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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狱反而有其尊严

2017-06-12

人物 2017年6期
关键词:奥布莱恩克莱尸体

我感觉这片土地比我们的家乡更为神圣。贪食、肥胖、过度消费、享乐主义者的天堂,在那里我们对自己的缺点视而不见。

2010年,作家杰夫·戴尔在《卫报》上宣告“伟大的战争文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如今我们对于战争的理解都是来自新闻。“如果说曾经有一个时代,历史事件中的那些人类故事能够被小说吸收、阐释(《战争与和平》是一个最极致的例子),那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在这篇文章发表的两年前,25岁的菲尔·克莱结束了在伊拉克曾经最暴力的安巴尔省的13个月的派遣期,回到纽约。挣扎了一段时间,他开始写下日后发展成同名小说集并斩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重新派遣》中的第一句:“我们对狗开枪。那不是意外,而是故意的。”

从结果来看,他很可能不会鸟戴尔(可以说是武断)的判断,更不会鸟后者在那篇文章甩的书单里,将迈克尔·赫尔(Michael Herr)的非虚构作品《派遣》(Dispatches)排在蒂姆·奥布莱恩、罗伯特·斯通等人的虚构作品的前面——至少,平心而论,奥布莱恩的《士兵的重负》几乎往越战那代人的心里扔了无数的手榴弹,让他们哪怕以自身鲜血的代价都要和荒诞的战争撇清干系。书中那句,“我是个懦夫。我加入了那场战争。”(I was a coward.I went to the war.)将被历史扶正,成为那个时代最煽动的墓志铭。

克莱一边继续学业,一边继续写那个退役老兵杀狗的故事:在伊拉克杀狗是必须,因为狗有食腐传播疫情的危险;但拿枪对着自己家病得奄奄一息的狗就是另外一回事儿,虽然“你”对如何让对方(包括一条狗)快速死去的弹道原理了如指掌,但“你”还是只能一个人站在暮色中,不知道如何面对那具你曾经珍视的尸体;或者在和“妻子”去“无所不有”的美利坚的商场购物时,“你走进狭小的试衣间。你把门关上,然后你就再也不愿打开它”。

说到底,在小说面前,(战争)新闻提供的,不过是“未经解释的”材料和数据,哪怕这些材料再坚实、再专业,都无法解释那些士兵的梦魇,他们不愿意打开更衣室的门或者决定重返战场的反常决定,或者说无法解释什么叫“膀胱压力指数”(high pucker factor,越战美军俚语,也叫高恐慌指数,指的是一个人恐慌的程度)是什么,同样也无法解释出生于天主教家庭的克莱结束自愿派遣回国后的那种梳理。

“战争是地狱,”蒂姆·奥布莱恩说过,“但这未道尽哪怕是一半的事实,因为战争是秘密是恐怖是冒险是勇气是发现是神圣是悔恨是失望是渴望是爱战争是肮脏的战争是恐怖的战争令人热血沸腾战争是苦役战争让你变成一个男人战争让你死去。”

克莱今年5月初访问了中国,他也将自己珍爱的奥布莱恩的这段话分享给了中国的读者。但我刻薄地想,在一个盛产不及格的战争文学的国度里,应该很少有人能第一时间明白这些形容词方阵对战争写作的拒绝。克莱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正是一个内部极度冲突的战争书写传统中,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可能是奥布莱恩说的“人们无法相信的故事”,因为人们最难忍受的部分往往是真实的,而那些人们能接受的正常部分往往是虚假的。

战争故事也可以是日后为纳粹挪用的恩内斯特·荣格所描述的那种超然的状态,士兵的肉体摆脱了恐惧的牵绊,“你必须跳动、伸展身体,就好像是在跳一场芭蕾舞……我能看到那些死者,但心无恐惧—几乎每走一步我都要从他们身上跨过去……”

战争故事也可以有殉道者般的悲壮,就像克莱在书中的《火窑中的祈祷》中引用的威尔弗雷德·欧文(Wilfred Owen)的诗句,当后者在负责训练那些毫无作战经验的新兵时,他将他们想象成耶稣:“昨天我工作了十四个小时—教耶稣如何一次次举起他的十字架,如何调整他的冠冕,在最终止步前不感到口渴。我参加他的晚餐会,确保无人抱怨;我检视他的双脚,确保它们配得上那长钉。”

战争故事也可以是福特·马克多斯·福特笔下的“无聊”:“国王陛下武装部队的任何一个幸存下来的士兵都不会不记得那些看起来是无止尽的时间——时间本身静止了,这就是血腥的战争真实的画面。”

《重新派遣》的12篇小说,正是向这些战争文学的传统(也是重担)发起挑战:和以往的英雄主义叙事模式适用的战争不同的是,后生化武器时代的伊拉克战争让“勇敢”“正义”的概念和区别都变得无力—就如克莱和很多和他一样的士兵是“自愿”被派遣去伊拉克的,他们自己往往也无法面对这种对国家的忠诚和自身反战立场的冲突。

读完全书,你觉得人类历史上战争的情绪都被包含其中,但更多的是,在那么短的瞬间里有那么多矛盾对立的情绪一齐呼啸而过:悲壮、超然、静止、歇斯底里或者无聊,像失控的控诉,被作者无懈可击的叙述能力一步步推向那让人无法承受的真实地带。全书使用的第一人称视角,向读者允诺了一种私人化的理解—“我”就在伊拉克战场上,我们没有必要绕弯子分析战争和军事形势,你只要看看我每天每一秒都要面对的地狱:从为战友担下杀人事实的准下士,到徒劳地和“查理连”(C连)某个班嗜血的虚无主义作战的随军牧师;从用最下流的猥亵辱骂战术和“叛军”作战、最终被自己的心理黑洞吞噬的退伍军人,到固执地想要知道自己往10公里以南发射的一枚炮弹制造的尸体到底是什么样子却被拒的炮兵……

但这些故事都构建在无解的矛盾和绝对的反差之上,这让小说几乎无意去触及“善”、“幸福”、“救赎”的概念,我们几乎被置于一个存在主义者被战争直接抛入的地狱。在其中,友爱从目的上来说几乎不可能,“你对这些人(战友)怀有兄弟情,然后你将他们带到一个地方(战场),摧毁你所深爱的东西。” —克莱的一个在伊拉克担任指挥官的朋友对他这么说过。

纯粹的恐惧也几乎不可能,因为你永远被福特所描述的“无聊”所干扰:“有人说战场是99%的纯粹无聊加上1%的极度恐惧,他们一定没在伊拉克当过军警。在路上的每分每秒我都心惊胆战。也许算不上极度恐惧—那得等到炸弹爆炸时。但至少是无聊加轻度恐惧。所以,总的来说是50%的无聊加49%的正常恐惧—你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死掉,而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想杀了你。”(《行动报告》)

行善在某种程度上也不可能,《补充命令》一篇中,一等兵戴尔开枪后又迅速用自己的急救包去救治被他一枪打中脸的伊拉克叛军。而在几段之后,当我们终于解救了被伊拉克叛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伊拉克军警和战士时,我注意到,“我们端着M4冲进去的时候,他们眼里没有喜悦的泪水,他们其实已经死了。我们对他们进行急救,把他们运送到基地,此后他们只得活下去。”

故乡(祖国)此刻也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在我所有朋友眼中,‘那个陆战队的成了我的代名詞。”(《除非伤在该死的胸口》)“‘你们中间有谁觉得,我问参加星期日弥撒的一小群陆战队员,‘当你回到美国时,普通民众无法理解你们的经历?几只手举了起来。”(《火窑中的祈祷》)

我们也可能会注意到整本书的篇目安排有一种向中心收缩的趋势,像是慢慢捏紧的拳头又逐渐松开。《火窑中的祈祷》和《心理战》从气质上是最而接近悲剧的两篇,也刚好被置于全书的中心。《火窑中的祈祷》一篇中,新兵藤田的死,开启了查理连(C连)某个班的嗜血“自杀倾向”(追悼会上,连长试图用“让那帮狗娘养的血债血偿”),但藤田的死因却是因为下流的战术:那个班为了重回交火排行榜首,决定主动寻找敌人,他们会让士兵脱得只剩下内裤和头盔,在叛军藏匿之所附近的屋顶做开合跳,以吸引敌军的炮火。而藤田之所以被抽中,是因为“蒂托罗中士会让新兵们用石头剪刀布决定谁上”,而藤田是个脾气好的、“甘心接受游戏规则的”新兵……

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无意义,也在奥布莱恩的《士兵的重负》里出现过,某个越战故事里那个绰号叫“柠檬”(Kurt Lemon)的士兵,上一秒还在和战友说笑话,下一秒就被炮弹炸到一棵树上。而奥布莱恩必须和战友詹森爬上树去收拾柠檬的尸体,在他们一边将柠檬的肢体碎块往树下扔时,詹森一边唱着《柠檬树》……

尽管如此,在所有的战争故事都要直面的虚无的诱惑面前,作者仍在这些无法承受的自我吞噬的瞬间寻找意义,所以才会有那个随军牧师在日记里的痛苦观察:“我以为战争中至少会涌现高尚……但我看到的大多是平凡的人,想要行善,却无情地被现实击溃。因为恐惧,因为无力抑制自己的愤怒……他们渴望变得比环境更强硬,因此也更为残忍 。”

或者说,比起消费主义的美国本土,这个地狱反而有其尊严,因为它至少让人开始担心自己受到报应:“然而,我感觉这片土地比我们的家乡更为神圣。贪食、肥胖、过度消费、享乐主义者的天堂,在那里我们对自己的缺点视而不见。而至少在伊拉克,我罗德里格斯至少会庄重地为下地狱而忧虑。”

或者也因为,在这种被单调的意义(“制造尸体”)所统辖的空间里,基于共同语言(比如外人无从进入的军队的缩略语、俚语和黄色笑话)和共同命运的友谊,最无法被解构的部分是一个人冒着枪林弹雨去救治队友的(本能)行为背后的确信。比如说,《我的伊战》中,我在经历战友阵亡后选择重新派遣,因为“战死”表明他们已经倾其所有,“负伤”意味着我使命未竟。(That KIA means they gave everything .That WIA means i didn't. )

如果只停留在这样的悲壮情绪里,那仍无法抵达那令人无法承受的真相。《士兵的重负》中的一个故事,一个士兵扑到手榴弹上去拯救自己的两个同伴,结果三个人都死了。临死之前其中一个人问那个失败的拯救者,你为什么要扑到炸弹上去。那个勇敢的人说:“对不起,伙计,可这是我的故事。”

在《肉体》这一篇中,我们也被迫在类似这样的“故事”面前闭嘴。“我”作为一个殓葬部门的士兵,和G下士一起去收拾敌人的尸体。很多时候,你都希望尸体上带着一些个人性的物品,身份证件,或者是超声检查图,或者是自杀遗书什么的。但那具尸体上什么也没有,但死者的两手似乎紧攥着什么——我们对这具敌人的尸体开始有了一种敬畏和期待。

“我们必须很小心地将掌心里的物件取出来。G下士左手,我右手。‘小心,他说,‘小心,小心,小心。他像是在对自己说。

……

几天之后,我们一起在餐厅门外抽烟时,我们说起了那具被处理的尸体, G下士说‘那人当时完全可以抓住任何东西。”

是的,为什么那个人手里只是抓住两块毫无意义的、几乎是令人气馁的石头呢。这就是小说该闭嘴的地方,但却是真实降临之处,“对不起,伙计,可这是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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