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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江湖(短篇小说)

2017-06-14乔土

滇池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四刘师傅塔山

乔土

在冬天的一个早上,史朋朋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彭小四正在老槐树下痛打杜大头。“杜大头快被打死了。”史朋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切!”我敲了一下他的头:“连话也说不清楚。”

“是……是真的。”史朋朋有些委屈。

“真的?”

“真的!”

于是,我们跑到老槐树下,扒开人群钻进去,果真如此。战事已近尾声,但局面一目了然。熊一样的杜大头抱头趴在树下,他把自己那个硕大的脑袋扎在一堆残雪中,而他的大屁股却毫无保留地撅在了半空。这种顾头不顾腚的形象让我们感到有些好笑,但看见站在他身旁的彭小四,我们就都笑不出来了。

“呸!”彭小四冲杜大头吐出一口痰,正中杜大头的后脑勺上。那口痰白里带黄,让人看了有些恶心,然而杜大头却依然趴在树下不肯抬头。

先我们而到的兔哥给我讲述事情的起因。上学路上,杜大头忽然发现了坐在老槐树下的彭小四,彭小四的坐姿很可笑,他双目微闭,正襟危坐,像个禅定的老和尚。操,小四!杜大头叫了一声,兴奋地跑过去,他找彭小四好长时间了,今天的巧遇对他来说是天赐良机。杜大头跑过去,抬腿就踢了小四一脚,在他的眼里,彭小四就是一条可以任人随意凌辱的狗,想怎样弄就怎样弄。果然,彭小四一下子就被踢了一个跟头。杜大头转身得意洋洋地冲我们做了一个炫耀的手式,可还没等我们欢呼,他却突然尖叫一声,抱着一条腿滚倒在地上。随后,彭小四跳了起来,他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支亮锃锃的双节棍,他将双节棍舞得呼呼作响,劈头盖脸向杜大头打去,几下子就把杜大头打倒在地上了。

我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兔哥,兔哥的嘴有些漏风,但他今天的叙述却清晰明了。我说:“小四什么时候会使双节棍了?”

“不知道,”兔哥说:“他能把双节棍舞成花,一朵一朵的,只见亮光一闪,大头就倒下了。”

我的目光重新收回到老槐树下,初冬的朝阳刚刚升起,柔弱的阳光照在黑色的树上,那些原本有些干巴虬曲的枝条由此显出些许的光芒和生机。彭小四此时就在老槐树下傲然而立,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手中的双节棍发出了耀眼的光。我不禁有些心生恐惧,我怀疑,这次不是杜大头巧遇彭小四,而是彭小四一直在等着杜大头。

“呸!”彭小四再次冲地上的杜大头吐出一口痰,飘然而去,他边走边舞动手里的双节棍,兔哥说得没错,彭小四的確能将双节棍舞成花。柔弱的阳光下,彭小四将双节棍舞得花开朵朵,银光四射,没有人再理睬倒在树下的杜大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彭小四舞起的花朵牵走了。

在彭小四痛打杜大头之前的那个夏天里,我们无缘由地爱上了练习武功,无论早晚,只要一有空闲,我们就会聚集在老槐树下打拳踢腿,风风火火,耀武扬威。

那棵老槐树位于我们村中心的街道上,它是我们村唯一的骄傲,据说它是唐朝大将秦叔宝亲手栽下的拴马树。为此,县里专门拨来一笔款项,在老槐树底下垒了一圈方方正正的保护墙。

保护墙由青石条堆砌而成,高约一米,正好给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们提供了一处练习武功的绝佳场所。我们将一条腿搭在石墙上,再由另一个孩子骑上去,据说这样的压腿方式效果奇佳。我们这种自发的练功方式多半也是出于一种半游戏的心态,我们轮换坐到对方的腿上,双手抱紧被压人的腿,身子左摇右摆,双腿如骑车一般来回蹬踹,圆圆的屁股每晃动一下,被压的孩子就会发出尖锐的喊叫,引起更多孩子的笑声,于是,老槐树下便常常响起我们的欢笑和痛且舒服的叫声。

一般在这个时候,彭小四就会蹲在不远处的地方,专心地玩着自己的游戏,偶尔他也会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来,嘴角轻蔑地一撇,一副不屑的样子,然后继续做着自己的游戏。

老槐树下的空地是不属于彭小四的。

彭家男孩彭小四是老槐树夼唯一不好练武的男孩子,他喜欢玩的是那些有些另类的游戏。比方说,他会从树上捉来一只蝉,用针或别的什么利器将蝉的双眼刺瞎,然后放飞,让蝉在痛苦的鸣叫声中飞来撞去,四处碰壁,最后一头撞死。又比方说,他会用一根竹竿追打两只正在大街上交配的狗,让正享受愉悦的狗瞬间受到惊扰,然后屁股牵扯着屁股狼狈逃窜。他有时还会做一些破坏性很强的试验性游戏,比如把一只蚯蚓拦腰斩成几段,然后曝晒在太阳光下,考验它的自我修复能力。

不得不承认,彭小四的游戏虽然血腥,却总是花样百出又独特新颖,常常让老槐树下的孩子们放弃练习武功而簇拥到他的身边。

这个时候,彭小四总是竭尽全力地为我们表演着他的游戏,并且能很快地将花样出奇翻新。但我们在喜欢过他的游戏后,却总是很快就将他掀翻在地,猛揍一顿。

我们喜欢的是他的游戏,不是他。相比之下,我们更喜欢将揍他当成我们的一个游戏。可恨的小四,总是不停地做着让我们生气的事情以证明他的存在。

彭小四一直跟着爷爷过,他的母亲多年前就失踪了,他的父亲也进城打工好多年了。彭小四的爷爷眼不好,两只眼睛都快瞎了,但他的声音很大,每天都会站在老槐树下叫魂一般叫着彭小四,“小四─—小四─—”。这个时候,通常是夜晚,这时的彭小四一般会呆在村旁的小树林里。小树林的旁边是一条河,河水早已干枯,河床里装满了各色的垃圾,腥臭的气味在空气中四处弥漫,令人作呕,破碎的塑料方便兜挂在四周的树上,风一吹,如鬼魂一般飘荡。彭小四喜欢这里,他更多的时间是呆在腥臭的垃圾旁边看眼前的那条土路,那条土路蜿蜒蛇行,一直通向遥远的山外。彭小四的娘就是从这条路上消失的,彭小四的爸爸也是从这条路上走的。

有一次,彭小四对我们说,他做了一个梦,他的爸爸妈妈一起从这条路上回来了,他的爸爸开着白色的小汽车,他的妈妈说,小四,我的儿子,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爸的车里装满了红色的钞票,”彭小四对我们说,“我给你们每人发一张买糖吃。”

几个孩子一拥而上,将他掀翻在地,踹了几脚,小四爬起来时,泪水和着垃圾涂脏了他的脸。

老槐树夼的孩子们总是这样随心所欲地将彭小四当成攻击和发泄的目标。

这样的事情多次在彭小四的身上上演着,他的身上总是旧伤未好,新伤又添。这对他来说,如家常便饭。就在暑假开始的第一个星期里,悲剧重在小四的身上发生。有一天,彭小四告诉我們,杜蝎子和黑寡妇昨天晚上在一起睡觉了,他亲眼看见的。“黑寡妇的叫声就像兔哥家的大花猫,喵——喵——”。小四说着,得意地笑起来,突然,杜大头冲了出来,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在地。包工头杜蝎子的儿子杜大头长得又高又壮,像熊一样。彭小四在他的攻击之下,无丝毫还手之力,只能躺到地上东翻西滚,闪躲着杜大头的攻击。杜大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他用脚不停地踹着彭小四,直到彭小四抱着一条腿发出了非人的惨叫,他才停了手。彭小四的爷爷睁大两只瞎眼,用小推车推着彭小四去找杜大头的父亲,杜蝎子阴沉着脸给了杜大头一耳光,又掏出五百块钱丢在小四的身上,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彭小四再也去不了小树林了,他一个人躺在家里养伤。我去看过小四一次,他的家里散发出一股烂草般的霉味,瘦小的彭小四躺在土炕上眼睁睁地看着窗外。院子里,有几枝老槐树的枝叉伸展进来,那些炭样的枝条虬曲盘旋,树干上的叶子浓密而又茂盛,几只鸟儿在其中飞来飞去。院子外的老槐树下,传来孩子们震天动地的练武声。

没有了小四的调剂,那个夏天里,我们的生活无趣了许多。

开学的时候,彭小四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那条伤腿还没有完全康复,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在学校的大门口,杜大头堵住了他的去路。杜大头傲视着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小个子,他正要找个人试试他在假期里的练武成果,何况,彭小四的爷爷找他老爸告状的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杜大头堵住小四就打,小四瘸着一条腿闪躲不及,一下子就被杜大头打倒在地。小四挣扎着爬起来,杜大头却再次把他推倒,如此几次,小四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了。杜大头并不罢休,他说:“彭小四,你过来,你从我的胯下爬过去,我就放过你。”说着他张开双腿,笑嘻嘻地等着小四从他的裆下钻过去。我们也都围在旁边起哄,等着看小四像狗一样从大头的胯下爬过去。小四慢慢地爬起来,躬着腰,似乎真要爬过去。突然,小四猛地往前一冲,一头撞在杜大头的肚子上,杜大头没防备,一下子被撞倒在地,等他爬起来时,彭小四早已逃得无踪影了。从那天起,彭小四就再也没来学校。校长去找小四的爷爷,但他爷爷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小四的爷爷已经管不住小四了,他能做的只是每天站在门口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小四─—小四─—”

彭小四爷爷的叫声像条蛇,在黑夜里游荡着。

“我是刘罗锅的徒弟,谁也别想再欺负我了!”老槐树下,彭小四向所有人宣布了这一让人震惊的消息。

因为初冬早上的那场胜利,彭小四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站到老槐树下了。此时的老槐树下,完全是以他为中心的。小四站在老槐树下的围墙上,偶尔会将手中的双节棍挥舞几下,引来台下孩子们的一片喝彩,不得不承认,彭小四的双节棍舞得越来越像一朵花了。他的双节棍不仅舞得好看,还有很大的实用性,他让兔哥抱住一棵大白菜,小四将手中的双节棍舞成朵朵银花,像漫天的飞雪,然后大吼一声,挥棍向白菜打去,只听“砰”的一声,双节棍打在了兔哥的手背上,兔哥扔了白菜,嚎啕大哭。彭小四埋怨说:“谁叫你躲了?不躲就好了,再来,再来。”兔哥却说什么也不敢再来,气得小四骂了他一句,又叫史朋朋抱着白菜,史朋朋战战兢兢地抱着白菜,小四回身一棍,正中目标,白菜瞬间四处飞散。

“听说刘罗锅早就不收徒弟了,”史朋朋对这个消息表示质疑,“听说刘罗锅早已经封山了。”

“砰!”史朋朋话音未落,头上已中了一棍,史朋朋捂着头蹲到地上不敢出声了。彭小四将双节棍伸到我们眼前,“看看,这难道是假的吗?”

我们仔细去看那支双节棍,棍有两节,每节有一尺多长,两节中间有五个铁环相连,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上有些凹凸不平,但却依然发出逼人的寒光。棍的一端,歪歪扭扭刻着一个不太清晰的字─—刘。

“都看好了!”彭小四说:“这可是我师傅亲手使用过的双节棍。”

在我们四乡八村,几乎无人不晓刘罗锅的大名,这个年近古稀的驼背老人很少与外界往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流派,但谁都知道他的功力深不可测,他的驼背曾一度被视为武林高手的必备姿态。据说,刘师傅常在太阳还没出山的时候到塔山上练功,有人曾在晨曦中见过他练武的身影,那时的太阳还没有升上来,但东方已微见红润,早起的鸟儿在古塔四周飞翔鸣叫,刘罗锅师傅就在塔下练功,他的双掌一前一后交替推出,每次推掌出去,掌心之间,便有丝丝白气缓缓而出。有的时候,刘罗锅师傅也练习兵器,他的兵器是一对粗壮的圆铁环,圆铁环发出黝黑透亮的光,据说那对铁环每个都有二三十斤重,即使壮年男子提起举动已是不易,刘师傅却一手一个,将铁环举过头顶,又放下,再伸向眼前,再放下,他同样舞得很慢,慢得就像一个走不动路的老人家,但一招一式中却暗藏杀机,让人莫测高深。

就是这个神秘的传奇人物刘罗锅,他对我们来说只是个传说,而彭小四却已经是他的徒弟了。

“刘老师不会再收徒弟了,”彭小四告诉我们,“我是他的关门弟子!”

“我在塔山上等了三夜,在第三天的夜里,下起了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彭小四又再次向我们讲起了他的拜师经历。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着,我们围坐在彭小四的身边,听他给我们讲述那段他说了多次的故事。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彭小四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时的情景,我到现在也有理由相信,那对他来说是一段最美好、最骄傲的时光。

老槐树夼的少年彭小四,在一个秋风扫落叶的晚上,热血澎湃地穿过老槐树下,向着塔山方向出发了。通往塔山的路上,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几颗寒冷的星星在天空上不停地眨着眼睛。彭小四走出村外,穿过一片荒芜的田地,又走过一片杂乱的坟场,坟场里偶尔窜出的野兔让他有些心惊,但他没有退缩,在爬过三段不算长的陡坡,又不轻不重地摔过两跤之后,彭小四终于顺利地爬到了塔山之巅。塔山之上,秋夜寂静,除了几只不知名的秋虫低鸣,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这样的寂静,让彭小四有些心生欢喜,他四下望去,除了远处群山相连黑黝黝的身影和眼前形状模糊的古塔,再无别的景物。塔山并不高,因眼前这座明代木塔而得名。木塔依山而建,三面环山,一面临崖。在木塔的东侧,有一堆乱石矗立,乱石之中,长着几株尚未枯萎的草木,彭小四就静静地坐在草木后等待着刘罗锅师傅的到来。此时已过中秋,夜里的气温骤降,连天上的星星都在颤抖着,小四抱紧身体蜷缩在乱石之后,他看着眼前古塔模糊的身影,幻想着刘师傅到来的情景,在老人歇息的空隙,他一下子从乱石后跳出,跪倒在他的身边,师傅,请收下我吧!刘师傅躬着背,伸手抚摸着小四身上的新伤旧痕,眼睛里不由得流下了爱怜的泪水。起来吧,孩子,他双手托起小四,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深秋的夜露悄然落下,打湿了小四的头发和衣服,小四觉得自己的睫毛仿佛也被凝固了,但坚强的彭小四趴在石堆中岿然不动,甚至一滴露珠顺着头发滑落,跳过眉毛落入眼中,他都不肯去擦上一擦。

就这样,彭小四趴在那堆乱石中,靜候着刘罗锅的到来。四周的黑色渐渐退去,天空像被扫帚扫过一样,一点一点地显出些许的亮色,古塔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小四的眼前。团团的雾气冲上来,将古塔的上半身围住,塔的顶端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小四心情有些激动起来,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候着那个属于他的时刻。但刘罗锅却迟迟未见。雾气渐渐散去,古塔也渐渐显露出挺拔的身姿,东山顶上,五彩的晨光也越来越亮,而小四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小四说。

在乱石中坐了一夜的彭小四最终还是失望了。当阳光彻底笼罩了整个塔山时,彭小四从乱石中站了起来,他走到木塔下,抬头仰望着高高的古塔,古塔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晨光中,有些地方已显出了颓废的状态,彭小四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下了塔山。

彭小四没有气馁,第二天夜里,他再次来到了塔山之上,然而,他仍然没有看到刘罗锅的出现。这让彭小四的心里有了些焦躁,在下山的途中,他看到了两只游荡的大黑狗,小四挥舞着一块石头将它们撵得四下乱窜,但在他放弃追击后,两只黑狗却唤来众多亲朋转头向他追来。小四一口气跑回家中,紧掩房门,回头却看见爷爷正瞪着两只瞎眼望着窗外的那棵老槐树。

第三天夜里,彭小四再次爬上了塔山,但让小四没想到的是,黎明时分,天空下起了雨。起初是沥沥拉拉的小雨,但后来却越下越大。一场秋雨一场寒,彭小四扣紧衣帽,却依然感到浑身冰冷。幸运的是,小四的坚持换来了回报,在这个雨后的清晨,身如枯柴的刘罗锅出现了,他的后背上如倒扣了一只铁锅,在晨光中神一样出现在彭小四的面前。而此时的彭小四却趴在乱石中一动不动,他眼神迷离,嘴角微动,只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师傅……”

“我晕倒了,什么也不知道。”小四说:“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绣满花朵的被子,被子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气。见我醒来,一个年岁和我差不多大的漂亮女孩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飞快地跑出去领来了他的爷爷,当那个躬着背的老人出现在床前,我热泪盈眶,叫了一声,师傅。老人慈眉善目,他伸手按住我,示意我不要说话,接过漂亮女孩端来的一碗姜汤,喂我喝下,然后双掌按在我的头顶上给我发功,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身体一下子就好了。”

彭小四骄傲地说:“但刘师傅并没有马上收下我,我就跪在他的门前,我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刘师傅终于被我感动了,这才收下了我。我是大师的关门弟子。”

“刘师傅看我身体不好,特意给我传授了双节棍。”小四将手中的铁棍舞了一个花,又准确地收回手中,“你们知道吗?双节棍才是刘师傅

最拿手的功夫,他平时一般不露。”

很快,我们每人手里都有了一条双节棍,练棍取代了压腿,噼噼啪啪的棍声在老槐树下经久不息。

彭小四无疑成了老槐树下的主角。他的身边依然围满了孩子,但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表演棍法,还可以反反复复讲他的传奇故事,甚至可以随时顺手击打每一个围在他身边的崇拜者。那一段日子里,无疑是男孩彭小四最快乐的时光。

春节到了,外出打工的父母陆续归来,他们给自己的孩子带回了各式各样的礼物,老槐树下因此难得地清静了一段时光。有很多个早晨和夜晚,我只看见彭小四一个人在树下练习双节棍,他已经开始练习双手使棍了。

彭小四的父亲依然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小四的母亲也没回来,多年前她就失踪了,彭小四就这样和瞎眼的爷爷又度过了一个春节。当村里的父母再次离开家乡,孩子们重新聚集到老槐树下时,我们惊奇地发现,彭小四的棍法更加精湛了。他一手一支双节棍,两手同时舞动起来,双节棍在他的身前身后交替飞舞,他就像一棵被花包围的树。

彭小四说:“两手使棍,这才是刘师傅真正的绝招。”

“刘师傅已经把这个绝招传给我了。”彭小四再次骄傲地宣告。

春天的时候,老槐树上盛开了一串又一串紫红色的花,淡淡的花香在老槐树夼的上空飘荡着,引来数百只蜜蜂在枝头上飞来窜去。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老槐树下来了一个粗壮少年,他背着一个粗布的斜肩挎包站在树下,看了看树下的那圈石墙,又看了一眼老槐树下吆五喝六的少年,然后头也不抬地走进了老槐树后的一所房子里。

老槐树下的孩子们顿时像刹了气的皮球,收了棍,低了头,一声不响地从老槐树下仓皇逃走了。喧嚣的老槐树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天狼回来了!”手握双节棍的孩子们告诉彭小四。彭小四愣了一下,接着发出了一声不屑,“嗤!”他将手中的两支双节棍飞快地舞了几下,彭小四的双手双节棍已经使得相当稔熟了。

天狼回来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有人说,天狼在狱中改造良好,提前获释了。天狼的归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少年们平静的池塘里,老槐树下的孩子们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很多时候,彭小四不得不挨家挨户一个个地去找这些孩子,然后将他们带到老槐树下。彭小四在树下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表演着他的棍法为孩子们打气,他用棍打白菜、打萝卜、打砖头……他把能打的东西几乎都打了一遍,老槐树下整天散落着被彭小四打碎的垃圾。

一段时间过后,老槐树下平安无事,孩子们重新活跃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再次在树下响起。但在一天早上,有人发现老槐树下被人倒了一桶屎尿,屎尿流淌在太阳光下,臭哄哄的气味四散开去。这显然是有人搞破坏,彭小四气愤地挥舞着双节棍,不停地咒骂:“狗熊,别让我看见。”他边骂边斜睨着老槐树后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的大门始终紧闭,黑漆漆的大门上,一对神兽张牙眦目,十分威武。

这时,我们看到杜大头出现在那所房子前,这个熊货,自从被彭小四教训了一顿后,就再也不敢公开露面了。杜大头头也不抬,快速地从我们眼前闪过,然后敲响了老槐树后的那扇黑漆大门,门刚开了一条缝,杜大头就把他的大脑袋挤了进去。门又关上了。

“哼!”彭小四用鼻子发出一声不屑,“天狼保得住你吗?”他回头看见兔哥正呆呆看向那扇黑漆大门,生气地给了兔哥一棍,兔哥痛叫着蹲到地上。

练棍的队伍只好转移到河边的小树林里。在那个春天里,雨水好像特别的多,但河里并没有存下水,河床依然被各式各样的垃圾占据着,老远的地方便能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这个地方比之老槐树下,实在是相差甚远,但不管彭小四怎么动员,练棍的孩子们却再也不肯回到老槐树下。

起初的时候,彭小四还坚持着一个人去老槐树下。他站在树下,一边吆喝一边练棍,故意弄出许多声响来。有几次,他看见老槐树后的那扇黑漆大门偷偷地移开一丝缝隙,但没有人出来。这让小四有些兴奋,他的声音也就越发大了起来。但此时的老槐树下,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在,他的身边缺乏以往那众多的围观者,这让他感到一个人练武真是没意思。几天后,在一个刚下过雨的早晨,当他再次来到老槐树下时,却看见树下的石墙上铺了一张破草席,草席上放了一张小木桌,木桌上不规则地摆放了几碗熏鱼、烧肉或白菜萝卜,桌子旁,天狼和几个膀大腰圆的少年正席地而坐,吆五喝六玩得正欢。彭小四站在远处,犹豫着是不是要走过去。但他还是没有过去,他只是站在那里向樹下看着,喝酒的天狼也看见他了,但他假装没看见,他大声吆喝着喝酒,老槐树下一时酒气冲天,杯钵满地。

“你们都是一群胆小鬼。胆小鬼!”彭小四很生气,他站在河边的一堆垃圾上,用双节棍指点着眼前的少年们。彭小四提议,去夺回老槐树下的控制权,却没有一个孩子响应。孩子们的表现让彭小四很失望,但更让他失望的是,他看见了孩子们眼睛里的怯意。

“天狼有什么好怕的?我只用一支双节棍,就可以把他打趴下。”彭小四用轻蔑的语气嘲笑着天狼,“他能干什么?只会欺负小姑娘的狗熊!”

孩子们会心地笑了起来,小树林里的气氛有了些活跃。一个人影在树林外闪了一下,“谁?”彭小四大喝一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走了出来,是浪五,我们这一带一个有名的流浪汉。

彭小四走过去,“你是天狼的探子?”浪五呆呆地看着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们都围在一边嬉笑地看着狼狈的浪五。

“你肯定是天狼的探子!”彭小四说着忽然

给了浪五一棍。彭小四的这棍太用力了,一下子把浪五的头打破了,浪五捂着头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水从他的黑手缝里流了出来。“该死的探子!”彭小四气急败坏地骂着浪五,又给了他一棍,史朋朋说:“小四,别打了,他是浪五。”

“他是浪五,就不能是探子?”彭小四斜睨着史朋朋,“我说他是探子,他就是探子!”彭小四说着,把手中的双节棍塞给史朋朋:“来,一人打一下练练胆,该死的探子!”

史朋朋唯唯诺诺地接过双节棍,却不敢上前打浪五,彭小四生气了,挥手给了史朋朋一棍,双节棍同样击在史朋朋的头上,史朋朋抱头蹲到地上,还好,没有血流出来。

“懦夫!”

“熊包!”

“软蛋!”

彭小四一声接一声近乎疯狂地骂着,在他的喝骂和监督下,练棍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每人都打了浪五一棍。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听到浪五的叫声,他双手捂着头,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没有一丝丝地反抗。最后一个打浪五的是史朋朋,在彭小四的喝骂下,史朋朋站起身来,轻轻打了浪五一棍。彭小四很不满意,说:“史朋朋,使点劲。”史朋朋就又打了浪五一下。“你他妈的是大姑娘养的?再使点劲!”史朋朋只好高高地举起双节棍,使劲地给了浪五一下。彭小四还未表示满意,史朋朋居然又连着打了浪五好几棍,这才收手。彭小四夸奖他:“好,你他妈的有种,一下子就练出来了!”

得到了小四的夸奖,史朋朋勇气大增,他居然解开裤子,冲着浪五撒了一泡长尿。史朋朋估计是上火了,他的尿水有些淡黄,在太阳光下,这些黄色的尿水就像一条金色的小蛇,一滴不剩全射到了浪五的身上。彭小四站在污浊的垃圾堆上大笑不止。

有了这次练胆的经历,练棍少年们的胆量似乎有所增加。一天早上,在小四的鼓动下,少年们终于再次聚集到老槐树下。不得不说,彭小四对这次回归老槐树下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此时,太阳尚在天边睡觉,老槐树后的那扇黑漆大门也紧紧关闭,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安静、平和。树下的少年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随之,噼噼啪啪的声音再次在老槐树下响起,安静也就被打破了。

很快,远处的那扇黑漆大门打开了,天狼走了出来,但他没有走过来,他只是站在自家的门口,远远地看着老槐树下。树下的少年们似有畏惧,有些放不开手脚,彭小四哼了一声,大声吆喝着练棍,他练的是双手使棍,他每手一支双节棍,左右开弓,两支棍在他的身前身后上下翻飞,银光闪耀,让人眼花缭乱。待他一段练完,天狼已不见了。

老槐树重归练棍少年的手中,似乎很顺利,但第二天,早起的少年便发现老槐树下又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少年占领了,天狼也在其中。他们每人都持着一条混铁棍,在树下咋咋呼呼地练习武功,不客气地说,他们的棍法粗陋笨拙,就其外观来说,远不能和彭小四的双节棍相媲美,这让双节棍少年们有些暗自得意。但终究没有人走过去,彭小四也没有,他只是远远地看了看,我们以为他肯定会冲过去,但他没有。

在河边的小树林里,彭小四将一棵细长的白杨树打得皮开肉绽。“你们等着看吧,”彭小四说:“你们再等等,刘师傅马上就会传我一个绝招了,我学会了,一切都就解决了。”

据彭小四说,刘罗锅师傅有最厉害的一个绝招,从未传人。当年,刘师傅在关外和高手黑龙对阵,二人大战三日,不分胜负。情急之下,刘师傅只好用了这一招,这才一招定乾坤。

“只有学到这个绝招,才算得上刘师傅真正的关门弟子。”小四说。彭小四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看向了天空,天空上,白云悠悠,几只鸟儿鸣叫着从云下穿过,鸟儿奋力地展动着翅膀,越飞越远。天空辽阔,远去的鸟儿就如几叶被风鼓起的纸片,在天空中不停地翻滚起伏。

但在那个春天尚未过去的时候,却有一种声音传了出来:刘罗锅根本就不会什么武功,他只不过是一个有些力气的驼背老人罢了,而且,他已经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快两年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徒弟。彭小四是骗人的。

最先把这种声音传出来的是杜大头。杜大头把这种声音传给了兔哥,兔哥又把这种声音带给了彭小四。彭小四狠狠地给了兔哥一记双节棍,他冷冷地看看兔哥:“这,你也信?”

兔哥委屈地躲到一边,彭小四看看我们,说:“我知道,这是天狼的挑战,到该出手的时候了。 ”

春日的阳光透过葱茏的树木懒懒地洒下,塔山上的木塔被映得斑斑驳驳,平空添了许多的神秘。在木塔前的那堆乱石上,端坐着老槐树夼的少年彭小四,他的身后,站着史朋朋和兔哥,他们每人手上都捧着一只圆滚滾的黑袋子,袋子里,装着彭小四的双节棍。双节棍就是彭小四的命,所以彭小四对自己的双节棍格外地珍惜,专门为它们订做了两只绒布棍囊。

彭小四看着眼前的木塔,心中又想起去年的秋天,他在夜里爬上塔山之巅,等候着刘师傅到来的情景。那个时候,小四还是个任人欺凌的孩子,谁都可以随时随地将他打倒在地,或者踹上几脚。彭小四不会忘记那些受人凌辱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种生活中去了,他对此有足够的信心,他相信他手中的双节棍一定会给自己打造出一片阳光灿烂的新天地。

远处的山色渐渐地清晰起来,远远地,彭小四看见一队人马走上山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少年手持一条长铁棍,雄纠纠地走在了最前头。彭小四不由得站起身来,“天狼,”彭小四吐了一口痰,“我等你多时了。”

在那年夏天尚未到来的时候,我跟随父母转学进了城,从此,老槐树夼的许多人和事在我心中都渐渐地淡去了。几年前,老槐树夼拆迁改造,我才有机会回去了一次。我回去的时候,许多房屋已变成废墟,那棵千年老槐树却依然矗立在残砖碎瓦间。老槐树已在这里站了上千年,千余次的叶生又叶落中,多少沧海变为桑田,多少人去物又非,老槐树就像一个智者,它只是安静地站在这里,但什么也逃不过它的眼睛。

在一堆破碎的瓦砾中,我意外发现了一截锈迹斑斑的双节棍,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年在塔山之巅发生的事情,我遥望远处的塔山,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但那座明代木塔却不见了,据说,它消失在一个风雨之夜。

那一年,神色倨傲的彭小四与天狼面对面站到了木塔下的空地上,二人对峙了一会儿就进入了开战状态,小四一伸手,身后的史朋朋忙将手里的棍囊递到了他的手中。小四将棍囊郑重地举过头顶,双手缓慢地将袋子打开,亮晶晶的双节棍露出大半截来,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彭小四神态庄重地握住棍的一端,我们期待着他出手的那一瞬间,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小四的双节棍竟然变成了单节棍─—他只抽出了一节棍,另一节居然安静地躺在布袋里。这时,我们才发现,彭小四手中的双节棍,连接在两节棍之间的金属连环,不知何故竟然从中断开了。这个突发状况让小四有些慌乱,他又抢过兔哥手中的棍囊,但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彭小四拿出的居然又是两支从中断了联系的单节棍。

彭小四被人陷害了,我们都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两只双节棍绝无可能同时齐齐地从中断裂开。小四好像也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况,他转过身去,却发现史朋朋和兔哥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双节棍就如彭小四的脊梁骨,截断了双节棍,就像敲碎了他的骨头,彭小四的脸色刹时变得白如窗纸,他一下子瘫坐到地上,忽然像只狗熊一般号啕起来。

山风吹过,风将天狼的笑声送进了小四的耳中,又将更多人的笑声捆绑起来送得更远。突然,让我们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彭小四猛地爬起身来,双手挥动着的那两只截断的小棍子,快速地向木塔方向跑过去,那两支小棍子如同两只笨拙的木偶,在他的手中不停地颤抖。彭小四的哭声绕过了明代木塔,又飞入了青山绿谷中,轰然回响,久久未绝。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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