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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仄身入成都

2017-06-07郭保林

雪莲 2017年9期
关键词:薛涛陆游杜甫

郭保林

我三次去成都,都遇上雨,巴蜀雨多,春雨霏霏,秋雨潇潇,夏雨悬悬。常常三五天来一场,有时天天有雨,雨大时如倾盆,雷鸣电闪,声震屋瓦;雨小时,轻如烟,细如愁,像一曲轻音乐虚无缥缈地飘浮在空中。

现在又下雨了,是春雨。杜甫的《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今夜的雨和唐朝的雨,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依然是侧着身子潜入成都的。雨打芭蕉沙沙有声,那是雨的歌,悦耳动人。这雨下得很耐心,细腻而柔情。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灯光、楼房、街道、电线都朦胧在扑朔迷离的烟雨里。成都的雨夜是一首诗,朦胧诗。

在这静静的雨夜里,我翻阅着三千年古都成都文史资料,仿佛穿越在历史的隧道里,不时遇到身着宽衣阔袖的司马相如、杨雄、左思,他们蹒跚的身影,依稀飘忽在眼前;时而又遇到大唐帝国的诗人们,成群结伙地来到这巴蜀名城,或醉意深深,或趾高气扬,一种风流才子的豪放和落拓。还有宋朝大名鼎鼎的三苏也来成都吟诗弄赋,留下浪漫的故事和美丽的传说。这是一个城市的记忆,这是城市的自豪。凡是被文人墨客钟情的城市,必定是钟灵毓秀,风光旖旎之地。

安徽宣城被世人称为“诗城”,“宣城自古诗人地”,而成都则为“诗都”。三千年来,究竟有多少名流大家,文人雅士光临过成都,我手头没有资料,但咏成都的诗篇满城皆是。《诗经》《楚辞》里都记述过成都,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至唐宋群星般的诗人不怕蜀道之难,跋山涉水,莅临成都,写出灿若星辰的诗章,至今还闪烁在文学史上,闪烁古都的史誌上。在中国历史上除了西京长安,东都洛阳,汴京开封几个都市,谁敢跳出来与成都掰掰手腕?

成都以丝锦闻名天下。这里自古养蚕业发达,连古蜀王也名“蚕从”,所以杨雄《成都赋》中称“锦官城”,后人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一开口便是:“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既写出蜀国的历史悠久,为下面写巴山蜀水的壮美险峻,蜀道的艰难打下伏笔。史记上说:“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李白又写诗:“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如果说《蜀道难》是李白出蜀后第一次到长安写的,那么这首诗应该在出蜀后回忆在成都的风光,漫游秦川所感,想起故乡山水的壮美,草树云山,流水人家,家家养花,户户如画,三秦高原黄土怎堪媲美?诗里流露出对故乡热烈的爱,真挚的情,還有几分自豪。李白对故乡的歌咏很多,写罢此诗,激情未尽,诗兴仍浓,又挥笔写道:“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李白又以三秦作参照,三秦更不如故乡巴蜀风光优美,连空气也不如蜀都清新甘醇。那时人们没有环保意识,但人们感到成都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流水,青绿的山野,满目锦绣的风光,那是纯真的自然。

李白所言“九天开出一成都”,并非指时间,九天会造出一座都城吗?这里指造物主。成都的出现是上天的恩赐,是大自然的杰作。《诗经》描述高岸为谷,深豁为陵,沧海变为桑田,大海退去,成都平原周围的大山才渐渐隆了出来,滇池、邛海变成内陆湖泊,这片壮丽土地是天造地设的“合谋工程”,李白的想象并非凭空而来。

一夜春雨,洗绿了满街花木,锦江流水又涨了几分,喧嚣的浪涛拍打着石砌的岸,澎湃之声远远传来,雨把巴蜀的春天渲染成一幅山水画,给成都带来空灵毓秀之气。榕树开花,粉红的花絮,如云如霞,被陆游赞美的海棠也开放了,路边花圃,锦江岸畔,街头小公园里,成簇成片的海棠摇曳着一束束火焰般的花。成都又称蓉城,传说,五代蜀后主孟昶在成都大植芙蓉,从此芙蓉城成为锦绣成都的代称。

我漫步成都街巷,车流人浪,早淹没了诗情画意的静美。其实,左思的《蜀都赋》中早已记述了成都的繁华。早在1800年前,也许是春天雨后的日子,男男女女身穿鲜艳漂亮的时装逛街,大街小巷,店铺云集,货物山积,市廛之声毫不逊色今日之喧嚣。所以左思兴奋地写道:“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袨服靓妆。”

这里山美,水美,文美。传说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成都茶馆出现百姓写诗的热潮。有好事者将自己的诗贴在茶馆墙上,第二天,应者如云,和诗者打起擂台,茶馆满席,茶客们边看边谈诗论词,指点优劣。

茶馆是成都一道风景。成都失去茶馆和火锅店,成都还叫成都吗?茶馆遍布街巷,茶香弥漫四季,大小茶馆常常茶客暴满。他们不仅仅是喝茶,是来凑热闹,是摆龙门阵,这里是愉乐场所,以茶会友又是新闻发布会。茶馆一度是成都的灵魂,成都的历史是在茶馆里起草的。

在成都,流传着乞丐都能写诗的故事。说,寒冷的冬夜,茶馆打烊后,将剩余的炭火倾倒街上,几个乞丐一拥而上,围着残火取暖,成都人称之为“烘笼”。一个乞丐随口吟道:“烟笼向晓迎残月,碗碗临风唱晚风。两足踏翻尘世路,一盅喝尽古今愁。”清末有一位秀才写诗道:“石马巷中存石马,青羊宫里有石羊。青羊宫里休题句,隔壁诗人旧草堂。”

这就是说,你来到成都休乱题诗,这里诗家高手很多,隔壁便是诗圣杜甫的草堂。

诗的传统,其实是一种文化底蕴,历经岁月的积淀、打磨,才化为这座城市的血脉和基因。

赤里、文翁坊、石堂巷、君平街,支矶石、锦里、驷马桥、琴台……这是成都最古老的街道,它如同一条条血脉,至今流淌着蜀风汉韵,这是成都最鲜活最古老的灵魂!

司马相如给成都带来一缕文脉。尽管扬雄、左思都极尽华美之词,夸饰性地写过《蜀都赋》,与相如相比稍逊风骚。相如一篇《子虚赋》惊动朝野。这个风流才子的爱情故事已成经典,流传千载。一曲《凤求凰》,撩拨起小寡妇卓文君的倾慕之怀,不顾家父的百般阻拦,不惜万贯家产,与这个穷酸书生私奔,跑到成都。辞赋再美不是黄金屋,琴声再动人但不能果腹。人生第一需要油盐酱醋茶,文君围裙一扎,垒起七星灶,招待十六方,当垆贾酒,以维持生计。

当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琴台已不存在,地方志专家告诉我,琴台就在青羊宫附近,但这里高楼成群,大厦林立,街衢繁华,店铺联翩,到哪里寻觅当年“文君当垆,相如涤器”的酒楼琴台?我徘徊在青羊宫外,目光怅惘,思绪迷茫,我努力追寻遗失岁月深处的一缕汉韵,依稀闻到醉人的酒香,还有一缕绝妙的琴声,像高山流水,像风过林杪,如水的音符从历史的罅隙中流泻而出,冰丝弦,天心月,情动处依然风起云落。

相如和文君白日贾酒,晚上打烊后,依然诗酒逍遥,你弹琴我吹箫,你绘画,我写赋,夫唱妇和,忙里偷閑,享受着诗意人生。

司马相如的文名传到宫廷,惊动了汉武帝,汉武帝下诏宣相如晋京。相如受宠若惊,来到长安,住在豪华的宾馆,茶食全由侍者照顾,他成了御用文人。相如更竭尽才智,一篇《上林赋》,搏得龙颜大悦,不久赐予他不大不小的文官。相如从此出车入辇,随从如云,侍女簇拥,更有大官小吏招待宴请,整天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时间一长,早已忘记千里之外的娇妻。故园千里,相思无形,身边香风氤氲,倩影袅袅,能不想入非非?

而留居成都的文君,却日夜思念远方的郎君,“三年音信无,要见除非梦。”她孤独、凄清,独自不敢调素琴,听清声,依稀传来“孤鸿云外”的悲鸣,青枫林中哀叫,声声断肝肠。春天,云雾缭绕,望穿青山叠叠,盼大雁北归,仰天察看,哪只鸿雁能传佳音?三五明月夜,不敢凭栏,怕风声凄凄,无数怨怒哀愁,涌上心头。难道忘记卓家大厅里曾奏响《凤求凰》恋曲?忘记私奔时的海誓山盟,忘记我贾酒你涤器虽苦犹甜的岁月?心上人你在何方,山高路远难挡一缕孤苦的思念,芳心遥寄,却不见回音……

一日文君收到相如的回信,上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聪慧的文君立即感到心惊,无亿,无忆,无意!文君泪眼迷蒙,也写了一封“数字”回信,叙述“一别之后,两地相思”的孤凄心情:“对镜心意乱,二月风筝线断”悲苦思念……相如手捧信笺,泪光闪烁,惭愧不已,痛恨淡忘旧情……终于放弃纳妾念头,自此,两人白头偕老,安居林泉,走过人生一段甜蜜岁月。

杜甫来到成都曾登琴台,写诗道:“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野花留室庞,蔓草见罗裙。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左思写《三都赋》在文学史上流传不少佳话,说,他为写《蜀都赋》曾拜访熟悉蜀地情形的张载,了解岷、邛之事,构思十年,厕所里都放着纸笔,偶然得一佳句,立即记下来。足见左思创作《三都赋》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左思不是蜀人,而是山东人。三都赋名噪一时,洛阳为之纸贵。

《三都赋》首篇便是《蜀都赋》,左思以华丽优美的辞藻,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描绘蜀都的山川形貌,京畿的周疆,丰富的物产,都邑的繁荣,宴饮的豪奢,畋猎的壮观,盘游的盛况。构思弘阔,结构宏大,多角度、多方位再现了蜀都的形胜壮观,文采风流。左思的《三都赋》虽然轰动一时,但文学价值并不高,走的是汉大赋的老路,宏丽巨衍,铺张扬厉,没有创新意义。

扬雄是成都人,辞赋大家,他口吃,不善言辞,但善于思考,他不汲汲于富贵,也不戚戚于贫穷,不以邀名当世,不趋炎附势,不参与朝政,甘以寂寞,埋头著书,非圣贤书不读。他非常崇拜老乡司马相如,以相如辞赋为范文写了许多华丽的辞赋。后来也被汉武帝调到首都长安,和相如同为御用文人。但扬雄不善于交际,一生无官无位,只留下几篇雄文。

有诗云:“诗人从此蜀中多,唐有李白后有苏。”唐宋两位最杰出的文豪,最璀璨的星辰都渊于巴蜀,何因?我沿着锦江散步。一夜春雨,锦江浪涛又急了,水击岸石,激溅的浪花蹿得很高,这是江河的情感,是江水的放纵。我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蜀都的青山绿水孕育了他的儿女一颗诗心,草绿花明增添了他们一抹诗情。这里多雨多水多江湖,流水的袅娜,流水的清丽,流水的狂放和恣肆,激发了他们的灵性,水的变幻莫测的基因早在童年已注入他们的血脉。

成都是诗人的摇篮。

这里水波漾绿,蓝天凝碧,山温水暖,绿树叆叇,芳草萋萋,吸引了多少风流佳人,雅士才俊,纷沓而至,更添锦江一段春色!

李白离开了巴蜀,杜甫却去了成都。

安史之乱,叛军攻占长安,杜甫历经艰难,逃出长安,来到新即位的唐肃宗的身边,唐 肃宗给了他“左拾遗”,就是给朝政提提意见,拾遗补阙,很像现在的“参议员”、“政协委员”,并非重用。杜甫为被罢相的房琯辩护,触怒唐肃宗,罢了他的职,炒了鱿鱼。

杜甫回到鄜州,见到久别的妻子儿女,便带领家眷来到成都,那正是肃宗乾元二年(759)。

杜甫大半生漂泊无定,生活了草杂乱。他移居成都,是慧眼的选择,命运的安排。杜甫很穷,连个草房子都靠亲戚朋友捐助建成的。

一个长途奔波的旅人筋疲力尽时有了栖息之所,一个四处飘零者困厄之际寻到生活的港湾。这里生活安定、悠闲,也平静。远处是气势磅礴的岷山,浣花溪水穿过树丛,潺湲而去。这里竹树茂密,杂花芳菲,野草葳蕤,鸟鸣枝头,蜂飞蝶舞,水田里传来老水牛的哞叫声,采桑女的谣歌穿枝透叶,隐隐传来,悦耳动听。连阳光也清丽妩媚。这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这是谢朓的山水诗,这是王维的辋川,在这里他渡过人生最令人回忆的日子。三年多时间,杜甫创作240余首诗,而且佳作连连,华章叠叠,严然草堂成了文学史上一块圣地。杜甫此时才有闲情逸趣,欣赏大自然之美,他笔下少了那些啼饥叫寒,在死亡和毁灭中挣扎的百姓的哭嚎,多了些生活情趣,他写了《为农》《江涨》《漫城》《狂夫》《春水》《卜居》《春夜喜雨》等赞美大自然的篇章。他写乡野风景:“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他写寒食节:“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他写鸳鸯蝴蝶:“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矫莺恰恰啼”;“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写雨后城市和乡村:“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是何等幽静清丽的风景,这是何等愉悦怡然的心境!杜甫来成都前的生活状况如何呢?且不说飘零之苦,旅肆中的风霜雨雪,即便留在长安,竟然过着乞丐、流浪汉的生活:“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灸,到处潜悲辛”,他的笔下皆是“三吏三别”之苦难,“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愤慨,耳边闻到的是“车辚辚,马萧萧”,是“拦腰顿足”的嚎啕,是卖炭老汉悲凉的吆喝……满目悲苦,满怀怨怒,一腔忧国忧民之情。

由于生活所迫,杜甫不得不不违心地问达官权贵投诗,希望他们能以提携,得到的却是失望和冷遇,他无奈,只好靠卖药为生:“卖药为生,寄食友朋。”

杜甫生前虽然写诗很多,但是名气不大,他结识李白、高适等名流,但他的同辈好友,没有一人赞扬他的诗。他在世时,唐朝的诗歌选集,也很少选他的诗。他死后,只有晚唐韦庄编辑诗选,收录他七首诗,若干年间无人问津。直到宋朝,由王禹偁、晏殊、欧阳修等把杜甫宣传出来,并捧为“诗圣”。一时间,杜甫成为大宋朝诗人的偶像,到了清朝叶燮还推崇杜甫“千古诗人推杜甫”。宋朝竟然出现“抑李扬杜”现象,注释杜诗有千家,而为李白诗作注的仅有3家。

无独有偶,在成都和杜甫草堂相映成趣的,还有女诗人薛涛的望江楼,也叫吟诗楼。

诗伎薛涛的出现,为成都更添了诗的艳丽风采。薛涛同时代诗人王建曾写诗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薛涛姿容美艳,禀性敏慧,能诗善乐,她出生在长安的一个小官僚家庭,后来随父调到成都居住。父亲爱薛涛视如掌上明珠,精心培养,希望女儿将来成为一位校书郎,碍于身份卑微,理想破灭。父亲早逝,撇下孤儿寡母,不得已薛涛及笄之年便加入乐籍,成为诗伎。长安亏欠了她,成都成就了她。她的才華在侍酒赋诗、弹唱娱客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在成都,她如鱼得水,花柳春风。

薛涛的诗名扬天下,成为很多诗人心中偶像。那时,诗人写好一首诗,第一希望皇上能看到,第二就是能得到大家的夸奖,薛涛简直成了诗坛大家、权威。

薛涛因为得罪成都军政一把手韦皋而被贬到蜀地松州,那地方又穷又闭塞,薛涛后悔莫及,做“十离诗”,向韦皋表示忏悔。不久薛涛被调回成都,但她再不愿过那种诗酒风流歌舞调笑的生活了,硬用自己积攒的重金赎回自由身,脱离了乐籍。奇怪的是,她也在浣花溪畔,万里桥边购得一处宅所,过起隐居泉林的生活。

杜甫去世于770年,薛涛恰恰出生在770年,两代诗人都眷恋浣花溪,这也是缘份吧?

浣花溪从远山流来,潺潺湲湲,叮叮咚咚,溪流清澈,映着蓝天白云,飘荡着树影花影,遇到顽石,它小心翼翼地绕过,遇到树丛,它柔柔地穿过。她静静地流淌着,没有拍岸的涛声,没有波浪的喘息,她线条飘逸,婀娜多姿,流得清澈纯净,溪底的卵石也被洗涤得光滑透亮,抒情而写意。传说,从前一位村姑,在溪中浣衣,一个胖和尚走来将一件又脏又臭的破袈裟扔过来,让姑娘给洗洗。姑娘慷慨应允,谁知姑娘将袈裟往溪中一抛,水面顿时漂起一片莲花。姑娘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好一阵子回过神来,再寻找那胖和尚,早已查无踪影。

茅舍、溪流、小桥、芳草、野花,卵石铺岸,竹林疏朗,韦庄有诗云:“浣花溪上如花容,绿暗红藏人不识”,这里充满着诗意的芬芳。

我走在浣花溪畔,忽然想起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这是那首《在柔媚的湛蓝》中著名诗句,诗人还写道:“在柔媚的湛蓝中,教堂钟楼盛开金属光顶。燕语低廻蔚蓝盈怀”,“谁在钟底缘阶下,谁就拥有宁静的一生。”蓝蓝的浣花溪,蓝蓝的山岚,蓝蓝的蜃气,蓝蓝的炊烟。蓝是一种明净和深远,蓝是一种温馨和宁静。

薛涛诗意地生活在浣花溪畔,像她前辈诗人杜甫,在大自然中寻觅生命的慰藉,寻觅灵魂的安抚。纯真、纯净,本身就是一种美。薛涛以溪水相伴,以写诗为乐。夜晚头枕流水淙淙,一窗竹影,半庭月色,早晨,鸟鸣幽幽,雾岚袅袅。面对清幽流水,鸟的鸣唱,虫的吟咏,她爱上这寂寞的蓝色,经常穿着鲜艳的衣服,临流顾盼,揽影自恋,徘徊在浣花溪畔,浪漫和自由,闲静和幽雅,投入自然 的怀抱,尽情地享受这天地赐予的诗意和芬芳。她赞美清泉:“泠色初澄一带烟”,歌唱“风前一叶压荷蕖”,在溪流中泛舟戏水,也兴奋不已:“水葕斜牵绿藻浮”,她写庙前听笛:“夕阳沉沉山更绿”,她写海棠溪:“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等等,笔触细腻,诗思奇妙,情调轻柔、恬淡,远比那灯红酒绿,强颜欢笑,阿谀奉承的幕府生活幸福得多,心灵与自然达到纯净的和谐,使人领略一代才女另一种自由写意的才情。

诗以天籁为上。薛涛在浣花溪畔写的诗辞丽句,少了烟火气,多了空灵山野的清新气。

人到中年,薛涛依然过着“门前车马半诸侯”的交游生活,和她交往的有高官大吏,有名诗人、名作家,“还有幕府佐僚,贵胄公子和禅师道友。”

在浣花溪畔居住的日子,薛涛还自制一种粉红色的“薛涛笺”,竖排八行的诗笺,用当地特产胭脂木,捣成纸浆,加上云母粉,用玉律井的清水浸泡,制出粉红色的纸浆,纸面上呈现不规则的纹路,清雅别致,简直是一幅幅艺术品,让人爱不释手。山野风味,清空一气,萧萧竹韵,潺潺溪声,雨浥野芳,冉冉清香,扑面而来。“薛涛笺”像薛涛诗一样,流传久远。

这里松竹兰芷,流香吐馥,草木掩映,风情雅润。浣花溪幽声遥泻,碧水清流,一股清新,一种灵性,那清脆欢畅的涛声浪语取代了幕府宴上的淫声媟语;那花红似火的鲜丽和勃勃生命的元气,取代诗伎生涯的黯然神伤。沧桑变化,洗尽铅华,一颗自由的心灵像轻风一样悠闲,像枝头的鸟雀欢快。

与薛涛一样著名的女诗人——花蕊夫人,也是成都的骄傲,是这片山水孕育的奇葩。这位国姿天色的女子原是一位歌伎,她的命运似乎比薛涛好一些,被后蜀末代皇帝孟昶纳伎为妃,成了一代国君的掌上明珠。她属于五代十国,这是一个最混乱,最了草的时代。十四岁的少女有闭花羞月之容貌,又有蕙心兰质之天资,为君王孟昶轻舞一曲《霓裳羽衣舞》,云袖翻转如孔雀开屏,裙裾飘逸如彩霞飞舞,环珮叮叮,舞步生风,直旋得落花如雨,孟昶两眼都看直了,舞毕,孟昶愰然有悟,立即下诏,纳为贵妃,并赐芳名——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能歌善舞,她气质高雅似空谷幽兰,独绽清香,她唱歌音质优美,听之令人销魂蚀骨。花蕊般娇艳,流水般温柔,莺语燕喃般亲呢,云髻峨峨,眉黛远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千娇百媚,愰若天仙。

孟昶喜欢芙蓉树,下诏全城多植芙蓉,红芙蓉、白芙蓉、醉芙蓉、五色芙蓉等等,一时间,锦官城又成为“芙蓉城”。“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华”。暮春夏初,红芙蓉、白芙蓉、醉芙蓉,花团簇簇,竞相开放,满城霞翻霓滚,潮涌浪卷。孟昶和爱妃花蕊夫人沉醉香雪海中。但好景不长,宋太祖的大军兵临城下,孟昶和花蕊夫人被俘,押到汴京。

人生如梦。真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花蕊夫人来到山寒水瘦的中原,人非物亦非,更思念巴蜀锦官城。那香飘满城的芙蓉,沉香池、水晶殿、碧罗沙、鲛绡帐、青玉枕……都化为掠影,成了追忆。如花美着,似水流年;旧事繁华,已如云烟。眼前只有戚戚惨惨凄凄。

在一次宴会上,饮酒间,宋太祖让花蕊夫人吟诗一首,花蕊夫人随口吟道:

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诗一出口,四座皆惊,众人惊骇她的大胆,太祖惊叹她一个小女子却有如此襟怀。

窗外仍然下雨。成都春夜的雨总是那么缠绵、浪漫、轻飘飘的,又温柔柔的。夜静了,灯光也疲倦了,裹在雨纱里,朦胧,萎涩了。雨声沙沙,打在黄桷树、芙蓉树叶子上,沙啦沙啦,打在阔大的芭蕉叶子上,吧嗒吧嗒,淅淅沥沥、哗哗啦啦,从天空落下的雨线,斜斜的,很有韵致,发出如筝如弦的清响,珠玉迸溅的喧哗。

我辗转难眠,回忆白天参观草堂,青羊宫,武侯祠,望江公园,邂逅一大堆古今人物,我们穿越时空,有了情感的交流,有了思想的幽会。在青羊宫,武侯祠,在杜甫草堂,在薛涛的吟诗楼,那里松柏郁郁,竹木漪漪,氤氲着浓郁的文化气息,让人难忘的黛瓦青砖的古建筑,风雨千年,饱经岁月沧桑,历史就凝结在瓦片兽脊上,那古寺道观依然散发释道文化的幽香。更令人难忘锦江一川绿涛拍岸穿城而过,给这古老的城市添上动感和勃勃生机。城市离不开河流,有了流水,城市就鲜活,就灵气,就精神,水是血脉,山是骨骼,这座古城凭着它肌肉豐满,血液充盈,骨骼坚韧,它一口气活了三千年,真叫人惊叹它的长寿。

到了宋代,成都依然是诗人墨客心驰神往之地,且不说,首先是苏氏父子三祠客创作大量吟咏成都的诗文,进一步诗化了成都。苏氏故乡并不在成都,而在眉山,眉山离成都不远,两地山川风物,人文历史均有相同之处,苏氏又在成都读过书,更熟谙成都一草一木。以至父子三人出蜀后,在各地为官时还念念不忘成都,写诗填词,赞美巴蜀山水,吟诵成都故土。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这是苏轼乌台诗案遭贬后诗作,那时东坡心境不佳,写了许多怀乡诗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种飘零之苦,诗含悲怆,词蕴凄凉,仕途坎坷,命运顿邅,不由得想回故乡,归隐泉林:“功成名遂早还乡”。但举首远望,故乡何处?归途迷茫,只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氏父子吟咏成都当属自然之事,故乡嘛,谁不思念?那么柳永何时来到远山远水的成都,他的一首《一寸金·成都》写得如此洒脱,富丽,比东坡的《临江仙》更生动,更有艺术魅力: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

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梦应三刀,桥名万里,中和政多暇。仗汉节,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驾。空遗爱,两蜀三川,异日成佳话。

风流不羁的柳永,放纵于娼楼妓馆,虽大半生飘零在外,查阅他的履历档案,他真的游历过成都,蜀道之难并未阻挡这位浪漫词客的脚步,显然,这首词绝非浪漫主义想象的成果。这首词是柳永游成都写赠当时奉调入京的方镇长官的。

柳永一生不仅写了大量的咏妓的词,而且他的笔下祖国山川写得真切优美,尤其写名都大邑的词章,更是大气磅礴,典雅华美,气象非凡,形象逼真。他写帝京开封《倾杯乐》,他写杭州《望海潮》,他写苏州《木兰花慢》等等,柳永以激动的诗笔把这些名都大邑写得如此雄伟壮观,清幽秀美又富丽非凡,汴京的“帝居壮丽皇家熙盛”,杭州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寥寥几笔写出都市的美丽风景,人烟细密,市肆繁华。他写“人间天堂”苏州,更是笔墨含情:“咏人物鲜明,土风细腻,曾美诗流。”“晴景吴波练静,万家绿水朱楼”,苏杭是人间天堂,而成都是天府之国,其富丽繁华,风光旖旎更不让苏杭,所以柳永放歌“锦里风流”,“簇簇歌台舞榭”,“浣溪畔景如画”。在柳永笔下,都市风光一一展露。

成都值得欣慰的还有陆游、范成大南宋诗人的游宦生涯,他们在这里度过一段激情燃烧或放浪不羁的岁月。陆游的别号“放翁”就是在成都叫起的。

陆游是乾道八年(1172)正月,由夔州入川抵达南郑,在四川宣抚使司王炎幕下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这是个有职有权的军中官位,宣抚使司就是负责前敌工作的最高指挥部。陆游八个月的军旅生涯,是他一生中身临前线的宝贵时光。他身戎装,驰骋在国防前线南郑(汉中)一带,在这里可以实现他北伐中原,收复北国江山的宏图大志。陆游激情如火,热血沸腾,写了大量“寄意恢复”的爱国诗篇。但不久,王炎调离四川,陆游也被调至成都任安抚司参议官,实际上是个“空衔”,无职无权无事,陆游自称“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他从南郑前线归来,竟然遭到如此安排,心中郁闷不乐,一腔报国之志,满腹鏊兵沙场的豪情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怎能不感到痛苦、忧伤?

淳熙元年(1174)十月,著名诗人范成大来成都就任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小陆游一岁,是诗友。陆游本应该在这位老弟手下有一番作为,为抗金斗争轰轰烈烈干一场,然而朝廷的腐败,范成大也是有志难展。陆游也不断向范成大建言建策,范成大也只能哼哼哈哈地应付他。范成大深知朝中主战、主和两派孰重孰轻,皇上的心偏重何方,他不会因支持陆游的意见而丢官。无奈,陆游也只能陪同范成大诗酒唱和,饮酒赏花,过着歌舞升平无聊而空虚的生活。成都这地方北邻邛崃山,东为巫山山脉,南接云贵高原,北部为大巴山,是四川盆地的核心地带。这里气候温湿,林木葳蕤,花草纷繁,民殷物阜,果蔬飘香,这里山水最宜激发诗人浪漫主义情怀,激发诗人的灵感。陆游为排解心中苦闷,便陶醉在山水风光里,写了大量的山水诗,“剑南山水尽清晖,濯锦江边天下稀,”陆游不仅爱香得醉人的梅花,在成都他又爱上海棠花。他写诗道:“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他的醉意伴随着失意,复杂的心情跃然纸上:“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成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成都的风土人情,良辰美景,既点燃了他的诗情,也消蚀了爱国诗人的意志和心头愤懑。陆游的“梦幻”破灭了,空有一腔爱国之志,壮志难酬,只能放浪山水,沉醉在酒肆、歌院中。

也许他生活太散漫了,也许他过于积极的抗战情绪,触怒了朝廷的主和派,那些“言官”们便奏本,罢免他的官职(本来陆游接到诏令,赴任知嘉州)并批评陆游“燕饮颓放”。这是“罪名”。何罪?陆游说:这一说法别致得很,就作为我的别号吧!于是他自称“放翁”。

陆游入川最初阶段是热爱蜀地的,他一生所作爱国诗篇最多是在剑南,他的《剑南诗稿》是他生平最辉煌的著作。但是,蜀地又是他失意伤心地。他怀着悲愤的心情离开成都。

冉云飞先生说:“文化人之入川,主要是因为宦游。而宦游入蜀的文化人没有几个是将官做得很得意的,倒是一大堆失意人。”这类人很多,唐朝的王勃、刘禹锡、李商隐,岑参、高适、卢照邻等,宋朝的陆游、范成大、柳永、黄庭坚等文人雅士。杜甫是逃难而来,所以他感慨道:“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他们是“过路的文化人”。成都这片锦山绣水没有挽留下他们,却医治了他们的心灵创伤,丰腴了他们的精神,成就了他们的事业。他们的才华也辉煌了成都,诗化了成都。这里漫山遍野,镌有他们斑斑足迹,散落着他们诗词曲赋,处处散发着浓浓的诗意。

几天来成都采风,满脑子是成都烟花诗文的往事,我总觉得,其他城市如同小说呈现在读者面前:小说中的人物,故事的深意和数学逻辑般的结构,气氛的渲染,情节和细节的描绘,使我在现实和虚构中摇曳,产生梦幻般的感悟。而成都却像一册诗集,三千年来汇集而成,给我感情的力度,情感的温度,思想的深度,美学的熏陶,是其他城市难以比拟的。无论浣花溪畔的草堂,锦江岸边的吟诗楼,它们本身就是一首好诗,一座诗的“魔岛”,给人以独特的意象,独特的思考,深刻的思想,读者会被魔岛的奇景所陶醉,被诗的光芒照亮。

诗意锦官城。

这里弥漫着诗的神性。

夜深了,雨还未停。我拉开窗帘,一帘潇疏细雨,雨夜都市迷离的景色更撩人。稀了市声,疏了人影,淡了灯光。夜雨,寂寞地飘落着,斜斜的雨丝像垂挂在黛蓝色的夜空,沙沙声,潇潇声,霏霏声,轻柔地抚慰着疲倦的城市。润物有声,三千年的沧海桑田孕育了成都诗的浪漫气质、性格、智慧和情感,孕育出璀璨夺目的文化巨星,孕育出了凝重深厚的文化。

成都累了。夜雨,仄着身子潜入她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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