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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二爷

2017-06-09周德义

教师·上 2017年5期
关键词:二爷大姨张家

周德义

半夜里,我突然醒过来。在黑暗中,我看到了久违的张家二爷。他含蓄地笑着,意味深长地笑着。他咧着嘴笑,像是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笑得嘴角似乎有些湿润。他也像是黑夜背景上面悬浮着的一个金色的太阳,光芒从他的四周散发出来。他的脸更像是太阳照耀下的一枚太阳花,满脸绽开的皱纹,金灿灿的。

我意识到,我是在睡梦里。我知道张家二爷已经死去很久了。但是我一丁点也不害怕,相反觉得亲切和期盼。那是黑暗中的光明,那是一个魂灵,是活生生地存在着的一个魂灵。我是很愿意和他亲近的。在童年少年的时候,我好几个姨家的姊妹十几个人,都天天盼着到他家里玩。大家聚在一起,在他家里,那是我们孩子们的节日,也是一种奢侈的生活,是一种人性的向往。

张家二爷的家住在离县城大约三公里地的小水村。我们从县城旱西门出城,便来到了广阔的田野。大路两旁是县农科所用于试验种植的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洞庭田庄。田地里,有时盛开着白花花的萝卜花,有时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天空里飘浮着扬花柳絮,蜂飞蝶舞,热气腾腾的。若是冬日,遍地冰封景观,冰棱子挂在电线上,一排一排的,四处不时响起冰裂低鸣的声音,神奇有趣,令人幻想。

沿着公路走几个上坡下坡,我们就到了二爷的家。他住在公路旁的山脚坳里,一栋五排四间二层的木房子。进门是堂屋,正面墙壁上贴着主席像,旁边是用他老人家的墨宝作的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堂屋里摆着一张大圆桌子,可供十几个人用餐。左右厢房都是卧室,不同之处是右边厢房里面摆着一溜矮柜子,柜里面放着诱人的干果、蜜饯和各种零食,是孩子们一饱口福的对象。跨过右厢房即可进入厨房。二楼修得比较矮一些,是家里的仓库。房子后面,离开房子四五米的地方,修有几间猪栏、鸡圈。再后面就是山野了,最靠近的山边上种有各式各样的蔬菜,后山则是果树如云的地方。

张家的房子朝向东方。花果山般的后山种植有桃、李、梨、桔子,还有板栗和杨梅等。无论是过“苦日子”,还是“文革”中,二爷家里都后山种植有果树,栏里养着猪,笼里养着鸡鸭。我估摸这是因为二爷所在的村落都姓张,是一大房人,还没出“五服”;再是二爷为人讲义气,会木工,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木匠师傅。哪家修房子、做橱柜、桌子椅子的,他没少帮忙;还加上是二爷在地方上有威信,村里凡有口角争执,都愿找他出面调和,家家有大事都愿意找他商议拿个主意,有关集体大事,更是少不了听他的意见;还有,也许是二爷家没有和村里人家集中居住,是单间独处,因此他自然也就拥有更多的神秘和获得更多的自由与尊重等等方面的缘故。

张家是一户殷实人家。据说在“土改”划成分时,张二爷定的成分是富裕中农,属于团结对象。其实,他比谁都注意团结别人。他的身架中等偏高,骨架子结实,人黑瘦的,在那黑里透红的皮肤下面是凸起的肌肉疙瘩,这大概是他长期从事木工的结果。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为人乐观,好讲义气,助人为乐。

他爱唱山歌,一张嘴,有点嘶哑的喉咙里,山歌飞扬,萦纡于你的耳畔,尤如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电磁场,吸引着你的心。他唱的山歌主要是有关爱情、生活和娱乐的。他常常一唱就是二三十分钟,其中既有男女对唱,也有打情骂俏,总之其中流淌着绵绵不断的情思。后来方知,他唱的是流行武冈一带的民间小调,主要有《拜新年》《四季相思》《看上你家姑娘》《孟姜女哭长城》《十月赏花》《小小杂货郎》……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在家里与人好兴赛歌,对唱一天一晚,意犹未尽。挑担路过歇脚围观者达数十人,一时传为佳话。不少村姑仰慕他,说他的歌声勾魂摄魄。

为什么叫他二爷,我们不得而知。先以为是他在张家的排位,后来知道他是独子。我们也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考究,反正老少都这么叫他,也就习惯成自然了。事实上,我们应当尊称他为“大姨夫”。大姨早就去世了,她是在16岁时去世的,当时她已经有了两个闺女,就是我的两位表姐。听我娘说大姨绝顶聪明,她自学成才,那些手工绣出来的东西,花、草、树木,鸟兽、金鱼栩栩如生,可以以假乱真。外婆拿着她的绣品看着就落泪,直摇头,说:“太聪明了,不长寿。”大姨做的那些绣品织锦,有时也拿去市场上卖,但常常是在半道上就被人买走了。

二爷续弦的二娘是一位“阿弥陀佛”的人。她一辈子没有生育,十分爱别人的孩子,特别是男孩。我想,世人可能是缺什么,就盼什么、爱什么吧!二爷两口子凡见到别人的孩子都如同己出一样地珍爱,决不轻视。

到了张家,我们有的是好玩的。登山,摘果子,翻箱倒柜地寻找零食,吃各种那个时代稀有的、城里少见的食物,二爷倾其所有,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吵闹。他还告诉我们怎样做蜜饯、打糍粑、做米花,带着我们点着燃烧的火把去田坑边照泥鳅、抓青蛙……

冬日的夜晚,我们围坐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一边喝着二娘为我们烫热的甜酒,磕瓜子,吃爆米花,一边听二爷给我们讲乡野的故事,唱山野的歌。直至他的歌聲把我们送进梦乡。

以至于,到了现在,我还时常在睡梦里,听到张家二爷的歌声:

“天上星子浪浪稀哟,大路行人像我妻呵;是我星子我认得哟,兰布裤子花布衣呵。”

“天上起云野鸡飞哟,野鸡落在毛草山呵;日里只怕枪来打哟,夜里又怕火烧山呵。”

“晴天白日起炸雷哟,我郎在外面还没回呵;外面有个流浪妹哟,屋里有个望郎归呵;流浪妹子没良心哟,屋里妹子打单身呵”……哦,好酷的歌啊!

(作者单位:湖南省教师教育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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