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郑宇钧 姚忆江 南方周末实习生 田栩冰

“作为一个国际性的对话平台，如果仅仅依靠相互指责、相互攻击来吸引媒体关注，吸引眼球，这不是良性发展。”

“捍卫国家利益，需要更主动、更积极。现在，不再像以前那样怕出错误、怕被抓住把柄。”

南方周末记者 郑宇钧 姚忆江

南方周末实习生 田栩冰

2017年6月2日，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做东，邀请来自22国的国防部长级代表、12国的军方领导人以及39国的高级军官和学者共进晚宴，第16届香格里拉对话由此开幕。

最后一道主菜牛排上来之后，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副院长何雷没有动刀叉，这个中国代表团的团长起身，主动走到美国国防部长马蒂斯座位前，在周边盛着红酒的玻璃杯相互撞击声中，一身戎装的何雷和一身黑西装的马蒂斯攀谈起来，纵使身后端着餐后甜品草莓雪糕的侍者来回穿梭，两人也不减谈兴。

见与不见，聊多聊少，折射的都是两国两军关系。

与马蒂斯交流后，何雷当晚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在招待酒会和开幕晚宴上，我和法国、英国、老挝的同行见了面，特别是与马蒂斯进行了亲切的交流。我认为，中美两国、两军要在坚持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原则下合作共赢，这样中美两国关系才能继续向前发展。”

在香格里拉对话这个舆论场里，中国代表团低调却又积极，力求提升对话性，减少对抗性。

“作为一个国际性的对话平台，如果仅仅依靠相互指责、相互攻击来吸引媒体关注，吸引眼球，这不是良性发展。”何雷表示。

“大部分问题 都是提给我们”

6月3日，在分组议题讨论时，由于与会者争先恐后地向姚云竹提问，主持人不得不卖个关子，“我想给出一个优先提问的机会，如果在座各位有谁的问题不是向姚少将提出的。”这引起全场一片笑声。于是，姚云竹将军再次享受了属于她的特权——“姚博士的问题最多，所以您压轴回答。”

和往届一身戎装不一样，出现在本届香会上的军事科学院中美防务关系研究中心原主任姚云竹有点儿特别。“今年我已经退休了，谈话空间可以更大一些。”每天都换不同便装的她，作为主办方特邀嘉宾，一如既往地成为全场焦点，连同她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声。

2014年，姚云竹在香会上对时任美国防长哈格尔连发四问，让全场都记住了这个“硬派女将军”。

“就我个人而言，她是香格里拉对话上一个主导的声音，她在这里多次贡献了观点和专业视角。”主持人在所有发言嘉宾中给予姚云竹最大篇幅的介绍，从她1970年的参军史提起，予以她极高的评价。

“至于为什么中国要反对‘萨德的部署，我实际上早准备了的，所以可能会多花点时间来说。”回答提问时，姚云竹的机智激起场内一阵笑声。

6月4日，笹川平和财团研究员尼尔森在向俄罗斯国防部副部长福明大会提问时，专门提到了“我们的中国朋友姚云竹将军”在前一天分组会议中强调的方案，“中国政府就解决朝核危机而提出的‘双暂停建议”，姚云竹成为与会专家乐于引用的权威信源。

“中国代表团在香会的表现，折射着近年来中国军事外交趋于活跃。”军事科学院中美防务关系研究中心主任赵小卓的话，让周波深有同感。几年前在国内进行的一场中外海军研讨会，海军军官掌握英语的热情和熟练程度，让国防部国际军事合作办公室安全中心主任周波大大吃惊。两天的会议没有一句中文，从时任海军副司令员丁一平，到所有与会中国海军军官，都是清一色的英语交流。与会的外国海军代表说，“再过十几二十年，中国军队的军事外交活力绝对是世界瞩目的。”

在香会上，代表们“兴致盎然”地围绕中国军人进行交流，时而温和，时而激烈。

“有趣的是，中国说他们把一些装备添加到岛屿上并不是军事化，而美国——一个在这个地区的存在时间比在座各位活着的时间都长的国家——却是在军事化。”6月3日，美国西太平洋后勤部队司令唐纳德海军少将在“避免海上冲突”分组会议上与中国学者针锋相对。

“海上冲突有可能是因为某些国家不顾沿海国家的关切，坚持高强度、大范围的抵近侦察等海空军军事活动。”和唐纳德同组的周波用家乡的“变脸”戏法，来形容针对中国层出不穷的指责，巧妙地怼了回去。

“我非常欣赏周波的演讲，虽然我不同意他很多观点，但无可否认他是个杰出的演讲家。尤其对他提到的‘中国在20年前就把航行自由写入国内法印象深刻。”英国国际战略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韦伯说。

“这是我听过的最棒的阐释中国海事政策的演讲。”马来西亚战略及国际关系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洛克曼表示。

在这个被认为由西方主导的会议上，这只是中国代表赢得外界赞誉的一个切面。

“捍卫国家利益，需要更主动、更积极。现在，不再像以前那样怕出错误、怕被抓住把柄。”国防大学战略研究所副所长徐弃郁回忆，他是2009年首次参加香会，“当时碰到外方提出的一些刁钻问题，没有经验，首先想的是不要出问题，不要出现纰漏”。

从避而不答到来者不拒，中国从舆论场门外徘徊到成为应对自如的主宾。“在香格里拉对话现场，见证了中国军队思维方式和外交格局的提升。”姚云竹说。

2007年，姚云竹第一次参加香会，而那一年，也是中国军方首次派出高级别代表团参会，由时任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章沁生率团参会。

“2007年香格里拉对话，是中国军队大声说话、大声发声、大声提出问题的标志性事件。”姚云竹说，有一个细节让她印象深刻，当时大会没有提词器，章沁生上将16分钟的演讲全程脱稿，“非常自如、得体”。

多年前，曾有国外学者感叹，像姚云竹这样在中美学界赫赫有名的军事战略学者固然值得尊敬，但是中国中青年军事战略学者是否还能跟得上前人的高度？

“我的服役期限已结束，但中国军队的事业后继有人。我们这次代表团中有刘琳等青年才俊。”一身白衣胜雪的姚云竹说。

6月4日，军事科学院外军部副研究员刘琳向菲律宾国防部副部长戴维提问，以中国与东盟国家深化军事关系为切入点，引出中国是否能参与苏禄海巡航，引起戴维积极回应，这被外界视为中国代表在主动设置议题、引导议程。

“我在刘琳这个年纪都没有出过国，她们的资质、受的训练比我强多了。”姚云竹认为，中国军事教育体系中关于国际关系的教育是很充分的，中国军官也有更多机会走向世界。

中国代表有如多面体，力图折射出不同于单一西方视角的光芒。今年中国代表团更主动出击，更自如表达观点，对外交流更加平和。

“我们在香会不一定需要别人的‘友好，而是借助这个平台发声。”徐弃郁认为，中国代表团的进步，在于更加自信和透明。

美国的被质疑与中国的参与感

在姚云竹看来，香会是个能充分表达看法的平台。本届香会上，各国学者们对美国质疑不绝于耳。

不同于以往美国防长提前好几个月确认参会，马蒂斯在5月26日才确认出席。据报道，香会前几天，连与马蒂斯搭同一架飞机访问亚洲的美国国防部跑线记者想就此采访他，马蒂斯都拒绝。

传统上，西方在香会中具有话语权与议程设置优势，香会以参与者的硬实力大小决定其重要性，美国防长便雷打不动地是第一次全体大会唯一的演讲者。

马蒂斯的这次主旨演讲，被视为特朗普新政府亚太政策的第一次宣讲，颇受东南亚国家关注。然而，6月1日，香格里拉对话开幕前1天，美方临时通知，将往年惯例的50分钟主旨演讲，缩短至30分钟。

在谈到美国与中国合作解决朝核问题时，马蒂斯在不到半分钟内两次口误，把“中国”口误成其他国家。

马蒂斯的发言不到28分钟就提前结束，等待他的是一个接一个对美国政策的质疑。

“你被视作我们的希望，”澳大利亚洛伊国际政策研究所所长富利洛夫第一个提问，他话锋一转，“但特朗普总统过去4个月里，从退出TPP到巴黎协定，如何让我们不对当下倾塌的（由美国主导的）旧秩序感到纷扰？请给我们一个乐观的理由。”来自盟国的质疑，给马蒂斯的演讲蒙上一层阴影。

“美日同盟是否仅仅出于安全考量，背后的共同价值是否正在消失？” 日本知华派外交家河野洋平之子、众议院议员河野太郎问。

一连串的逼问让马蒂斯在回答前沉思了半分钟。

在本届香会，“基于规则的秩序”无疑是曝光率最高的词汇。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保罗·埃文斯教授更是在向稻田朋美的提问中调侃“三位防长的主题是基于规则的秩序——相信我们已经听过这个词25次了”。这个美国生造的概念，是马蒂斯的前任卡特在2016年香会演讲中首度提出，而从澳大利亚总理特恩布尔的主旨演讲开始，这个概念像颗钉子试图被嵌入香会基调中。马蒂斯、日本防长稻田朋美、法国防长古拉尔和澳大利亚防长佩恩接力，为这个概念推波助澜。

“这是一个‘基于规则的会议，所以我必须注意着点时间。”6月3日，姚云竹在分组会议演讲时，如此开场白，她拿“基于规则的秩序”幽了一默，这让主持人也不禁一笑。

“美方强调的所谓国际规则是由谁制定的？有哪些国际法律支持所谓的‘航行自由？联合国的海洋法公约是否被美国漠视？”最后几个抛向马蒂斯的质疑中，有姚云竹的3个。

5月24日，美军舰进入中国美济礁12海里范围内，进行所谓“自由航行”行动。这是特朗普上任以来，首次批准的“自由航行”行动，而此前，从2月到5月，美军太平洋司令部司令哈里·哈里斯向五角大楼申请了3次“自由航行”行动，均遭拒绝。

在距离香会召开只有一周的时间，美军此举显示美国在南海问题上“一直存在”的决心，意图令南海问题再次发酵。

而就在美军舰闯入美济礁12海里的前一天，特朗普政府正式推出2018财年政府预算报告，提出将基本国防预算提升10%，年度增幅达10年来新高，军费总额达到自2013财年以来的最高点。

当特朗普的政府预算送交国会审议时，国会的一个重要人物也在地球的另一面为美军摇旗助威。5月30日，美国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麦凯恩在澳大利亚发表演讲，指责中国在南海的所谓军事化行为。

6月2日，麦凯恩来到新加坡参加香格里拉对话开幕晚宴，但在后边的议程中，他却在会场消失了。

美国香会前紧锣密鼓的三板斧，在香会中也如同麦凯恩一样没入众声喧哗中。

哈里·哈里斯虽然全程陪同马蒂斯参与各类多边、双边会谈，但他也对媒体避而不答，面对南方周末记者提问，他缄口不言。

“随着亚太地区的权力均衡出现变化，用以维持现行国际秩序的规则也将因面临压力而必须调整。”6月4日，新加坡国防部长黄永宏在本届香会最后一场全体大会上说。马来西亚国防部长希沙姆丁在大会演讲时语带无奈：“仍在尝试确认美国在亚洲的战略。”

“表面上看，中国一如往届，依然是部分国家的矛头所向，但是，对美国的不安与失望实则是地下汹涌的暗河。”姚云竹说。

“中国是国际规则的维护者和遵守者。”何雷强调他眼中的“秩序”，“国际规则应该是得到国际大多数国家的认可，代表大多数国家的利益的规则。地区规则也应该得到地区大多数国家的认可。”菲律宾副防长戴维和马来西亚防长希沙姆丁都对中国与东盟通过的南海行为准则框架予以积极认可。

“这两年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是中国对国际秩序的看法、中国走出去以后怎么办，”徐弃郁说，“我们有幸生于这个时代，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的转换期并到一块了。”

当中国为攀登这片舆论场的高地做好充足准备时，局势也在朝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

后来者越南

6月2日，开幕晚宴酒过三巡，一位肩上扛着三颗将星的越南人民军将领主动与同坐一桌的南方周末记者攀谈。原来，他是越南前中央军委委员武进忠上将，聊起中国，他语气轻松，说自己很喜欢中国象棋，一有空就拿出iPad下一盘中国象棋。

这32个红黑棋子，触摸到的是中国式战略思维，而越南代表团效仿中国的路径，比那变化莫测的棋局来得更容易预测。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近年来越南代表团人数明显增多，逐渐增加在大会上发言的频率。

2007年，中国首次派出高规格军方代表团参会；2008年，越南将参会军方代表级别提升到副国防部长级，2009年，时任越南国防部长冯光清大将参会，越南大踏步拥抱香格里拉对话。

越南在学习这片安全舆论场的“游戏规则”。

在越南官方媒体的报道中，东盟秘书长黎梁明比越南代表团团长、越南国防部国防战略研究院院长阮德海中将更为突出。黎梁明为越南前副外长，2017年是他东盟秘书长五年任期的最后一年。

日本、澳大利亚之外，越南的话语中隐隐也有了美国的影子。香会期间，越南总理阮春福成为特朗普政府上任以来首个拜访白宫的东南亚国家领导人。5月，越南与美国达成2016年宣布全面解除对越武器禁运以来最大的一项军事合作。

在这个安全舆论场，有人黯然失色，有人声势响亮，有人拍马直追，有人主动出局。

印度防长缺席了本次香会，而在上届，印度防长还高调参会。据印度媒体报道，印度官方直到开幕前最后一周才决定不参会，原因是印度防长不能要到一个“满意的发言机会”，而被印度视为竞争对手的巴基斯坦，其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被安排作大会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