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箜篌引(短篇小说)

2017-06-14半夏

滇池 2017年6期
关键词:箜篌狗狗妹妹

1

毕业班同学通通住在三楼,今天三楼无比喧闹,同学们哭哭笑笑的都有。箜篌引 同学是在二楼水房里找到我的,我正在那洗衣服,时间是晚上 10点来钟。同学说,秦老师短篇小说 半夏让你去他办公室。

我一直在二楼水房的平台那手洗一条牛仔裤,才穿了两三天便换下来的,它其实还算干净。牛仔裤揉搓好了,在漂水,掉色严重,水一直蓝,漂也漂不清。

秦老师在办公室等着我。

门半掩着,我用指关节轻敲了一下,不待应,便推开门进去。秦老师一个人在,脸色难瞧。他上半身整个陷在椅子里,手上夹着支烟,看着天花板,嘴朝上喷吐着烟,烟雾腾腾。

秦老师有个绰号——秦大烟囱,同学们取的。

我知道,所有同学都查过自己的分了。像往常那样,我喊了声“报告!”他对我点了下头,算是应了。他坐正了身子。我自己拉把椅子在他斜对面坐下,与他隔着桌子。

不晓得说什么,我低下头,等他开腔。“顾世刚,是你自己查还是我给你查?”他问话时,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一下。从黑屏里醒过来的电脑,一下子在他脸上映现一层幽蓝的光。偌大的一个办公室,日光灯瞎了两支,光线昏暗。不用看电脑,我便猜那是省招办的查分网页。

我不吭声。今年比去年考得更差,我心里有数的。秦老师抽完手上那支烟,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来,点上,也不看我,说:“报你的号!”我低着头,正用牙齿剔右手食指指甲壳周边的皮肤倒刺,我应:“021234567……”眼睛的余光觉到秦老师看了我一眼,像是没听清楚。

我又嘟咙着报了一遍:“021234567……”

秦老师深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

他吐出烟时上下嘴皮对着那烟“噗”地吹了一下,那股烟子立马带着他的脾气,飘向我。

被烟呛着了,我使劲地咳了两声。然后,我开始用牙剔中指指甲壳周边鱼鳞般分布着的皮肤倒刺。那些皮刺都是洗衣物时皂碱与水泡出来的。

我咬住无名指上的一个长倒刺,牙齿扯着它反向一撕,很疼。我一看,疼处冒血珠了。

键盘被他敲得山响,噼哩啪啦。

耳畔似乎劈空而来一股细而尖利的声音,那是同学们疯狂地撕卷子撕书的声音,也是秦老师嘴巴那气咻咻地发出来的声音,锥子般地尖锐,要戳进我的耳朵,我几乎要用手去捂紧耳朵了。

“噗!”地一大声,可以吹灭一根蜡烛吹灭我侥幸幻想的一股烟子冲向我!

那股烟裹挟着秦大烟囱嘴里浓重的烟臭味扑过来,一句清清楚楚的话钻进我耳朵:“598!五百九十八!我就发!!呵呵……顾世刚,你可估得真准啊,这分数,比你的估分只高一分!嘿嘿……我指望你打着埋伏的,却实打实的铁分啊!一点水分没有!整整少了五十分!五十分啊!唉,唉……这分数读本乡本土的高等大学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恭喜恭喜!顾世刚!”

用牙剔啃一根根手指,我也“噗!噗噗!”地吐着,吐着那些干皮倒刺,冒血珠就吮咂,麻木着,不晓得疼。

他不再吭声,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跟我赛着“噗噗!”

其间,我悄悄抬头看他,这个满脸横肉一嘴烟屎牙的老师脸色寡白。

他很难过!很失望!难过得要死!失望得要死!

这个倒霉蛋,这个离了婚的中年男人原本在县一中当老师,老婆是县医院护士,跟一个医生勾搭上,某天他喝了闷酒,街上遇见情敌,上去就对那人一顿狠揍,断了人家两根肋骨,学校给他记大过处分。旺才中学高中部那时刚成立,正四处挖人,听说他的事,便把他高薪挖来了。

或许,他是这个世界上比我自己更关心本次高考成绩的人吧?我感觉他的精神一下垮掉了,瘫在了他的座椅里。他的屁股在那把会旋转的椅子里扭来扭去。

“噗噗”地吐着那些死翘翘的干皮,我吮着那些血珠,尝着那血的咸腥。

啃完了右手啃左手,两手啃完,我便眼睛盯着半握状的十根手指发呆。

忽然,我的手指做了个顺序弹出的动作,那是我想象中的弹奏琴弦的一双手。

我爹腰间时时别着一支竹笛,跟他要了学着吹过,除此,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别的乐器,但自从学了李贺的诗《李凭箜篌引》那一课后,我常会想象面前有一把大琴,像电视上曾见过的竖琴那样子。

那一刻,我空白的脑子里异常清晰地浮现李贺写的那首乐府诗《李凭箜篌引》。

无以扼制的蠢蠢欲动,我闭上眼,十根手指在虚空中开始弹奏……

2

十二年寒窗结束后,我收到了上海交大的录取通知书。但九月的开学季我没走,我选择留下来。我要再读一回高三,再参加一次高考。那是去年的事。

现在,第二次高考的成绩出来了。

读了四年高中,我独留下那本选有《李凭箜篌引》的高二语文课本。我喜欢这首诗,太喜欢了。这首诗我倒背如流,我膜拜李贺,他真是个鬼才啊,只活了二十多岁。尽管我是一个理科生,但我语文成绩优秀,我喜欢语文课本里收录的古代汉语经典,诗词歌赋都喜欢,有些课文注了星号不属于教学大纲要求的,我也会去自学,比如我也喜欢课本里选用的曹丕的《典论·文论》什么的,我一直希望自己像个仗剑侠行天下的古代英雄,还兼才华横溢,写出妙文,惹美人环绕。

去年我们学校出了首届高中毕业班。钱富源同学考取了清华,李兰惠同学考取了北大。名不见经传的旺才中学一下子就火了,而县一中的第一名只考取了复旦。

无论大考小考,一向第一名的我只考取上海交大。正式考,钱同学李同学正常发挥,我发挥失常,只考了 648分。

民辦旺才中学校董事会认为这是一次很好的宣传机会。学校把我们三个的成绩和录取学校写在红布标上,拉挂在县城中心大街的最显眼处。抓教育的县长亲自带领教育局长、八所县级完中的校长到我们学校参观考察。县长当场宣布从县财政里拨出专款奖励我县每年考入清华、北大等名牌大学的学生。考取清华、北大的每人奖励五万元,考取复旦大学、南开大学、浙江大学、南京大学、上海交大、武汉大学这类老名牌大学的每人奖励三万元,其次据大学排名又分二万、一万的奖等。这事后来不仅上了报纸,还又被刷写成新的红布标。

旺才中学的控股投资人是曹旺财先生,他早年做有色金属矿产的开采和初加工,富裕后投资旅游文化产业、办学校。其中投资民办教育事业报效桑梓为他赢得了口碑。他的大照片挂在学校办公楼的大厅里,他的人生经历是学校新生教育的第一课。据说他只读过小学,发财后,发誓要让每一个有理想的像他一样的农家子弟读得起书,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598分,意味著什么?懒得去想。

《李凭箜篌引》顽固地缭绕在我脑子里,在我手指虚拟的弹拨中流淌,我竟然背诵出声,念经一样,越背越快——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秦大烟囱掐灭了烟头,跟我一起背诵起来,最后一句才和上了——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秦老师教我们语文。

598分,意味着什么?管它的。

哦,我眼前是月宫里那只玉兔,它支愣着长长的耳朵听着人世间一个叫李凭的男人用箜篌弹奏的曲子。那音乐感天动地啊,夜了,寒露打湿了玉兔全身,它睁着一双红眼睛……天地间那高天的流云听见这妙音竟然凝结不动,女娲听见后忘记补天……

秦老师寡白的脸上一双眼变成了那月宫里的兔子眼,红瞄瞄的,像要流出血来。

飘忽在半空中的魂魄一下子归来,聚拢到我身体里。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淌出来。

斜对面的秦老师从烟盒里抖出最后一支烟来,颤着手把那支烟的烟屁股在桌面上顿了两顿。打火机的火苗给叼着的烟点火时,我瞥见他两眼泪光在闪。

3

去年八月末,桂花飘香的日子里,我记得是一个下午,外面下着大雨。

秦老师拎着一把湿漉漉的雨伞高卷着裤腿忽然来到我宿舍。

此前我领了上海交大的录取通知书,收拾行李办妥离校手续后回了狗狗箐。我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乌蒙山的一个小旮旯里,那地方叫狗狗箐。狗狗箐地处高寒山区,那里一年四季只种三样东西:洋芋、包谷、荞麦。平坝上的人说我们那地方穷,穷得一年四季吃疙瘩饭屙疙瘩屎。

核桃熟了,我爹约我打完核桃沥了皮,算好了县城的赶街天,一人背了一大背篓不算,还手上又各自拽了一蛇皮口袋的核桃,走山路一程搭拖拉机一程坐小中巴一程来到县城,指望那一棵树结的全部核桃多换点现钱。

来县城卖核桃,为省住店开销,我找到学校管宿舍的老师说情,那老师接过我送他的一兜新鲜核桃,同意我回校蹭住两天。白天卖核桃,晚上我和爹就悄悄摸摸回到学校,睡在一间宿舍的光板板床上。

秦老师忽然找来,让我颇感意外,头一天晚上我刚给他送了些核桃去。雨下得大,我和爹没出去卖核桃。见我老师来,爹抓起几个核桃欲用门夹了给他尝鲜,秦老师挡了他,转身关紧门,说有要事跟我商量。

我抬了一把高凳给老师坐,他没坐,而是背靠在对面床的梯子上撸了撸被雨打湿的头发,捋起潮了一半的衣袖。抱起双手,眼睛盯着我。

他的眼睛看得我心里发毛,我愣愣地一屁股坐回床上,身子前倾,两手拄着床沿,竖直了耳朵,抬头望着老师,等他开腔。

“顾世刚,你这次没把你的正常水平发挥出来,大家都知道。”

我疑惑地盯住秦老师的脸,他顿了一下,接着说:“省里模拟统测的成绩你是进了全省前五十名的,市里的模拟统测你是第二。知道么?学校对你寄予了最高期望,想你这成绩考清华、北大不在话下,哪晓得你发挥失常。可惜,可惜啊!”

秦老师说这话时忽然要摸根烟抽的样子,摸了半天,裤子后屁包那摸出半潮的一包烟来,却怎么都没摸出打火机来。

高中三年,我最喜欢听秦老师讲课,他讲到动情处会跟着文章的情绪走,或笑或泪。

秦老师一向待我好,有一次排队打饭,我在他身后排着,他打完饭没走,等我打完后,他刷卡让打菜的师傅给我的饭缸里盖了满满一勺红烧肉。但我跟秦老师走得不是很近,原因是我特别不喜欢他身上那股子浓重的烟臭味还有头发窠里冒出来的那股油腻腻的汗味。他离婚后自个带着读初中的儿子过日子,家里不开火,父子俩一人抬个饭缸子天天食堂打饭吃。他不是女人待见的那种男人,有时我远远地看见他们父子俩走在一起,一副没女人照管生活的邋遢样,心里会难过。

“对不起!秦老师!我让学校让您都失望了。”

秦老师闭了眼,右手把那叼着没火点的烟拿下,示意我莫那样说话。我看见他喉节那上下滑了滑,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秦老师,之前县长说的话算数么?学校要发奖金给我们的承诺也会兑现么?三万加三万,一共六万块钱,您说,这钱够我在上海读大学的费用了吧?我算了又算,想是够了的。节约点,我一年用一万,还可给家里余两万块钱呢。卖核桃的钱够我来回的火车票了。”

我有点敏感,红着脸大着胆子问。

“顾世刚,正要跟你说要紧事呢!昨天,学校开了个校董会,会上专门提到你的情况,李校长在董事会上把他的一个想法跟董事会全体人员交了个底。顾世刚同学,开门见山吧,我下面要跟你说的话,是学校给你的一个建议,你认真听,你同意了,就跟学校签个书面合同,不同意你就按你的想法办!”

秦老师的表情一本正经地严肃起来,他拉过那高凳,坐到我正对面。

他又把那根烟叼到嘴上,手又上下里外摸身上的包袋,火机没摸出来,叼着的烟只好拿下又塞进烟盒,这个动作他已重复好几次了。没火,秦老师咂不上烟憋得难受。一旁的我爹又不咂烟。

“啥子要紧事?”

半张了嘴,我有点紧张。难道校董会承诺给的奖励有变动?

“顾世刚,你今年有十八岁了吧?”

“六月份就满了,吃十九岁的饭了。”

手心潮了。

“校董事会委托我跟你商量,你愿意明年再参加一次高考么?”

“帮谁考?”

我的声音打起抖来。

报纸上披露过有帮人代考的,有顶包去读大学的,后被揭露出来全完蛋的。我的心一阵乱跳。

“不帮谁考!是这样——学校希望你今年放弃去上海交大读书的机会,再读一年,明年保证你考上清华、北大,学校上下对你很信任。你们这一批是旺才中学招的第一批高中生,今年初战大捷,一清华一北大,但我们全面分析了明年要考的这一届学生的成绩,成绩特别突出的学生几乎没有,为了保底,明年学校的目标是依然有学生在北大、清华的金榜上题名。学校正在创牌子,我们不能今年有清华、北大,明年就没了就滑坡,学校希望你再考一次,你今年是没发挥好!校董会对你的成绩信心百倍。学校对你的家境也有所了解,这样做,学校给你开出了很好的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老师,要是、要是我明年考砸了咋办?”我的后背紧张得出了一层毛毛汗。

“别打岔!仔细听我讲——学校充分信任你,为此,学校作如下安排:把你们一家从狗狗箐接到县城来,你妹妹免费入读初中部,你妈招进学校食堂当工人,择菜洗菜洗碗什么的,工资与老员工一视同仁。你爹好像是个退伍军人?”

秦老师的目光看向我爹,我爹表情木讷,没吭气。

“嗯,我爹当过边防武警,缉毒立过功。”

“这就好,学校负责给你爹在县税务局找个工作,比如当保安。这事不难办,税务局长的女儿想进我们学校,中考成绩差一大截。当保安,每月工资在一千五左右,这个比你爹妈面朝黄土背朝天,挖地种洋芋点包谷有盼头多了!你考走了,你妹妹依然在校读书,你爹妈依然保留工作。学校会用类似的办法负责给你们家联系租个房子,不会贵,两居室,月租金不会超过六百。”

秦老师讲得一板一拍的,我两只耳朵竖得比什么时候都直。

“我们这小城里开铺子做生意的江浙人多,商品房一大部分都是他们买去了,他们的娃娃也要找个学校读书的。这事由校办的人直接去操办。你呢依然住校,一门心思准备明年高考。学校为保证你学习生活环境不受干扰,单独给你一间宿舍,不安排其他同学。”

心跳得要蹦出嗓子眼,脑海里起了一波一波的浪,听进去的那些条件像是变成一大堆酒糟,在发酵发酵。

“待明年你顺利考上清华或北大,校董事会承诺一次性给你十万元奖学金。顾世刚,你好好想想,若同意以上条件,就跟学校签个书面合同。好事情啊!世刚同学,那时你可给家里留一半的钱。”

脑瓜子在肿胀,往外冒泡沫似的,有点晕,我啥子都想不清楚。

“好了,校董事会的精神传达完了,有不明白的地方,就问!”

秦老师一口气说完,口太渴,找水喝,我说我出去买两瓶矿泉水来,他说,别的都是蚂蚱小事,你的决定才是大事。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一空矿泉水瓶,示意我去水房那给他接瓶自来水便可。

水递过去,秦老师接了,一口喝干。

秦老师走后,天上轰隆轰隆一连响了几个炸雷,雨下得更大了。

先前迷糊的脑瓜子变得清爽爽的,我在心底拨起了算盘。

十万块钱。爹妈妹妹都进城来。爹妈还有事做,像城里人一样领工资。全家一起变做城里人。离开那穷得麻雀都不在那做窝的狗狗箐……

于是,我没去县教育局领那三万元奖学金。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打起行囊,搭上北去的火车。

家里人一向以我为骄傲,爹妈会拿啥子主意?他们听我的。知道有这一连串的好事,最高兴的是小妹。

去年九月份我带着全家人,我爹我妈,我读初二的妹妹一起进了县城。

4

598!五百九十八!我就发!

第二次高考成绩比第一次掉了整整 50分!

50分,天上的地下。

谁想得到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刻我的每一滴眼泪都可以在地上砸出一个窝窝来。

爹在县税务局当保安,守大门。二十年前爹在中缅边境参加过无数次堵击毒贩的行動,荣立过集体二等功一次。深蓝色的保安服一穿,腰间皮带一扎,爹找回了穿军装的尊严感。爹珍惜这工作,做起事来认真负责。那天,一个大跩跩的老板开车进院办事情。我爹不认人家脸面,坚决照章办事,请他下车登记并出示证明。

那人满嘴喷着酒气,心不顺发起浑:“你什么人?挡我路?!老子来上税的!瞧你,一副衰样!”

我爹犟脾气,被那人辱骂,鬼火一绿,更加不买账,坚持让他下车。那人忽地推开车门下来,一把揪住我爹的衣襟闪了两闪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爹前些年在乡下吃喜宴时喝了劣质假酒,落下病根,肠胃坏了,身体从此虚弱,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那个恶人踢劈了爹的左腿骨。

这是四月底发生的事。打人的恶人无理,治安处罚他承担我爹的全部医药费用,外加赔付一万元营养费。

爹挨了这一顿打,魂魄散了。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的院,爹说什么也不愿在这县城里呆了。爹说:刚儿,我和你妈命里做不了城里人的,你和你妹子好好读书才做得了真正的城里人,我和你妈只有回到狗狗箐那山旮旯里才会安逸。

爹说回去,妈便尾着他回去了。爹的左脚跛着,妈是想陪我高考完,给我做点好饭菜,但她拗不过我爹。

临考前的一个多月,我天天出入医院,爹妈让我别去,我哪能不去?我还不得不去找那个打我爹的恶人交涉,要医药费什么的。那个恶人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家的情况,在结清医药费后,付那一万块钱的营养费时,多塞了两千块钱给我。

那天我是领着妹妹去办的事。我取出那匝钱数了两遍都多出两千块来。我说多了两千。那个恶人脸有愧色地说:小弟,我对不起你们一家,那天是我喝高了一点,这两千块钱给你们兄妹俩上学零花。

我板着脸孔,把那两千块钱数出来往桌子上一砸,狠狠地瞅了那个踢断我爹腿骨的男人一眼,拉起妹妹就走。我当时真想把那两千块钱摔他脸上!

临考前一个月我无法看书复习。学校领导、秦老师对我关怀备至,但我的魂跟我爹一样飘散了。我硬撑着参加完我的第二次高考。

妹妹本来也要跟爸妈回去的,我拦了她。学校给她安排了高一女生宿舍的一个床位,她也住进学校来了。学校初中部是不招住校生的,妹妹学习成绩很好。她这两天在复习,要期末考了,我没管她。

这半个月我就在学校呆着。我妈托一个到县城办事的亲戚带口信来,嘱我别回狗狗箐,管好小妹就得。妈说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我知道她是怕我担心。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两个月还不到。

内心很矛盾,我也不想回家,一年前我志得意满地把一家人从狗狗箐带到城里,大上海不去,非要考进北京的清华北大不可。

那时我跩成什么样了?用气吞山河形容也不为过。四乡八邻的都在传狗狗箐有个小子就凭着学习成绩好,把一家子弄去城里住了,还给爹妈找了事做,听说再考一年,去了北京的名牌大学读书,一二十万钱就捞到手了。

莫说狗狗箐人全知道,就连猫猫箐、耗耗箐、茶花箐、响水箐、蚂蟥箐那些地方的人都全晓得了。这事像地皮风一样四处刮,这边刮过去,那边刮过来.一个农家子弟,太了不起了,了不起啊!

在旺才中学,顾世刚也算个名人了,考取上海交大不走,立志考北大、清华。一周一次的校训会上,我的大名经常在校长的嘴皮子上跳。

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公用水房那洗啊洗,不再哼歌,也没习题在脑子里运算,背得滚瓜烂熟的课文也好像是电脑上的垃圾箱,被我彻底清空了。我洗衣服洗被褥洗蚊帐洗鞋。我就两双鞋,一双上体育课用的运动鞋,一双打折时买的帆布板鞋,脚上穿一双,另一双换下来就洗,那鞋底黑的都要洗成白的了。

唉,不洗东西,我拿什么事来打发掉这段要命的时间呢?

同学们在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下午撕书烧书庆祝高考结束,这个,去年我已经历过一次。我站在宿舍窗口那看楼下空地上同学们放纵的快乐,看着他们撕啊烧啊。我想去跟他们要下那些课本教辅材料来。但我不好意思去要。我的课本、教辅材料、试卷、作业本一摞一摞地捆扎了,卖给收废品的人,竟然卖得三十四块六毛钱。

前些天,我插的那个班的几个同学来约我去歌厅唱歌,庆祝十年寒窗结束。

一个同学说:走吧!同学了一年,你榜样了我们一年,今天的开销我们不要你凑份子的。

我不去,他们知道我手头有一点点钱都捏得紧紧的,像要捏出水来似的。

十年寒窗——不是实指,但我固执地在心里掐指算了又算,今年是我第十三年寒窗苦读了。

独自一人闷在宿舍里,不想过去,不想未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洗衣服,我脑子里放不进别的事。

幸好学校里还有初中部及高一高二的学生在,食堂照常开放,我每天都掐算好时间,在停卖饭菜前一分钟端着饭缸冲进去打了饭菜就走,我谁都不想见,碰见老师更是躲着走。

5

又是一年一度开学季。我特地在县城里住了一夜,我买了第二天上省城的车票。在旅馆里坐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我领着妹妹扛着一蛇皮口袋的洋芋悄悄走进旺才中学住宿区,敲开了秦老师家的门。

开门见我,秦老师脸上表情先是一怔,然后就情绪激动,声音颤抖着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顾世刚、世刚,来了?你来了……我好高兴。我这两天一直巴巴地等着你呐,等着的。”

坐定后,秦老师眼睛发红地看着我,喉节那滑了好几滑,堵在嗓子眼的话他硬吞了下去,一时语塞。

“秦老师,我爹让我扛袋洋芋来。知道老师家不开火,但不管了,洋芋咋个整都好吃,我们肚子一饿就拿篾箕撮上一堆,洗净,刮皮,放铁锅里,加水加盐撒把花椒再放点油,锅盖盖上焖,香味出来,水汽一干,便好。吃起来又面又沙,蘸辣酱吃,吃不烦。”

老师喏喏地应着,想起什么来,在屋里转了两圈才从一抽屉旮旯里翻找出一摞纸杯,抽出一个,热水器那接开水烫了烫,给我泡了一杯茶。

递茶给我时他终于挤出一句话:“世刚,老师对不起你!非常对不起!去年讀上海交大的话,有六万块奖学金的……你能原谅我么?我、我……世刚,你的命运被硬生生地改变了,世刚,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啊!”

小妹跟秦老师的儿子是同学,才进老师家,那小子拉开冰箱,取出两瓶可乐,便约妹妹到他的屋里玩电脑去了。

“秦老师,您没什么对不起我,我认这个命。狗狗箐的山风吹醒了我。学校包括您在内,当初也都是为了我好啊,不提这事了。以后,我妹顾凤琴还要托请您多关心,她成绩没得说的。她会为旺才中学争气的。妹妹挨我说,哥,我的目标就是上北大上清华!哥,你失去的,我给你扳回来!呵呵。”

秦老师眼睛更红了。

“老师,我在省里读书也好啊,可以照顾到家。我的学费凑够了,我爹把人家赔他的一万块钱营养费都拿出来给我,我只要了一半。我上学后会去打工挣钱的。”

“世刚,你看,我差点忘了给你说个要紧事,我前天联系不上你,专门跑到县政府托朋友帮我查到你们狗狗箐村民小组的公用电话,让人带话给你。话带到了吧?”

“带话?什么话,没有啊!老师,你电话打给谁了?”

“我带话让你去省城上学前一定来学校一趟,我没跟他们说是什么事,只请他们一定转告你。前几天我专门去找了李校长,把你的情况说了,校长在校董事会上提了你的事。曹董事长爽快批示,给你三万块奖学金。你明天到校财务室去签字领取。这事你不要对外说。这次学校是按奖励考取 985大学的标准给你发放这笔奖学金的。”

“感谢,感谢秦老师!感谢学校!”

我忽地站起来,身子微微地颤抖着给秦老师深鞠了一大躬,老师连忙制止我。

不知为什么,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我忽然想马上离开秦老师家,逃走。

重新坐下的我变得手足无措,再也找不出话说。

脑筋急转一个弯后,憋出一句托辞:“秦老师,我先前答应给妹妹买双新鞋的,刚才路上看见了,现在去还来得急。小妹!凤琴!我们走了!说好去给你买那双球鞋的,再不去人家关门了!”

送我们出门时,一直红着眼睛的秦老师拍着我的肩说:“顾世刚!老师给你一句话——在我眼里,你是弹箜篌的李凭,我知道你喜欢那首诗。以后不管遇上啥子事,都要拿出昆仑玉为你碎凤凰为你叫的气质来,听见没有?!”

我默然点头,把泪忍住。

老师离我很近,他身上的烟味和汗味,熟悉而亲切。

6

暗夜里,显得很急地离开秦老师家,走出一段路又拐了个弯后,我放慢脚步。

眼睛里那蓄了好一阵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顺着脸滚落。我没去揩,不想让妹妹察觉。

在这黑暗里,我需要一次恣意的情绪释放,我要讓泪水流个痛快。

路上,妹妹问:“哥,秦老师刚才说的那个李平是谁呀?”

“古时候一个弹箜篌的人。”“箜篌?啥子东西?咋个写?”“一种古琴。空气的空、姓侯的侯字上加竹

头。”“琴?”“嗯,你名字里那个琴。竖着弹的一种琴

吧,好像失传了。哥也不太清楚,反正是一种弦琴,琴上有二十几根弦,弹奏起来,琴声可以传到天上的月宫去。”

“嘿嘿,哥逗我玩……”

“等你读高二时,语文课上会学到一首诗,是唐朝诗人李贺写的,那诗叫《李凭箜篌引》。”

“咹?后面还有个 Yin字?哥,哪个 Yin?

隐藏的隐?饮料的饮?”“指引的引。”我忽然胡思乱想,我曾经是把弦琴吧?学校

和老师们都认为可以在我身上拨弄出妙音来,却

没能如愿以偿。“哥,引?引又是啥子东西?”“烦不烦啊你,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到时,

老师会教你的。”

囔着鼻子回答妹妹没完没了的追问时,哭腔

渐重,我闭了嘴。四年了,我想再看看校园。妹妹尾我来到学校操场东边的一排银杏树

下。我指点着其中一株告诉妹妹:“这棵银杏树,哥刚进校时,上劳动课,我亲手栽下的。”

我本还想挨妹妹讲,这种树又叫公孙树,公公种下树孙子那一辈才吃得上果,银杏的果叫白果。但当我放眼看见那空空荡荡的按四百米标准跑道修建的大操场时,我的心便空落落的,无边无际地哀伤起来,什么也不想说了。

终没忍住,我抽泣出声。“哥,哥!”妹怯生生地拉了下我的衣袖。“不要管我!”我粗鲁地吼了一声。在这空旷的地方,再大的声音也不会有回声。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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