心慌意乱的余畏没有注意到,他所有神经都聚焦在王玉林身上,他又想起那个下雨的晚上,他郑重其事地警告他:“不许再惹事!”

一号哨旁边是监狱会见室,是犯人家属与犯人会面时的场所,今天不是探监的日子,门上挂着铁锁,方形的小院,落满梧桐叶,不时会刮起一股小风,就像是小股的游击队一样,不知何时卷着树叶就在脸上偷袭一下。余畏和王玉林相对而立,王玉林眼里布满血丝,他刚刚在队务会上作了检讨,对领班期间监督不到位进行了自我批评,他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纵容余畏的结果。

“余畏,你现在出息了,找不到北了,你拿我说的话当放屁吗?我现在不想批评你,因为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兵,不再是四班的兵,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余畏的心像是掉进了冰窖里,绝望、失落,还有后海,这些让人痛苦的感受千军万马似的在他心中咆哮起来,还有十几天就是离开的日子,而自己没有等到那一天,就被提前赶了出来。他是对部队有很多想法,但他不想这样被抛弃,被赶出家们,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他哽咽着祈求,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要让他走,四班才是他的家。

“不可能,四班永远不会要你,我当兵五年,他妈的,我第一次作检查,为了你这么个东西!”王玉林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开,留下余畏一个人对着梧桐树号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王川川一颠一颠跑过来,那副焦急的样子,像是火烧了屁股。

“余畏,不好了,快去看看吧,雪花死了。”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雪花死了,死的很惨。据一个老兵回忆,雪花吃完炊事班送来的午餐,突然发疯似的四下乱撞,撞得满脑门子都是血,还发出让人心有余悸的汪汪声,卫生员还没赶到,雪花就吐着白沫子,四个爪子蹬了蹬,死了。初步诊断是食物中毒,因为狗食里发现有抹了老鼠药的馒头渣。余畏的一桩官司未了,又摊上一件,看来老天爷铁定了心跟他过不去。

但这个锅,余畏不想背,分明是王川川药老鼠那个馒头吗?怎么又赖到自己头上,面对着刘洋的节节逼问,他是不会退让分亳的。反正罐子已经破成这样了,还怕摔成渣吗。

雪花的死,在中队引起轩然大波,除去上哨的战友,都跑到操场上来悼念他们的亲密伙伴。昨天还看到雪花摇着尾巴在通道里昂首挺胸地往来巡视,今天就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那里。最痛心的当数刘洋,他代职来的第一天,原中队长跟他交接,干叮咛万嘱咐,雪花是他打小抱养的,感情最深,一定要照顾好它。没想到,这回他又要失信于人,该怎么向人家交代?

“余畏,你说,你为什么毒死雪花,它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刘洋这回难以掩饰内心的愤怒,他已经顾不得什么场合不场合、给不给老兵留面子的问题,就在操场上、就在雪花的尸体旁边,就在战友们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注视下,他怒气冲冲地指着余畏的鼻子尖,坚硬的手指如同出鞘的利剑。

“队长,这不是我干的,你别冤枉好人。”余畏说着用眼睛偷偷地瞄着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王川川。

刘洋把他的辩护当成狡辩和抵赖,他看到余畏扬起的脸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他真恨不得抽一个耳光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兵,雪花虽然是一条狗,但它也是我们的战友,你的气冲我来,你个懦夫。”这句话博得了所有围观人员的共鸣,他们都把愤怒的目光烧到了余畏身上。

“又是你,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没想到,你的心肠是黑的。”话音刚落,王玉林不知从哪里一阵旋风似的挤进人群,二话不说,对准余畏的屁股,飞起一脚,踢得结结实实。

王玉林气得浑身发抖,他的脖子不由自主地耸动着,这是他生气时的标志性动作,那个爱弹吉它、平时总是笑呵呵的文艺老班长变成了一只非洲狮,张着血盆大口咆哮着:“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我感到恶心。你口口声声说,这兵当得没意思,天天上哨,天天执勤,你厌恶透了,你后悔极了,全世界的委屈都没有你一个人的委屈大,部队所有人都没辜负,偏偏就辜负了你,你是谁?你是个什么东西?好,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你想立功,你想当英雄,我成全你,我把发现犯人的功劳让给你,让你的军旅完美无憾;可你就是烂泥糊不上墙,你谎报军情我能原谅你,你放空枪我还能原谅你,但你居然对雪花下手,它陪伴了我们这么多年,你也忍心?可见,你的心是黑的,你不配穿这身衣服。我还是那句话,我四班没你这个兵。”

当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时候,只要一个人认为你干了坏事,那一百个人都会坚定不移地相信。余畏此时的伤心难过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如果有一个地缝,他愿意马上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如果时间能够像钟表一样调快的话,他愿意马上就退伍。

这里,已经成了他的伤心之地。

王川川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喊一声:“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这事是我干的。”

“这事是我干的。”这句话比一声春雷更响彻云霄,多少年以后,余畏回忆起王川川时,想起的就是这句话,还有王川川一副敢做敢当的样子。当时确实多亏王川川出来解围,凭他的人格,他是不会当缩头乌龟的,更不会让别人代替他受过,只是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毒老鼠的馒头会掉进狗食盆里?后来才知道,是班里的一个新兵,为了做好事,见余畏被王玉林叫走,好长时间不回来,而雪花刚巡逻归来又饿得嗷嗷叫,就把狗食端了过去,阴差阳错,悲剧就这样发生。

这个突发事件引发了严重的后果,余畏和王川川所得到的惩罚是替代“雪花”巡逻。那天晚上,队长是这样说的:“事情都是由你们两个而起,不管是直接责任还是间接责任,反正雪花的死,你们得承担,没别的,你们从今天开始,就去替雪花执勤吧。”

替雪花执勤?这对于余畏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比发配到炊事班强,其实这也不是苦差事,只不过是换了一个说法而已。好说不好听,几个好事的战友甚至都叫他雪花了,说白了,就是说他是一条狗。狗就狗吧,听通信员说,中队马上就要给执勤老兵撤勤,他这个狗也当不了几天的。日子就那么点,再折腾又不会把日子折腾长,余畏冷静下来反倒想开,只是不能释怀的,却是王玉林的那道坎。今天一天他没敢回班里,也没看见有人把他被子丢出来,一想起王玉林说的那番话,他的心就隐隐作痛。而王川川是个乐天派,人生哲学是能想得少,何必想得多,顺其自然、有吃有喝,就很快活。

刘洋做出这个决定,并不仅仅是为了惩罚他们,要是这么简单的话,他这个队长当得也太不合格,尽管他很生气,也发了很大的脾气,但他是不会迷失理性的。其实,一早上,他就参加了监狱交班会,听取了前段时间发生犯人藏匿企图逃跑的事件通报,为彻底排除隐患,监狱将要对垃圾场进行清理,改成一个足球场,施工期间,人员混杂,安全系数进一步降低,所以要求中队提高警惕,尤其要保证七号哨与八号哨周边的安全,这里是高危地带,谁也不敢保证,犯人会不会再次冒险出逃。刘洋觉得这是一件不容忽视的大事,每年老兵退伍时节,滨海市的大雾天气就会增多,加上监狱施工,难保犯人不动心思,所以增设个巡逻哨是十分必要的。该怎样部署,谁又能担当得起,他琢磨好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余畏。

七号哨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自己面前,如同西方神话故事里的古堡,在仅有一轮圆月的衬映下,被一股肃穆的庄严和神秘的气息环绕着。哨楼门“吱”一声,被人推开,一串长长的脚步渐渐远去,接哨的队伍在通道尽头,只留下墙上的半个影子。余畏看着冻得满脸通红的王川川,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下哨呢,他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六點十五分,距离下哨还有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余畏,上次你就是在这抓的犯人吧?你说今天我们会不会再碰见一个?”截止到目前,王川川已经和余畏来回巡逻十几趟,像一个拧了发条的木偶机械地走着,而余畏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看起来满腹心事,所以他率先打破僵局,想缓解一下尴尬局面。

“你也取笑我,是不是?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无所谓,我就是一个混蛋,我总是惹是生非,但总比你们一天天浑浑噩噩的强,你知道吗?在这里,最清醒的人是我。”余畏憋了一肚子话,正不知何处发泄,王川川成了最好的出气筒。

“你的脾气真叫人受不了,我随便一说,瞧你激动成这样,犯得上吗?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委屈算什么。别说你清醒,你要是清醒就不会有今天,我没你那么多大道理,我只知道把菜炒好。”王川川不想再与他理会,紧走几步,把他丢在后面。跟一个心情不好的人聊天,收获到的只有坏情绪。

余畏的帽子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刮到地上,“嗖”的一声,就像一双愤怒的大手拍了他一下。这时他看到,皎洁明亮的圆月,变戏法似的消失了,天边压上来一大片厚厚的云层,哨楼的尖顶被一团黑云笼罩着,那是来自地狱的幽灵施展的魔法。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必须得用手抓住帽子,才能防止魔鬼的戏谑,铁丝网里的垃圾厂瞬间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动,有从砖墙的缝隙中传出的“吼吼”声,有沾着泥的袋子被风扯裂的“沙沙”声,有细小的沙粒和石子溅在监墙上“啪啪”声……余畏勉强地睁着眼睛,心有余悸地望着那片荒芜的所在,突然想起前几天的那个雨夜,他在王玉林的帮助下,就在那堆破砖头的后面发现了藏匿的罪犯。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双带着仇恨带着诅咒的眼睛,如果不是警察及时赶到,他就凭着自己一腔热血置身于危险之地,能不能安然脱身,还真不好说。

不知怎的,他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丝难言的恐慌,这相似的情境,似乎是命运之神的又一次捉弄,要不是一颗接一颗的雨滴把他砸醒,他还在那场雨夜里挣扎。

“这鬼天气,怎么说下就下。”王川川是个不记仇的人,转眼又跑回来,跟余畏抱怨没带雨衣。

余畏似乎没有听到他讲话,他此时正对着垃圾厂旁的砖堆愣神:“你刚才不是问我会不会再碰上一个吗?也许被你说对了。”

“你又犯病了?你怎么看见的?用鼻子啊?他在哪啊?”王川川发现余畏或许真的神经了,明天他一定跟队长汇报,带他去精神病院做个鉴定。

“嘘!闭嘴。”余畏猛地蹲下去,把王川川拽过来,此时,细雨迷蒙,飘飘洒洒如同一场迷雾,把一切都笼罩在未知的世界里。顺着余畏手指的方向,他果然看见砖堆那真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啊?还真——”

“别出声。”

“不对,那不是个巡夜的干警吗?总在门口值班,我认识这人,外号‘油嘴子,裤子小、衣服大,不对,怎么光着头?是——”

“不好!”余畏猛地起身,从铁丝网爬进去,直奔王川川眼中的“油嘴子”跑去。那个所谓的“油嘴子”发现有人过来,显然有些慌不择路,他抡起手里拿着的铁钳子向一个配电箱狠狠地砸去,“砰”一声,整个监狱陷入一片漆黑。王川川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真跑了,他真不是‘油嘴子……”

余畏从腰上解下警棍,纵身跳过砖堆,“油嘴子”却没有踪影。因为天色较黑,又没有光亮,他很難辨别四周的情况,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呵哧——呵哧”,后背泛起一股股凉意。他不停地转身,手里握着的警棍,一上一下颤动着。

余畏抹了一把被雨水淋湿的脸,无意中发现在他的头顶斜上方,不知何时架起一个木梯,一个黑色人影快步跑过,“嗖”一下,从监墙上翻到外面,紧接着是一阵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七号哨兵开枪报警:“啪啪啪”,响彻天宇。

犯人逃跑了!

五分钟后,电力恢复,监狱和中队同时拉响警报,一场雨夜追逃的好戏即将开始。

紧急集合号声划破苍穹,在天空中飞溅的雨点,被无形的锋刃击得粉身碎骨。操场上待命的队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都屏住呼吸以掩盖惴惴不安的心跳,断线的雨滴由慢到快打在雨衣上,发出高亢又空灵的节奏,如同一曲《将军令》,琵琶弦在手指嘈嘈切切的拨弄下,终于银瓶炸裂,水浆进出,铁骑嘶鸣,剑影刀光。

“战友们,这不是演习!一名罪犯趁监狱施工时,从七号哨监墙架梯逃跑,我命令部队按一号方案开始行动。”刘洋话音落地,各个处置小组携带着枪支弹药,在中队干部的带领下,从四个方向直奔七号哨。刘洋带领的是追捕组,组员有王玉林、余畏等十余人,是整个行动的中坚力量。刘洋手持对讲机,一边在雨中奔跑一边和其他组联络,犯人究竟会藏在哪里?刘洋听着队伍踩着水花发出的杂乱的声响,心就像沉到井里,还给坠上了一块石头。也真是邪了门,怎么他一来中队代职,原来风平浪静的中队突然像坐上了过山车,“嗖”一下爬到最高峰,还没停下歇口气,一个失重就又俯冲下去,真是步步惊心。

监狱坐落在滨海市郊区,虽然不是很荒凉,但人口也不算密集,尤其是几个新建的小区,如同远离陆地的几个孤岛,有一座没一座的在七号哨外围漂浮着,这些拆迁过来的住户并没把小区住满,从漆黑的街道和偶尔亮起的路灯看,小区的配套设施还不够完善。小区旁边则是一片荒凉的芦苇丛,微风过处,它们像被施了魔法,披头散发地抖动着干枯的叶子,整片田野里都散发着腥辣的气息。

“报告队长,这边没有发现犯人。”

“二号巡逻组目前没有犯人踪迹。”

……

余畏听着刘洋对讲机,心中颇为疑惑,他和队长在这片芦苇丛里钻来钻去,每个人的脸上都被锋利的芦苇叶子开了花,脚上也沾了两跎沉甸甸的大泥,怎么还没有犯人的踪迹呢,按常理推断,这是犯人逃跑的必经之地,也是最佳地点,出了芦苇丛就能钻进深山老林,是最安全的逃生之道。

莫非他们想错了?

几个人都愣在一座荒坟旁喘着粗气,残缺的墓碑有半截埋在土里。刘洋同样在思考犯人的去向,此时此刻,他们的每一个决定都事关大局,多浪费一分钟,抓捕犯人的难度就会加大。

余畏一拍脑门,突然想到了什么:“队长,我知道犯人在哪,咱们真是太小看他了。”

“在哪?你说。”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个逃跑的犯人一定是熟悉地形的,他料定我们会在这里找,所以他根本就没有跑远。犯人的套路不是跑,是藏,我敢肯定,他没有跑出七哨旁的小区。”余畏在那一刻十分清醒,这两天发生的事,他串在一起,认为其中必有关联,第一个犯人被抓住和这个犯人逃跑绝非偶然,而现在既然搜捕无果,只能向相反的方向推测。

“再信你一次!”刘洋虽然没谱,但觉得可以一试,他拿起对讲机,眼睛紧紧盯着正前方,那里如同一个炮声隆隆的战场:“各小组,马上到七号哨旁的小区搜捕,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二号搜捕组收到!”

“三号搜捕组明白!”

……

七号哨旁的小区,名叫杨柳溪苑,听名字颇有几分诗意,而实际上,是个一毛不毛之地,除了几株长歪了的柿子树,既无杨来也无柳,开发商为啥偏叫这个名字,还真让人琢磨不透。余畏跑在最前面,队长刘洋、班长王玉林、还有抓捕组其他成员紧随其后。余畏的两个耳朵里全是脚踩在地上溅起水花的声音,跑着跑着,他就如同跑进了一个梦中,这是他两年来一直做的梦,从来没有此时此刻这般清晰,又这样清醒。他满脑子都是“杨柳溪苑”这四个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中了邪似的反复念叨,就像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他。他看到眼前如织的雨丝,在一盏盏昏暗路灯的照射下,交织在一起,慢慢凝结成一面扭曲的变了形的镜子,他向里面的世界飞快地奔跑,而镜子里的影像却幻化成千奇百怪惊悚的形象企图拦住去路。

余畏料想,犯人的速度不可能那么快,那家伙不知在垃圾厂的破砖后面藏了多久,风吹雨淋,早已筋疲力尽,能跑多远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犯人在和们捉迷藏,余畏现在已经有了七分的把握,他远远看见七号哨旁边的居民楼,就是每天晚上六点十五,黄衣女孩回家的地方。他总看不清女孩的脸,原因是一堆废弃的旧家具挡住了他的视线。

一组褪了色的旧衣柜。

余畏停住脚,刘洋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上来,环视一周,似乎被什么呛了嗓子,连咳嗽两声,弯着腰,喘着粗气说:“余畏,你疯了吧,你带我们到七号楼下干什么?难道犯人跳出来不跑,专等咱们来抓。”

“嘘!”余畏盯着发出阵阵霉味的大衣柜,压低嗓音,说:“队长,犯人一定在柜子里,我们现在就围过去,千万不要让他跑掉,唯一的机会。”

“什么?”刘洋被余畏的自信惊呆了,转而又被他神秘的预测带人了状态,他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有什么特异功能,还能掐会算,如果真被他猜中……

所有人的眼睛都聚焦在暗红色的木柜上,落在上面的雨滴“吧嗒吧嗒”响着。刘洋一摆手,余畏和王玉林快步冲过去,一左一右,把枪对准柜门,刘洋飞起一脚,“啪”一声,尽管糟烂还有几分韧性的木板发出“喀嚓”一声响,身着蓝白条囚服的犯人露出一个光头,从里面滚了出来,本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这一下倒着实把追捕的人都惊到了,真在这里!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犯人就地打个滚,仓皇爬起,向街道深处跑去。余畏举起枪,拉开枪栓,瞄准,犯人抖动着肩膀发出最后一阵颤栗。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车铃声,铃声绵长而悦耳。

犯人即将拐入一片漆黑的角落,一辆粉红色自行车像雨中绽放的水莲花,瞬间打开了花瓣,车上面坐着一个穿黄色雨衣的女孩,女孩似乎还沉浸在雨中即景的浪漫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的来临。犯人灵机一动,饿虎扑食,把女孩扑倒,自行车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两个轮子还在慷慌地滚动着。犯人搂着女孩的脖子,为他劫持的人质发出得意的笑声,女孩则如待宰的羔羊般发出绝望的吼叫:“救命啊一救命!”

是她!没错,就是余畏在哨位上每天都在等待的黄昏女孩,那个给他一班哨增添情趣和味道的那个姑娘,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早就下班了吗?真是越想越乱。目前犯人形踪已现,但是情势危急。中队所有搜捕官兵都聚拢过来,还有监狱干警,呼啸的警车闪着警灯排成一排,居民楼里的狙击手也埋伏就位,就等犯人露出一个马脚,好将其毙命。

犯人是“独眼龙”,一脸的横肉,笑起来嘴歪着,手里还握有一把长刀,在警灯的照射下,寒光四射。被劫持的女孩脸色苍白,失声嚎叫。

“刚才,你为什么不开枪?你放空包弹时,不是挺快!”刘洋愤愤不平。

“我怕伤到人。”余畏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你总有理由!”刘洋把帽子摘下来,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向监狱长和支队、总队领导汇报情况去了。

就在这时,犯人大声叫喊:“我要一辆车,给我一辆车,不然我就杀了她!”女孩的哭泣声再次传来,雨夜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监狱和武警两个部门协商后,决定答应他这一条件,先稳住犯人。为保证人质的安全,将由一名乔装改扮的警察,驾车过去,伺机给暗处的狙击手制造机会。但是由谁驾车,一时想不出合适的人选,这个人不仅要胆量够大,而且还得善于随机应变,这可是关系全局的一步棋,稍微出现一点纰漏,谁也担不起责任。

余畏听到消息,拨开人群,挤到指挥组,自告奋勇地说:“我会开车,让我来。”

刘洋早就想到余畏或许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还是有些犹豫,这个兵尽管敢想敢干,但容易節外生枝,控制不住局面:“你想好了?这不是演习,也不是拍电影,一切全是真的。”

余畏坚定地点了点头:“队长,别说了,我都懂,我曾经是麻烦的制造者,今天就给我一次解决麻烦的机会吧。”

刘洋听了这话,感觉眼窝一热,心里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他拍拍余畏的肩膀,恰巧一阵冷风吹过,带着秋夜的落寞和凋零。“注意安全!”他说。

余畏换上了警服,开的是一辆警车,犯人看了看,对这个司机表示满意,但是狡猾的“独眼龙”还是不住地强调,不要跟他耍花招,不许带武器,不许放冷枪,要不然,割断人质喉咙,找一个人陪死,值。

值你个脑袋!余畏心里谩骂着钻进警车,开灯、打火、挂挡,缓缓地向犯人开去。雨水打在玻璃上,像魔鬼张开的大手,摆动的雨刷极有节奏地左右晃动,这让他想起哨楼上挂钟的时针与秒针,每走一格,就更接近自由一步,每走一步,梦想就会加倍地残缺。

近了,近了……

“停!停!你给我停下,把车门打开。”“独眼龙”一脚踢在车门上,余畏一个急刹车,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脸擦在玻璃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在他全身蔓延,每一扇窗户都关着,但他却感觉风和雨从四面八方涌入。倒车镜反射出一道朦胧的光线,犯人狰狞的面孔赫然地印在玻璃上,只剩一只的眼睛大大地凸出来,如同黑洞里藏着的毒蛇,随时都会喷出致命的毒液。

好,开门,现在打开门。余畏的心提到嗓子眼,“啪”推开门,犯人狡猾地一闪,女孩又挡在前面,刚刚瞄准的狙击手,又不知从何下手了。女孩“啊啊”叫着,她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头发被雨水打湿粘在脸上,浑身筛糠似的抖动着。

“你不许乱动,把后面的门打开,站到边上。快。”“独眼龙”戒备心十足,他一面胁迫女孩,一面举着刀对着半面身子探出车来的余畏。

“别耍花招,小子,你最好——”

女孩的手触碰到冰凉的车门,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惊醒了她的噩梦。她发觉刀不在脖子上,只有一双手紧紧地抓着她手腕,不、不能开,跑、赶紧跑,她的头猛地一甩,冲着“独眼龙”的胳膊,狠狠地一口,用尽了她的全力。犯人毫无防备,“啊”一咧嘴,手不由得一松,女孩如同一条滑溜溜的泥鳅终于逃脱罗网。犯人见状不好,自己拉开门,要往车里钻。早就按捺不住的余畏,一个箭步上前,刚刚开启一条缝的车门,“砰”又关上。“独眼龙”慌了,完全乱了阵脚,挥舞着砍刀直奔余畏劈过来。

“砰!”

“砰砰……”

几声枪响,呼啸着划破苍穹,“独眼龙”的长刀戛然落地,脑门中间是一个正在冒血的窟窿。“还是没,没逃出去!”犯人唯一的眼球慢慢失去光泽,心有不甘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轰然一声,淹没在一片杂乱凄惶的世界里。

与此同时,通信员在刘洋的办公室里对着墙上新换的表发呆,这是他刚刚买的简欧款,具体怎么欧式,他也说不上来,原来看着挺顺眼,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表的造型是椭圆形的,上面装饰着两团玫瑰花,离远了看,整个表就像只蹲在树上的猫头鹰,两团花成了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看。通信员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他望着忙碌的分针秒针发呆。不对吧?他挠挠脑袋,忽然想到一件很关键的事情,这表买回来,他还没调过时间。新来的队长是时间观念很强的一个人,从前的表就是因为不准,被他换掉了。幸亏他处置突发事件还没有回来,于是他赶紧拉过一把椅子,把钟抱在怀里,使劲地往后拧,结果用劲过度,拧过头了。刚想往回调,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好,队长他们回来了,洗脸水还没打,于是他手忙脚乱地把表挂回原处,一会再调吧。当他再抬起头时,分钟的两个指针成四十五度角,也就是说,现在是当晚六点十五分,距余畏下哨还有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余畏坐在七号哨楼门边的石头台阶上,月亮把清冷的光辉洒了一地,对面的铁丝网也沾染了这不同凡响的玉露仙尘,隐隐地泛着神秘的光泽,曾经遍地的垃圾经过施工人员的反复清理,已经闻不到腐烂的气味,取而代之的一片露着黑黑地皮的土地,带着新生般的喜悦安然入眠。再过几天,这里将会铺满草坪,成为一个现代化干净整洁的球场,会有无数人在这里奔跑踢球,喝彩声和呐喊声不绝于耳,只有被踢起的草皮碎屑还能依稀地记起,多少年以前,在这片荒芜的杂乱的土地上发生的故事。

余畏不禁想起最近发生的一幕幕往事,如潮起潮落般在心头起伏荡漾。他本意是想给自己的军旅生涯增添一抹回忆,好也罢、坏也罢,他想要精彩一点,要帅一点,要洒脱一点,这个执著的念头让他走上了一条他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的路。如今坐在这个窄窄的胡同里,他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他不去想,反正还有几天他就要离开部队了,离开这个让他总抱有幻想却不得不与现实妥协的地方。

“余畏,你别坐着了,快起来巡逻吧,我听哨兵说,一会队长就来查勤了。”王川川刚刚躲到六号哨楼里和他的同年战友聊完天,一听到消息,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通风报信。

余畏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拎起警棍装腔作势地走了两步,冲王川川咧嘴笑道:“咋样?正不正规?是我帅还是雪花比较帅?”

“你还有闲心开玩笑?你知不知道,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雪,秋天下雪,滨海市是五十年不遇,你懂不懂?还帅?帅你个大头鬼,一会冻死你,世界就安静了。”王川川想想就晦气,本来他在中队干部眼里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好兵,自从余畏“中邪”之后,事事都连带着他,想到这他不仅打了个哆嗦。

下雪这事,他是知道的,中队的广播不只播了一遍,他望着天上渐渐隐去的月亮,忽然想起《窦娥冤》来,如今才十一月,雪天提前了一个月,莫非也是为他叫冤吗?不是,也许是为雪花,为那条狗吧?他自嘲般地冷笑说:“看来今天晚上又有好戏了。”

“好你个鬼哟,我都被你搞神经了,你看你一吓我,我都想尿个尿。”

余畏笑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冲他摆了摆手,向通道门口走去:“嘿,你这一说,我真得去撒个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今朝有尿今朝尿,管他,管他,算了,管他什么什么呢。”王川川看著他的背影,无奈地耸了耸肩:“要是时光能倒流,我不想再认识你。”

余畏确实是被尿憋的,他现在的膀胱不是一般的充盈,走起路来,感觉随时都会破裂爆炸,为什么喝这么多水,还得从上哨前说起。王玉林骂完他,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不想再看王玉林那张脸过日子,无论自己是否有意毒死雪花,班长的反映实在过激。他抹着眼泪回到班里打好背包,收拾好衣服,准备去找刘洋。当时他也在气头上,不肯服软。你们都不要我,那就让我走,全当提前退伍;如果不让我走,你总得给找个地方住,总不能让我露宿街头吧。他不怕丢人,部队还嫌丢人呢,反正我余畏光脚不怕穿鞋的,他铁了心要破罐子破摔。却不料,刚把背包背上,就被一双大手生生地拽下来,回头一看,是王玉林。

“怎么?还挺麻溜,就这么想走?”王玉林点上一根烟,神色凝重。

余畏闻着辛辣刺鼻的气味,眼圈微微泛红,他故作坚强地说:“我走得越早,你越省心,我不给四班拖后腿。再说,你让我走,我又不会像条狗一样,赖着不走。”

王玉林扬着脸,吐了一缕烟圈,那团精灵似的黑雾,盘旋到余畏的头顶才散得一干二净,也不知是气到了极点,还是受了刺激,王玉林“扑哧”笑了起来:“余畏呀余畏,看来你这两年兵真是白当了,当到头,你也是糊涂蛋一个!你最近一反常态,总想找感觉,我看你找来找去,屁也没找到。别说现在让你退伍,就是再过十年,同样的事情,让你再经历十次,你还是这个熊样子。”

余畏被这一番话说到云里雾里去了,他被王玉林那双有力的大手按到床架子上,被褥也放到旁边,那木板一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余畏的手紧握着冰冷的扶手,突然陷入一片沉思中,他长叹一口气:“唉——理都在你们这,我反正做什么都是错的。”

王玉林弹掉了指头上烟灰,紧挨着他坐了,他今年也是最后一年,不过他眼里并没有余畏那种迷茫和惶恐。他颇为感慨地说:“当我知道你为了寻找当兵的意义而去做错事的时候,我觉得你多么的傻。意义这东西,怎么说呢,不是感觉,不是你想找就能找的,这取决于你怎样看待问题,难道平平淡淡就不是当兵吗?只有战火、硝烟,才是有意义的?我不这样想,就拿咱们今天发生的事来说,队长骂了你,我也狠狠地骂了你,还是两回。我们骂得都特别狠,但是有一点,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帮你。虽然你有千万种问题,但我们不会真的丢下你不管,过去的都过去了,就像今天,我不会再让你走出这间屋子,更不会让你无家可归。哪怕你明天还要犯错,我们依然还会给你机会。我说这就是部队,这就是你当兵的意义。你明白吗?他没有多么的高大上,多么的不可言传,就像钟表上的每一个格,你都要紧紧地把它抓住,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当兵的意义,都是独一无二的经历,都是需要你用一生去参去晤的宝贵财富。”

余畏低着头慢慢地抬了起来,他看到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斑斑驳驳地散落在地面上,那光晕一点点变大,又一点点的消散,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却让人暖意融融。王玉林说的不错,其实答案就在身边,他只是没有看到罢了。由此他想了王川川,这个胖子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以前他一直以为在部队里当两年厨子,简直是一个笑柄,但现在他不这样看了,王川川留给部队的东西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一个影子,还有他在炊事班里忙碌的每一个瞬间,包括那些极富艺术性的蔬菜队形,他的意义就是这些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瓜果梨桃,就是这些看似不起眼但却总让人回味的生活细节。

“班长,谢谢。”

王玉林把烟头在一张纸上碾了碾,拍了拍手,故意用着打趣的口吻,笑着说:“这回真明白了?”

余畏看到桌子上摆着几个水杯,里面都是战友刚刚倒满的凉白开,他一把抓过杯子,似乎端着一碗高粱酒。

“班长,相信我最后一次,咱们部队不让饮酒,我就以水代酒,表明心志。我一定保住晚节,过好最后每分每秒,我干了。”余畏仰脖“咕嘟咕嘟”喝到肚子里,但他觉得还不过瘾,还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又抓过一个杯子:“我还得再喝一碗,不,再喝三碗。”

执勤通道里是没有厕所的,要想放松一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回中队,要么去门口干警值班室。显然,余畏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他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曲,踱着方步,摆出一副领导视察的派头,值班室的门虚掩着。

“油嘴子,又在摆扑克牌啊?借用一下厕所,人有三急嘛。”这里虽说不是中队负责的地方,但余畏轻车熟路,总过来和王川川提到过的“油嘴子”谈天说地吹牛皮,“油嘴子”是个迷信的人,没事喜欢用扑克牌来测吉凶。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回答他,余畏摇着头冷笑着自言自语:“还是你们潇洒,想睡就睡,不像我,命苦的人呀。”他推开角落里的一个铝合金门,解开裤子,正要方便之际,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两个人低低的交谈声。

“大哥,好像有人来了。”

“你哆嗦什么?快把你这不合身的上衣换过来,你得稳住。现在我们是警察,你懂不懂?扣子!反了。”

“大哥,我现在都迈不开腿,咱们为什么一定要去火车站?”

“嘘,闭你妈的嘴,没脑子的东西。”

……

这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余畏的耳朵,他浑身就跟过电一样,每个汗毛都直直立起来,他腿肚子有点发软,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难道是我听错了?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根,疼!不对,有情况。这时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到一高一矮,两个穿着警服的人,鬼鬼祟祟地向门口走去,直觉告诉他,这两人很怪异,肯定有问题,怎么办?打电话报告?肯定没人信他了,他真真假假好几回,唯一的结果只有“狼来了”的下场。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有了,他用手指甲在墙上刻下“火车站”三个字,轻轻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拐进里屋,“油嘴子”只穿着裤头背心仰躺在床上,脑门上鼓起一个大包,看来是被人打晕的,旁边的桌子上摆着测试吉凶的一副牌,最上方的是四个黑桃J。

余畏紧紧了腰带,深深地吸一口气,他要做一个大胆的决定,去干一件没人做得了的事,跟踪犯人,找到他们的落脚点,再向中队通风报信。想必那会儿,谁都知道犯人逃跑,也就不会有人再怀疑他了。

王川川急得在通道里团团转,就跟一只活螃蟹给扔进了锅里,他冲七号哨兵喊道:“队长到哪了?”

“马上过来了,我已经看到了。”七号岗楼的灯,开关三回。坏了,王川川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余畏这个扫帚星,还不回来,难道掉马桶里去了?这回好,少不了又是一阵狂风暴雨,只希望这次不要再波及到自己了。刘洋今天晚上的查勤,是他临时加的,主要就是为了检查余畏和王川川的履职情况,所以他没有上岗楼,而是直奔执勤通道来了。

只有王川川一个人,木桶一样立在那,傻傻地看着他。刘洋不禁火冒三丈,还没走到近前,就先嚷:“余畏呢?那个混蛋在哪里?”

“报告队长,那个混蛋去厕所了。”王川川被刘洋吓得嘴巴都不好使了。

“哪个厕所?多少时间了?”

“五分,不是,喔,是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好像……”

“这个惹祸精!快去给我找!”

监狱里突然喧闹起来,警车警笛声大作,不远的操场上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这时刘洋腰里的对讲机响了,值班员报告:“队长,刚接到监狱通报,两名犯人打伤警察,乔装改扮从大门逃跑,现在是否行动,请指示。”

刘洋惊讶地张大嘴巴,他不敢相信,真出事了,他故作镇定地往回跑:“马上出发,马上行动。”

风越刮越冷,天上飞舞着几片轻盈的雪花,雪花落地无声,路上也人迹罕见。看来这突如其来的鬼天气,人们都不肯轻易出屋,这两个犯人是很能跑的,要不是余畏的军事素质还可以,这会儿准被他们甩到爪哇国去了。他跑跑停停,一会儿躲到墙根底下,一会儿躲到电线杆子后面,尽量隐蔽自己。犯人也只顾逃跑,根本没有留意余畏这个尾巴。

还好,果真是如犯人所说,他们的目标就是监狱旁边的火车站。这原来是一个小站,旁边还有一个货场,现在还堆着一些没有来得及运走的木材和废旧的材料,两条铁轨笔直地伸向远方,偶尔还会有火车拉着满满的煤或者其他货物,轰隆隆地飞驰而过。车站的另一边是一片天然湖泊,湖水清澈透明,雪花飘落上面,被细小的风浪托了一下才化成水,在这阴森寒冷的夜里,泛著蓝幽幽的光泽。

车站里,远处有一排黑漆漆的厂房,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挂着一条铁链子,货场上堆着七八堆笔直的圆木,小的有碗口粗,大的直径足有半米宽,矗立在旁边的吊车死气沉沉地停在那里,它也知道,这里所有东西都是被遗弃的,包括它自己。不对呀,余畏站在一堆木头下面,茫然四顾,明明看见他们跑到了这里,怎么一转身就没影了,人呢?

“你小子跟了我们一道,是不是找死?”犯人从木堆上面跳下来,一前一后。借着惨淡的夜色,余畏看清了他们的脸,一个脸上有一条很深的伤疤,一个笑起来,露出一颗大金牙。开口说话的是“刀疤脸”。

显然大金牙也不甘落后,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牙大的缺点,把嘴咧到了极致:“呀,大哥,这是个当兵的,我知道,我们村也有一个,也是两个拐。要不我换他这身衣服吧——”

“住嘴,你傻呀,现在我们是逃犯,不是服装模特,你再敢废话,我先宰了你,笨蛋。”“刀疤脸”看来是个狠角色,他从腰后抽出一把尖刀,对准余畏晃了晃,冷笑着说,“你来得很好,这回我们有人质了。”

余畏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现在他强忍着膀胱的充盈感,生怕忍不住尿裤子。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犯人逃走,还与他们面对面交锋,现在居然实现了。这个亡命徒正举着刀步步紧逼,余畏身上的汗刚一露头,就被寒风吹散,镇静,此时一定要镇静。

他不屑地笑笑,似乎根本没有把刀放在眼里:“你们两个真够弱智的,劫持我有什么用。你们好不容易跑出来,不赶紧逃命,却在这个破火车站里浪费时间,我真是服了。你们两个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水和面吧?”

“是啊,大哥,他说得对啊,咱们在这干什么?快跑吧。为了这次越狱,咱们谋划了三年呐,我可不想再被抓回去了。天呐,那日子没法过。”大金牙又唠叨起来。

“刀疤脸”踢了他一脚,骂道:“笨蛋,现在不知多少人在抓我们呢,到处都是警察,还有这帮武警,往哪跑?只有这里,只有火车一来,我们扒上车,就有机会了。”

余畏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去的对话,把恐瞑、寒冷全忘记。还挺逗乐,也算他运气好,老天爷给他制造出这样紧张的情境,还不忘给他来点小幽默。

他这时也完全放松,底气瞬间就足了,这个“刀疤脸”是明白人,如果真如他所言,扒上过往的火车,想再抓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索性还没有火车通过,只期望队长他们能够早点看到他在厕所墙壁上的留言,早点追到这里。

“大,大,大哥,不好了,你看,全是警车,都有枪,还有机枪,大哥,我们被包围了。”“大金牙”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他慌张地往回跑。“刀疤脸”赶紧把警服脱下来,大叫道:“快,快把这小子绑起来,你他娘的蹲那干什么!”

余畏没做任何反抗就成了俘虏,双手被捆在身后。大金牙在后面扯着他,“刀疤脸”攥着刀,示意他老实点,不要乱说话。余畏像乖巧的小孩子点点头,学着大金牙说话的口吻说:“放心,放心,你们别激动,现在得稳住,他们有枪。”

“我告诉你们,你们这些当兵的,不要以为人多了不起。我们怕的是你们背上的枪,不是你们的人,就你这样的,还配当兵,真不够丢人。”“刀疤脸”的情绪有些失控,痛骂完余畏,拉着“大金牙”,躲在木头堆后面,紧紧盯着对面里三层外三层的警察,无数个冰冷的枪管,全都对准了他们。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再做无畏的挣扎……”十余辆警车排成一排,闪烁的警灯连在一起,应接不暇,一个手持扩音器的警察正站在指挥组旁边,对藏匿在里面的犯人展开心理攻势。

“刀疤脸”不甘示弱,他把刀架在余畏的脖子上,缓缓地露出半个身子,冲围过来的人群大喊:“你们别过来,我手里有人质,敢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不要冲动,只要保证人质安全,一切都可以商量。”显然,余畏遭绑架的事不是新闻,就连答话的警察都跟事先打好腹稿似的,没有半点停顿和意外。

“送吃的,送吃的过来。”“刀疤脸”说完拽着余畏又躲进来,这一堆半米多高的木头,成了很好的挡箭牌。余畏心里暗暗琢磨,“刀疤脸”明着要食物,实际上是争取时间,如果中队利用好,派一个身手好的特战队员过来,一定能找到机会将犯人绳之以法。

凛冽的北风带着湖面的水气,劈头盖脸地扑过来,鹅毛股的雪花黑压压地漫天飞舞,转眼,地上就落了厚厚一层。

“吃的呢?怎么还不送来?”“刀疤脸”看来是饿了好久,急得坐立不安。

“再来一壶酒,给爷暖暖身子。”“大金牙”接过话茬,又提了一个要求。

“都准备好了,现在就给你们送过去。”警察的队伍慢慢向两边散开,一个穿着棉大衣,怀里抱着一个纸箱的矮胖子,唯唯诺诺地走过来。余畏定睛一看,差点骂娘,这,这,这不是王川川吗?刘洋是不是疯了,是雪都下脑子里去了吗?派这么个厨子过来,是要给他们做饭吗?然而“刀疤脸”似乎很中意胖子,不住地点头:“还是很懂事的。”

胖子快到近前的时候,脚下没站稳,差点滑倒,他扭着肥硕的屁股,把箱子捧到犯人面前,从里面端出一盆炖牛肉,牛肉还冒着热气,香味刺鼻,就是不饿的人闻了都流口水。他又端出一盘馒头,拿出两双筷子、两瓶小牛二,最要命的是还有一盒湿巾,给犯人服务周到成这样,也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行啊,小胖子,想得挺细,你先吃一口。”“刀疤脸”咽了咽口水,留了一个心眼。

王川川一直装做不认识余畏的样子,也不用眼睛乱瞧,他拿起筷子,抓起馒头竞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转眼一个馒头吃进去,刚要伸手抓,就听“大金牙”焦急地喊:“大哥,饭都要光了。”

“你给我过来吧。”“刀疤脸”凶相毕露,把王川川拉过来,脱下上衣,也像余畏那样,手扣到背后,给绑了起来。

唉!余畏低着头,不住地叹气,心想这回好,白白送来一只大肥羊,真搞不懂刘洋是怎么想的,一点策略都没有,让他来代理中队长,真是闹着玩。

“大金牙”喝着牛二,吃着牛肉,跟过年了一样,他不住地劝“刀疤脸”:“大哥,你也来一口,52度的,味还行。”

“刀疤脸”并没有坐下来胡吃海喝,而是站在一边,一手握着刀对着蹲在地上的余畏和王川川,一手拿着馒头干噎,他不耐烦地说:“我看你他妈的不是逃犯,是出来野营的。”

余畏和王川川听了,甭提多欢乐,紧闭着嘴,就怕笑出声。

“别吃了,快看,又过来人了。”“刀疤脸”看到对面人群里又走来一个人,唇上有一缕淡淡的胡须,笑起来有两个深陷的酒窝,身材瘦小,但看着挺精干,他手里抱着几件棉衣。

身后的扩音器里又响起来:“不要激动,我们拿过去几件大衣,你给人质穿上,你们也穿上,不要冻坏了身体。”

“大哥,这警察人还不错,多人性化。”

余畏和王川川微微抬头,从木头的缝隙中看过去,原来是王玉林,还有十几步就到近前了。余畏似乎明白了什么,连_亡用胳膊肘碰了碰王川川,王川川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停下,站住,把衣服扔过来。”“刀疤脸”不傻,如果这家伙再来,那就是三个对两个,他们还不束手就擒,对方太狡猾了,差一点上当受骗,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扔过来!”

王玉林果然停在原地,把手里抱着的大衣使劲一甩,不知是突然刮风的缘故,还是力道不够,几件大衣全都散落在木头堆旁的雪地上。

“回去,你给我走!”“刀疤脸”显然不想让王玉林待在这里,成为自己的威胁。

“你别吃了,让那个胖子去拿衣服!你看着他。”“刀疤脸”给小弟下达了任务。“大金牙”的小牛二刚好喝完,他打着酒嗝,为了防止自己暴露挨枪子,他在“刀疤脸”用衣服绑人的基础上,来了一招创新,他眼见有衣服了,就把自己裤子脱下来,拴在王川川背到身后的手腕上,他在后面牵着。王川川蹲在地上,用嘴叼住大衣领子,再慢慢地被“大金牙”拽回来。剩最后一件大衣的时候,王川川见距离不够,就挺直身子往前拉,“大金牙”怕他跑了,紧拉着不松,裤子绷得笔直笔直。就在这时,就听旁边的铁轨一阵颤动,远处传来一阵火车鸣笛的声音,紧跟着亮起一盞大灯的火车头,火车马上就要过来。

咯噔噔,咯噔噔………

“你还拽他干什么,火车来了,我们快爬。”“刀疤脸”握着刀,走过来,走之前,他得解决掉余畏。就在这时,“大金牙”一松裤子,王川川连连后退几步,“砰”一声,正坐在他身上,被这二百多斤肉一砸,大金牙疼得“嗷嗷”直叫。

“娘唉,你压我小肚子了。”

恰在此时,火车开过,后面是十几列运煤的车厢。

咯噔噔,咯噔噔………

“刀疤脸”顾不了许多,他刚要往车箱上跳,就见从车厢上先跳下一个人,瞬间把他扑倒在地。是刘洋,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都在拼命地夺那把闪光的短刀。余畏激动得从地上爬起来,过去帮助刘洋,用脚去踢“刀疤脸”。谁曾想“刀疤脸”使出洪荒之力,从地上一跃而起,攥着刀向余畏咽喉捅去。紧急时刻,刘洋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刀刃,鲜血滴滴答答流到雪地上,雪瞬间被染红,把他带回那个遥远的弥漫着红色血雾的下午。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更没有退缩。

“刀疤脸”看见一双沾满鲜血的大手向他抓来,顿时慌了心神,后背冒起一股凉风。

“队长!”余畏奋力地用头狠狠地一撞,“刀疤脸”栽一个跟头,踉踉跄跄滚进河里。这时,冲上来的警察和武警,纷纷举起枪,顿时“噼噼啪啪”枪声大作,“刀疤脸”在水里挣扎两下,终于不动了,脸朝下浮在水面,身边是一圈圈慢慢洇出来的血。就在他们搏斗之际,掉头回来的王玉林跟王川川联手将“大金牙”抓获。

天地茫茫无涯,一切山峦都在雪雾中消失。雪花飞舞着衣袖,扬起宇宙的尘埃,回荡于天地之间。刘洋、余畏、王川川、王玉林,站在满目萧条的湖边,看雪花相互碰撞、竞相拥挤地覆盖着大地,顷刻间就把袅娜升腾的湖面,结上厚厚的冰层,把人世间所有的欲望和纷争、恐瞑与忧伤,全部埋葬在这白色的墓园中。

好一场雪,好一个阴差阳错的季节!

一只飞蛾扑棱着翅膀围着监墙上的大灯,不停地打转,似乎灯里藏着一个秘密,它不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钻进去看个究竟。余畏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表,刚好八点整,这一班哨的浮想联翩、胡编乱造正好用去一个小时四十五分。本来他还想让通信员再调调表,再演绎一出劫狱事件,但是时间不够了,故事到此为止,既不是剧终,也不是待续,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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