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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孩子+穷孩子=视频

2017-06-12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斯蒂夫凯瑟琳

张辛欣

《拍花子和俏女孩》绘本中文出纸媒版的时候,我摇身一变,成儿童画家,参加上海举办的国际儿童图书展,我居然是儿童画家!出版方在书展有地盘,为我安排时段,念头来了,用我画绘本的小故事,自做视频。眼下是视频热,传统媒体文字匠在转视频,给你说说我的前线手感。我不是新手。

我曾经在土豆视频网做过创意总监,我曾经提着第一代索尼数码摄像机走过世界,我曾经架起摄影机在地下室自拍——为我的电影表演。但是,走到自己做视频的这时候,我得跟在加州的天涯旅人CY请教,他在一家国际公司做市场推广宣传。我们是在新浪微博认识的,就是说,和这位神交的朋友,像我一些朋友一样,从来没见过面。从读书方面看CY,他是一位古典读者,不过在视频方面相当时尚。他告诉我做视频的原则:视频不能超过五分钟,观众注意力越来越短促。他还介绍他的一个客户给我当场外指导,这人和我家斯蒂夫同名,是一家视频公司CEO。那位斯蒂夫立刻来邮件,给我上传YouTube的基本数据,要用高清拍摄。必须高清?人家说全都高清了啊,买个二手高清摄像机没几个钱。我谢了,点回时,看到那位斯蒂夫邮件底下的公司地址,在比佛利山莊,是给好莱坞干活的。我送那位斯蒂夫一本数码绘本《拍花子和俏女孩》,打住来往了。我现在是小画匠,小制作者,不敢劳驾大牌。而我,胳膊残到连最小型数码摄像机也拿不起来了,而我的上世纪末超酷索尼摄像机(小盒带)out了,太空垃圾了。为拍五分钟视频买高清摄像机?我想捡便宜——找玩这个的年轻人做。

我先找马修尔,应该说,是马修尔的妈妈找我。马修尔的妈妈和斯蒂夫在同一座大厦里办公,有时和斯蒂夫合作案子。儿子马修尔迷电影,妈妈当司机,把暑期飞来帮儿子拍短片的香港富二代接到装潢奢侈的泰式餐馆,专请我和斯蒂夫作陪。我住的亚特兰大是美国电视电影拍片新基地,妈妈为儿子找到拍摄

助理的活儿。马修尔念私立高中,一年学费五万美金,秋天打算进加州大学电影系。这妈为儿子的电影前途,可谓鞠躬尽瘁。马

修尔一见我,就邀我在他片子里演个法国籍中学教师,说他喜欢法国片《去年夏天在马里昂巴德》,他的第一外语是法语,夏天他去欧洲度假。我暗叹,当年我写“新小说”看“新浪潮”的时候,世上还没您呢。我躲开马修尔的“新”电影。偏偏我想拍视频的时候,马修尔妈妈又找来了,问我有什么活儿。我心说,不就五分钟短片吗,我有绘本,有各种素材,何况剧本写好了。

我写的剧本,天涯旅人CY帮着看的,看到我对每个画面剪接时长都精确到秒,并针对画面写了音乐音响和画外音,CY说,剧本成熟到完全能看到结果,闭着眼都能拍出来。马修尔来见我,头发摩丝,皮质凉鞋,最后一个高中暑假,他白天在一家游泳馆当救生员(基本是枯坐高凳),傍晚在热门电视剧《行尸走肉》拍摄基地当管理员,负责场地清洁和供应饮料。他读了我的拍摄剧本,他写了拍摄预算。我看他的预算单,彩色打印,上面带拍摄公司名头的。斯蒂夫笑了,“不愧是律师儿子,出事找公司,不跟个人算账。”能跟他算什么账呢?我心说。

我和斯蒂夫看到马修尔YouTube上有两个视频片段,我们太忙了,看片段开头,夕阳远景,就没往下看。五分钟,我把着手,你能烂到哪儿。马修尔拍片预算是三千美金,他说带几个同学也是电影小组同道来,三千美金包括租器材、灯具、移动轨、吃喝饮料、汽油费。斯蒂夫二话不说,写张一千五百美金支票给马修尔的制作公司,按着规矩,等做好了,无修改了,再付另一半。(直到现在,我一想这笔钱都心疼!)

拍摄前一天马修尔带一男生来。金发,白孩儿,精瘦,马修尔说是合伙人皮特。马修尔后来偷偷告诉我,皮特因吸毒刚被私立学校开除了,不过皮特已被南加州电影学院录取了。马修尔显然佩服皮特,我拿不准是因为被电影学院录取,还是吸毒这个反制行为。

两人把租来的移动轨和灯具搬进我的地下室,也是我的工作间,我画绘本书的地方。两人接上移动轨,立刻开拍。我就当我,被拍着我看到,两人查手机,查移动轨怎么使用,我判断,哦,没玩过这个,在拿我开练。

第二天早上外面停着一辆车,我上前探问,是马修尔雇的音效师。二十多岁一男生。我请人家进来后得知,大学学电影,毕业没有活路,有时给马修尔这类玩电影小孩打工。噢!高中生同道都来了,俩胖女生一精瘦皮特,昨晚都住马修尔家,马修尔家是三层豪宅,爸妈去海边度假,他看家看狗,好一个“最后的夏天”。同学听黑胶唱片,看古典片,吃喝玩乐,睡眼惺忪来拍片。马修尔精神抖擞,指挥手下人挪家具,摘满墙的画,同时给一女生打电话,跟我解释说,这女生正乘灰狗长途赶来,是重要成员。

斯蒂夫是高中生和大学生打工的最小工,开车去给他们买吃买喝(付的吃喝费不跟马修尔细算了)。拍摄的时候,小工斯蒂夫躲在自己办公室里,紧紧关上门,大气不敢出,因为我们要录音,录我吆喝老北京叫卖。我一气吆喝大段各种叫卖,香瓜石榴冰棍小金鱼,洋孩子听不懂中文,憋着气听到完,全都热烈鼓掌。小兔崽子,我是哪儿毕业的你们知道吗?!人家不知道,我是谁人家不关心,人家觉着拍摄挣钱很好玩。我一边被拍一边觉得不对头,镜头不对,机位不对,根本用不着吊杆录音的,这帮孩子拍片观念比我更古老!一路巴士长奔的女生一路和马修尔说着话,还一路下车跟同学拥抱闲扯,她终于来了,长发飘飘小美女,手持“小高清”(这群高中生都有“小高清”),马修尔说这女生重要,因为最后是她剪接。到此时我看出太不对头了,马修尔根本不照剧本拍,好吧,算你导演,但是你拍,隔州剪,斯皮尔伯格当年都不敢!

马修尔只做对一件事,拍摄之后把家具和满墙的画都归位了,还问我,归对了吗?这让我深深感动。马修尔这代人(美国的还是中国的)罕见啊(一般是到处扔着你替他们收拾)。马修尔在拍摄现场打工,毕竟学到规矩,他手下女生吃饭后主动擦桌子,我不得不叫停,橡木桌居然用水擦!上私立学校的富二代,家里有佣人,不知道木头得用特别的油来擦。

我帮着做道具,帮着搬东西,我重度伤残,但是得紧着帮忙,因为马修尔落后于他制定的拍摄进度,同学都远道来的,都要按时回家去。我看了第一次粗剪,解雇了马修尔,马修尔委屈地嚷嚷,电影课老师什么都没教啊。马修尔被妈妈带来了,妈妈出面问,我儿子错在哪儿?我只好把我的工作简历推到妈妈面前说,您和斯蒂夫都念过三年法学院,如果您也念过我的五年导演专业,我可以跟您指出您儿子错在哪儿。这个问题应该是他问而不是您。熊孩子怯怯问,再看看拍的?我说不用看,你拍的每一个画面是什么样儿我都知道,我就手画了几个构图,熊孩子就点头。当妈的不死心,上班时候把一个盘放在斯蒂夫椅子上,说儿子给她转我看的。我没看。后来朋友借盘用,发现那盘根本是空的。马修尔进大学念电影了——我懒得祝其他雇他的人走运。我好心疼白扔一千五百块美金,要是捐给接下来遇到的“穷孩子”呢!

我改请凯瑟琳拍摄。她是职业摄影师,斯蒂夫念法学院当校刊主编的时候,主修人类学的本科生凯瑟琳是校刊摄影,脖子上成天挂着相机。三十年前一起做杂志的同学,如今当了医生、律师、教授、广告商、华盛顿官员;凯瑟琳打零工糊口,端盘子,给小报拍照片,她熟悉本地每一个小乐队,熟悉色情和贩毒动态的程度,超过做刑事案的斯蒂夫。她把最后一个固定活儿也辞掉了,对自己说,看看连一份职业都没有能坚持多久。她觉得挺幸运的,总有人找她拍点什么挣点小钱,她给阔人拍肖像,阔人照片和捐款钱数印在各种慈善机构的年度报告里,一张阔人捐款照报酬是六百块。而凯瑟琳醉心的是静态树叶的构图,说大自然就是无数的完美几何。为了得到一幅理想的构图,她会像猎人一样耐心等待好多天。她的照相机还是大学毕业时买的,添个两千块的镜头她得勒紧裤腰带。她用传统暗房技术冲洗,而传统摄影,在人人数码相机世纪,在绝对末路之中。有时候凯瑟琳饭都吃不上,最后一点钱给她的狗买狗食,自己到商场后门扒拉过期罐头吃。凯瑟琳拍出来的作品曾经上过《滚石》《史密斯学会杂志》《众生相》,她的作品有私人收藏了,她有代理人了,一张尺寸一米的照片卖到一千二百美金,代理人拿走一半,她得一半。都是曾经的了。她的最后一次展览我去捧場了,构图绝妙,目光敏锐,旁边一群花枝妖艳的阔妞儿都买她们朋友的手机照片,惊呼尖叫着,“上帝,摸摸,摸摸,照片可以印出来啊!”——Fuck!新生代自拍驴脸美人照,用手机编辑,居然不知道照片本是印刷的!她们将那位拍狗屁花儿的朋友惊为天人。而凯瑟琳,用光细腻,色调丰富,上电脑修,数码工坊一张张放大印了配镜框,展厅主人特意放在最里面,还在门口为她竖起大幅招贴,展览中鹤立鸡群的凯瑟琳,却一张照片都没卖出去。

凯瑟琳说她必须转行,看我不停转行,说要以我为榜样,她看我做的数码绘本书连声赞叹,于是我雇凯瑟琳拍视频,而凯瑟琳是一天一会儿都没拍过视频!她也没有高清摄像机,有一个刚到手的新佳能,是亲戚送她的礼物,能拍视频,但她还没试过。凯瑟琳自信能拍好,OK,接下来,我在地上捡了一个“穷孩子”剪接师。

我跟凯瑟琳讨论怎么做视频,约在小饭馆碰头,一进饭馆,看到一个满头小辫子的黑男生蹲在地上收拾餐具,仰头冲我一笑,眼睛灿烂。就是我的剪接师。黑男生叫杰布瑞,二十二岁,也玩摄影,父亲是专业摄影师,杰布瑞搬出家独立的时候父亲送他一堆古典摄影器材,他搬入城中公寓的当天晚上就被偷个一干二净。杰布瑞上了一年社区大学,感觉学校没有教他任何东西,不上了,他端盘子养活自己。杰布瑞画画,还做视频导演,后来他给我看他拍的小品,是为朋友的爵士乐做的,我看一个画面,叫一次好,从头叫到尾。斯蒂夫一起看的,看完他对杰布瑞说,说实话,你朋友的爵士马马虎虎,你的拍摄和剪接很棒。我从地上捡起杰布瑞的时候,认准的是他便宜。剪五分钟两百块。他腼腆地报价。

万一再浪费两百块还是浪费得起的。我心里想着,到一家店转素材带,转1986年我骑自行车走中国大运河的电视视频。那时候,我从京城源头骑到杭州终点,半路上CCTV记者追上我,后来我在CCTV做《运河人》节目主持人。那是全民看一台的时代,我的观众上亿。五分钟视频要用到。

我拿着旧日播出带到转带店。店在小镇,镇边有铁路,过道栅栏和红灯,火车要来的叮当警告声,处处都是怀旧的提示。

转带店也是照相馆,墙上挂满店主拍的老照片,各种倒塌的老房子,颓废的情调。和凯瑟琳拍摄的树叶一样,这些怀旧照片没有买主。店里布置反光灯伞,座机拍摄,悬挂绘画的乡间布景,没有顾客。人人手机自拍,谁还进照相馆?来转磁带的都是上年纪的,转孙子和去世老伴留在老录像带里的旧日。这里有各种转带机,转播出专业大带、标准带子、数码小带,转碟到拇指,是一个技术变化(飞快变化并遗弃)的微型展览馆。

店主查看CCTV播出老带子,我跟着看自己走运河的时候,骑一辆赛车,戴顶遮阳帽,变色大眼镜,那副模样曾经是我的品牌。旧日画面里,我走过寒冷北方,地面泛绿的地方,水网江南;牵毛驴黄河渡船农民,头扎白肚毛巾,大棉袄,绑带鞋;叼着麦穗的小姑娘,碎花圆领布衣裳;脸皱得像核桃皮的老太,是一位唱吴歌的老歌手,那时七十多岁,如今还能在世吗?旧日我,在我要做的视频里不超过二十秒,从那时在路上看人到如今看自己:我画我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就是新视频的内容。

凯瑟琳拍摄,用照相机的视频功能拍,全部自然光,我搅动水中颜色,做她的拍摄助手,我们拍印象派!斯蒂夫头顶绿屏幕,我在前景表演说书,我从库房拖出五十二英寸废电视屏,我躲在后面比画,我们拍出皮影效果!每拍得一段,我和凯瑟琳如橄榄球员赢分一样,击掌,拥抱,狂吼。

我和端盘子的杰布瑞一起剪。杰布瑞住的破公寓没有WiFi,他也没有车,每天骑自行车上班。我去接他到我的地下室,他有个二手苹果机,九百块eBay买的,他剪,网上找音乐音响,我用Dell写中文《拍花子和俏女孩》,传给工作台对面的杰布瑞。他干活时候我去给他买饭买咖啡——给他端盘子。

斯蒂夫看了我们的活儿。大赞!于是我问:“杰布瑞和马修尔怎么比?”斯蒂夫答:“马修尔是一,杰布瑞是一千。”

我付给凯瑟琳四百块,付给杰布瑞六百块(比他要的高三倍)。加上转带子视频卡什么的,这五分钟视频,我花了一千二百块。杰布瑞放在YouTube上,德国、法国、英国、日本观众说是艺术片。YouTube中国看不到,小米数码绘本编辑冯岚帮着上传中国各视频网,我自己转新浪微博,点击率几十万(中国人口基数啊)。在视频里我放了数码版,也放了纸媒版,纸媒版的颜色调过了,我手飞快翻书页,卡通片似的。

除了到上海国际儿童图书节,我还到深圳、杭州、南京先锋书店、上海图书馆、天津金融博物馆,我游走,我为绘本书讲演。天涯旅人CY设计我的出场:全场灯暗,舞台灯暗,播放五分钟视频,舞台灯起,你出场。然而,深圳、南京先锋书店、上海图书馆,都没有舞台灯控制,没有放视频的装置。上海儿童书展,喧闹、拥挤,电视机放在地上,观众看不见视频。观众全都看见的是,我说书。在《拍花子和俏女孩》绘本书中,我翘课,溜进说书馆,顿时被女说书人迷住,立志长大要当说书人;这一时刻到来了!上海国际儿童图书展,坐的,站的,孩子骑爸爸肩膀上的,上年纪的,过路的,其他出版社的,远近围起来,听我说书,我叫孩子们,来,来,来,拍一下惊堂木,听我还愿儿时梦想。

我说着书,我观察着,做视频对销售纸媒书和数码书,没有任何用。数码书和纸媒书,是分离的,眼下是视频世纪,都在手机看视频。

参与这视频的人呢,马修尔念电影,父母为他支付每年学费七万美金外加器材费,豪宅家抵押贷款两次了,父母在钱包里一堆信用卡偿付时间舞蹈;摄影师凯瑟琳在端盘子;杰布瑞,有个女朋友,在同一个餐馆厨房打工,他剪我小片的时候女友怀孕了,为了做有责任感的父亲,他们就赶紧结婚了,妻子专职看孩子,杰布瑞从端盘子升小经理了。这不是他们的全部故事,妻子写科幻小说,杰布瑞印自己拍的照片在网上卖;这不是他们的全部故事,两口子省吃俭用买个“小高清”,在拍他们的孩子,想着多年跟踪,拍一部《青春》那样的片子。

亲爱的穷孩子,操蛋的富孩子,做视频,原谅我大白话,不是明天的饭碗

明天靠什么手艺能活

天知道,天都不知道

夕阳媒体国人入视频

傍晚已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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