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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口

2017-06-07徐则臣

江南 2017年3期
关键词:青云

徐则臣

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石壁上一大片划痕,每条船从洞口里划进来,古里都用尖角石块画一条线。古怪挺着长满黑毛的大肚子,站在古里身边帮他数,超过两百它就乱。人类创造出如此庞大的数字它不能理解,但它愿意相信古里,这小子说梦话时算术都一流。古怪没见过这么多船,古里也没见过,整个青云谷的人都不曾见过。一千四百二十六条,首尾相接,沿青云河绕了一个大圈,第一条船的船头抵在最后一条船的船帮上。整个船队像个尾巴来不及长大的逗号。等船上的货物卸空以后,最后一条船必须挪出个空当来,第一条进入青云谷的船才能顺利地划入青云洞口,然后是九曲回肠的青云洞,如同一截幽暗的盲肠辗转地连接上外面的世界。

在这样一个天高云淡的中午,洞外的世界天是灰的。如果不下雨,那里的半空中就飘满粉尘、烟雾和风的混合体;在那里,你要是能跳得足够高,然后伸出舌头,你会同时尝到盐、醋、芥末和石头渣的味儿。你还会听到雷声从大地上往高处翻滚,因为那里喧嚣异常,穿体面华美衣服的男人和女人都喜欢扯着嗓子说话。几年前父亲就告诉过古里,那些人把生活弄得像一场没完没了的尖叫,跟他们有关的任何东西都必须把声音放到最大才能被别人听见。古里没去过那里,但这一点很明显,仅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撑篙和划桨的声音就像山洪在暴发;船上的陌生人还挑起脖子相互搭讪,说粗俗的笑话,整个运输就成了一场乱糟糟的、浩大的战争或逃亡。午睡的青云谷人全醒了,把头从窗户里伸出来,最博学的人也没见过这么多船,也没见过船上装载的那么多的砖瓦琉璃和钢筋水泥混凝土,还有一些奇怪的工具。

“他们真要把路修到山顶?”古怪揪着脑门上的一撮白毛。

“你相信?”古里抬起头,青云山高到了天上去,翅膀小一点的鸟都飞不过去。“放心,没人找得到你的窝。”

古怪住在一个葫芦形的山洞里,洞外有棵大树,各种藤蔓从枝杈上垂下来,四季有不同的野花为它遮住洞门。半夜里饿了,古怪睁着半只眼,迷迷糊糊抓住根粗藤吊上去,晃晃悠悠的时候逮哪抓哪,到手的野果子都能吃。这是它有生以来的第十二个住处,被凶猛的豹子和老虎追赶过,被狡猾的狐狸和豺狼算计过,也被鼻子都能识路的猎人盯上过,过去的三年就搬了四次。再不会有比葫芦形的洞穴更好的地方了,如果你总想着逃亡,那你一辈子都得逃亡,古怪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十二是极限。古里说,人类不喜欢十三,不吉利;更不喜欢十四,尤其不吉利。人不喜欢的,它也可以不喜欢。但是两公里外有条水泥石阶路,已经修到它站在洞门前就能看到的地方了。有天夜里,它梦见那条路在黑暗中拐了一个陡峭的弯,如同凶猛的巨蟒,直奔它的葫芦洞。

“来过这里的只有你。”古怪把两只若有所思的雄壮前掌搭到古里肩膀上,按一下。

古里翻个白眼,“瘦得口水都没了,我都懒得卖你。要没我,你也就是一头熊,顶多是只大猩猩!”

熊还是大猩猩,古怪自己也拿不准。也不需要拿得准,它是自己就行了。它生来就是自己,从小长到现在,除了块头越来越大,没变过样。古里之外,没人也没有哪只动物告诉它它是谁。它是谁是个不需要证实也不需要证伪的问题。开始古里觉得它长得像熊,后来又觉得它长得像猩猩,等到给它取了名字以后,它是谁也不重要了。它是古怪就行了。古里给它取的名字叫“古怪”。古里叫古里,他说古怪这个名字好。那就古怪吧,古怪想,反正人类经常这么古里古怪的。

古里十二岁,姓古,叫古里。当初爸爸给他取这个名字时,是不是想过再给他生个叫古怪的弟弟?现在古远峰不打算再生了,青云谷就这么大,人多了挤不下。生了也养不起,照古里妈妈的抱怨,古远峰目前的状态,养活他自己都难:说猎人不像猎人,出门还得背着画板和素描本,放十天枪能打回来一只野兔就算高产;说画家也不像画家,在家里铺开纸作画时,嘴里念叨的却是打猎的那点事。为此妈妈总说,你给儿子取名古里算是取对了,你该改名叫古怪,真是一对亲爷儿俩。那是因为古里也爱往山上跑,再熱的天也不睡午觉,一闪眼人就没了;跟他爸一样,古里也喜欢那些画在纸上的动物。就是在爸爸的画上,古里见到了既像熊又像大猩猩的古怪。

那时候古怪还只是一种野兽,出入在青云山的丛林和乱石间。古远峰画下了它无数次一闪而过的表情。那时候古怪还很胖,耳朵好使,一旦猛兽和猎人近到它百米以内,缩在长毛发里的短耳朵就会自作主张地抖,睡梦中它也会醒,然后撒丫子就跑。现在瘦了,腮帮子都陷下去了,进出青云谷的人太多,那些谷外来客开始在山下造房子修路,一天到晚丁丁当当,就跟在它脑门子上干活儿一样。最怕的是偶尔开山炸石头,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青云山都要蹦一阵子,它觉得仿佛在梦里撞到了葫芦洞的洞顶上,满眼冒金星,醒来经常能在额头上摸到一个疼痛的包。

石阶山路爬升的速度很快,一级顶着一级,头天晚上抹好的水泥第二天一早就干了,坚硬、惨白,什么人都可以攀着台阶往上走。这才是真正的噩梦,石阶路可以在梦里拐个弯直奔葫芦洞,人类就可以踩着这些路,耀武扬威地堵在它的洞口前。

因为忧虑和恐惧它瘦了。

可是外来人的闯入势不可当。早先只是零零散散来几个人,围着青云山、青云谷和青云河转一圈,一路指指戳戳、眉开眼笑、频频点头;接下来一群群人同时进来,领头的后脖子处插着一面三角形的彩旗,举着一个电动大喇叭,把所有地方都给数据化,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河有多长,动植物分门别类多少科目种属,拱桥和板桥分别有几座,房屋有多少,所有人坐到八人一桌的酒席前可以摆多少桌。听上去头头是道,但没几个数字是对的。古里就可以保证,单是青云山之高,就没人能说出个具体的数,一个人都没有,学问大到他爷爷古瘦山那样也做不到。然后他们突然弯下腰,开始敲敲打打,修补起了房屋、石桥和山路。为什么呢?他们说,要为青云谷的发展略尽绵薄之力,青云谷的人端上山茶和野菜感谢他们;然后他们说,能不能在谷里多住几天啊,你看这山多美、水多清、空气无比新鲜充满了负氧离子,还有青云谷人,善良、淳朴,男人强壮、女人美丽,小孩子见到陌生人都面带微笑,真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啊,能在这地方过上三五天,死也值了。青云谷人哪能让他们死呢,那就住下吧。他们住下就不愿走了,开始在河边和山脚下造一座自己的小房子。反正也不占地方,随他们去。然后,来了一个大肚子男人,掐着腰把青云谷看了一圈,走了;又来了一个肚子更大的男人,看了一圈又走了;来了三个大肚子男人之后,突然来了瘦得风一吹就要倒的女人,她说为了瘦成这样,花了很多精力和钱。她和大肚子男人们一样,挥起手,对着青云山和青云谷划拉一下,半个山谷都在她怀里了。她跟他们说的一样,都是:留下,多少钱都留下。她跟他们一样,在青云谷走走停停时,身后都有一个人帮她打伞,阴天遮风挡雨,晴天防紫外线。再然后就到了现在,古里来葫芦洞找古怪玩,一歪头看见青云口出来一条船,又出来一条船,连出来六条船古里就觉得出事了,他下意识地捡起一块尖石头,在葫芦洞口画起了竖线,一画就画了一千四百二十六条。他和古怪把腿都站麻了。

“你们要把我们赶走!”古怪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语速之快古里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古里让它再重复一遍,“慢点儿。”

古怪仍然声色俱厉,比画着两只毛茸茸的大手,每一个口型和发音到位得都有点儿夸张了:“你——们——要——把——我——们——赶——走!”

古里听懂了。他基本上掌握了古怪的常用词汇和发音规律。没有人相信古里能听懂这只既像熊又像猩猩的动物的语言,但古里就是懂了。他还能跟它交流,几乎和正常人交谈一样流畅。他说不好古怪的语言跟人究竟区别在哪里,总结不出来,只有听见了,他才能说出它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一天半夜,他突然醒来,觉得应该跟爸爸说实话,他说:

“爸爸,我能听懂动物说话。”

古远峰右手在他脑袋上划拉了一下:“说梦话呢,儿子?”爸爸说,“有尿没?没尿赶快睡觉。”

他就不再提这事了。反正他說了,没撒谎。不信最好,古怪一直嘱咐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能听懂它的话。“你们是好人,”古怪说,“但一看见我们,你们就变成坏人了。”

它还是怕。它跟古里说过,它们动物都这样,更凶猛的野兽它们固然也怕,最怕的还是人。“人不讲公平,攥着刀、端着枪就来了。有几个跑得过子弹?”古怪说,“有的人更坏,挖了陷阱还放炸药。我们动物打架,凭的是力气和智慧,所有武器都来自我们的身体。”

也因为这个原因,古里开始几次远远地跟它说话,古怪都装没听见或者听不懂。那时候古里掌握的词汇和发音还很少,但隔三差五还是能说出几个关键词,古怪听了颇为心惊。要在平常,谁窥见了它的行踪,它先是本能地躲,躲不掉了就会冲上去,一巴掌拍死。对古里,它下不了手,这小东西竟然发出了它的声音。他对它远远地喊:

“嗨,我,你,朋友,喜欢。”

它瞥他一眼,继续躺在石头山晒太阳、挠痒痒。

古里继续喊:“我,古里,你,喜欢,朋友。”

它侧起身,有点意思了,这个小人真会说自己的话?它用吓唬的语气瓮声瓮气地说:“你再说一遍!”

古里以为它真生气了,缩着脖子退后几步,站住了,又感到兴奋,它回话了!它是让自己再说一遍吗?“古里,你,喜欢,朋友!”

古怪从石头上坐起来,戒备心仍在,它问:“就你一个人?”

古里猜大概就这意思,拍着小胸脯说:“我,古里,一个。”

古怪站起来,往更密的树林里走,说:“明天你再来。”

它觉得这是个巧合,从来没有人听懂过它们,动物只和动物交流。虽然人在它们看来也是动物,但那是不一样的动物,他们有一肚子花花肠子。他们是它们的敌人。这小人只是碰巧发出了几个恰当的声音,他一定不懂,他是一个还没长大的敌人。

它是说“明天你再来”吗?古里不敢肯定。那只憨态可掬的庞然大物已经消失在树林里。古里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深入到半山腰的密林边缘,对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二的孤身少年,无论如何也是件可怕的事。他听见远处某种动物正午睡醒来,打了一个舒服到四肢发抖的哈欠,余音震动树叶沙沙作响,他赶紧转身往山下跑。他跑回家,爸妈的卧室门还关着。在他们午睡结束之前,他打开爸爸的书橱,从爸爸的一堆素描和绘画草稿中熟练地抽出一沓,画的都是爸爸看见过的古怪。当然,那时候古怪还不叫古怪,爸爸叫它熊猩,可能是熊,也可能是猩猩。那些画的右下角,古远峰都注明了他和熊猩打照面时的细节。古里相当肯定爸爸是个伟大的画家,他笔下的古怪表情分毫不差,额头前的一撮白毛的根数应该都不会错,还有它离开时的一瞥,即将收回去的眼神,警醒、迅疾、夹杂着懒洋洋的傲慢,跟他刚才看见的一模一样。古里要在爸爸标注的细节中寻找熊猩口型的意义。“明天你再来”会是他看到的口型吗?

研究口型让古里逐渐深入了一门神奇的语言。古远峰显然没料到儿子会从这个刁钻的角度进入。竟有人妄图弄懂一种动物的语言!他画下熊猩的一个个瞬间,仅仅是因为他对这个动物感兴趣。长相奇怪当然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他追了很多次都没追上,心有不甘,每次感觉距离差不多了,刚端起枪,没了,它会在转瞬即逝之前给他留下个承前启后的表情;慢慢地,多年的敌人成朋友,敌我形势已成定局,相互之间就多了一分自如和洒脱。熊猩会在安全的范围内冲古远峰发出声音,既像问候又像挑衅,表情和声音也越发丰富,这让蹩脚的猎人觉得很有意思。有种你别动!他拿出纸笔现场速写或者素描,把熊猩的表情和他猜测的声音所能代表的意义固定到纸面上。熊猩在消失之前,会尽量长时间地保持某个傲慢的造型,以便让古远峰看得更清楚。时日既久,无数个瞬间连缀起来,差不多半个熊猩的日常生活都在画面上了。古里没事就盯着这些画看,听爸爸讲当时的故事,想象力的翅膀跟随爸爸拟人化的讲述越张越大,一不小心就飞到了爸爸的前头去。

有时候爸爸拿出一幅画,只打眼看一下熊猩的表情和口型,他就能说出熊猩大概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古远峰一愣,个小东西,头脑挺好使啊,在他要讲的故事里,他相信熊猩的确就是那意思,他亲历了那个语境。但他没当回事,聪明的孩子很多,偶尔说出点儿道道算不了啥,算命的十次也总能猜对那么一两次。他完全忽略了古里背着他下过的功夫。古里把熊猩的所有细节和爸爸还原出的一个个现场,以及模拟出来的原生态的声音结合起来,作最大程度的融合,像水溶于水,以便跟小伙伴讲故事时能够无限接近真相。有一天,他在跟小朋友们讲述爸爸与熊猩相距不到二十五米的一次相遇,突然发出低沉的吼声,吓得小伙伴们噌地从地上跳起来。他们确信听到了野兽的叫声。而古里觉得,他只是在模仿熊猩对古远峰说的一句话:

“见面就画,你烦不烦啊!”

古里认为他只是在正常说话,可小伙伴们集体指证,他的确发出了大型野兽的声音。古里脑袋里像放了一串焰火,首先感到的是恐惧,下意识地看看光裸的手脚,又摸了摸脖子和脸,没毛。他说:

“吓死我了!”

小伙伴们又叫起来,指着他说:“你又跟动物一样叫了!你是黑熊变的吗?”

古里捂住嘴,眼珠子转两圈,松开手说:“逗你们玩呢。”心底的得意直往上翻,笑里头都挂不住了。“你们玩,我回家了!”他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跟这群小屁孩混在一块没劲儿。

第二天午饭后,古里躺到床上,等呼噜声从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下了床出门往山上跑。爷爷那会儿也没睡,正被两个谷外来的人缠着讲青云谷的故事。他们坐在青云桥上,在整个谷里最大的石拱桥上,客人殷勤地往爷爷手里递烟,“再讲一个故事吧,老先生”。他们说,身上背着旅行包、大容量水杯和先进的照相机,“讲讲这环绕一圈的山为什么叫青云山。”爷爷说:“再早的谁也不知道了。听我爷爷说,就高呗。高到了天上,直插云霄,你们看,青云直上呢。好名字。古里,小古里,古小里,往哪儿跑?”

“钥匙丢山脚下了!”古里捂住挂在脖子上的家门钥匙,嗖一声跑过了桥。

没找到熊猩。他顺着一条上山的石头小路一直爬到老栗树下,爸爸说他在树下见过熊猩至少三次。九百岁的栗树根深叶茂,树冠有八间屋顶那么大,他脱了鞋想爬到树上去,以便喊声传得更远,但栗树实在太粗,他的两根小胳膊根本抱不过来。他就站在树下喊:“我来了!我来了!”远处传来自己的回声,古里才发现用错了语言,他用熊猩的语言喊:

“我——来——了!”

还是没人理。他以栗树为中心,五百米为半径绕了一圈,熊猩连个影都没有。他不敢走得更远,五百米是个安全的距离,一旦风吹草动来了猛兽,他还有时间爬到栗树旁边的一棵橡树上。他可以一直待在橡树上等大人们找来。整个青云谷没人不知道老栗树。每年落到地上的栗子就能装整整一马车。

第二次也没遇上,因为下雨?第三次,熊猩午睡没起?第四次,有猎人出现,古里提前离开了。第五次遇到了。他远远看见了熊猩躺在石头上舒服地跷起了腿,如同见了亲人,眼泪都快下来了。预想中的警惕全记了,他抱着一棵柏树对它喊:“嗨,我,你,朋友,喜欢。”结结巴巴,根本就不是预想中的开场白,也没想象中的流畅,简直在巴结人家。它跟他画上看见的一模一样。他们隔空对话,最后它说:

“明天你再来。”

翻完爸爸的一堆画,古里确定熊猩让他明天再去。那个口型:嘴张圆了,半阖,再咧开,舌头抵住上牙,闭上,最后的声音是从胸腔和喉咙里滚出来的。接上头了。古里高兴坏了,对着画面上的熊猩说:

“别忘了呀,我叫古里!你想吃糍粑吗?明天我给你带过来哈!”

第二天他不仅带了糍粑,还带了一根香肠,还有一小包辣椒面。

从开始古怪就是个守信的朋友,说来真就来了。但它只让古里在十米外走动,而且确保没带别人来。它让古里先尝一口糍粑、香肠和放了盐的辣椒面,看上去百无禁忌以后,才允许他把食物扔到大石头上。糍粑和香肠的味道很好,古里看见它眉开眼笑。不过一只大熊猩笑起来真不怎么好看,比板着脸更吓人。然后熊猩呜里哇啦叫起来,抓耳挠腮,把石头拍得噼里啪啦响,辣椒面太冲,鼻涕眼泪全出来了。它指着古里大叫,陌生的词语二踢脚似地往外迸,语速极快。古里听不明白,但猜得出是在质问他那是不是毒药;古里笑起来,熊猩的样子太好玩了,它难受得五官和四肢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一直在跳古怪笨拙的舞。古里说:

“快吃糍粑,快吃糍粑,吃了糍粑就不辣了!”

他把自己的水杯也扔过去。熊猩抓起来,咬掉杯盖就喝,一杯水喝完了,叼着空杯子眼珠子骨碌碌转起来。这水没让那小人儿尝过,他要下了药怎么办?它觉得舌头有点儿火辣辣的麻,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热汗,甚至都看见脑门子上升腾起了热气。它指指水杯又指指古里,大声喊:

“你!”

“我?我的水!放了糖。”古里说,“你没尝到,甜味儿?”

熊猩咂吧咂吧嘴,是挺甜的,山风吹进来,舌头上清凉多了,更甜了,咧开嘴笑了。这个小人儿是朋友,它想。它坐到石头上,盯着古里看了五秒钟,把屁股往一边挪挪,拍着石头说:

“来,古里,坐。”

青云谷的少年古里和青云山上的动物熊猩成了朋友。熊猩这个名字不好听,经过协商,熊猩接受了古里的建議,取名“古怪”。这样,我们就可以说,坐在大石头上晒太阳的,是古里和古怪。古里古怪。

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首尾绕着青云河围成一圈。陌生人带来了陌生的建筑材料,山上的石阶和凉亭就是用这些东西建起来的。这一次他们带来了更多的东西。

古怪对古里说:“你们想把我们赶走!”

古里说:“不是我们,是他们。”

“不,”爷爷说,“我们也有分。”

一群人聚在古家,把客厅挤满了,藤椅上、木椅子上和地上都是人。男人、女人,老人和大人,以窗户下的八仙桌为界,抽烟的坐东边,不抽烟的坐西边。

“我的错,”爷爷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当初就不该同意他们帮我们修路。”

“压根儿就不该让他们从青云口进来!”杂货铺的老板说。

“那把青云口堵上?”有人插话。

杂货铺老板不吭声了。青云口堵上了他就没法到谷外运盐和其他的小杂货了。盐是笔大生意,整个青云谷只有他一家卖盐。当然这是外面的人进来之前。外面人进来后,断断续续地带进来一袋袋更精细的盐,做工和包装更加精良,口感也好,价钱还便宜。杂货铺老板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们有意无意地抢了他的生意;也因为他们的袋装盐价廉物美,搞得谷里人都知道这些年杂货铺老板做的是黑心生意。

“咱们总得吃盐。”杂货铺老板的堂兄弟帮他解了围。

大实话,青云谷什么都可以自给自足,除了盐。又不能不吃盐。很多年前,海拔两千米以上的山石上还能刮下来一点白色泛黄的盐碱,据说是亿万年前这里曾是大海,或者海水曾淹没过山顶(想想都恐怖,得多大的水才能一路浩荡地爬到山顶上);现在,风雨侵袭,那点盐碱也没了,只有野兽才有能力把粗粝的舌头伸进岩石的夹缝里舔出点咸味来。要吃盐,必须穿过青云洞,经过漫长的水路到外面去买。也因为这类原因,祖宗们没把青云口堵上。

“青云口肯定是不能堵上的。”古远峰说,“世界变了。只要他们想进来,赶是赶不走的。我们同样也需要外面的世界。”

这观点引起了一片质疑。开玩笑,我们需要他们?除了盐,我们祖祖辈辈没需要他们,我们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你啥时候见过咱们这么闹心?真是闹心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条船!他们的鬼主意,已经杵到我们鼻子底下了。他们得寸进尺。

青云谷最棒的船夫老秦开始自责,他不该帮外面的人在青云洞里画出一条最科学的路线。在过去,祖祖辈辈的青云谷人都是撑船穿过幽暗曲折的青云洞。连接谷里和外面世界的是个漫长的溶洞,究竟多长,多少年没人量过,直到外面人用上仪器,给出了确切的数字:两点四八公里。因为长,曲折,光源极少,且中间有三分之一的长度是溶洞,各种石笋石柱钟乳石不规则地生长在狭窄的洞里,在黑暗中穿行的小船一不小心就会撞上石笋和石壁,赶上水流汹涌,不撞坏小船、碰伤个人,根本就不正常。所以谷里的人轻易也不出去,没那技术。洞内阴冷压抑,不知道哪里就来了一阵风,船头的火烛说灭掉就灭掉,撑船的老师傅安全出入青云洞,感觉比眼睛更可靠。比如老秦,多年的船撑下来,哪儿浪大风急,哪里拐弯抹角,哪里挺起一根石柱,哪里垂下一枚石笋,他像对自己身体一样熟悉。蒙上眼把他扔船上,他也可以毫发无伤地顺利到达洞那头。所以,外面的人请了老秦。他们声称,为了及时有效地给谷内提供更好的生活资源,請秦师傅给指一条穿过青云洞的科学捷径。

他们把老秦请上船,有人给他打着雪亮的手电,有人准备随时帮他撑船。另有两个人各抱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笔,船经行处,靠洞顶近,就在洞顶的石头上画一道粗壮的白线,离旁边的石壁近,就在石壁上画一条白线;如果经过的是那段岩溶区,就换上一支同样粗大的黑笔,以便能在乳白和姜黄色的岩溶壁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您给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外面的人说。

穿过青云洞,老秦看见一艘豪华轮船的大甲板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工人。每个人全身都是兜,装着锤子、錾子、凿子、绳子、螺栓、螺母,腰上缠着沉重的钢丝绳,头戴圆溜溜的安全帽,脚边还有一堆他不认识的铁家伙。他们看见老秦出了洞,集体鼓起掌。老秦羞涩地说:

“就是撑趟船,不必太隆重。”

站在甲板最前面的头头说:“祝贺您的撑船生涯到此结束。”

老秦没明白,希望头头进一步解释清楚。头头一挥手,甲板上的工人拎着脚边的铁家伙跳上了小船。他们让老秦到轮船甲板上歇会儿,上好的茶和烟伺候。叫不出名字的茶刚喝第二口,轰隆隆的声响从青云洞里传出来。老秦看陪他喝茶的人,那人跷着二郎腿,风轻云淡地摆摆手:

“小菜。就是个汽锤子嘛,让它响。让它们响。老人家,咱们喝茶。”

老秦哪还喝得下,洞里在打雷。雷声越滚越远,他更焦心,滚到头就是青云谷了。但他进不了洞,没船。他在甲板上转了两壶茶外加半包烟时间的圈子,那头头站起来。喝透了,也抽足了,他伸个懒腰,去船舱的厕所撒了泡尿。回来跟老秦说:

“老人家,找条船,我陪您进去看看。”

进了洞,老秦看见远处一群人在灯光下影影绰绰地忙活。雷声远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喝茶人摁亮洞口石壁上的一个开关,洞里亮了一截子,“老人家,小心。”老秦看见比脑袋略高的位置,出现了一道三根手指粗的钢丝绳索,隔三五米被一个钢丝绳结固定住,固定它的绳结从青云洞顶上垂下来。他们沿着画好的路线,在洞顶的石壁上钻了一个个眼儿,打入膨胀栓,拧紧螺丝,焊接固定,缠打好垂下来的钢丝绳结,连接上无限延伸下去的钢丝绳索。头头戴上手套,抓住绳索拉一下,小船开始往前走。“为了把绳索固定住,”头头说,“老人家您看,我们从旁边的石壁上又拉过来一道绳子。”果然,老秦看到右侧的墙壁上伸过来一条绳子,结在了钢索上,有效地保证了拉动时钢索不会晃晃悠悠。他们往前走了几十米就退出来,午饭时间到了。

“不着急,”喝茶的家伙说,“这才刚开始。吃完饭咱们眯一小觉,再喝会儿茶。老人家您尽管把心放肚子里,今晚一定让您在自家的床上睡个安稳觉。”

那天夜里老秦的确是在自家的床上躺下来的,但没睡好。老做梦。梦见灯火通明的青云洞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冰窟窿,不冷,就是明晃晃的看着心里不踏实。他还梦见自己抓着钢铁绳索,驾驶小船在洞里飞速穿行,快得船底都离了水面,在半空里飞。快天亮时,又做了个梦,梦见那些被工程破坏掉的石笋石柱和形状怪异的钟乳石挤在他的家门口,跟他要它们流掉的那些血。

“我要不带他们画那两道线,”老秦坐在古里爷爷身边,痛心疾首,“他们哪里会运进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船篙用不上了,一根钢丝绳索轻松地就把青云谷和外面的世界连起来了。

“早晚的事。”一个人说。

“他们也带来了一些好东西啊。”另一个人说,“当初看上去一切都挺好的。谁知道成了这样。”

他们的确抓着绳索带来了谷里人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他们让青云谷迅速地现代起来(他们说,“现代”是个好东西,全世界都这么干)。随后,他们的建筑材料源源不断地运进来。

倒不是没听说他们要改造和新建一些楼房设施,他们知会过了,而且也实实在在地把钱交到青云谷人的手上:为了让青云谷的乡亲们过得更好,当然,也为了我们这些外面世界的人能够更方便地欣赏青云谷的悠闲与秀美,我们愿意出资出人出力,把咱们共同的家园建设好;因为需要整体规划,哪个工程妨碍了乡亲们的生活,我们会做出相应的赔偿,非常优惠的赔偿。比如,这座新桥的建立,要是碰巧跨过你们的菜园子,有一分地算一分钱,我们出高价;比如,这个老戏楼子要塌了,咱们趁维修的机会扩大一下规模如何?你们的两棵树必须砍掉,一棵树给你三棵树的价,你们家院子的一角得贡献出来,一平方米给你四平方米的市价。当然,如果你们家愿意从这个地方搬迁到另外一处,房子我们免费给你盖,高的,大的,结实的,再住五百年一千年都不带坏的,还赠送全套新家具。相机喜欢吗?给。收音机喜欢吗?给。电视机喜欢吗?也可以给。不过你得允许我们把电线拉进来,运进来发电机也行,就是马达声太大,半夜听了会睡不着觉。

“我们没什么别的想法,”那个瘦得跟相片似的女人说,“一句话:我们想让乡亲们生活得更好!谷里谷外只是位置的区别,我们身处同一个世界,我们要相互帮助。你看我们的诚意,我们修了那么多的山路、亭台阁榭,还有桥——如果不是为了保留青云桥的地位,我们新修的每座桥都会比它高大、豪华、漂亮!”

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一点点地做的。青云谷人也是一点点转让和出卖自己的权益,每次一点点,不觉得是个事儿,但当用这么多条船和环绕青云河一圈的方式整体上地表达出来时,青云谷的人觉得问题弄大了。古书上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昭们现身了,谷里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能给个准话不?”性子躁的人巡视一下四周,发问的时候却两眼看天,显然,他也不相信谁能亮出个万全之策。“咱们究竟该怎么办?”

古瘦山,古远峰的父亲,古里的祖父,承认自己和青云谷里的老人们把事情想简单了。瘦女人的代理人,那个戴金丝边眼镜、梳着油汪汪的三七开分头的胖子,一个月前找到他和一帮老伙计时,满脸都是颤抖的笑。

“我们丰总——”金丝边眼镜说,对着山外的方向抱了抱拳(古瘦山脑袋里闪过“他们丰总”刀片一样的身板),“我们创世集团公司的丰总,听说青云口纪念碑是谷里的宝贝,决定不惜重金,帮咱们青云谷重新修建一座,委托我,鄙人,叫我小范就行,征求一下各位管事的大叔大爺的看法。同意了,我们出规划设计,在原址,咱整他一个大的,现在十五米?太矮了,丰总肯定不高兴,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十五米那配得上咱们青云谷?要整就整五十米、一百米,最好一百五十米。不是说这十五米有讲究吗?放大十倍,从基座就开始十倍,高了,大了,气派了,体面了,讲究还在里面。青云青云,一百五十米,才好上青云嘛。”

也是在古家,屋子里坐了一圈德高望重的管事老人。金丝边眼镜小范和古瘦山在中间,两边各坐一溜,抽烟的挨着古瘦山,不抽烟的靠近小范。

古瘦山从左看到右:“大家议议?”

众人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嘀咕起来。一袋烟工夫,意见差不多出来了。

一种简单明了:过路的鸟不下蛋,咱们别想着占别人的便宜。翻译成外面世界的话是: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早餐和晚餐。

第二种意见是:青云口纪念碑可以不动,就几块大石头垒上去的;碑外的亭子得修了,再撑两年,散不了架也得塌下两个角。丰总仁义,何不借人家的大腿搓自己的绳子。

另外几个年轻点的,爽快,建新的吧,就一百

五十米,往那里一竖,整个谷里都敞亮了。

然后大家看古瘦山。他又抽了一袋烟。这事不好定。换别的,拆两间屋、建一套房子都好说,错到底也不过三两个人骂你到死,青云口纪念碑事关重大。老祖宗留下来的古董,多少年谁都不知道。单看石碑基座上的青苔,一茬摞着一茬,随便刮下点藓毛毛,也得一两百年。他长这么大,也只见过祖父当年带着一帮人给亭子换过一次瓦。那时候他四岁半,出门就喜欢骑在祖父的脖子上。那一天祖父扛着他去亭子前监工,一片灰瓦从泥瓦匠手里滑下来,落到他踢来踢去的脚面上,破了皮肉,血流出来湿了袜子。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钻心的疼,那片瓦让他开始了记忆。现在脱了鞋,伤疤仍在,铜钱大亮堂堂一个圆。大半辈子过去,他的一生从那个疤开始。

纪念碑地处青云谷中心。

据说当年外面的世界天灾人祸,战火、瘟疫、洪水、干旱轮番来袭,先祖们辗转逃灾躲难,发现了一个洞口,得以从山外的世界进入到谷里。那时候的青云谷是个荒无人烟的无名山谷,土地丰沃,水草肥美,飞禽走兽之外只有葳蕤茂盛的植物,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先祖们像陶渊明笔下的古人找到了桃花源,于是扎下根来繁衍生息,不知多少年就太平安详地过来了。为了感激入谷的洞口,先祖们取名青云口,把青云洞口的形状雕绘在一块平滑如镜的大青石上,置奉于十五米高的一堆石头上。逢年过节,谷里人家三三两两前来祭香朝拜,平常也香火不绝,一盏长明灯在碑前的石臼里昼夜燃烧。千百年弹指而过,一代代人风流云散,纪念碑仍在,有亭台的护佑遮蔽,平滑的青石面也斑驳漫漶,雕绘的青云口的形状不免模糊含混,但找一整张六尺宣纸拓印,洞口的走向还是看得出来的。奇怪的是,碑上的青云口跟现在的青云洞口形状完全不同:前者偏椭圆,在左边的尖角处有个三角形的缺口,形状酷似龟蛇头部的侧影;而后者,每一个眼睛没问题的青云谷人都看得清,现在青云洞口形如一个倒三角,水位上涨,看得见的洞口也该是个倒置的梯形。

两个形状对不上号,多少年里一直是个悬案。但是老祖宗不可能错,问题在哪,谁也搞不清。青云洞口也不会说变就变,那是青云大山肚子里的一根盲肠,肠断口远古什么样儿现在就什么样儿。外头来的专家考察过洞内的岩溶,报告里说:几百万年前洞里就这样,随便一根像样的石笋就得上百万岁,有点风吹草动它们都活不到现在。这叫科学。也就是说,不管青云谷的祖先们有多老,他们进到谷里时,青云洞口已经长成现在这样子了。

祖先和科学,青云谷里的人犹疑多年,决定还是听祖先的。没有开山的先人筚路蓝缕来到这里,十万个青云口跟他们也没关系。

“那么,”古瘦山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光大先人的德行和业绩,倒也是桩正经事。我的想法是,老的纪念碑留着,新的也建。到了咱们这不争气的一辈,青云谷是衰了,该提振提振精气神了。你们说呢?”

众人赞同。

不管谷里的生活如何自足,外头世界来的那些新鲜便捷的高科技,让他们不能不弯腰低气。一个人在谷这头说话,另一个人在谷那头就听见了,还如在耳边,就因为两个人手里都攥着一个同样的小方块。这东西青云谷人没见过。一个外头人抱着一个小黑匣子,对着你和山水草木咔嚓咔嚓地摁,转眼从匣子里吐出一张纸来,你就站在纸上笑。你在地上怎么笑,你在纸上就怎么笑,黑掉的那颗牙都没变,肩膀上落的那泡鸟屎也一模一样。这个黑匣子青云谷人也弄不出来。必须承认,即便它们不是个好东西,你也不敢随便说人家是个坏玩意儿。也必须承认,因为这些东西连绵不绝地穿过青云口运进来,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到了虚弱和自卑。

而这虚弱和自卑又让他们前所未有地自负,他们要把青云谷的好东西亮出来,让这帮闯入者开开眼;他们也需要老祖宗给他们提提气。青云口纪念碑最合适,既是老祖宗留下的铁骨铮铮的历史,也是老祖宗本身。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做一个同比十倍的新纪念碑。”小范扶一下眼镜理一下分头,“我们还要为新的纪念碑建一个主题公园,就叫纪念碑公园。把咱们青云谷里的好东西,一件件分别复原成一景,现实中有历史,历史中也有历史。咱们把纪念碑公园做成一个咱们青云谷的露天博物馆。各位爷爷奶奶、大叔大爷,大婶大妈、叔叔阿姨、兄弟姐妹,意下如何?”

大家看古瘦山。古瘦山装上一袋烟,点上,喷出一口烟,说:“地方不够。”

纪念碑在谷中心,周围密匝匝地环绕着一圈圈房子。

“愿意搬的乡亲,我们负责安置新房。”小范说,“不愿搬的,我们就地取材,有多大算多大,谁说公园一定得有个大尺寸,是吧?”

“青云谷就这么大,往哪搬?”

“山景房啊。”小范掏出从外面世界带来的“未来”牌香烟,一排子撒出去,一个个帮忙点上。“往山坡上一住,每天都像在疗养。要住楼房也没问题,我们丰总已经有了计划。什么是楼房?当然要往高里盖,朝天上建,坐自家窗口,伸伸手就抓到云彩,也不枉咱们做一回青云人嘛。”他见满屋的人都瞪大了眼,赶紧往回撤,“当然啦,这是后话,八字没一撇呢。眼前的事,咱们青云谷得点个头,允许外头的材料运进来,新的纪念碑可是一百五十米,钢筋水泥混凝土和花岗岩、大理石,够运上几船的。还有修缮老石碑和亭子,修旧如旧,材料也要一大堆。”

那时候,古瘦山举起了烟袋锅,同意。

一屋子人纷纷举起了香烟和手,同意。同意。同意。同意。

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整个青云谷抽了一口冷气。每条船的确都不大,运不了多少东西,但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一起过来,还是相当壮观的。青云谷人被这壮观吓着了。或者说,他们被“环绕一圈”吓着了。哪哪都是船,挤挤挨挨地给青云谷画了个满满当当的句号,像个不祥的预兆。每条船上的东西都不是青云谷的,每条船上的人都不是青云谷的人。他们紧张了。

古瘦山撞响了纪念碑旁边那口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钟。这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物件,一年难得用上两回,只有出了大事,撞响它,算作召集的信号。撞钟有讲究,根据事情的紧急程度,一次撞几组,一组几声。最严重的事态撞五组,每组五声。这一次,古瘦山撞了三组,一组撞三下,三声。这个数字古瘦山也是掂量过的:事情比较严重,但不能让外面的人觉得青云谷慌了神;任何时候都不能失态。九下钟声沉郁悠扬,响彻整个青云谷。

相关的人到齐了。一直议到半夜,也没理出个头绪。大部分人还在观望和犹疑。外面的人会把青云谷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没法定论。尽管他们几乎是以入侵的姿态弄来了无数的建筑材料,与会者还是倾向于认为,这帮人翻不了天:道理说到天上去,青云谷还是青云谷人的青云谷。那么,怎么办?继续观望,然后有节制地为我所用。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一个说,“就怕他们得寸进尺。”

“周瑜打黄盖,那是他们愿意送到咱们嘴边的。”一个回应。

“是他们送上门的,”古远峰还是表示了深重的担忧。“堆到嘴边的东西多了,吃不下又推不掉,那就是大事了。”他看看父亲,揪掉了一根胡子,“最要紧的,是人家跟咱们从来就不是一条心。”

“一条心那岂不是成了青云谷人了?”反对他的人说,“有差异才有可能。咱们才会有一个新的青云谷。”

如此争执下去又是车轱辘话,说到明天晚上也辩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還是古瘦山作了总结:

“他们要是做过了头,我古家的一块砖、一片瓦,他们都别想动。我守着!”

古家的宅子距青云口纪念碑不远,照小范转达的丰总的宏伟蓝图,纪念碑公园真建起来了,古家也在拆迁的规划区域。一两百年的老房子,你再上心也岌岌可危,拆了建新家,情感上是有点过不去,可安全舒适的好日子,闭上眼都看得见的,要说古家心不动,那是瞎说。但古瘦山把烟袋杆拍到八仙桌上,说,他们要是做过了头,他守着。一群人举起了手。我守着。我守着。我也守着。

船上的建筑材料分了三处堆放,一处在纪念碑旁,一处在纪念碑后,一处在远离纪念碑的河边。三处分下来,分量就没那么吓人了。事实上也如此,新的纪念碑要打牢靠的地基,一个宽阔深广的地基挖下去,钢筋水泥混凝土和一块块石头垒到坑里,还没漫出地面,材料就用完了。又一轮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在午后时分把青云谷围成了一个圈。

“为什么不用另两处的材料?”谷里的人问。

“它们有它们的用途。”小范代表丰总回复大家,“纪念碑需要特殊材料。”

为了让青云谷里的人放心,他拿出一张彩色的效果图,图片上的各个部分都伸出一个小箭头,标明每一处的特殊材料。这里是花岗岩,那里是大理石,此处是不锈钢材,硬度和熔点是多少,那个地方必须加入钢筋水泥,还有这里,对,就这里,所有雕刻出来的文字和图案都要用金粉勾勒一遍。这个又把青云谷人镇住了,没错,十五倍的纪念碑,那的确需要很多材料,而这些材料中的大部分我们见都没见过。

“这还仅仅是纪念碑,”小范责令下属复印出几千份,来到施工现场的观众见者有份。“我们还要帮你们建一座地球上最漂亮的公园,纪念碑公园。丰总已经通知全世界最著名的五十三家设计公司,本周末开始竞标。两个月之后,你们将会看到一幅全世界最美的公园设计效果图。”

“那得需要多少材料?”小范的女秘书问。

“需要多少我们就有多少,”小范像丰总一样左手掐腰,右手漫山遍野地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圈,一共画了六七个圈。每一个圈就是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我们有的是船。”

第二天,第一个圈就到了。

从第一条船从青云口出来,古里和古怪就开始在石壁上画横线。古怪说,来了;古里就画一条线。古怪说,又来了;再画一条线。古里让古怪画线,古怪不答应,超过十条线它就头晕。他们知道最终一定会画出一千四百二十六条线,他们还是一个说一个画,坚持到了最后一条船从外面的世界挤进青云谷。

“看,新纪念碑的基座快建好了。”古里指着谷中心的一个巨大石台。即便从半山腰遥远地往下看,那基座看上去也相当雄伟。

“你应该看那个地方。”古怪指着青云谷的西北角,靠近青云河边的一大片野地里,码了一堆堆建筑材料。但它指的不是那些建筑材料,而是正在组装的一台台黄色的怪兽一样的机器。几天之后,他们就会知道,那些挥舞着巨大的鼻子的庞然大物叫挖掘机。那些挖掘机的鼻子既像一只凶悍的大手,又像一把攻无不克的巨勺,一勺子?下去,大地上就出现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跟纪念碑相比,他们想干的可能是那个。”

古里没看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我也想知道。”古怪把从洞口垂下来的藤叶一片片揪下来,在地上撒成一圈,说,“他们选了一块被你们忽略的地方。那地方咱俩去过。”然后它蹲下来,从西北方向对着地上的树叶吹一口长气,除了东北角的叶片稍微翻腾了几圈,其他方位的叶子都被吹跑了。“青云谷的风总是从西北方向来。”古怪比画着给古里看,“东北方是被遗忘的角落,因为那里没有风。在谷里,有风处才是好地方。”

古里发现果真如此,那地方是唯一人口稀少的区域。青云谷拥挤成那样,还是很少有人愿意到东北角去盖房子,风烟和气味到不了那里。所以,青云谷的东北部难得地有了一大块平地。谷里的人在那里种庄稼,肚子饿了才会想到那地方。去年他们去哪里,也是因为那地方没人。那也是古怪唯一一次大白天在谷里的公开活动。古里提的议,跟我到下面转一圈吧,这么好的天。古怪忐忑,从小就被告诫,白天别往人待的东方跑,遇上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古里说,不往人群里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遛遛;大白天走平路,不知道要比在山上爬上爬下舒服多少倍。说得古怪心痒痒,就跟着下山了。他们往东北角走,庄稼地没人。的确没人,大半个下午逛过去了,古怪见识了很多庄稼和蔬菜,捉了蚂蚱、蝴蝶、蜈蚣、蟋蟀、螳螂、毛毛虫和蜗牛,在野草地上打了无数个滚儿。

黄昏时出了问题,两个打草的男人从庄稼地后冒出来。一个喊:“嘿,那儿有个大家伙!”两人各挥着一柄大镰刀就冲过来。古里和古怪从草地上爬起来就跑,满手的蚂蚱、蝴蝶和蟋蟀也不要了。他们跑得紧,后面仗着镰刀雪亮,追得也紧。从一片小树林后拐过来,古里拽住古怪,那片地里有很多驱赶鸟兽的稻草人,有穿着人的衣服,有画着动物的形状,有抬胳膊有伸腿的。他们俩背对来路站好,古里举起手臂,古怪单腿跪在庄稼地里,两只胳膊平举,不显得太高,就没那么突兀。但跟那些稻草、纸张和破布扎成的同类比,它的肚子还是有点大。古里拍拍它肚子,古怪吸了口气,肚子瘪下去。谷里的天说黑就黑,打草人追到小树林后,黑夜已经从大地上缓缓升起。他们在路口站住,四野无人。他们扫视了一圈稻草人,目光瞥过古里和古怪,咕哝一句:“这谁家的稻草人,做得不错。追!”继续往前面跑了。他们最后跑到了哪里,古里和古怪不知道,古怪只知道自己快憋死了,打草人跑远后,它的肚子嘭一声弹出来,整个身子大了两圈。

此后,古怪白天再也没来过谷里,古里也没再去过东北角。

再次听说那里,是前段时间大人们的议论,古里偶尔听到那么一嘴,说外面的人钱物并施,从一部分谷里人手里换到了土地,就那儿的。大人们还奇怪,夏天里只有蚊虫爱去的旮旯,这帮谷外的人要它干吗,脑子被驴踢了?他还以为谷外人的脑子真的被驴踢过了呢。现在,一堆堆建筑材料后面,很多台挖掘机正在组装,那些坐在黄色的钢铁上的小人正在弓腰驼背地拧着粗大的螺帽。

“我知道了,他们要在那里盖房子,”古里说,“他们要建旅馆和饭店。”

这猜测应该不算离谱。外面的人喜欢住在谷里。外面的人说,青云谷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旅馆和饭店。旅馆供人住宿,饭店可以吃饭。青云谷的確没有,自家有房住有饭吃,如果天不好或者突然揭不开锅,到隔壁借宿一晚吃两顿饭,就腾出张床、多一双筷子的事,要提钱,街坊邻居的,哪好意思。但最近开始收钱了,外面的人非要给,不收都不行。也只能收,要不根本接待不起。他们三五成群,隔三差五来谷里,一住三五天,有时候待上半个月都不走,直说谷里空气好、景色美、饭菜新鲜。他们分散住进谷里人家,吃饱了喝足了,就抱着相机手机出去玩,走到哪里拍到哪里,也有人哪也不去,就往院子里的椅上一躺,泡壶茶,没完没了地喝,喝两口朝天上看一眼:青云谷的天那叫一个蓝,青云谷的云那叫一个白。露从今夜白,月是谷里圆;他们说,这叫洗心、洗肺、洗眼睛。他们还说,这就叫“民宿”,也就是私家旅馆。青云谷的民宿于是多起来。

现在,他们肯定是要自己建旅馆和饭店了。

“谁知道呢,”古怪撇撇嘴。

古里对自己的判断很得意,旅馆和饭店的事古怪一定是想不到的。对了,他还告诉古怪,借住过他们家的一个外面人说,谷外还有一种又高又大的地方叫大酒店,既能住宿又能吃饭,豪华得不得了,到处金光闪闪,地板能当镜子照,咳嗽一声,一栋大楼的灯全亮了。古怪想象不出那样的豪华,憋得直翻白眼。它让古里描述得再详细点,古里哼了一声,“要想知道,等那里的房子盖完了自己去看。”他指着东北角上的工地。再多的他也不知道。地板当镜子照,难道房间里铺的都是镜子?咳嗽一声一栋楼都亮了?以为自己神仙呢,一声令下太阳就出来了。他对东北角的建筑工地充满了好奇,自此每天上山,有事没事就往东北角瞟。古怪嘲讽他,动作幅度小一点,瞟成斜眼还无妨,扭断了脖子事就大了。需要关注的事情多着呢。

正当古里盼着传说中的大酒店拔地而起,新的青云口纪念碑出了问题。刚修好的基座被人破坏了。开始只是掉下一块石头,工匠们以为哪个地方活儿做得不妥,石头自己掉下来了,发现后赶紧补上去。可刚补上去,第二天又掉下来了,掉的还不止那一块,旁边的两块也跟着掉下来了。这就有问题了。他们再补好。第三天清晨,早起的工人出工棚,端着脸盆要去水边洗漱,发现基座的四个角都塌下了石头。

见鬼了!他大叫一声。工人们全醒了,拎着裤子从工棚里跑出来。他没看错,四个角上分别缺了几块石头,塌下的石头此刻正一块压着另一块,歪斜地躺在地上。事情肯定发生在夜里,昨天傍晚收工前,基座还好好的。诡异的固然是这么大的一块块石头谁弄得下来,他们可是用机器一块块吊着垒上去的;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半夜里石头被推下来,他们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石头落地多少总有点动静吧,而他们的工棚就搭在二十米开外的一块草皮上。

出大事了,几乎整个青云谷的人都赶来围观。纪念碑于青云谷的意义无须多言,偏偏这么重要的东西出了问题。平时施工现场人就多,闲人常来看热闹,现在更热闹了,像青云谷开始了一年里的第二次庙会。谁都不知道原因何在。问题就在这里。莫非老祖宗的东西动不得?纪念碑显然是谷里的圣物,当年祖先寻觅良久,得青云口才进到谷里,勒石立碑为记,现在要鸟枪换炮,没准惊扰了神灵,塌下几块石头不过是给谷里人提个醒。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谷里人突然有点慌,指责重建纪念碑的人有,忙着到旧碑前烧香磕头祈求众神和先人息怒的人也有,更多人在纠结,新碑建还是不建?为此古瘦山家里又召集了一场会议,讨论了五个小时,结果是四个字:静观其变。

在查明原因之前,他们不打算随便下结论。纪念碑在青云谷是大事,重建新碑在青云谷也是大事,前世之事,后世之师,如此缅怀先祖伟业,也为昭告今人和后世,怎么说也不为冒犯吧。即便借了外人的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新碑要做成现在的规模,单凭谷里的力量,肯定是没办法完成的。老祖宗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他们会原谅的。先等等,看事态如何发展。

着急的是建筑方。小范第三天代表丰总出现在纪念碑基座前,他当着谷里人的面,把负责这项目的经理和工头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这不仅是渎职,”小范指点着他们的脑门,“更是渎神!你们在破坏我们谷内外的亲密友谊!”从今天开始,小范下令,建筑队二十四小时轮班守卫,睡着了也得有一只眼睁着,一只蚊子落到基座上,也要及时地把它赶下来。“你们向青云谷的父老乡亲们保证,现在!”

项目经理和工头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青云谷人,一遍遍鞠躬、发誓:“我们保证,一定要将一座最美好、最体面、最庄严气派的纪念碑交到你们手里!”

当天从收工后开始,一组两个工人手里攥着家伙,围着基座转圈子。

但后半夜还是出事了。负责巡逻的是当天的第三组工人。为了区别这两个人,姑且以胖瘦为名称呼他们。正转着圈,瘦的肚子疼,要上厕所。但他胆小,非得让胖的陪他一下。就三分钟,瘦的说,三分钟肯定解决问题。在平常,胖的确实比瘦子胆子大一点,但这时候他胆子也小了,他不怕一群歹人突然冲出来,怕的是毁掉纪念碑基座不是人,而是他从没见过的神仙或魔鬼。一切没见过的东西都让他恐惧。这两天关于破坏基座的那只神秘大手来自哪里,众说纷纭,这个安静得只能听见青云河水流动和远处梦游的鸟叫的夜晚,一个人独自守卫基座,想一想他后背都发凉。他爽快地答应了瘦子的请求,他说他正好憋了一泡大尿。

三分鐘后,等他们从临时搭建的简易厕所出来,基座上方四个角中的两个,各豁了一个黑暗的口子。都无须检查,胖的和瘦的就知道他们上了一趟昂贵的厕所,每个角上被撬下了两块石头。那四块石头果然就躺在地上。胖的瘦的被扣了一个月的工资。从此他们一上厕所,就听见钱币落地的声音。

第二天,一夜无事。第三个夜晚,也平安无事。第四个夜晚,天亮之前,在起得最早的青云谷老人走出家门之前,基座上被抽掉了两块大石头。守夜的两个工人发誓,他们一秒钟都没有睡着,一趟厕所都没去。为了避免上厕所,午饭之后他们就一滴水也没喝。但他们的确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转脸就发现两块石头掉在地上。他们俩当然也被扣了一个月的薪水。

现在,新纪念碑的施工现场成了青云谷唯一的关注点。每天晚上大家都要在基座旁边耗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就往基座前跑。基座被搞坏吊人胃口,基座完好无损同样吊人胃口。所有人的话题都离不开基座事件,就算聊红烧鱼的做法和洗婴儿尿布的最佳方式,说到第三句不知道怎么也就拐到了基座的话题上了:知道为什么总是掉下来最上面的石头吗?因为最上面的石头最好撬。听说撬石头的那只手是从天上来的,不对,应该是两只,一只撬,一只接着,然后缓慢地放到地上,所以谁也听不见石头落地的声音。石头轻易地被撬下来,充分说明外面的人给咱们干活儿不尽心,用的沙灰和水泥质量不过关。如果不是神灵生气了,那就是有个飞檐走壁的大盗,武功超绝,走路都用上乘的凌波微步,撬石头根本不需要动手,手指头远远地对着基座一划,一道剑气飞奔过去,石头就从基座的整体上割裂开来。

凡此种种,每个说法都有鼻子有眼的。关于水泥混凝土的质量问题,施工队作了现场演示,证明他们用的是最好的材料。他们按照科学的比例选取定量的沙子、水泥和青云河水,搅拌好,抹上灰泥让两块砖头贴合在一起,灰泥干了之后让一个青云谷的小伙子将两块砖头分开。小伙子用了刀片、铁锹、铲子,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也没能分开。最后他得出结论:这么好的水泥,要让砖头分成两块,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锤子砸,但砸开后的往往不是完整的两块砖,而是两个半块砖。

总之,关于新碑基座的任何消息都可能听风是雨,每一种猜测来头似乎都相当深远。有一天午饭时候,古里听见爸爸在饭桌上说了一句深奥的话:

“基座事件充分证明了:任何一个事物都和整个世界紧密相连。”

古里翻了个白眼,问:“啥意思?”

“你还小,不懂。我是说给你妈听的。”古远峰说,但他还是跟儿子解释了一下,“你看咱们这个新碑基座,掉几块石头就引出了无数种猜测,每一种猜测听起来都头头是道,都能自圆其说。每一个发表猜测结论的人都信誓旦旦,成竹在胸,好像他就是唯一的那个目击者。所有人都从基座说起来,但说着说着就说成了另外一件事;这就如同从一个点出发,去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方向,这无数的方向走出去,一路上的山水风物、地理人情各不相同,但方向多了,遇到的事情多了,零散的事物积聚到一起,其实就是整个世界。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事物能够完全脱离这个世界独立存在。”

“所以,外面世界的那些人就不断地涌进来,”古里的妈妈说,“把咱们青云谷也变成了他们的地盘。”

古远峰没接茬,筷子敲了一下碗沿说:“儿子,听不懂最好。”

古里说:“可是,爸爸,那些人的大酒店已经盖了好几层了。”

“谁的大酒店?”

“他们的呀。东北角的那片庄稼地里。”

古远峰拍了一下脑门,“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基座事件又有了新说法,一大早传遍了整个青云谷。夜里巡守的两个工人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怪物,因为没有月亮,他们看不清怪物的长相,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比黑夜更黑的壮硕的影子,在他们叫出声之前,风一般刮到他们身边,抡起胳膊,一人一巴掌,他们就沉默地倒下了。醒来后,怪物已不见,如大家所知,又长高了一天的基座的最上方再次缺了几块石头。

他们俩的薪水没有被扣,还因为轻微的脑震荡得到不少补偿,磕掉的两颗门牙也算工伤。补牙通常被视作美容,不在医疗保险范围,但小范替创世集团拍了板:补最好的烤瓷牙,要进口的,费用一概报销。尽管感恩公司的善行,他们俩还是实事求是,没把自己往烈士的壮举方向虚构;他们如实承认,那一巴掌真是厉害,简直就是一闷棍,不过,他们还是在被打晕之前感到了某种奇怪的柔软。这是目击者的证词。因为他们交代得简单,反倒赢得了信任。

如果那黑影子是真的,那会是什么怪物呢?

但大家还是愿意想到人,这种事只有人类才干得出来。把自己弄得更壮更黑很容易,化装的行头满世界都是。但我们料定此人必也高大威猛,因为力气是化装不出来的。在青云谷的街巷和河边穿行,人人都多了个心眼儿,见到壮硕的男人都要多看两眼。古里也传染了这想法,回到家见了古远峰,也忍不住盯着爸爸看。

“看什么呢,儿子?”妈妈问他。

“找怪物。”古里说。

“个小东西,”古远峰刮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造反造到老子头上了!”

妈妈说:“儿子,那可是你亲爹。”

“亲爹也可以是怪物啊。”

“也没错。”古远峰说,“儿子,你看你爹我像怪物么?”

古里嘿嘿笑了。古远峰还是瘦了点,也从来没见他扇过谁耳光。

古里把这事说给古怪听,他们是多年的对手,古怪对古远峰的了解可能远超过古里。古怪撇撇嘴,“不像。你爸爸除了不打算放过我,其他时候应该是个好人。”

“你的意思是,拆纪念碑基座的那个怪物不是好人了?”古里说。说完了突然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古怪古怪,怪物吗?还有,高大壮硕的黑影子。他飞快瞟了一眼古怪,目光掠过的瞬间,仿佛被扇倒的工人在喊叫之前看见了扑过来的那阵风。

“谁说撬掉几块石头就不是好人了?”

古里心里响了一声,扭头继续去看古怪。古怪正捏着下巴看东北角拔地而起的那座楼,表情淡定得像个山大王,刚才那句话似乎也是别人说的。

整个青云谷,大概没有人比古里更关心将要成为宾馆、饭店和大酒店的那座楼;但凡来到古怪的洞口,他都会仔细遥望那座逐渐升高的楼房。他以为自己清楚它的每一个高度,但此刻一看,还是大吃了一惊,才几天没在意,那楼竟长高了几十米。就在他盯着基座事件的這几天,那座楼在东北角背着所有人暗暗增长了几十米。古里惊诧于它眼下的高度,更惊异它生长的速度。跟纪念碑基座老牛拉破车一般缓慢地增高相比,楼房的长速几乎相当于坐上了外面人说的“火箭”。据说叫火箭的飞行工具跟二踢脚一样,只响两声,一声是从地面跳起来的时候,另一声是飞上天的时候;它跟二踢脚的区别是,第二声你听见时,你已经不知道它飞到哪里去了,天上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快。那栋楼的长速比火箭就慢一点点。

一直苍蝇从眼前飞过。古里大叫一声:“马蜂!”

古怪本能地转身,一只黑乎乎的大手掌直拍过来。古里感到了一阵带着山野气息的疾风劈面而来。古怪拍落了一只苍蝇。它看着落在草间的苍蝇尸体,失望地伸出舌头,抬脚把它碾死了。“大惊小怪,”它瓮瓮地说。

“果然是你!”古里指着它,“哎呀,一定是你!”

“什么是我?”

“就是你!”

“你是说弄掉那几块石头?”古怪也不打算对他隐瞒,“嘁,大惊小怪。”

古里一把抓住古怪,“嗨,我说老古怪,你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阻碍建造新碑基座?”

“谁说我三番五次了?”古怪双脚起跳往后蹦了两步,“我只,拆过两次。不信拉钩!”古怪伸出了毛茸茸的黑色大手掌。

“不跟你拉。”

“你要信,就得跟我拉钩。”古怪说,“你们人类,就喜欢说一套做一套。自己把石头撬了,还贼喊捉贼。”

“那你得说明白了,老古怪,别张嘴闭嘴就你们人类。你是被那一千四百多条船吓怕啦。”

“你们不怕?”古怪说,在胳肢窝抓起来,“我先把那只虱子逮住,它跟了我三天了。”

在古里的帮助下,古怪抓到了那只大个头的虱子,暗红色的肚子鼓鼓囊囊,全是古怪的血。古怪捏着虱子扔进了嘴里,发出咯嘣一声响。“自家产的,不能浪费了。”

然后古怪在大石头上坐下来,惬意地挠着胳肢窝,跟古里说起它去看新纪念碑基座的那个晚上。

它只是想看看基座细部长什么样子。古里每次上山都会跟它说起,今天多高了,用了多少石头,形状如何如何,但从它的洞口望去,总是看不清晰。那天晚上它吃多了,过了半夜,还是躺不倒,胃里像装了块石头,突发奇想要去看看纪念碑基座。

在白天,它的视力不错,能看见挺远的地方,所以它不认为自己是熊,熊的视力都不咋地,据说只能看十来步远;但到了晚上,它努力把眼睛睁大,也就三十米远,所以它走得小心,脚步重抬轻落,像只猫,时刻保持警惕。此刻整个青云谷都在沉睡,只有精力过剩的野鸟在歌唱。偶尔一两只飞到它肩膀上,问它半夜三更要去哪里。它说到人间走一遭,看看夜景。小鸟就笑它,你个熊瞎子,还到人间看夜景,笑死啦笑死啦。古怪抡起巴掌,一阵狂风把小鸟给吹走了。古怪说:

“说多少遍了,没脑子的小东西,老子不是熊!老子的眼神好得很!”

穿过山林,过青云桥,走在石板路巷子里。雾气凝结到夜半的石板路上,古怪的脚印很大,但没问题,清早的露水更重,所有的脚印都会被完美地覆盖和清洗掉。它唯一担心的是对面突然出现一把猎枪,不过这不可能。猎人躺倒了,睡得比一般人要死。新纪念碑基座黑魆魆地矗立在一大块平地上。据说这个地方将建成纪念碑广场,除了新旧两座纪念碑,就是一片开阔的石板路面,作为青云谷最大的一个休闲娱乐广场。古里跟它说过,等广场建好了,他爸爸古远峰就可以在广场上给别人画像,一张画能挣很多钱。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广场上有很多画家。当然还有唱歌跳舞的;尤其是广场舞,一群大妈排成各种别致的队伍,跟着音乐跳稀奇古怪的舞蹈。此刻,未来的纪念碑广场上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工棚建在基座东北方向,星星遥远,工人们在睡梦里磨牙、喝酒、吃一种叫巧克力的甜得齁人的糖果。古怪正要走近基座,工棚的布帘子掀起来,两个打着哈欠的工人出来。他们没去沙土堆旁边撒尿,而是握着一把手电筒直奔基座。古怪赶紧躲到一堆石材后面。

一个工人说:“头儿脑子坏了,好容易垒上去,又让撬下来。”

另一个说:“你这人就是废话多。头儿有头儿的道理。”

“屁道理!老子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就为了拆掉?”

“拆掉是为了更好地建,更多地建。”

“不懂。”

“懂你就当老板了。咱们老板在下一盘大棋。青云谷有多大,这盘棋就有多大。所有人都盯着纪念碑,咱们就可以趁机干别的事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听过没?”

“老哥真是人才,这话都知道。撬吧。”他把灯光照到了基座的最顶上。“少撬两块吧,意思一下。就撬我砌的那两块,要拿老周那几块开刀,天亮看见了他得哭。”

“依你。”

拆比建的麻溜。一根尖头钢筋插进石缝,上下左右转个圈,一块石头掉下来。再转一圈,又一块石头掉下来。

活儿干完了,他们俩各又打了一个哈欠,钻进工棚睡觉了。

“还看见什么?”古里问。

“除了掉下来的石头,什么都没看见。”古怪说,“我围基座绕了一圈,回来了。他娘的,基座的石头真不错。”

“我觉得你有点傻,”古里说,“你也凑热闹拆基座,不是帮他们忙么?”

古怪的脸在茂盛的黑毛后面红了,“你说对了,我真傻。”古怪挠了挠肚皮,配合啊啊啊的声音,一顿繁复的比画,“我也是今天早上发现我的确挺傻。本来我想撒撒气,我要告诉他们,除了你们自己拆,还有人想拆;我要提醒他们,你们那点小心思有人懂。我想他们被提醒之后应该有所收敛,没成想,他们蓄谋已久,九头牛也不可能拉回来了。今天早上我看东北角你那个大酒店,我拆掉一块石头它竟然就长高一层,他们的心思在这里!”

“他们要搬到大酒店里住?”

“要那样,倒不算是最坏的结果。”

“老古怪,你能不能把你的那点小心眼儿理直了跟我说话呢?”

“他们要把你们赶到东北角去。”

“哎呀呀,不去不去。那里有一百种蚊子和小虫子。那里还没有风。”

“所以让你们过去。”古怪从石头上爬起来,到洞里捧出来一堆野果给古里,“尝尝这个,比你们家的苹果好吃吧?当年我叔叔花了两个月在三里外找了一个山洞,洞外就有很多这样好吃的野果子。它每天过去收拾。我看它辛苦,就说,叔叔,我这个窝挺好,足够咱俩住的,不必再费事。叔叔不吭声,有一天突然对我说,那个洞都弄利索了,你去那里住吧。我就被赶了出来。”

“你叔叔后来呢?”

“掉山崖摔死了。”

工人们分了幾个小队,轮班在纪念碑基座周围彻夜巡逻。闲得没事干和半夜失眠的青云谷人也加入进来,巡逻的队伍日益膨胀,每天夜里,纪念碑周围的住家都能听见一串串凌乱的脚步声隔三差五地穿过他们的梦境。巡逻队一无所获。因为青云谷人的加入,工人们找不到撬石头的机会,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基座的话题也就与日俱减。基座在顺利上升。即便工人的速度慢得不能再慢,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只能保持住手艺人基本的体面,石头一块一块垒上去,垒一块就高出大半米。而坏消息从青云谷的东北角传来,正在建造的楼房有两处被人推倒了。

如果你了解青云谷东北角楼房的形状和体积,你就知道有两处被人推倒是多大的事了。就已经建好的那部分看,那座楼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大到什么样呢,说不好,反正没有一个青云谷人见过这么大的楼房。经常去谷外的世界批发食盐和各种小商品的杂货铺老板,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楼。他划着船穿过青云口,再划三四个小时的船到那一片汪洋的尽头,登上八十多级台阶后,进入距青云谷最近的一个市镇。他到镇上人声鼎沸的批发市场里,购置谷里人需要的各种食物和小东西。镇上有楼房,有很高很胖的,高的需要仰着脑袋往天上看,仰得杂货铺老板颈椎骨错位才能看到最上面一层;那些胖的楼,像青云谷东北角的那样四方四正的也有,也宽大得他觉得自己眼睛太小,视野里完全盛不下;但比起现在谷里东北角建起来的方正大楼,牛皮吹破了也只能是个儿子辈儿,它实在太大了。到底有多大?青云谷人来杂货铺求证它的参照物,杂货铺老板说:

“只有谷外几千里远的大城市里,才有这么大的楼。”

几千里外的大城市,他也没去过。他没见过这么大的楼。因为庞大,必须坚固,但这座庞大又坚固的大楼竟然被人推倒了,还倒了两处。所以,事儿大了。

据说,消息是一个在东北角盖楼的谷外人传出来的。那一天半夜,他跌跌撞撞来到杂货铺门前,敲响了老板的店门,要买烧酒。杂货铺老板打开门,一看他的装束和长相就知道他是谷外人。深更半夜,穿过大半个青云谷来买酒,这事有点怪。

“你们不是喜欢喝那种酸不拉叽的什么啤酒吗?”

“啤酒不管用,”那人抱紧了自己的上半身,上下牙齿咯噔咯噔一直打架。当时没那么冷,他穿得也不少,但他就是哆嗦。“要白的。度数越高越好。我得让自己睡过去。”

他三天没睡一个囫囵觉了,闭上眼就要做噩梦,吓得自己连床上都不敢躺了。他被迫失眠。夜里不敢睡,白天又要爬到墙上干活儿,整个人累得像一块疲乏酸痛的肉。酒能解乏,酒还能祛梦,他听人说的,喝多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哪里还有工夫做梦。他就拼命地喝啤酒,唯一的反应就是上厕所,刚爬到几十米的楼高处就得下来撒一泡尿。工头都烦了,说你这一天就爬楼玩了,耽误时间不出活儿也就算了,你这上上下下地晃得兄弟们眼晕,还让不让我们干活儿?要喝酒,我看你还是整点度数高的,咣当一声把自己给撂倒。度数高的,就是青云谷自酿的“五谷仙”了。五谷酿造,喝过成仙。又到夜半,他实在扛不住,一路小跑,直奔杂货铺来找五谷仙。

“酒有,”杂货铺老板打着哈欠,努努下巴,油灯底下一坛坛五谷仙摆过去。“你得说明白为什么做噩梦。”

“我买你卖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吗?”

“酒也是药,我得明白它去处。”

他们俩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耗着。夜幽深,青云谷的狗叫声都不清醒。杂货铺老板点上一袋烟,顾自抽起来。闻到老烟叶的香味,那人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他把鼻子伸到柜台里,杂货铺老板矜持地往后撤了一步,撞到了一只酒坛子,五谷仙醇厚的酒香瞬间盖过了烟味。

“我说,”那人说,“给我口酒。穿开裆裤时的事儿你想听,我今晚也跟你说。”

他们俩一个抽烟,一个喝酒;一个漫不经心地听,一个认认真真地说。没有下酒菜,那人就着葵花籽,间或用唾沫湿了手指,蘸上盐塞进嘴里吮一下,叭叭有声。夜风从门外吹进来,灯火摇曳,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在东墙上,一会儿又到了南墙。那人说完了,喝光了一斤五谷仙。果然如他的工头所说,咣当一声,把自己撂倒了,趴在杂货铺的柜台上扯起了呼噜。

他说:“狗日的,撞上鬼了。老子撞上了一群鬼。”

他说,在大楼被推倒第二处之前,已经被推倒了一处。第一处在西北角,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早上起来看见二楼留着窗框的地方坍塌了一大片。不是整整一面墙都塌了,而是墙面中间被抠出了一个不规则的豁口,像一张肆意咧开的大嘴。从理论上说,自然坍塌的可能性极小,受力情况摆在那里,四面均衡,砌墙的师傅手艺也不存在问题。可问题就在哪儿都没问题:明摆着是出事儿了。工头和建筑公司经理逮住了一堆人谈话,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们还特地约谈砌了那段墙的师傅,让他使劲儿想想,到底得罪过哪个工友没有,没准是谁背后下了黑刀。那师傅想得脑袋大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说,领导明鉴,我真是个好人,这辈子除了拿瓦刀敲碎过几块砖,没干过任何有破坏性的事儿。

查不出结果也没办法,楼还得继续盖。上头下来指令,此事到此为止,都把嘴捂严实了,谁也不许到外头瞎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沉默着干活儿,等别人看见这栋楼时,它已经建完了。在它竣工前哪怕一秒钟,多余的关注都可能带来麻烦。听明白了没有?闷头大发财。工人们齐刷刷举手表态:服从命令听指挥,首长们辛苦了!

偏偏他撞上了鬼。撞上的还不是一个鬼。这又要怨他的多愁善感。别人看到家里的手机短信没事,就他看完了放不下,一遍遍看,一遍遍放不下,半夜揪心得睡不着。起来到外头抽烟,哗啦,看到了一群稀奇古怪的鬼影子,它们正在推倒一堵建好的楼墙。老婆来信,说青云谷外面他家乡的事:他离开家随建筑队来青云谷后,空气污染更严重了,一种叫纤维霾的新的污染物出现了,对人体伤害极为严重。来之前他对霾已经无比熟悉,雾霾从小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那种霾吸入肺里多了,容易导致肺部钙化,堵塞肺泡,最后像水泥一样包裹住人类的肺叶,想喘口气都使不上劲儿。但这种霾只是颗粒状,相互间串联起来的难度比较大,而现在,如同基因突变,颗粒霾变异成了纤维霾,进入人体就成了一张网,丝丝缕缕地裹住你的心肺,然后越缠越密,越收越紧,最终让人窒息而死。

这些年因为可怕的雾霾,人口死亡率急剧增高。比人类的死亡率更高的是动物界,因为动物界没有医院,缺少必要的药物和医疗设备,连基本的防霾口罩都没有。在他小时候,还能看见一些动物,经常看见一只小动物走着走着突然倒在地上,抽搐挣扎,暴毙在原地。他甚至看过一只猫从墙这边的石台上跃起,准备跳到墙那边,飞翔在半空中突然开始翻滚,用爪子抓自己的脖子,它抓得如此凶狠,似乎要将自己从喉咙处撕成两半。然后,没有任何悬念,那只猫省略了后半段优美的弧线,直直地掉落到地上。他听见扑通一下,完全是一块死肉坠地的声音。他趴到墙头上往那边看,那只猫躺在地上,已然气绝,僵直的四肢姿势凌乱凄厉,还保持在活着的最后一个状态里。现在,在他的家乡,看到一只活着的猫的可能性,只是理论上还存在。他要跟宝贝女儿讲述一只猫的故事,必须把孩子带到博物馆里,让她看多年前制作好了的猫的标本。所以,有钱的人相继离开了故乡,他们长途跋涉千里万里,去往风起始的地方,只有风吹才是解决雾霾问题的唯一办法。他们甚至搬到了地球的另一面。必须跑这么远,千里以内,头顶上飘动着相同的雾霾。他们家搬不走,他们是被剩下来的穷人。现在,老婆来短信,女儿进医院了,初步诊断,纤维霾肺炎。看头一遍短信他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工友们就笑话他,多大的事儿,不就是肺炎住院吗,谁家没有几个纤维霾肺炎患者。都习惯了。

小分队的队长跟他说:“行啦,哭有个屁用。”

“为什么咱们那里就不能有青云谷这样的好空气!”

“有过,不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儿啦。”队长和工友们劝慰他,“想要好空气也不是没可能,好好干活儿,挣足了钱,咱们也把老婆孩子搬到青云谷来。”

安慰不管用,搬到青云谷太遥远了。照眼下的情况,以他盖楼挣的这点钱,半毛钱的希望都没有。听工友间的传闻,最终能住进青云谷的,都不是他们这号的。穷人走到哪都是穷人,穷人走到哪,都只能排到队伍的尾巴梢上。于是,看一遍女儿生病住院的短信,他就难受一回,半夜醒来就再睡不着。他爬起来到夜空下抽烟,撞上了一群鬼。

先是听见一群压抑的喘息声,夹杂着某种类似杭育杭育的号子声。那声音粗重、深沉,不像出自人类轻快的喉咙。然后,他聽见几块砖石落地的声音,以及被捂住的惊叫,当然,同样不是人声。他循声望去,没有月亮的夜空下,比夜色更深的一群笨拙的黑影子在远处的楼前,它们在喊着号子推砌好的墙壁。已然豁掉的那个口子说明,它们已经推倒了一部分。他看见它们排成一队,撅起屁股,直立着对着墙壁用力。偶尔有一两个从队伍里跑出来,笨重的身体跳起时极为轻盈,跺跺脚就飞上更高一层的窗户框里。它们大小高矮胖瘦不一,像传说中的动物马戏团。父辈故事里的很多动物他根本就没见过,一头老虎和一只恐龙对他来说是一回事,都是灭绝了的物种。后来他使劲儿在回忆里数了一下,那些怪模怪样的鬼得有十六七个。他甚至听见其中一个在推动墙壁时,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它们忙得很,顾不上东张西望,没看见有个人叼着烟卷蹑手蹑脚地向它们靠近。他胆子其实不大,但他就想凑近一点,看看都是些什么鬼。女儿生病了,如果能给她讲个身临其境的鬼故事,小乖乖一定会开心点。他能想象得出女儿的神态,眼睛瞪圆,嘴半张,一脸诧异和惊恐;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战胜了恐惧,她会让爸爸讲下去,接着讲,一直讲。

点燃的香烟暴露了他的行踪。当然先是味道。在澄澈清冽的夜半空气里,一支烟的味道可以传出十公里不走样,纯粹的烟的香味,那群推墙的鬼,同时嗅了嗅鼻子,然后一起向他转过脸来。可惜的是,他看不清它们的脸。他听见了针对烟味发出的评论声音。然后才是火。他把烟叼在嘴上,火星明灭,他下意识地吸上一口时,一个闪亮的光源在沉闷的夜色里发出灼热艳丽的穿透力,一个黑影子尖叫一声。就在尖叫声消失的边缘,那个影子像道黑色的闪电,嗖地就窜到了跟前。他依然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长相,嘴里的香烟就不见了,他只感到气息浑浊的风劈面吹来,唇齿间一凉,人就被那个黑影子撞倒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周围只剩下黑夜、被推倒了一块缺口的楼房、堆积如山的建筑材料、远处的山林和鸟叫、近处的虫鸣以及空气里还存留的香烟味道。那群黑影子像从没来过。

“鬼——”他大喊,跌跌撞撞往工棚里跑,“我看见鬼了!”

后半夜他再没有睡安稳,一迷糊就看见那群鬼。跟他撞见的那群鬼有所区别的是,梦中的黑影子面目越发清晰,五官闪闪发光,它们青面獠牙,它们像传说里那样,慢慢有了牛头、马面、判官和小鬼的脸。所以,他不敢睡觉;所以,他想用啤酒把自己喝晕了,晕得梦都做不了。这些都不好使,工友们建议,那就只有烧酒了,把自己给烧过去。

所以,他半夜三更敲響了杂货铺的门。现在,他趴在杂货铺的柜台上,打着畅快的呼噜;多少天来,他终于睡了一个没有梦的空白觉。

这个见了鬼的工人结结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被解雇了。在他醒来的那天里,半个青云谷的人都来到了东北角。杂货铺从来都是小道消息的集散地,青云谷不大,一阵风可以经过所有人的家门。见鬼的工人因为提醒了谷里人关注大楼的建设,等于泄露了秘密;那就让他回家吧,他不是放不下生病的女儿吗,在病床前守着你才会心安。

来到楼前的青云谷人其实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主要是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楼。建筑公司的头头请示了范总他们,对到来的谷众是拒还是迎?小范继续请示,答复是:迎。掌握住分寸,往好里说,千万不能随便激化矛盾;咱们不急这一两天。公司让一部分工人停下来歇息,把他们的安全帽戴到青云谷人的头上,这边走,请小心头顶和脚下,我们先参观一下建好的毛坯房间,对,这就是单元房,没有院子,但是方便,极其的方便,在同一个平面上,这是客厅,这是卧室,这是书房,这是第三个房间,这是厨房,这是卫生间,对,这个地方要装抽水马桶,不必再蹲着了,我们从此以后坐起来了,坐在上面,如果您的烟瘾实在太大,可以坐在马桶上悠闲地抽烟,还可以一只手里拿着《论语》或者《红楼梦》,放松地阅读,科学证明,坐在马桶上是人最放松,思维最活跃,记忆力也最好,都结束了,您只需要摁一个钮,哗啦,其他的事情就都交给了物业,您剩下的还是干干净净的马桶和房间,它们去了哪里?这个您就不必操心了,它们去了该去的地方。对,这就是现代生活,您也可以认为是后现代生活,因为,我们会在您能看到的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安装上最先进的生活设备,沙发、电视、影碟机、空调、冰箱、电脑、抽油烟机、微波炉、烤箱、榨汁机,这个机那个机,您能想到的机都会有,没准还会有机器人,他们会陪您下棋、聊天、看电视,帮您做饭、打扫房间,还可以跟您谈恋爱。对,生活就这么神奇。我们不仅提供美好的住宅环境,我们更要提供美好的生活:

“请记住,美好的一天从‘青云福邸开始!”

“这地方叫什么?”

“青云福邸。”

“给谁住?”

“给所有想过上美好生活的有缘人住。我们可以做酒店,做饭馆,做公寓,谷外来的游客喜欢咱们青云谷,也可以申请长住。”

“那我们青云谷人呢?”

“当然优先居住。绝对优先。一句话: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每一口新鲜的空气,包括我们辛苦建出的这栋楼,都是青云谷的;你们才是真正的所有者!”

美好的物质生活蓝图和最后这句贴心的许诺,让大部分青云谷人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了一点。夕阳落尽,他们从青云福邸朝着晚霞升起的地方走,回家的路上他们频频回头,看那座在黄昏的光线里继续长高的大楼,心里突然又没底了。这么大的一座楼,如果住满了谷外来客,青云谷那得多了多少陌生人?如果住的都是青云谷人,所有人都上楼了,青云谷岂不成了一个空谷!一个空荡荡的青云谷,他们无法想象。老祖宗传下来的青云谷,古往今来就是一个到处都有青云谷人的青云谷。

他们遇到了问题:惊讶于自己面临的危机和诱惑,同时惊讶于自己面对危机与诱惑时的犹疑和无措。而时光继续流逝。

他们把目光从新建的纪念碑转向青云福邸,在观望中内心里五味杂陈。他们暗暗地希望,接下来应该发生点什么,以让事态的发展替他们做出决定。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跟守护纪念碑一样,工程队为青云福邸组建了一支强大的巡逻队。夜幕刚一降临,十人一组的巡逻队伍就开始围着建筑中的楼厦绕圈子。他们全副武装,队长佩一杆猎枪,其他人扛着铁锹,抱着斧头、锤子和瓦刀,唱雄壮的歌。两个小时轮一次班。

五天下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没有意外。工程队和上头突然就明白了,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被开除的那个家伙看见的肯定是大型野生动物。他们给正守在家乡医院病房里的工人打了一个漫长的长途电话,以便有足够的时间去想象和印证他见过的那些“鬼”,分别可能是传说中的哪一种动物。挂掉电话他们很兴奋,青云山上什么动物都有,它们在这个世外桃源里继续存活。如果想象力足够辽阔,完全可以把整个青云山想象成一个壮观的野生动物园。动物们在山林中攀援和奔跑。可是,它们为什么要跑下山,像心怀鬼胎的敌人那样,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把砌好的墙推倒呢?

领导总是更聪明,他们让巡逻的队伍停下来,以隐秘的方式重新组织,埋伏在野生动物可能出现的地方。十个人被分成了四组。大楼的东南、东北和西南、西北四个角,每个角两个人蹲守,手持棍棒、铁锹和斧头。主要任务不是硬碰硬地狙击,而是巡察,一有风吹草动,每个角上的两个人就吹哨子报警,其他三处全力赶来支援。还有两个人,队长和他的助手,机动,负责四角之间的串联。他们俩胆敢走来走去,因为队长身上背着一杆猎枪。

第八天夜里,敌军来犯。只有四只动物,具体哪个纲哪个科,巡逻队员也没弄明白。他们只看清都是四条腿,站起来时更像个人,但它们的动作无比迅猛,一点都不像身形看上去那么笨重。最初是西北角的守卫看见了四只动物风驰电掣般到了附近,两个人吹起了哨子。他们手中的斧头和瓦刀根本不敢施展,只是装腔作势地远远比画着,他们希望扛着猎枪的队长上。几百年前就进入了热兵器时代,他们知道自己手中的土老帽能干什么。

队长和助手听到呼救,赶紧往西北角跑,半路突然跳出来一只大型动物,一把抓住队长的枪,只轻轻一拧,枪就变成了麻花。那只动物完全可以一巴掌把队长拍死,或者干脆一口将他的脑袋咬掉,它没这么干,只是把他抓起来扔到地上。倒是队长的助手不识相,非要在领导面前表现一下勇猛,挥起一根棍子,砸到那动物身上。这一下把人家惹火了,咆哮一声,抓住他的左胳膊一抖,那只胳膊就光荣地脱离了组织,被甩到了十米开外的一堆砖头上。如果他们的眼睛足够好,会看见那只胳膊落单之后,还在黑暗的砖头之间忠诚地挥动、挥动,好像那根棍子还握在手中。助手开始了惨叫。那动物一步跳出几丈远,与其他三只动物会合,挑一处好推的墙,一二三,哎嘿哟。一堆砖头掉下来。然后它们转身就往山上跑。月亮刚出来极细的一个弯芽,黑暗还占领着这个世界,它们的背影像盐入了水,迅速消失在无边的后半夜。

出了工伤,肯定是大事。建筑公司很是头大,他们不仅得和保险公司一起对受伤者做出合适的理赔,还要额外负担相应的补偿:半夜巡逻这一条,招工简章里没有。公司经理把方案递到范总那里,小范继续往上汇报,三天以后,连小范那么机灵的脑袋瓜都大呼神奇的意见下来了:

同意建筑公司的建议,一部分补偿费用由我们承担;

趁此机会,招募青云谷所有猎人参与巡逻,借他们的枪壮胆;

可以肯定,未来所有居住在青云谷和到此地游玩的谷外人有福了,他们将会重新在这个世界看到灭绝多年的动物,对,我们要把它们抓住,建一座动物园。

受伤的工人被送回家了,左胳膊没能接上。建筑公司非常人性化地处理了那只胳膊,把它装进盛满福尔马林溶液的透明容器里,让他带回去留作纪念。与此同时,招募广告贴满了青云谷的大街小巷:鉴于建筑工地上野生动物多有出没,且发生过恶性伤人事件,建筑公司特重金招募本地猎人参与夜间巡逻,望诸位猎人兄弟以人类的生命、财产为重,以青云谷的发展为己任,广施援手,护佑一方平安。切切。云云。

青云谷正儿八经的猎人没几个,无妨,有枪就行。招募的其实就是那杆用来壮胆的枪。不过古远峰必须请到,他是青云谷最好的猎人之一,而且年轻,身体棒,后半夜巡逻不会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据说他还画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每一种动物他打眼就知道是什么;非常好,什么动物该留,什么不该留,见第一面咱们心里就有数了,等于帮咱们动物园提前准备出了一个花名册。他们的确请到了古远峰。不是因为他们给的钱更多,也不是因为委以他巡逻总队副队长的重任,而是他们一遍一遍在古远峰面前重复一句话:谁的命都是命,谷里的,谷外的;没见过的工人丢了性命,您也会难过得吃不下饭,对吧?那么,请古先生看在生命的面子上,出山吧。他们让他出任巡逻总队的副队长,队长由建筑公司负责后勤的一名姓冷的经理担纲。冷队长随身携带整个巡逻总队最好的一把猎枪,一发子弹射出去,可以在树干上掏出碗口大的一个洞。

装备一新的巡逻队伍出发了。猎人们带枪,工人还是棍棒、刀斧,他们自知只是点缀,所以也不上心,反正老虎狮子来了猎人们会冲在前面。他们叼着烟卷,哼着小曲,间或与猎人们开着荤腥不忌的玩笑。每一回巡逻,他们都是开始时劲头十足,三五圈走下来,声音就低下去、低下去,直到整个队伍只剩下了脚步声,此刻时间基本已经过半。他们开始打瞌睡,一边走一边打着呼噜做梦。

月圆之夜,古远峰带领的一拨人踩着水一样的月光收工。结结实实睡过一觉的工人们醒过来了,因为可以回到床上更舒服地接着睡,他们显得十分兴奋,轻率地谈论这些天的巡游。什么事都没有,传说中的鬼怪和动物仿佛真是传说。没准那都是谎言,没经历过却又抱有煞有介事的怀疑精神的工人说,看看这静夜长空、皓皓明月,鬼怪断然是不敢露面的;至于听上去吓死人的动物,也许跟谷外面的世界一样,早就灭绝啦。他们回到工棚,在争论推倒墙的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动物中进入了梦乡。

因为夜太深,古远峰没有回家,留在建筑公司给他准备的临时铺位上。月光透过简易的窗户中照进来,床前的鞋子像漂在水里的两只小船。月光摇摇晃晃,鞋子也摇摇晃晃。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动物们为什么要来推墙。根据相关描述,他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山上的一群大型动物干的,包括之前撬新纪念碑上的石头,一定也是出自它们之手。问题是,它们凑什么热闹呢?青云山的猛兽不少,但极少到山下来觅食和行凶,更不可能做只有人类才会做的此种挖墙脚、拆台的事。它们没那个脑子。想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变了调的一声大喊:

“站住!”

古远峰跳下床,抓起外套和猎枪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穿衣服。离工棚不远,他看见一群人围着几只动物。他们以大楼的墙壁为直径,围出了一个对猎人来说足够安全的半圆,圆心是三只动物和一个人。那个人被一只巨大的黑色的动物捏住了脖子,月光照到他脸上,变成了灰黑色,似乎时刻都有窒息的危险。古远峰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心跳开始抢跑;他看见了那个工人的脸,也看见了那个黑色的动物的脸。多年的敌人,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了:他可攻,它无所守。这个他不知道已被儿子命名为古怪的动物,在几分钟之前凭借超出一般动物的机智,紧急抓住了一个巡逻队员当人质。它带着一只猩猩和一只猴子月夜赶来,准备在戒备薄弱的地方搞上一点小破坏。没想到猴子头一回出这種光荣的差,抑制不住地好奇,爬上脚手架荡秋千时被巡逻队发现了。领队的是冷总队长,现在他正端着猎枪指着古怪,队里其他猎人以他为中心,呈扇形分布,分别将枪口对准了古怪和它的朋友。

“放开他!”冷队长晃了晃他的枪口,再次对古怪大喊。“不想肚脐眼变成个大洞,你就给我松手!”为了证明他的决心和枪的威力,他枪口调转,对准旁边的一堆砖头,轰地开了一枪,一块砖分成几百块碎片飞起来。随后枪口再次对准古怪。“我喊一二三。”

古远峰看着古怪。古怪也看见了古远峰,心想坏菜,真是出门撞见鬼,不是冤家不聚头。

“一,二,三——”

古远峰三两步冲到总队长身边,枪口对准了他,“请深呼吸。”

总队长扭过头,眉毛挑到了脑门上,两眼睁得大如土豆。他的表情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疑惑。“你确定你不是在梦游?”他说。

“放下枪。”古远峰重复了一遍,“让它走。”

古远峰的声音不大,很多人都没听见,他们完全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但他们看见总队长放下了枪。唯一在瞬间搞明白的是古怪,它感到了作为对手的尊严。在冷队长放下枪后,古怪及时地对猩猩和猴子两个朋友发出信号:战略转移。古怪挟持着人质,和猩猩、猴子一起往半圆的边缘移动,因为总队长被枪指着脑袋,队员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三个动物挤出了一条路。出了包围圈,古怪用下巴指示猩猩和猴子赶快走,它快不起来,手底下有人。猩猩和猴子各发出一声怪叫,跳着脚往青云山的方向跑,很快消失在月夜里。古怪带着那个工人,一步步退着往后撤。

“放下枪,让它走。”总队长对他的队员说。等队员们的枪都放下,他对古远峰说,“都这样了,你还举着,累不累啊?”

古远峰想,是啊,都这样了,肯定没啥问题了。他对着古怪挑了挑枪口,示意古怪快跑,然后把枪放下来。古怪松开人质,撒开腿就往前炮,但刚跑了十几米,枪响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总队长开的枪。他从古远峰手里抢过了猎枪。也许他只是想对着古怪的背影发泄一下愤怒,因为凭他的枪法,击中移动中的目标他还真没有这个自信,但那一枪的确打中了古怪的左腿。等古怪从地上爬起来,一只大手掌抱着受伤的腿没跑上几步,一张大网从身后追上来,兜头罩了下来。

冷队长表扬了撒网的队员,这个反应速度完全可以当上副队长。然后他对古远峰说:“古队长,你想多了。我哪舍得把它给毙了呢?上头还等着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全活捉了,建一个他妈的漂亮的动物园呢。”他对着古远峰的枪口吹两口气,使劲儿闻了闻飘散在空气里的火药味,“你提前暴露啦,我的谷副队长。今夜就巡到这里了,都散了吧。”

古远峰的副队长被拿掉了,他扛着猎枪回到了家。职务他当然不会当回事,他操心的是,解职了他更帮不了古怪和其他动物了。听到古怪被捉的消息,古里反应比他还激烈,哭着喊着要去搭救。他让古远峰跟他一起,扛着枪把古怪救出来。古远峰没明白,古怪?古怪是谁?

“古怪就是古怪,”古里说,“那个熊猩啊,我最好的朋友。”

古远峰老婆也糊涂了,“它一只猛兽,怎么就成你朋友了?”

“我们天天一起玩啊。我们要说好多好多的话。”

古远峰两口子摸儿子的脑门,清醒时谁会说这种胡话?单一起玩就够吓人了,还说话,简直荒唐。古远峰呵呵笑,问:“那它都跟你說了啥?”

古里掰着手指头数,都说了什么什么。他把古怪与古远峰多年来的相持对峙复述了一遍,古怪告诉他的。古远峰知道真遇到稀奇事了;很多细节他自己都忘了。

“别动,咱们先把头绪给理清楚。你跟那个,古怪,用什么语言?说人话?”古远峰别扭地说着古怪的名字,“我怎么觉得像多了个儿子。”

古里妈妈连连摆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啊。”

古里已经拿着一沓纸过来了。他把古远峰的素描画按顺序摊开在地板上,历数古怪的表情变化,模仿着古怪的口型,发出了不同的声音。然后把这些声音翻译成人类的语言转述给爸妈听,“爸爸,那个时候,古怪是这个意思吗?”

古远峰根据画上标出的日期回头想,竟一一都对应上了。儿子的聪慧让他惊讶,真有这种事!好吧,也不是所有传说都不可信。但是他们全家捆在一块也没办法将古怪救出来。他离开巡逻队时,古怪还被困在网子里,越挣扎束缚得越结实;据说现在正在赶制一个钢铁笼子,专门用来关古怪。不管在网子里还是在笼子里,肯定都有人在把守。但古里不管,非要古远峰跟着他一起去解救古怪,解救不出来,见一面也是好的。古远峰被折腾得没办法,答应吃了午饭就去。

果然高效,钢铁笼子已经造好了。小臂粗的钢筋一根根焊接在一起,成了一个方正的露天牢笼。不仅歇班的工人,很多青云谷人也在围观。建筑公司接上头指示,该动物系大型猛兽,围观者务必在十米之外的安全距离观赏。的确也不能靠得太近,古里和爸爸赶到时,古怪正在笼子里发威,它把铁栅栏砸得咣咣直响,响声震耳欲聋,幸亏笼子制造者有先见之明,选用了粗大的钢筋,细一细也被古怪拧弯了。它在咆哮,浑身的黑毛像钢针一样炸开来。古里从围观者腰腿的树林里挤到最前沿,被看守的人和一条警戒线挡住了。

“古怪!古怪!”他用古怪的语言对着笼子喊。

他已经把嗓门放到最大,还是淹没在了围观人群的喧嚣里。此刻古怪愤怒的身体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根本看不见他。他发出的怪声倒是引起了身边人的笑声:这孩子,学得有模有样的。

古里又扯看守的衣襟,“叔叔,让我进去吧,我要跟它说说话。”

这回连看守都笑了。“小朋友,这可不是你每天晚上抱着睡觉的大玩具哈。”

“我知道,”古里说,“我们是好朋友。”

看守不笑了,把他往后推,“别跟着添乱。这谁家的孩子?带走带走!”

古远峰终于挤到前面来,“抱歉,是我儿子,给您添麻烦了。”

看守认出了古远峰,“这不是古、副、总、队、长嘛!”他把每个字推得远远的,掩不住的阴阳怪气就出来了。他当然知道古远峰昨天夜里对着总队长举起了枪,他也知道古远峰现在只是个青云谷的猎人,跟副总队长和巡逻队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见笑见笑,”古远峰拉着儿子要往回挤。

正好古怪转过了身,古里摇晃爸爸的手,跳着脚叫:“爸爸,古怪腿伤了!古怪,古怪,你看见我了吗?”

古怪只是转身,愤怒让它对人群翻起了巨大的白眼。它没看见古里。

“先出去。”古远峰把古里抱起来,“爸爸跟你一起想办法。”

挤到圈外,古里不愿意离开,他们就在远离人群的一堆高高的石头上坐下来,从那里刚好可以越过众人的头顶看见古怪。古怪还在愤怒、咆哮,从这个方向转到那个方向。

“爸爸,我们要把古怪救出来。”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把它救出来,而是治疗它的枪伤。”古远峰说,“它一用力,伤口就流血。这个温度,两天不治就会感染溃烂。”

他们头顶上天高云淡,花草枝叶的芬芳弥漫整个青云谷。因为一直生活在谷里,他们完全想象不出外面世界的雾霾和污染是什么样子。外面来的游客说,他们家乡的空气中充满各种奇怪的味道,早上醒来吸进的第一口空气就会让孩子们咳嗽不止。一年有三百天看不见太阳,能看见太阳的时候,多半又是阴天。厚厚的霾层像灰色的床垫悬浮在太阳和大地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进到谷里,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一大早起床,坐到青云桥上看太阳升起。不是看日出,而是看太阳出来后,如何一点点穿透飘荡在谷中的浓重雾气,看太阳如何一点点蒸发掉白雾的水汽,看太阳如何一点点还给人间一个清澈透亮的白天。雾气消散之后,树变绿,草变青,河水更加清澈,看不见的鸟儿叫声也越发清亮,然后,青云谷人从容地从家里出来,做一天要做的事。他们觉得,青云谷人简直就是生活在童话的世界里。

但这样的好天气对古怪的伤口是个坏消息。古里看见蚊虫和苍蝇从他们身边飞过,排着一条细长弯曲的队伍,像他们的目光一样,越过围观人群的头顶,直奔关着古怪的铁笼子。

“他们为什么不给古怪疗伤?”

“谁敢?看你的古怪那个劲儿,谁靠近都会被一巴掌扇死。”

“那怎么办,爸爸?”

“等人散尽了再说。”古远峰让儿子别着急,在原地别乱跑,“我看能不能给它弄点水喝。”

古远峰在附近转了一圈,捡了两个谷外游客随手乱丢的矿泉水瓶子,到附近的井里灌满水,拧上盖子。他在人群后头选了隐蔽的位置,以猎人的精准枪法,两瓶水各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进笼子里。待大家四处寻找送水的人时,古远峰已经和儿子坐到了一起。他们看见古怪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下一瓶。喝完了抹抹嘴,火气似乎小了点,也可能折腾了大半天的确累了,倚着铁栅栏坐下来;为了免受苍蝇的叮咬,它把手捂在了伤口上。

古怪安静地坐在那里,围观者的兴趣就小了。太阳缓慢西移,铁笼子和古怪的影子也变换着位置,他们听见古怪发出了响亮的呼噜声。它竟然睡着了。人群开始逐渐散去,古远峰也忍不住要打瞌睡;只有古里两眼瞪得溜圆,精神头和早上起来时一样好。最后只剩下两个看守,古远峰领着儿子走过去。

“又是你,”先前阻止他们的看守说,“古副队长,这个大家伙跟你们家是亲戚吗?”

“算是吧。”古远峰说。

“就是!”古里叫道。

这一声惊醒了古怪,睡着了它也辨得出古里的声音。它在笼子里睁开眼,嗷嗷地叫起来,一扭头看见古里和古远峰,叫得更响了。站起来的时候因为左腿上的伤口,差点摔倒,抓住铁栅栏才站直了身子。它激动的表情看守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親戚哈。”看守说,“那又怎样呢。”

“我儿子想跟它说说话。”

“我真的是要跟它说话。我能说它说的话,不信你听——”古里对着看守哇啦哇啦说起来。那完全是野兽的叫声,听得看守寒毛都竖了起来,不得不转过身,看古怪是不是打开了笼子向他扑过来。看守还是不信,完全没逻辑嘛。

“让它转个身,”古远峰说。

古里对古怪说:“古怪,你转个身。”

古怪转了个身。

“让它拍两下铁栅栏。”

古怪拍了两下铁栅栏,叫了一串子。两个看守都傻了,另一个说:“你真懂?刚才它说啥了?”

“它说,关了这么久,总得给点吃的吧。”

“问它想吃啥。”

古里问过古怪,说:“就吃你们中午吃的大鸡腿。来上三五十只,放盐可以,别放辣。”

前一个看守还是不放心,“我怎么知道你们中午是不是看见我们吃盒饭了。问问它,捆在网子里舒服,还是待在笼子里舒服。”

古里翻译过去,古怪啊啊啊地愤怒地说了半天。

“说啥了?”看守得意地问。

“你怎么这么坏?”古里说,“关进笼子里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用棍子打它?打了十二棍!”

看守彻底信了。“嘿,还记仇呢,不就几棍子嘛。这么大的块头,来几棍松松骨,还帮它锻炼身体了呢。”

古里转述过去,古怪回道:“个熊日的,老子出来了,一定加倍还给他,把他娘的锻炼得散了架!”

这话古里没翻译过来。但古怪的表情看守看出来不对,问它说了啥,古里说,它说看来人类里好人又多了一个。

“那现在我可以靠近它吗?”

“不行!”看守说,“上头说,谁也不能靠近。”

“一个孩子也不行?”古远峰说。

“得请示以后才能答复你们。”

“送食物给它吃总可以吧?”

“也得请示以后才能答复你们。”

到晚上,古远峰和老婆拎着三十个红烧的鸡腿,陪着儿子来到笼子前。还是被拒在十米之外,看守和警戒线拦着。换了两个看守,口径一致:上头还没有答复。

“你们喂它吃的了吗?”古里妈妈问。

“还没看到。”看守说,“我们俩只负责看守。”

围观者少了很多。青云谷就那么大,所有人基本都是邻居,古远峰也不再避讳,把三十个鸡腿分两份,十五个扎成一只小口袋,躲到人群后头,像下午扔水一样,抡圆了胳膊甩过去。不偏不倚,穿过铁栅栏落到古怪脚边。他要扔第二只口袋时,一个看守跑过来制止了他。先前的那十五个鸡腿扔了就扔了,他们也不敢靠近把口袋夺回来;现在这十五只不能再扔,非常抱歉,我们也不忍心它挨饿,但务请理解,上头的命令必须执行。“就当给兄弟一个活路,”看守说,“扔过去的那些我们也得受罚,罚我们看守不力。”

“好吧,”古远峰说,坚持扔下去似乎有点不太近人情了。“我们继续等答复。”

古怪撕开口袋,一口一个鸡腿,十五个吃完了,咂吧着嘴,更加惆怅了。刚刚垫了个肚子就没了。它喜欢这个味儿,原来红烧鸡腿稍稍有点辣味道更佳。古里妈妈的手艺真不错,在古远峰父子一再叮嘱不能辣的提醒下,还是坚持放了两个朝天椒。放对了,这叫艺高人胆大。他们一家一直在十米开外陪着古怪,陪到所有观众都离开,陪到看守站着也忍不住打瞌睡,后来古里坐在爸爸妈妈的怀里也睡着了。露水从天上落下来,雾气从大地上升起,古怪疲惫地靠着铁栅栏坐着,在月光下对古远峰一家摆摆手,让他们回去。古远峰才背起熟睡的儿子往家走。

第二天答复依然没有下来。古远峰父子刚到铁笼子附件,就被专人请到一边,以免一不留神又把吃的喝的扔进笼子里。现场也有了新变化,古怪的笼子旁边多了个笼子,关着古远峰前天晚上看到的那只猴子。后半夜它来踩点,看看古怪到底怎么样了,刚一接近笼子,一群人从砖头后面冲出来。这一次他们手里拿的不是猎枪,而是一张张辽阔的大网。他们蓄谋已久,单等着什么动物主动送上门来。毫无疑问,一定会有各种动物陆续赶来,一部分为了救出古怪,一部分继续对在建的大楼搞破坏。他们料到事情会沿着这个方向往前走,甚至在抓到古怪之后,一口气连做出五个大小不一的铁笼子。猴子待的就是小号的笼子,现在它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叫唤。猴子的语言古里似曾相识,但真让他说清楚它到底说了啥,古里只能摇头。他后悔没有跟古怪把其他动物的语言也学会了。

古怪的精神明显不济,一天的风吹日晒和两个夜晚的瞌睡,它瘦了一大圈。它还饿着。不是没给它食物,而是它绝食,它把用长杆子挑给它的食物和水原封不动地扔出来。两个看守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我儿子劝劝它可以吗?”古远峰问。

“不行。”接待他们的人说,“头儿说了,不是绝食么?那就让它饿着,有它找我们要吃要喝的时候。”

古远峰一家被隔离在别处,只在人群散尽的时候才可以远远地看见古怪。到傍晚,古怪已经蔫了,硕大的脑袋垂在胸前。饿几顿问题不大,这么好的大太阳,一直不喝水才是大事。在远处,他们还能看见苍蝇成群地围着古怪和它的铁笼子飞舞;据靠近过警戒线的围观者说,隔着十米也隐隐闻到了腐肉的氣息,古怪的伤势在持续恶化。

“你们就没想过给它处理一下伤口?”

“食都绝了,还处理啥伤口?就算给处理,谁敢进去?”

“我啊。”古里说。

“一边嘬奶嘴去。大人说话小孩别添乱,”接待人员一把推开他。“跟您兜个底,跟我这儿耗着也没用。咱们都得听上头的。上头不发话,我也使不上劲儿。上头如果有消息了,我一个字不落地执行,绝对不会为难你们一个指头,所以,你们也别为难我。混口饭吃不容易。”

只能等着了。

第二天再去,古怪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据说刚刚发过火,把铁栅栏和笼子上的大铁锁擂得山响。擂也瞎擂,白白耗自己气力而已,看守就蹲在一边看它自己折腾自己。等它砸不动了,看守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茶杯,美美地喝了几口早上刚泡的青云茶。该茶顾名思义,产自青云山上,虽然是本地土茶,但雾气、水分、矿物质各项指标都不输给谷外的四大名茶、八大名茶;最关键的是,青云山上伸出舌头都能尝到清冽透明的甜味的空气,是谷外的任何一种茶都呼吸不到的。看守对着古怪举举杯子,说:“好茶!”又对着左边笼子里的猴子举举杯子,说:“好茶!”然后侧身转到古怪的右边,那个笼子里,是正在咆哮的第三只动物,曾一起被巡逻队包围过的大猩猩。昨天夜里,仗义的猩猩只身前来。尽管它带来的花岗岩石头尖利无比,还是没能砸开锁住古怪和猴子的铁锁。它在石头和铁锁碰撞溅起的火星子里被巡逻队再次包围了。这一回,它的运气没那么好。他们动用刀枪斧头和棍棒,直接把它赶进了第三只铁笼子里。看守对着怒火正旺的猩猩也举起茶杯,说:“好茶!”

古怪为左右两边朋友的遭遇发火,但发过火只能让它更虚弱。它早就闻到了自己左腿上散发出来的臭味。炎症正在经由伤口上下蔓延,它觉得有点晕,感到身上发烫,甚至闻到了皮毛被烧焦的味道。早上它把食物和水扔到笼子外,猩猩和猴子都劝它,一定要保重身体,因为死了白死;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山上的兄弟们正在筹划如何来救它们。猩猩说,它应该跟其他动物谋划好了一起来的,以便一举成功,把它和猴子救出去,但它解救兄弟心切,一天都不愿拖延,提前下山了,没想到着了人类的道儿。

猩猩说:“为了即将到来的解救我们的兄弟,你要好好活下去!”

猴子说:“为了即将到来的解救我们的兄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就是为了兄弟们,我才不能让自己活下去。”古怪疲惫地摆摆手,“我已经害了你们俩,不能再害别的兄弟了。”

猩猩说:“你想多了。总会找到办法的。”

“没有办法,”古怪用胳膊肘撞击着铁栅栏和铁锁,“人类的这个东西超出了我们的能力。”

猴子说:“不就点破铜烂铁嘛。”

“变成了工具的破铜烂铁就不再是破铜烂铁了,”古怪说。“我们只能靠身体,他们却能通过智慧,把破铜烂铁变成身体的延伸,变成他们的另外一个个身体。有些智慧很好,有些智慧却很邪恶;侵占我们的家园,造出这些关押我们的铁笼子,他们是带着邪恶的智慧来到青云谷的。”

猩猩找不到更好的劝慰理由,只能说:“那总得活下去啊,万一能出去呢。”

猴子说:“他们要想让我们死,咱们仨早就没命了,是吧?所以,两位哥哥,我们肯定能活得下去。”

“在这里被展览?”古怪说,“我宁愿去死。就怕他们不让我们死。”

猩猩和猴子也纳闷:“对啊,为什么呢?”

“展览。他们把我们存在这里展览!”

它们的确在被展览,但围观的人越来越少。准确地说,是围观的青云谷的人越来越少,而谷外的人越来越多。外面的游客进到谷里,过去只是享受这里的自然环境和景观,现在多了几项参观游乐项目:一是青云洞。外面的世界通往谷内的青云洞,在有了基本的照明之后,负责这个项目的胖总管请人重新设计了照明系统,主要是增加了各种彩灯、霓虹灯,根据洞内的幽曲和岩溶地貌,把各种石笋、钟乳石打上五彩的灯光,整个青云洞就是一个如梦似幻的神秘宫殿,单这一个景观就吸引了很多谷外的游人。二是在建的新青云口纪念碑。既然东北角的大楼已经被谷里人密切关注到了,那就不玩花招了,这些天新纪念碑工程进展神速,再有几天主体工程就竣工了。一百五十米的高大巍峨的纪念碑,在一个古朴的山谷里无论如何也是一个景观,它目前的确也是整个青云谷的地标,一个制高点。还有就是局部的墙壁被推倒过几次的青云福邸,推倒本身已然是个传奇,那么为什么不索性放开来,借这个传奇让它更加传奇呢?所以,热烈欢迎朋友们参观指导。最后一个,当然也是最重要的景点,动物展览。

这世上竟还有野兽,听说谷外的世界沸腾了。他们有做得极为逼真的机器人和机器兽,但再逼真也不是真的,那些机器兽说的话他们都能听懂。在设计语言时,机器动物的程序里装进去的是人说的话。现在,世界上发现了活生生的猛兽,能说一口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这话一定要听,这些动物一定得见。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来了,怀旧的老人来了,满心好奇的孩子也来了,青云口每天穿梭着往来的船只。

他们来看古怪和它的朋友,猩猩与猴子。但是古怪明显不在状态。很多游客都在问看守,那个一动不动的大黑家伙是不是假的?要是个模型,那做得真是栩栩如生啊。这样,又熬过了一天,天黑透了,古里和爸爸妈妈才远远地跟古怪挥手告别。古怪倚着铁栅栏坐着,脖子像被谁扭断了,挂在胸前。它什么都没看见。

一大早古里还没醒来,巡逻队的冷队长红着眼敲开了他们家的门。

“登门求贤来了,”总队长说,对古远峰抱了抱拳。“范总命我来邀请古副队长和令郎去商讨件大事。”

“这里没有什么副队长。阁下走错门了。”

“嗨,远峰兄,人在江湖,公事归公事,不能伤了兄弟的和气。”

古远峰笑笑,懒得跟他耍嘴皮子。“说吧。”

“昨晚又抓到了几只动物。要说动物就是他娘的蠢,来了两个一个都没回去,心里就没个鸟数,还前仆后继地往这儿跑。一头熊,一只小豹子,一只狐狸,竟然还有一只猫头鹰!幸亏来得少,多了笼子都不够用。还得委屈那只狐狸,跟猫头鹰同居在一个笼子里。不过问题不大,反正大白天這两货都爱眯着眼。”

“说正事。”

“我就知道古副队长是个热心人,”总队长说,挨着茶几在椅子上坐下来,“你看,比我还着急。对了,嫂子,能给杯茶喝吗?一夜没消停。好容易躺到床上,后脑勺还没来得及碰到枕头,范总电话来了,让我来请古兄和令郎。连口水都没工夫喝。嫂子,沏浓点啊,就靠它提神了。”

“说正事。”

“关于你那头熊还是猩猩的。你知道的,别人弄不了。”

“我儿子叫它古怪。”

“古怪?这名字是挺古怪的。”冷队长念叨着,“咦,古里——古怪,不会是老兄的私生子吧?开个玩笑哈,你身上哪有那么多毛。是吧?”

“它怎么了?”

“还是绝食。伤口再不治,小命可能就没了。”

“同意给它治了?”

“古兄,别这么看着我,跟我没关系啊。我可一直都是个生态环保主义者,过去、现在、将来,都是。跟你说实话,它难受,我心里更难受。你懂的。但谁让咱们说话不管用呢。不过还好,英明的范总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治好。不惜一切代价!你跟它熟嘛。听说令郎还能跟它聊天?能说兽语,令郎天才啊。”

“什么时候去?”

“这就走。现在,立刻,马上。嫂子,茶沏好了没有?”

古远峰去叫谷里起床。听说能见到古怪,古里立马从被窝里跳出来。他们没吃早饭;古里刷牙洗脸都免了,拽着爸爸就往外走。古里妈妈把沏好的茶倒进可密封的杯子里,让客人带走。

一路上冷队长把古怪的状况描述得很恐怖,眼看再不如何就如何了。就算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见到古怪,古远峰和古里的心都悬起来了。如果谁告诉他们,靠着钢铁栅栏坐着纹丝不动的那头野兽已经死了,他们都未必会怀疑。清早无风,古怪身上的每一根毛都不动。一大早苍蝇就成群结队地叮上来,古怪对此毫无反应。笼子外面是变质的食物,一只铁盆子里横七竖八摆满鸡腿。腐肉和馊掉的食物的气味混在一起,有种浓郁、怪异的恶心味儿。冷队长捏着鼻子站在笼子五米之外,他很抱歉,不能开门让古里进去,因为是猛兽,万一它出来了呢?

“它都这样了,怎么出来?”古里哭了。

“可不能这么说。野兽呢,谁知道它会不会猛地来那么一下子。”冷队长说,“人死了还会回光返照,没准还有诈尸的呢,抽冷子就硬邦邦地坐起来了。对吧,远峰兄?”

“不能进不能出,下雨了怎么办?”古远峰问。

“正商量给笼子装上轮子,焊工都到位了。推着走。”

古里已经蹲到古怪身边,隔着笼子喊它的名字了。古远峰还是有些担心,跟在儿子旁边,只要古怪稍有不良举动,他抓起儿子就躲。

喊到第三声,古怪才吧嗒着嘴睁开眼,说:“古里在叫我吗?”

“我在这儿呢!”

古怪转过脸,因为很长时间保持着一个表情,脸上的肌肉都硬了,笑了好几次才挤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笑。“我觉得这一觉睡了十年。”

“你得吃东西了。你还得治伤口!”古里挥手赶着化脓的伤口上密密麻麻的苍蝇,“这是我爸爸,你们认识的。”

古怪想把脑袋拧过来,古远峰赶快往前走一步,进了古怪的视野里。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古怪咕噜了一句话。

“它说什么?”古远峰问儿子。

“古怪说,头一次见你手里没枪。”

古远峰说:“对不起,过去枪口指错方向了。”

总队长说:“啥意思,那该指向人?”

“你说对了,”古远峰说。“指向人,错的可能性更小。”

“行啦行啦,”冷队长谨慎地向笼子前走了两步。“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咱哥俩到一边抽烟去,让他们小哥俩聊。你在这里还得麻烦咱侄子翻译,纯属添乱。我看出来了,小家伙能成事。有戏。”

古远峰觉得威胁也不大,要有问题,在他不知情的那些天里早就有问题了。他跟儿子说:“要我去准备点什么吗?”

古里说:“药和吃的。”

古远峰和冷总队长走到一边抽烟,嘱咐一个看守去准备吃的东西和最好的金创药。抽烟的时候瞎聊,还不忘一只眼睛盯着古里和古怪,他从看守那里借来一杆枪,以防有什么不测。

“还不放心?”冷队长嘲讽地笑。

“那可是我亲儿子。”古远峰随口调侃。

他们听不清古里和古怪在说什么,听见了也不懂。就看见古里急得指手画脚,发出一串串奇怪的声音,古怪最多的动作就是用手缓慢地抓脑袋,一遍遍地抓,像个犯错误的孩子在挨训。后来他们看见古里握住了古怪毛乎乎的大黑手又拍又打。冷队长连连甩手,哎呀呀,多脏啊,那大爪子又抓屎又抓尿的,你儿子可真实在。

古远峰说:“随他去。”

大半个小时过去,食物和药拿来了。古里也站起身,过来端食物。食堂的师傅考虑得过于周到,古怪好一阵子没进水米了,胃功能需要慢慢恢复,做的都是好消化的食物,幸亏还有十来只鸡腿。古里说,这会儿你给古怪块石头,它也消化得了。古里不知道怎么样涂药,让古远峰帮忙,古远峰只能硬着头皮上。古里让他放心,古怪不会伤害他的。古怪汤汤水水地把一堆食物吃完了,药也上好了。这药是暂时消炎的,子弹的残片还在腿上,这得专业的大夫用刀子来取。冷队长答应待会儿就去找大夫。古怪也同意接受治疗。日上三竿,谷里的人和外地的游客慢慢围拢上来。爷儿俩收拾完了,肚子也咕咕地叫,古远峰不愿被围观,领着古里要先撤。冷队长拦住他,还没见范总呢。

好吧,看一看此人的诚意也好。范总抱着电话坐在办公桌前,领带斜吊在脖子上,一脑门的汗,对着电话一直“嗯嗯是是”,间或从旁边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灰色的纸巾擦汗。旁边已经积了一堆用过的纸巾。揉成团的纸巾旁边是早点,看样子也没吃上几口,只顾着对着电话一茬一茬流汗了。两茬汗之后,电话才挂掉,小范长出了一口气。

“坐,”小范说,转过老板椅对着古远峰和冷队长,现在他可以把两条胖腿伸直了。“不容易啊。”

古远峰说:“我们都尽力。”

“嗯,你都看见了,”小范从旁边抓了点东西塞进嘴里,“那我就直说了:那大家伙一定得让它好好的。务必!要不我交代不了。”

“范总,您——”冷队长指指自己的嘴,“吃的是紙。”

小范嘴巴停住,刚刚他已经咽下了一半。“没事,这玩意儿竹子做的。”那是名为“熊猫宝贝”的纸巾,“熊猫没了。咱们环保的东西不多了。”小范继续嚼下去,“刚说到哪了?对,一定要让它好好的。古先生,这也是咱们环保的使命。拜托了!”

回家路上,古远峰问儿子:“你都跟古怪说了啥?”

“我就说,死古怪,你不能死,”儿子云淡风轻地说,“你还没数到一百六呢,猴子和猫头鹰的话我也没听懂。”

当然不可能只说这些。但儿子不愿意说,古远峰就没再问。他们的友谊让他自己处理。

新的青云口纪念碑建成了。高大巍峨,远看气派,近看更气派。三十米高的基座,一块块花岗岩精心地垒起来;一百二十米高的大理石碑面,乳白中泛出微微的淡黄,闪亮但不刺眼,有种雍容亲和的气质。碑的正面只有“青云口”三个大字和从旧碑上原样复制的青云口图案,像一个蛇头似的不规则图案。因青云谷众老的坚持,图案和字迹没有鎏金,都是黑颜色,以示庄严正大。字由古瘦山手书的楷字,亦有魏碑风范。碑面小楷“入青云口记”,古瘦山撰并书,记述了当年先祖为避祸出走,如何辗转流徙,最终寻得一处山口,进到谷内,从此太平祥和,绵延至今。那山口即是青云口,入青云口也成了青云谷人繁衍史上大事中的大事;为此,多年来,青云谷人除了传统节日,每年会在传说中先祖进入青云谷的那一天举谷狂欢,那一天被称作“入口节”。

落成之日,小范陪同丰总亲自出席了落成典礼。他们做得相当现代,在同时建成的纪念碑广场上动用了最现代的声光电科技,完全把青云谷人看傻了。激光投影,最先进的音响设备,一台长达两个小时的露天文艺演出。在这场演出里,上百个演员从盘古开天地一直演到当下,声势浩大,阵容磅礴,据说邀请了外面世界最火的一群演艺界明星。鸿蒙初辟以来的历史,青云谷人大致都看得明白,但到眼前的外面世界的历史,他们看着有点糊涂,那是完全不同于青云谷的一个新奇的世界。丰富五彩的物质生活,便捷高效的现代交通工具,五花八门的娱乐设施和活动,还有他们扮演的外国人——哎呀,世界上竟然有人长成那个样子。他们说不出那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反正怪得很。外国人的语言跟山上的兽语和天上的鸟语一样,听不懂。突然,光鲜现代的生活头顶出现了乌云,再细看,似乎又不是暴雨将至时的黑云翻墨,而是他们说的雾霾,颗粒状雾霾和纤维化雾霾。然后大地萧条、生灵绝灭,只剩下繁华的都市面临喧嚣、暴戾和混乱,一百多名演员同时在舞台上伸长脖子翘首东望——下一个场景在液晶大屏幕上出现,青云谷人自豪地鼓起掌:屏幕上展示的是青云谷风光,山水静美,人文祥和。风光片之后,一个擎天巨柱一样的东西披着红绸子出现在屏幕上,大家惊叫起来:青云口纪念碑。

没错,正是他们面前的青云口纪念碑。跟屏幕上一模一样,纪念碑披着红绸子雄伟地矗立在天地之间。所有人都仰起脸去看,一百五十米却仿佛高耸入云,见不到顶端。这个世界最后的净土,绝世唯一的桃花源。丰总、小范邀请古瘦山和青云谷德高望重的先生们一起走到新碑前,每人抓住红绸子的一个边角。典礼的司仪对着麦克风喊:

“揭幕——”

众人一齐用力,青云谷人见过的最大的一匹红绸子从碑顶缓缓滑落下来。一路波光闪耀,红色的火焰映红了整个青云谷。他们再次喊叫起来。

古瘦山和青云谷的老人们泪流满面。他们复杂的内心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青云谷的确从来没有如此富丽风光,青云谷也从来没有如此疑窦丛生、犹豫不决。

也是这个原因,两天之后,广场上的设备、炮仗的遗迹、各种垃圾收拾干净,青云谷人自己搞了一场朴素简约的祭碑仪式。一条长几权做香案,供奉瓜果梨桃,一尊青铜香炉置于案中,古瘦山率众人长跪碑下,三拜之后继续长跪,直跪到老人们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才起身。然后各自沉默着散去。

古远峰没去。父亲希望他能站在青云谷的孝子贤孙队伍里,古远峰摆摆手。简单的迎拒没有意义,青云口不是一扇门,说关上就能关上,纠结更没有意义,重要的是行动起来,各尽所能。在他看来,跟古里一起去给古怪疗伤,比在纪念碑前三叩九拜重要得多。

范总请了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但医生胆小,无论古里怎么跟他保证绝对安全,他都不敢。别说给一个多少年没见过的猛兽动手术,就是面对面站在跟前,他都得吓晕过去。万一它隔着铁栅栏抓住我脖子那么一扭,嘎嘣一声,死得岂不冤大了?除非把它一棍子给敲昏了。这当然不行,范总、古远峰父子和古怪都不能答应。最后,医生勉强同意在现场,但要在古怪无论怎么挥舞大手臂都够不着的地方,指挥别人帮他来做这个手术。这人选显然古远峰最合适。有古里在,安全有保证;古远峰又是猎人,跌打损伤的基本处理都干过,这一次不过是刀子下得深一点,镟掉的坏肉多一些。

铁笼子不允许打开,只能隔着铁栅栏手伸进去操作。医生坐在一把两米多高的椅子上,整个人凌驾于笼子之上,安全,视野也开阔。古里在旁边,古远峰也有点心虚。安全只是理论上的,动物跟人不一样,疼过头了失去理智完全有可能。他捏着手术刀的右手还是有点抖。古里给了古怪一根甘蔗,疼了可以咬。他握着古怪的一只大黑手,以此提醒它不能丧失心智。

手术现场吸引了很多观众。当地人和游客风闻一个外行要给野兽做手术,能来的都来了,一个个伸长脖子,其实刀下的动作他们都看不清。没打麻药,古怪要求的。它不懂麻药是个什么东西,听古里说可以让它感觉不到疼痛,更不愿意。它要时刻保持对身体的最真实和最新鲜的感觉。“身体是我们的一切。”它说。

整个手术过程古怪一声没吭。缓解疼痛的方式有四种:1.古远峰切下它的腐肉和刮掉骨头上的烂掉的肉时,它的整个身体会冷不丁地哆嗦几下,哆嗦的时候浑身的毛全乍起来,一根根硬得像钢针;2.咬甘蔗,手术结束,一根甘蔗全变成渣了,像认真嚼过的一样;3.一身大汗,像从水里爬到笼子里似的;4.握着古里的那只手尽管一直克制着不敢用力,差不多也要把古里的小骨头攥碎了。

古里疼得咬紧牙,下嘴唇都咬破了,也流了一身汗。另外一个一身汗的是古远峰,手术过半他才稍微放松下来,但最后部分地方需要缝合,穿针引线又让他重新流了一茬汗。古怪的皮实在太厚,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针线穿透过去。第四个一身汗的人是医生,他着急。他觉得古远峰实在太笨了,经常不得要领,一个简单的小手术让他做了一个半小时,要是他,三下五除二,半小时肯定搞定。他着急,又使不上劲儿,捏着拳头,吼着嗓门指挥古远峰,急出了一身汗。手术结束,他从高高的椅子上下来,说:

“他娘的,早知道这家伙这么乖,这手术我就亲自做了。白白错过了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

古怪躺倒在笼子里。手术让它元气大伤。现场的观众一片掌声。为防止雾气和雨水打湿古怪伤口,看守员用一丈长的钢叉子把笼子推到凉棚底下。他们给动物们临时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参观结束之后,全推到一起,集中起来也便于看护和管理。

陆续还有动物过来,要营救它们被捕捉的亲人和朋友,除了个别的逃掉外,都被抓进了笼子里。建筑公司已经不再负责管理和诱捕动物,新成立了一个部门,叫“青云谷动物管理中心”,冷队长被借调过来,成了冷主任。冷主任深得范总信任,大刀阔斧,全方位经营起“动物管理中心”。新官上任,他的三把火让范总十分满意,上报给丰总,丰总也表示了满意,批示:好好干,小冷你有前途。小冷不小,但工作起来像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诱捕动物是题中应有之义。他的三把火是另外三条:组织焊工制造更多笼子,各种大小和型号的,早晚用得着;招募当地猎人上山捕猎,什么动物都可以,只要是活的,抓到了就有奖赏;参观动物开始收费,门票用于支付招募猎人的赏金,基本可以做到收支平衡。三条都行之有效,立竿见影。一时间,穿行在青云谷的人,嘴上挂着的都是“动物管理中心”。冷主任唯一一次受阻来自古远峰,他再次登门,隆重邀请古远峰出任管理中心副主任,被严词拒绝;请古远峰加盟招募的猎人队伍,许以重金,也被拒了。

“好吧,”他对古远峰说,“不合作也无妨,但别拆兄弟的台啊。”

“我眼里,没有拆不拆台的事,只有该不该做的事。”

冷主任把上次带走的杯子放到茶几上,说:“嫂子,谢谢你的茶。欢迎去中心做客啊,记得带上远峰兄。”

他出了门,古里说:“以后咱们家的水一滴也不给这个人喝!”

尽管古远峰父子冷眼旁观,動物管理中心还是热热闹闹地搞起来了。赏金的确可观,猎人们扛不住。上山的人多了,捕获的动物就多了,参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中心的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回过头,猎人的赏金也跟着往上跑,上山的劲儿头就更大了。重赏之下,胆子都肥了,没打过猎的人也纷纷扛起了枪。他们的理由貌似十分充分:又不是帮助外面的人来谷里图财害命,不过是抓几只动物玩玩;青云山别的没有,飞禽走兽总不愁的。

眼见动物越抓越多,古远峰有点上火,倒是古里镇定,爸爸别急,慢慢来。他说慢慢来时,每天出入动物管理中心。冷主任特批的;他一天不去,古怪就一天不吃不喝不治疗。看守兼饲养员提醒主任,一个外人整天往中心跑,会不会不安全?他说的是那些动物安全。冷主任笑了,小题大做,他一个娃娃还能翻了天?靠近那个什么古怪时,你们都搜过他的身,开不了铁锁也砸不坏笼子,怕他什么?再说,他也只敢靠近那个古怪,换了个食肉的,没准捏着脖子就把他给撕了吃掉。古怪是咱们中心的宝贝,将来动物园成立了,就是我们的镇园之宝,指着它赚钱呢。现在已经是摇钱树啦。别让咱们宝贝不开心。聊得心情好了,翻个跟头,跟游客打声招呼,那就更有看头了。对了,冷主任突然想到一个好点子,为什么不让古里古怪联袂演出呢?参观时,只要那娃娃愿意来,客人想跟古怪说个话,他当翻译好了,他不是会说兽语么。咱们赚钱了,还卖古远峰一个大人情。不管这古远峰啥态度,轻易别得罪他。世上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不是你的朋友没问题;要成了你的敌人,那就够你喝一壶的。见了面跟古家爷儿俩递个话,就说我说的,本中心随时欢迎他们,大门敞开,一概免费。

因为有这个特权,古里一天能跑进动物管理中心十次。陪古怪喝水吃饭;给它换药,观摩过几回,这技术他也学会了;有游客好奇提问,古里也不嫌麻烦,耐心地充当翻译。人懂兽语,这事新鲜,很多人拥到古怪的笼子前,哪里是慕名来看古怪,完全是为了看古里。呀,那冰雪聪明的孩子,叽里咕噜,咿里哇啦,原来兽语也挺好听啊。谁家的娃儿,真让人心疼呢。连青云谷人跟着自豪,谷外的游客一进中心,他们就主动介绍古里,那是谁家的孩子,几岁了,家住哪里,爷爷是谁,爹娘干啥的。古里懂兽语也被演绎成了传奇:天赋异禀,夜里做了一个梦,醒来张嘴就可以不说人话了。至于夜里做了什么梦,那又是一人一个说法,一次一个样了,反正梦见什么的都有。

接下来,游客们仅参观动物管理中心已经不够了,他们想知道更多。从中心出来就直奔古家的老房子,围着院子四周咔嚓咔嚓拍个没完,他们要看看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出古里这样的怪天才。谷外世界的记者也来了,扛着摄像机,举着麦克风,见到古家人就扯住袖子,让谈谈培养天才的成功经验;去古家串门的邻居也不放过,多少说两句,对这孩子印象如何?他尊敬师长吗?跟小伙伴的关系怎么样?记者和游客开始还忍得住,被允许了才带着家伙进院门一顿狂拍;后来管不了那么多了,古里妈妈一早去河边涮马桶,门刚推开一道缝,他们就往里冲。古家的门被迫一天到晚关着,偶尔开一下门也像做贼,先把脑袋伸出来侦查一番,确定没人才迅速打开门。

古里古怪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当然还是说话。没人听得懂他们俩说的什么,这很好。

当初劝说古怪恢复饮食和接受治疗,固然提到了数不到一百六和没学会猫头鹰的语言,更重要的,是要古怪先活下来,然后想办法逃出去。古怪因为伤口和饥饿带来的头脑昏沉,也因为连累了动物界的兄弟姐妹,心态相当悲观,古里劝它,就这么两腿一蹬撒手不管,那就不止是连累现在的兄弟姐妹,还会给更多的兄弟姐妹带来厄运。显而易见,诱捕动物不仅是为了惩治以古怪为首的破坏分子,分明蓄谋已久。所以,死掉谁,死多少,都于事无补;重要的是活下来,想办法砸碎所有的铁笼子,让兄弟姐妹们能重新回到自由的生活里。听得古怪频频抓脑袋点头。

“哼,我的聪明不止这些呢。”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吃,喝,把伤口治好。”

“听你的,古里。吃好喝好伤口也治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铁锁能锁上就能打开,笼子能拼一块儿就能拆开。活古怪不能给尿憋死。”

“好,先治好伤,”古怪说,“身体养得棒棒的,再慢慢想办法。”

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动脑筋。方法差不多想出来了:把山上的动物朋友们动员起来,在“入口节”那天夜里,集体下山,一举攻下动物管理中心。只要动物数量足够多,现有的看守员和饲养员是挡不住的。问题是,如何把山上的动物们召集起来。古怪想到了它的叔叔。

“不是掉下山崖摔死了吗?”

“骗你的,那时候懒得提它。”古怪撇着嘴说,“这些天没事,躺着把很多问题想明白了。恨下去没意思。恨掉了牙它也是我叔叔,过去对我也不错。”

“为啥找它?”

“我叔叔聪明,差不多跟你一样聪明;我叔叔也会说,差不多跟你一样会说。只有它的聪明和口才,才可能把各个族类召集起来。”

“它要不愿意呢?”

“有病乱投医呗。你跟它说,那些外面的人占了青云谷人的家,我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最后能像我这样,被关在笼子里展览,就算是烧高香了。”

“好吧,那就它了。”古里说,“怎么才能找到它?”

“我叔叔深居簡出,洞穴外面设置了重重机关和陷阱,一般的动物和猎人根本没法靠近。它有一个极要好的朋友,睡神,一只老猫头鹰。睡神一年到头睡不醒,白天睡,夜里也睡,清醒的时候极少。只要清醒了,就会找我叔叔聊天下棋,练得我叔叔半夜里视力都很好,看见棋盘就两眼放光。”

“我怎么才能找到睡神?”

“不知道。但肯定得先学好猫头鹰话。”

“好吧,”这回轮古里撇嘴了,“猫头鹰话真是好难学啊。你叔叔叫啥?”

“都叫它‘智多星。”

按古怪的说法,猫头鹰的语言跟猫不同,跟鹰也不一样,更没有从猫和鹰的语言里各取所需,走的完全是一个新路子:它们基本上只说半截子话。一个音发出一半后,嘴就开始闭上,当硬邦邦地尖嘴最终合拢时,后面的一半音也发完了,所以听起来总像在说半截子话。猫头鹰喉咙和舌头的振动方式跟古怪也不一样,发出声音时如同在跳轻盈的舞蹈。睡神说话少,声音含混轻飘,像在梦游,很多音轻如蝉翼,树叶晃动一下带起的小风都可能把它撕破。古里学起来格外艰难。他不得不把脑袋凑到古怪的嘴边,忍受着它的口臭去观察它舌头的每一点细微的弹动。有一天他正伸着脖子往里看,看守员问他怎么回事,古里没好气地回他:古怪有龋齿了。

只跟古怪学还不行,得找动物管理中心的猫头鹰练习。那只猫头鹰是中心里的元老,最早一批被抓进来的,因为失去自由,脾气越来越暴躁,跟谁说话都扯着嗓门,自己待着也会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满嘴火药味,仿佛身体里住着两只鸟。言多必失,猫头鹰嘴里经常留不住话。为安全起见,古里不能告诉它,切磋口语是为了找睡神,找睡神是为了找到古怪的叔叔,找古怪的叔叔是为了搞暴动,解放所有被抓的动物;他只说,古怪想它了,隔得远见不着面,托他来嘘寒问暖拉个家常。隔三差五地聊,他把古怪教他的猫头鹰话一点点在这只猫头鹰那里复习印证,根据它的发音和表达,再把声音降两个八度,那基本就是睡神的声音了。多了这个降调的翻译过程,古里的反应经常会慢半拍,猫头鹰就满嘴风凉话,说哎呀,古怪真是会找朋友,年龄小也就罢了,脑子也太不够使。言谈之间,对古里有点看不上。古里不跟它计较,这种轻视的态度正好让它放松警惕,完全没意识到古里一直在见缝插针地打听睡神的消息。照辈分,这只猫头鹰得叫睡神爷爷。在它的描述里,爷爷也不是个好鸟,脾气古怪,奸懒馋滑,一辈子只做三样事,吃睡和下棋。其实它的棋下得很臭,却毫无自知之明,自封为青云山上的棋王,笑死人了。

“下的是什么棋?”古里问。

“简单得我都不好意思说,就是用嘴叼几根小树棍,这根小棍是老虎,那根是狮子,再一根当作黄鼠狼,下一根就是黄鹂鸟。反正一盘棋下得就像开一场动物大会。”

古里差不多明白了,爷爷也喜欢跟谷里的老人下类似的棋,叫象棋,有车马炮,有卒象帅。想把睡神引出来,他必须得懂一点下棋的知识。古里回到家,开始缠着爷爷教他下棋。爷爷很奇怪,过去孙子看见他拿出棋盘就跑,担心被摁在竹椅上陪自己下棋,现在突然坐得住了,一本正经地攥着棋子琢磨下一步怎么走。古瘦山没问缘由,想下棋不是坏事。马走日,象飞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小卒过河一溜烟。一个认真教,一个认真学,时间不长,爷孙俩对弈起来,古里还真像那么回事了。学会了象棋,古里拿它跟猫头鹰描述的睡神的棋比较,慢慢琢磨出了一点门道。见到睡神时,他必须有能力和睡神就棋艺说上几句硬话。

动物管理中心的游客越来越多。据说外面的世界连日雾霾,孩子受不了,大人也扛不住,很多人得了抑郁症,从楼上跳下来,或者一直往雾霾里走,最后把自己走丢了。创世集团赶这机会,在外面广为宣传:这世界上还有一片伊甸园般的净土,叫青云谷,蓝天白云,空气像史前一样好;来吧,朋友。他们就成群结队地来了。因为游客爆满,谷里的正常生活被打扰,意见又起来了。为了安抚青云谷人,丰总决定给每一户谷里人提供丰厚的旅游补贴。这旅游补贴给得体面又讲究,不说打扰你们了,所以作相应的补偿,而是说,每一家每一间房子,房前院后的每一棵树园子里的每一棵菜都是青云谷美景的一部分,他们来看好景,理当付费。这么一曲折,谷里人被施舍和被侵入的感觉就没那么强烈了,钱拿得心安理得。因为利益均沾,他们也就不那么抱怨蜂拥而至的游客,对创世集团的介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创世集团决意将青云谷打造成旅游区,那也是为了他们过上更美好的生活。尽管他们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反对的声音还是逐渐弱了下来。

补贴不是笔小费用,把摊到所有人家头上的钱拢在一起,对任何一个青云谷人都是天文数字。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听都没听说过。除了花花绿绿长势喜人的钞票,丰总隔三差五地让人把一部分补贴换成日常用品,比如手纸、擦脸毛巾和精细的海盐,不值几个钱,但颇为日常和贴心。青云谷人感觉相当不错。他们知道这些钱来自创世集团把守的外面世界进入青云谷的门票,那又怎样,门票钱再多,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进了自己的腰包才是自己的。他们坐在家里,看见了财源滚滚而来,忍不住开心:别人主动为自己挣了钱,天予不取,那就不像话了。他们的面部表情越来越柔和,那些没见过青云谷世面的人,想来就来吧。

来了得住,把房子清理出一间两间来,按小时算钱,都成了老板。老板就是坐在家里等人送钱上门的人。那肯定家越大越好,房子越多越好。没问题,小范代表丰总走访了几家,有办法了,你们愿意搬家吗?我们公司建好了青云福邸,免费送你们一套,一套有三居室的,也有四居室的,还有五居室的,到底送多大,完全根据你们现有的房子多少和面积,我们的原则绝不动摇:一定要送比你们的房子多一间的户型。你们可以在现代化的新房子里开自己的旅馆,有冰箱、空调、热水器、煤气灶、席梦思、家庭影院、自助吧台,每间房一晚上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

“那我们现在的房子呢?”

“太老了,很多已经是危房,电线都拉不进来。必须拆掉。我们建新的。”

“建好了跟我们还有关系吗?”

“必须有啊。想搬回来,随时可以,我们会给你留下最好一层的最好一个户型。”

“我们可以考虑一下么?”

“没问题,在青云福邸的房子分完之前,您可以一直考虑。”

“什么意思?”

“分完了,您就不必考虑。说个悄悄话:已经不少人给我们递交了换房申请。照这趋势下去,咱们就得抓阄分房了;我只能祝您运气比别人好了。”

“让我想想。听说没有免费的早餐。”

“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和晚餐。但咱们的青云福邸,您嘴再大也吃不完。它是福利,高大巍峨的福利。”

比新的青云口纪念碑更高大巍峨的是青云福邸。建好了。贴上仿古的瓷砖,镶上铝合金玻璃窗户,一场雨把楼体外表沉积的灰尘清洗掉,青云福邸完全是从现代化大都市里走出来的传说和童话。精装修,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你只需要把自己带上,进了一层月亮般美好的大门,坐上电梯,你可以在任何一层停下,随便打开一扇门,前所未有的现代生活就开始了。青云谷人不得不对此表示惊奇。他们只看到一条条船运来各种材料,他们只看见钢筋水泥混凝土一点点被浇筑进墙体,他们只看见一个筋骨和血肉毕露的毛坯楼房一寸寸长高,他们只看见数不清的工人在脚手架间来回奔忙,等这个世界安静下来,恢复了秩序,一座现代化的青云福邸诞生了。小范代表丰总邀请青云谷人前去参观。随便看,我们负责解答一切疑问。对小范和那些身穿统一的藏青色西装制服的引领员,他们问了很多问题。几乎所有电器他们都不懂,这是什么,如何操作,天热了可以到冰箱里睡觉吗,这么软的席梦思睡着了会不会掉进去,那个叫电视的东西里,人都是从哪里来的。等等。他们问得更多的,是街坊邻居相互之间:

“喜欢吗?”

“想搬吗?”

“舍得老房子吗?”

“你们家那院子有什么打算?”

“老爷子同意不?”

“哥们,你说了算?要不要请示一下媳妇?”

“要是随你选,你选哪套?”

“这半空里的日子你过得习惯?”

……

结果是,有人选了。一个人选了。两个人选了。三个人选了。青云谷的夜晚突然不安静了,一个个角落里雾气一样浮起来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的人早上起来,眼睛是红的。这一夜又没睡好。商讨的,争论的,吵闹的,生闷气的,抓阄的,石头剪刀布的,掷骰子的,开家庭会议的,少数服从多数的,听天由命的,顺其自然的,削尖脑袋争取的,消极观望的,拼死抵抗的——反正都没消停。

这种事情,要搬得赶早,迟了没得選。几个没睡好的夜晚过去,一大早,一群人突然神清气爽,打了鸡血一般冲出家门。小范的办公室门口排了一条长队。小范给下属打电话:

“领你们那边去。来的人归你们管,不来的人才归我管。”

下属在电话里说:“还会有人不愿意来?”

“你高估我们能力了。你以为所有人眼光都只有两丈远?”

看到两丈之外的人的确不多,但这不妨碍有些人决意守住自己的家园。尤其老人,我爷爷的爷爷就生在这间屋里,你让我把他们给扔了?儿孙不干的,那你们走,留我一把老骨头在这里,一间房,一张床,一口锅灶,我不需要任何一点带电的东西,闻不到煤油灯味儿我睡不着。美好的幸福生活?好,你们有过上好日子的权利,我也有留下来的权利。就这样。

另外一种是古家那样的,不搬,不换。

古瘦山坐在中堂前,问:“你们怎么想?”

“不搬。”

“那就好。”

“古里呢?”

“听爷爷和爸爸妈妈的。”

“那就这么定了。”

一共六句话,说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小范亲自登门,拎着谷外的世界才做得出来的点心,对古家人说:“要不,再想想?”

古远峰说:“想过了。”

“都想了啥?”

“啥也没想。”

话说得越短问题越严重;说了跟没说似的,问题尤其严重。古远峰的话属于后者。想过了,但啥也没想。小范从竹椅上起身,站直了又欠欠身子,把茶喝完了。“好茶,”他说,走到了院子里。这家人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几乎就在青云谷的最中央,若能变做他用,那可真是简直了。他的头脑里瞬间列出了无数道算式,无论怎么算,这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地方好风水也好,院墙边插根枯树枝都长得出叶子来。他数了一下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加上十根脚指头都没够用。出院门时,心疼得牙龈都直痒痒。

在第一户人家搬迁到青云福邸之前,古瘦山还是提议召集了一次会议。他列了一个比过去任何一次会议都长的与会者名单,但到会的人数却是历次最少。缺席者的理由分别是:太忙了;没时间;正好和预约的事冲突;肚子疼;感觉要伤风;脚气犯了;忘了剪指甲了;怕风吹乱了我头发;孩子昨晚做了个噩梦;对不起,刚打碎了一个碗。与会者坐在古瘦山的屋子里,这个房间从来没有如此空旷。会抽烟的人抽烟,不会抽烟的人也在抽烟,闷着脑袋,像集体在默哀。

“都把头抬起来,没人死。”古瘦山说。

想说话的人不多。半根烟抽掉了,一个人终于开了腔:

“青云谷不再是咱们青云谷人的了。”

“那也不是他们的吧?”有人尝试给了回答,“就因为大部分人都搬到连风都吹不到的东北角?”

“嗯,那地方风都吹不到。”

“嗯,那地方风都吹不到。”

“嗯,那地方风都吹不到。”

一句话被三个人重复了三遍,古瘦山就明白大家的確没什么可说了。再抽一根烟,喝完茶,散了吧。会等于没开。也许根本就不必开。

古里妈妈里里外外忙着端茶倒水,众人散尽,她把残茶倒进古远峰拎过来的木桶里。她问古远峰:

“你为什么不走?”

“我总觉得要守住点东西。”

“守什么?”

古远峰也早问过自己,他把自己难倒了。志气?尊严?或者,一个堂堂正正的青云谷人的身份?都是,又都不是。他也搞不清楚。“你想搬过去?”他问。

“听你的。”

他们从屋子里走出来。古瘦山站在院子里,往青云山上看。看不到山外,他只能看到山外之山。古瘦山说:“你们在说啥?”

“爸,”古远峰说,“您守的是什么?”

古瘦山看看脚下,蹲下来,坐在了院子里。他拍着潮湿的泥土,说:“我就守着这块想坐就能坐下来的泥土地!”

搬家的速度快得惊人,一辆辆车从青石路面穿行而过,三两天工夫,一个用平房和院子铺开来的青云谷空了一大半,他们被拼装和折叠进一座三十层的大楼里。青云福邸物业的喇叭声响彻每一个楼层:乡亲们,放心搬,放心住,我们用的是最好的环保装修材料,绿色,比咱们青云谷里种出来的青菜还要绿色。有色无味没甲醛,永远不必担心白血病和基因突变,头疼脑热恶心呕吐的担心都属多余。

青云谷人搬家不喧闹,一声不吭地来来回回。谈不上喜庆也谈不上失落,或者说既喜庆又失落,还有庆幸和愧疚。这些复杂的情绪让他们谨慎地使用表情,在街巷和电梯里遇到不愿搬和正在搬的邻居,相互点一下头算招呼过了,一张脸尽量保持空白。但从声音,你很难发现半个青云谷的人在连根拔起,从一个个角落云集到同一个方正的大盒子里。动物管理中心偏安一隅,更难以听见这片土地上隐秘的律动,但古怪听见了。现在它的枪伤已经痊愈,剜出的肉重新长了回来,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没来由地抖,精气神在油亮的黑毛底下奔突,耳朵也变得前所未有地灵敏。它从笼子底部起跳,一把抓住了笼子最顶上的铁栅栏,它想让自己高一点,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笼子外面是高大的院墙,这也是青云谷正在发生变化的一部分,“青云谷动物管理中心”这个过渡性质的名字即将被过渡掉。等所有的围墙都砌好,等人工的猴山、虎穴、狼岭、熊巢、鸽子窝、蝙蝠洞都竣工,“青云谷动物园”就会诞生。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动物园,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动物园。冷主任将摇身变成冷园长,全世界唯一的动物园园长,在梦里他把自己笑醒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古怪问古里。后者正照前者的描述,在纸上笨拙地尝试画出睡神和智多星的长相。“好像有很多人在动。”

“哪天人都没闲着。”

“过去不是这样的动法。很多双脚在往同一个地方走。”

“你操心太多了,”古里说,把他画出来的睡神给古怪看。“他们在搬家。你看睡神老爷爷是不是长这样?”

古怪的心情立马坏掉了。它知道搬家是怎么回事。“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它咕哝一句,扶着铁栅栏坐下来,一只手搭到脑门上,“有点晕,我觉得地在往东北角倾斜。”

“看来真得赶紧出来了,你已经被关出神经病了。”古里说,“看一眼呀,睡神是不是很帅?”

古怪瞄一下,“只要认准它下巴上的那一丛白羽毛就可以了。没有猫头鹰长出来那样的白胡子。”它把手指和脚趾轮流掰一遍,咯嘣咯嘣响了一圈,拍着栅栏说,“你今晚就去找睡神。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离‘入口节还有一个月呢,”古里说。想了想觉得也好,事情赶在前头总不会错。“那下午我就上山。”

“白天它觉都不够睡,哪有时间理会你。”

“没准儿那会儿它就被一泡大尿憋醒了呢?”

“猫头鹰不尿尿,哥哥。”

“臭它总是要拉的吧?”

“好吧,那我祝你好运。”

古怪说的没错,大白天的青云山上仿佛没有猫头鹰这个物种,一只都没见到。古里从山脚下往上走,一路用猫头鹰语喊:“棋王来啦!有想下棋的吗?”他想用“棋王”来刺激睡神,没效果。根据古怪和猫头鹰的情报,睡神住得不高,是个掘穴类猫头鹰,窝打在泥土地里。因为喜欢吃甲壳虫,睡醒了它就出门找点野兽粪回来,囤聚在窝里,招引屎壳郎啥的,养大了把它们给吃掉。古里嘴里喊着,眼睛一会儿往树枝上看,一会儿往脚底下瞟,鼻子也动用上,以防错过某个臭烘烘的洞穴。他走得谨慎,高度上得有所控制,太密集的灌木和林子也不去,免得遇到躲不及的野兽。他从午饭后跑上山,一直转悠到太阳准备下山,连根猫头鹰的毛都没见着,睡神的半声咳嗽也没听到。阳光弱了,每一棵树都拖着漫长的影子,山上暗下来。古里一手攥着一根防身的棍棒,顺着谷外人修的水泥台阶山路往下走。快到山脚下,视线里有个奇怪的东西,一扭头,抽了一口凉气,一只猫头鹰蹲在一截枯树枝上,两只眼瞪圆了盯着他。它就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不是睡神。无妨,只要是猫头鹰就好。他用猫头鹰语对它打了个招呼,猫头鹰没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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