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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参崴地堡,城市深处

2017-06-19陈晓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海参崴导游

陈晓

被遗弃似乎是大部分地堡共同的命运。一如历史所证明,永不陷落的东西在世界上并不存在。

军事城市

海参崴有两个名字,一个就是“海参崴”,这是中国的叫法。“崴”是山东话对山峦叠嶂、崎岖不平的海岸线的称呼。这个边界城市在1860年《北京条约》中正式划归俄国,从此改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意思是“统治东方”。一个城市能被寄予如此大的厚望,因为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它是气候寒冷的远东地区少有的不冻港,往西翻越乌拉尔山脉,连接欧洲,往东是通往太平洋的出海口,往北是堪察加的广袤大地。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历代当政者都在这个城市设置重军。

军事性是海参崴得以从一个小渔村变成远东大城市的原因。众所周知的军事鼎盛期是在上世纪70年代。海参崴作为俄罗斯太平洋舰队的总部,总兵力达13万人。各种舰艇约700艘,还包括两艘航空母舰和数百架作战飞机。与当时主要的军事对手美国相比,占据着数量上的优势,被称为太平洋的“巨无霸”。这是一段值得俄罗斯人自豪的历史。他们将一艘在“二战”时击沉14艘敌舰的潜水艇改装成一个博物馆,放在海边供游客参观。虽然4月并不是旅游旺季,潜艇内仍有来自中国的旅游团进进出出,游客络绎不绝。

但城里还隐藏着另一类军事遗迹,观者不多,却是这个城市更为久远的历史标记。海参崴是一个被地堡和要塞包围的城市,16座防御性要塞、数百座炮台将海参崴主体城市和与它隔海相望的俄罗斯岛包围起来。它们始建于1911年,目的是抵挡可能来自海上的攻击。这些地堡和要塞不是单纯的掩体,而是包括炮台、地下通道、储备室、隐蔽壕沟等设施的一整套军事设施,体现着“战斗民族”在那个年代完整、先进的战略构想。

2017年4月,我们的汽车就行驶在通往这个军事标记的山路上。山里还是一片枯黄,草甸中隐隐有黄色和紫色的小野花闪烁其间,预示着早春的来临。山风凛冽,来之前导游就在邮件里多次提醒,一定要带好厚外套和棉线帽,因为进入到地堡的隧道后会更冷。

我们的导游是一位俄罗斯人,身长面白,戴一副细边眼镜,看起来单薄但和善,身着一套卡其绿军服和同色高统军靴。他是当地著名的地堡爱好者,上过不少电视节目,进入过海参崴地区所有的地堡,包括那些尚未解禁对大众开放的部分。他对我们回忆,自己出身于军事世家,父亲在军队里担任与法律相关的职务,因此对和军事相关的事物有天然情感。第一次进地堡时是十几年前,他那时还是一个专修政治学的大学生,在一个冬天和朋友一起钻进5号地堡游览后,被工程的宏大和精细所触动,从此迷上了这种军事遗迹。

一上车导游就掏出一张地图展开,向我们展示两条弯曲蛇形、深入到城市深处的海湾,它们代表着海参崴的独特之处:这里不仅是远东地区少有的不冻港,而且有深邃的内海港口可供船舶停靠。不管海上风浪多大,两条峡湾内风平浪静。但这样的天然良港,也可能是敌人从海上入侵时得天独厚的水道。“一旦敌人的海军从港湾沿岸登陆,就可以轻易进入城市中心地带。”导游指着地图上东边的海面说,那里是日本的所在地。

日本曾经是这个城市修建地堡时最大的“假想敌”。1905年日俄战争中俄国落败,海上部队几乎全军覆没,旅顺港被日本占领。海参崴作为远东地区最大军事港口的战略意义就更加重要,浓厚的战争阴云一直笼罩在这里。1911年,俄国开始在城市两端的山上修建地堡。

地图上遍布着红色和黑色的斑块,红色代表地堡,大多分布在海参崴主城和俄罗斯岛的外缘山头上,它们都是在1911到1917年间修建的。黑色则代表一些小的防御工事,大多是“二战”期间苏军增建的。“二战”时,修建地堡成为参战方共同的手段。日本关东军为了防备可能到来的蘇联红军,在中国的东北城市海拉尔修建了如蚁窝一般纵横交错的大规模地下工事。为了抵抗任何程度的猛烈炮击和轰炸,钢筋混凝土浇得惊人的厚,到处都有坚不可摧的铁门挡住去路。要塞里面还修建了医院和食品储藏库等长期坚守所需的设施。而苏军则在海参崴的临海山头上增建了多座火力更强大的岸炮阵地,甚至把坦克半埋在掩体内,只露出炮塔,填充弹药都通过地下通道出入。据说当时海参崴要塞储备物资的充裕程度非同一般,即便在被断绝外援的情况下也可以支撑两年。

讲这些时,导游拿着一颗重型机关枪子弹当作“教具”,在地图上向我们指点着。这颗未使用过的子弹是他多次进入地堡过程中发现的战利品——虽然这些军事工程已经大部分被废弃,但里面仍然遗留着一些战争年代的储藏物。

4号地堡

这次导游要带我们参观的是4号地堡。因为长期是军事重地,海参崴从1958到1992年间一直处于封闭状态,不对外国人开放。地堡向公众开放的时间就更晚,至今最大的2号地堡还没有对外开放。大众比较熟悉的是7号地堡,它离市区比较近,开放时间较早,但在所有地堡中相对较小,地道只有1.5公里。4号地堡则是海参崴第二大地堡,据说今年才刚刚开始对公众开放。“你们是我带进这个地堡的第一批客人。”导游颇有点得意地说。

4号地堡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与其说是山,更接近于高丘。冬春交界之际的枯草掩映下,地堡的入口像一座废弃仓库的大门,黑洞洞敞开着,走进几步看看,里面漆黑一团,空气犹如冷库一般冰冷。导游发给我们每人一只手电筒,用来照亮路面,提防地上不时会出现的凹陷。这些凹陷有的是年深日久后被岩石渗水侵蚀形成,有的却是地堡修建时精心设计的深坑。如果敌人攻进地堡,向地堡内投掷炸弹时,士兵可以跳入坑中短暂藏身。这些曾经的精巧设计,因为多年废置不用,坑盖已不知所踪,成为现在行走时的陷阱。洞穴中积满水,里面隐隐约约还有冰块,更让地堡呈现出冰冷的感觉。

地堡大门的两侧就是观测和射击孔,每个射击孔后面的墙壁上残留着凹槽,通向更深的地下一层。导游告诉我们,这是为了战争时快速输送弹药设计的。地下就是弹药库,墙壁的凹槽则是弹药输送带的位置,一旦战争爆发,地下的弹药可以通过凹槽处的输送装置直接送到射击位置。弹药库的设计也很讲究,不是方方正正的储存型仓库,而是有好几道棱角分明的转角。导游说这是为了防止弹药库发生事故而设计的,一旦某个弹药库发生爆炸,弯曲的拐角会将爆炸的冲击波封锁在狭小空间内,而不会造成地堡全面的灾难。

这些地堡不仅是钢筋混凝土构成的防御场所,更具备了机械性和现代性,它们代表着俄国工程力量不断增强的时代。设计地堡的专家大多是从莫斯科来的顶级工程专家,一开始还得到了德国方面的技术援助。到苏联时期,第一个和第二个“五年计划”让苏联工业有了巨大的飞跃,机械化作战成了苏联军队上下的主流思想,相关武器上也大力发展——这也是它日后足以在“二战”时击败日本的原因。导游特意提醒我们注意,这个看起来冰冷的庞然大物,其修建细节非常考究。地堡顶部还装饰了像俄罗斯民居那样的花纹,甚至那扇笨重的石头大门,都在墙壁上凿出了与石门拉手形状大小相同的凹槽,粗大冰冷中又包含着相当的精细。

站在高坡上向下看,整个城市曾经就是作为一个战场来规划的。地堡安坐在一大圈环绕城市背部的山峦上,俯瞰着海面和海边低地。每一个地堡不是一个巨大的单体建筑,而是一整套相互呼应的防御体系。4号地堡左右两侧的山顶,还有其他编号的地堡遥遥相对。敌人无论从哪一个角落登陆,都在堡垒的攻击范围内。地堡的外围是一圈壕沟,壕沟的外面还有一些小型的堡垒,和地堡成合围之势。如果敌人攻上山头,逼近地堡门前,这些小的堡垒可以和地堡联合作战,将敌人围歼在壕沟内。

壕沟内杂草丛生但鲜有大树。导游告诉我们,为了避免森林阻挡视线,成为敌人的天然隐蔽物,修建地堡时砍光了山上所有的树。他给我们看了他在海参崴附近其他地方旅行的照片做对比——不接近地堡和要塞的地方,还生长着需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大树,但地堡附近的树木都非常细小,整片山上的树木大多只有碗口粗细。

在更深的地下,还建有无数条隧道连接着小型堡垒与地堡。敌人一旦攻入工事内,士兵可以从迷宫般的隧道内向另一侧撤退。隧道的坑壁上分布着一些小孔,那是为了防止敌人挖地道偷袭的监听系统。有士兵负责守在通道内,随时通过小孔监听是否有来自地底的挖掘声。

如今这些如放射状深入地底的隧道已经废弃,有的积满冰水,有的被乱石和沙土掩盖着,隧道顶端缩着一窝窝蝙蝠,在我们摇晃的手电光中一动不动,像岩壁顶部一块斑驳的化石。把耳朵贴近小孔洞,只听见细碎的风声,窸窸窣窣,充斥在无尽的黑暗空间里。

修建者

这些地堡的主体建于1911到1917年。那时候的海参崴和莫斯科相比,更像香港或是上海。作为远东地区最重要的出海口,这里聚集着来自各国的商人、水手和投机客。芬兰人卡尔·舒尔茨(Carl Johan Schoultz)就是无数怀着发财梦蜂拥至此的移民中的一员,他在写给家人的信里描绘了这座城市在19世纪到20世纪之交时的面目:“自打我1872年秋天搬到这里,海参崴急速地扩张,到如今已经有至少6000居民。尽管这里生产许多谷物,但面粉都从俄国本土进口而来。因为当地没有磨坊,农民都自己手工或者用马拉的磨来做面粉。建大磨坊当然是个好工程,那一定会让一个人几年间就富起来。但是很可惜,没人有这方面的专长。”

看起来几乎任何产业在这个城市都是匮乏的,都有巨大的商机。“比如火柴,每年有8000卢布的火柴从海上进口而来,因为即便在伊尔库茨克也没有火柴工厂。我曾想开个火柴厂,但是缺钱,知识也不够。”舒尔茨在信里向家人求助,“父亲,如果您可以寄给我关于制造磷的资料,需要哪些机器,工厂应该如何小规模组织生产,也许书店里能有相关的书籍。”

“制作砖块的资料也会很有用。生产砖头也是很可观的生意。许多人尝试过,但都失敗了。不知道是泥土还是沙子差,或是制造过程中出了问题。在芬兰见到的没有石块的黏土,在这里我从没见过。养牛也不错,因为牛奶价钱好。夏天0.65升牛奶卖不到15块钱,到了冬天就35~45块了。干草和饲料的价格也不贵,有一个熟人靠一头牛,尽管只卖出了部分牛奶,夏天一个月也赚了60卢布。”

在这个城市所有的淘金项目中,修建地堡可能是少有的高薪职业。导游告诉我们,当时一个工人如果参与建地堡,他一年的工资可以在周围任何地方买一栋大房子。或许也因为如此高的报酬,地堡修建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按常规速度,至少需要20年才能修完,但在那个年代,只用了7年时间就完成了。1917年革命爆发前,地堡的主体工程已经基本完工,正在进行一些收尾的工程。如果不是革命爆发,我们现在坐的地方还准备修一个大的宿舍区,给施工人员居住。”导游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4号地堡外面一块山坳中吃午餐。这里有一片空旷的平地。时值中午,熹微的阳光破云而出,山风在平地外缘的山脊上呼啸而过,身后是地堡黑乎乎冒着冷气的入口。

有相当多的中国人参与了地堡早期修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人和韩国人在这个城市中占比最高,约占全体人口的五分之四。舒尔茨1872年来到这个城市时,就发现中国人拥有城市中最大的聚居地。“沿途5俄里(约5.3公里)间的陡坡上,聚集了大量的中国居民。尽管中国人被允许自由居住,但他们不喜欢和欧洲人混得太近,而是组成了自己的城市街区。他们的房子大部分都很小,是木制的,偶尔有些更大的石头房子。大体上,建筑风格都很简朴,他们不在意美不美,主要目的还是保暖。中国人的房子,很少有多个房间。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多余的。他们中最富有的,都把玻璃窗户当作最奢侈的享受。他们一起睡在贯穿整个屋子的石头铺位上,用从厨房砖砌的灶上导出的管子取暖。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地方是某些昆虫的家园,而这些昆虫对于中国人来说也是美味佳肴。”

“商贸和赌博是中国人生活中最看重的两件事,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东西。只要他们工作中积攒了一点钱财,他们就会在一张桌子上开一个小店铺,无论天气多差,都会开心地站在那里做生意,尽管收入很可能还不够糊口。当他积攒了一笔钱,很可能去赌博(当局允许这种生意),在骰子和扑克间将其挥霍。但是中国人赚了钱之后,只有很少的部分留在了当地,他们一般回老家时会把所有存的钱带回去。他们一般都结婚了,但很少把妻子带过来,所以这里很少能见到中国女人。”

大量的中国男性淘金客成为地堡修建初期的主力军。但随着地堡的成型,因为涉及到更高的军事机密,而且俄国在亚洲最大的敌人日本也派遣了间谍,混在一堆亚洲面孔里,试图刺探地堡的秘密,所以后期亚洲人被隔离出地堡的修建。1922年苏联红军攻陷并占领海参崴——这也是俄国十月革命后最后一个被攻占的城市,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政府驱逐甚至消灭了这个城市里的大部分外国人。地堡和这个城市一起,陷入长时间的封闭中。

“胜利日”

如果站在高处看海参崴,最引入注目的无疑是两座巨大的斜拉索桥,横跨金角海湾和东博斯普鲁斯海峡,将主城区和副岛连在一起。因为索桥和海湾的结合,让海参崴像一个颇具现代感的城市,被称为“俄罗斯的旧金山”。斜拉索桥从2012年开始使用,这一年亚太经合组织峰会在海参崴召开。政府花了数十亿卢布打扮这座城市,桥梁连接的俄罗斯岛上,全新的大学校园也于当年开张,官方希望未來这里成为高科技研究中心——某种意义上的“俄罗斯的硅谷”。

但顺着海边斜坡往上走,离海峡和索桥越远,看到的景象就越凄凉。一栋栋无人居住的楼房颓然站立在山坡上,门窗都已经卸下了,像没有眼珠的瞳孔,黑洞洞地瞪着外面。海参崴正在经历转型——从一个封闭的军事城市转变为一个普通的现代城市。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太平洋舰队的规模缩小了约五分之一。到90年代末期,大批商人来到海参崴跟太平洋舰队做船舶买卖的生意,不仅可以买到非作战船,一些轻型舰也能交易。随着军事性的消失,这个城市的某些部分正在死去。

地堡的命运就更让人叹息。自建成至今,这一整套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地堡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敌人。据说“二战”时期,希特勒曾致电日本天皇求助,希望关东军进攻海参崴,以缓解欧洲战场的压力。但因为忌惮地堡的严密防守,日本最终没有进攻这个城市,转而攻击美国的珍珠港。此后,随着空中打击、远程导弹的应用,现代战争从武器到作战方式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地堡已经失去了当初修建时的意义。即便是作为军事遗迹,人们更愿意去看的是海边那艘在战争中击沉14艘敌舰的潜艇,而不是这些建成100年却没有发射过一枪一炮,没有任何赫赫战功可以讲述的地堡。

被遗弃似乎是大部分地堡共同的命运。导游告诉我们,他喜欢去世界各地看地堡,曾经去德国考察过纳粹修建在地下要塞,也是用来对付苏联坦克的,建在同样略高的山丘上。那是德军元帅赫尔曼·威廉·戈林夸口的“永不陷落”的要塞,但最终什么用也没有,一如历史所证明,永不陷落的东西在世界上并不存在。

离开俄罗斯的最后一天,刚好是5月9日“卫国战争胜利纪念日”。每年这一天各个城市都会举办盛大的庆祝活动,我们在东西伯利亚首府伊尔库茨克参加了当地人在广场上举办的“胜利日”音乐会。身着军装的男子合唱团在台上一字排开,挥动拳头唱着节奏铿锵、旋律雄壮的歌曲。广场上不同年龄的男男女女都随着音乐唱和着,陶醉地摇摆着身体。对照着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卫国战争纪念片,即便听不懂歌词,也能体会到一种“共同体”才有的凝聚感。不管俄罗斯如何尽力重新跻身世界现代经济体系,来自战争年代的记忆和情感仍然是这里最鲜明的民族意识,是上上下下联系的纽带。

庆典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在城市的大桥边燃放礼花。水面上先是飘荡出一阵青烟,宛如战争结束时的炮火余灰,然后一连串烟火蹿上夜空。礼花如同枪林弹雨,从天上铺天盖地倾泻下来。站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仰望漫天的落英缤纷,突然想起海参崴那些连绵在山头地下,没有发射过一枪一炮就已经失去价值的地堡群。胜利宛如烟花,那些几成废墟的地堡或许才代表着战争真实的意义。

(感谢实习记者孙大卫对文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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