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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之凝神①

2017-06-06肖有志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3期
关键词:爱神莫斯比亚

肖有志

苏格拉底之凝神

肖有志

柏拉图对话大多以苏格拉底为主角,其主要形象是个对话者。而在《会饮》中我们发现了苏格拉底或独自或在大庭广众下沉思的形象。

据阿波罗多洛斯转述阿里斯托得莫斯的叙说,苏格拉底在从体育馆前往阿伽通家的路上碰到阿里斯托得莫斯,苏格拉底劝说阿里斯托得莫斯一块去阿伽通家参加宴饮,随后俩人一块上路,路上发生了故事——苏格拉底在路上发呆,就像是我们现在的表情包“我想静静”。

却说,他们前行,苏格拉底不知咋地乃凝神于己,落下了。于是,他等着,苏格拉底催他先行前去。而当他出现在阿伽通的宅邸后,发现门敞开着。他说,真当场撞上可笑的事儿,因为里头的男仆即刻迎上他,把他领至其他人躺卧的地方,发现他们已经就要进餐,而阿伽通于是即刻瞧见他。哟,他说,阿里斯托得莫斯,来得好,正好一块儿用餐吧!而倘若你为了其他什么事而来,往后拖拖。说真的,昨天我还找你,以邀请你,确实没能见着你。可你怎么没把苏格拉底给我们带来?

而我,他说,转身不见苏格拉底跟着,因而我说,我自个儿和苏格拉底一道来的,我被他邀请来这儿赴宴。真好耶!他说,可这人在哪儿呢?

他刚刚走在我后头,而我自个儿也诧异于他会在哪儿。

不去瞅瞅吗,他[阿伽通]说,小童,阿伽通说,甚而把苏格拉底引进来。你呢,阿里斯托得莫斯,他[阿伽通]说,挨着厄里克希马库斯躺吧。接着他说,一个男童领他洗漱,而男童中的另一个来传报,你的苏格拉底在隔壁家,退进邻居家的门廊,静立不动,而我请他时,他不肯进来。

我们的内心有个特点——既封闭又开放。苏格拉底凝神于己像似封闭自己,实则开放自己。苏格拉底有两个很著名的说法“认识你自己”和“关心你自己”(参《阿尔喀比亚德前篇》)。一个人要关心自己,先要认识自己。可以说,凝神于己就是认识自己,进而,凝神于己实质上亦包含关心自己——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

苏格拉底走着走着,停下来,凝神于己。在柏拉图大多数的作品中,很少有这样的细节,但在这个关于爱欲的作品中出现了两次。苏格拉底私下干什么,柏拉图一般不写,主要写他与别人对话。而苏格拉底凝神于己跟随后小童看到他静立不动相关。苏格拉底说自己害怕人群,但答应阿伽通去参加少数人的聚会,在人群与少数人中间苏格拉底自个儿凝神于己。我们可以猜想,阿里斯托得莫斯天天跟着苏格拉底,模仿他赤脚,听苏格拉底聊天,可他也凝神于己吗?

显然,苏格拉底并不在乎自己要和谁一块走,要为谁辩护,他不经意地凝神于己。

苏格拉底催他先行前去:这时候阿里斯托得莫斯以为苏格拉底还跟着。

宅邸:表明阿伽通的贵族身份。

发现门敞开着:在《普罗塔戈拉》这个作品中,也是很多人的聚会,但门是关着的。这里门开着,有人说阿伽通有意营造自由平等的气氛,但是这并没有打消阿里斯托得莫斯感受到的尴尬。之后,厄里克希马库斯提议把门关着;后来,门又被阿尔喀比亚德和一群夜游神敲打开;最后,又来了一大群夜游神,有人刚出门,他们涌进来了。剧终时,苏格拉底把阿里斯托芬和阿伽通侃入睡后,苏格拉底起身离开阿伽通家,阿里斯托得莫斯像惯常一样跟着。苏格拉底回到吕凯宫,又洗了个澡,消磨了一天,傍晚时分回家歇着。

而阿伽通于是即刻瞧见他:尴尬的是,不仅男仆领他进去了,可见男童知道可能阿里斯托得莫斯是谁;再来,也尴尬的是,阿伽通即刻看到他。阿里斯托得莫斯的尴尬,也可能是其自知。阿伽通说,有约过阿里斯托得莫斯,但其实并没有。阿伽通说的是客套话。阿伽通看来并不把阿里斯托得莫斯放在眼里,如此阿里斯托得莫斯的出现似乎是个意外。

正好一块用餐吧!而倘若你为了其他什么事而来,往后拖拖:来的目的是一块吃饭、喝酒,阿伽通不知道阿里斯托得莫斯因何而来,事实上阿里斯托得莫斯也没有别的目的。但是阿伽通这个人很有礼貌,他认识阿里斯托得莫斯,就邀请他进来,同时也消除了阿里斯托得莫斯的尴尬。阿伽通展现其礼仪、礼节上的贤人风范。

说真的,昨天我还找你,以邀请你,确实没能见着你:这是句假话,诗人说假话驾轻就熟。在阿伽通眼里阿里斯托得莫斯不是个贤人。再者,阿里斯托得莫斯天天跟着苏格拉底,但被阿伽通分开。而苏格拉底又把自己和阿里斯托得莫斯连在一起,阿里斯托得莫斯是被苏格拉底邀请来的。

可你怎么没把苏格拉底给我们带来:此处是要害。阿伽通看到阿里斯托得莫斯就想到了苏格拉底。在别人眼里,阿里斯托得莫斯是雅典最热恋苏格拉底的人。苏格拉底虽然出身平平,但在雅典看来是个名人,好像也被视为贤人。在《云》中,阿里斯托芬嘲笑苏格拉底,可见苏格拉底和悲剧诗人、喜剧诗人都有关。阿伽通、阿里斯托芬、柏拉图的出身都是比苏格拉底高贵很多。苏格拉底并没有因为出身低,被人看不起,反之,阿里斯托得莫斯因为出身低,被人看不起。苏格拉底没被别人看不起可能与其智慧有关,而他的智慧恰恰也使他出问题。控告苏格拉底的人中有诗人,如此苏格拉底的身份相当尴尬。阿里斯托得莫斯并不真正地尴尬,苏格拉底才是真正尴尬和可笑的人。苏格拉底出身低,但是被出身或身份很高的人看重。出身很高的人要与苏格拉底比智慧,苏格拉底并且被出身很高的人控告、判死刑,其中有含混与矛盾之处。

而我,他说,转身不见苏格拉底跟着,因而我说,我自个儿和苏格拉底一道来的,我被他邀请来这儿赴宴:这会儿阿里斯托得莫斯为自己辩护,之前苏格拉底口头上答应替他辩护。

真好耶!可这人在哪儿呢:阿伽通并不关心阿里斯托得莫斯被谁邀请来,关心的是苏格拉底在哪儿。

小童:是阿伽通家的男仆。阿伽通让小童去找苏格拉底,并且让把苏格拉底领进来。

挨着厄里克希马库斯躺:在这场会饮中,赞颂爱神是从左到右按顺序来的,躺的顺序至关重要的,再来阿伽通为什么安排阿里斯托得莫斯和厄里克希马库斯躺在一块?这场会饮在赞颂爱神的过程中本来是阿里斯托芬先赞颂,但是他打嗝,厄里克希马库斯代替了他,所以,有人认为厄里克希马库斯和阿里斯托芬是可以互换的。因为喜剧诗人和医生都很喜欢自然学,所以两个人可以互换。而阿里斯托得莫斯为什么可以跟厄里克希马库斯躺在一起?为什么阿里斯托得莫斯没有赞颂爱神?阿伽通则与苏格拉底躺在一块,最后阿尔喀比亚德进来,苏格拉底、阿伽通和阿尔喀比亚德三个人挤在一张榻上,阿尔喀比亚德躺在中间。

阿里斯托得莫斯在此后的讲述中漏掉了一些人,连自己也漏掉了。这场会饮看起来秩序井然,但背后其实有很多混乱的东西。《会饮》中有三场会饮,第一场是赞颂爱神;第二场是阿尔喀比亚德先赞颂苏格拉底,但只开了个头,就被苏格拉底和夜游神打乱掉了;第三场会饮是苏格拉底、阿伽通、阿里斯托芬三个人的会饮。第一场被阿里斯托芬打嗝的生理反应打乱,也有阿里斯托得莫斯记忆的问题,漏掉了很多。前两场是不完整的,只有第三场是完整的。可是第三场的内容并不清楚。而第一场的主题是爱若斯,在其顶峰中苏格拉底赞颂爱若斯,实质上他赞颂自己;第二场阿尔喀比亚德赞颂苏格拉底;第三场是阿里斯托芬、阿伽通与苏格拉底PK,最后苏格拉底胜出。如此看来其中仍有其秩序。

领他洗漱:不仅是洗脚。平时阿里斯托得莫斯和苏格拉底一样赤脚,可这回苏格拉底穿了便鞋。

来传报,你的苏格拉底在隔壁家:向阿里斯托得莫斯传报,“你的苏格拉底”,小童也把阿里斯托得莫斯和苏格拉底联系在一块。

禅宗有“入定”之说,入于禅定。《金刚经》“如如不动”之说。基督教亦有“灵修”一说。

苏格拉底静立不动,可能在发呆,放空自己——无思无为。《论语》中颜渊“屡空”。阿伽通则把苏格拉底静立不动看成是获得智慧的过程。

“退”,参老子《道德经》“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身体撤退,以退为进。苏格拉底不着急去阿伽通家,饭吃到一半才到,而阿尔喀比亚德晚到的原因是繁忙和饮酒。

关于“凝神于己”和“静立不动”,还出现在220c3-d5,阿尔喀比亚德赞颂苏格拉底。他说苏格拉底是个勇士,冬天不穿鞋在冰山走,夏天的时候静立出神地想,持续一天一夜,出现五次“静立不动”这个词,并向太阳祷告。在柏拉图的作品中我们看到苏格拉底三次祷告,两次出现在《斐德若》的中间先向爱神、对话的尾声向潘神祷告,一次是这里向太阳神祷告。此处苏格拉底静立不动,伊俄尼亚人很好奇,只有阿尔喀比亚德不好奇,阿尔喀比亚德把苏格拉底看作是坚强的勇士,忍受和历经的各种事情。苏格拉底沉思,一群人在围观。而此时苏格拉底独自沉思,起先阿里斯托得莫斯打扰他,催他前行;后来小童打扰他,邀请他进阿伽通家。

阿伽通家有很多小童,他让一个小童去叫苏格拉底,没叫得动。

忒出位嘛,他[阿伽通]说,你说呢,难道你不请他?可别让他溜掉?

于是他[阿里斯托得莫斯]说,他说:别别……而听之任之吧,因为他有这般习性。他出离,静立于他碰巧在的地儿。他一会儿定会到,在我看来,所以别动他了,而听任之吧。

他[阿伽通]说,那只好这样做吧,倘若你这么认为。他说阿伽通这么说,孩儿们哦,那款待我们其余人吧!你们能想到的都摆上,无论何时谁都不曾指使你们,偶从不指使你们,今个儿还这样,就以为连我以及在座的其余人都被你们邀请来赴宴,好好待客吧!以让我们给你们点赞。

可别让他溜掉:在《王制》第一卷开头(327c)苏格拉底正要从佩莱坞港回雅典,一伙人把他强行留下来,也是一个小童扯住苏格拉底的大衣,不让他溜掉。苏格拉底在我们眼里是哲人,但在小童眼里不是。第五卷(449b)开头苏格拉底的同伴们强迫他讨论关于妇女和儿童的共产制问题,不让他溜掉。苏格拉底时常受到别人强迫。

刚刚说了可以将这里的“习性”翻译为“天性”,准确来说,苏格拉底的习性就是他的天性。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的转向就是要探究哲人苏格拉底的习性,即其性情学或伦理学,而不是现代意义的普遍伦理学。后来,亚里士多德及其弟子区分习性、习惯与天性。我们一般认为习性是学习养成的,《大戴礼记·保父》中有句“少成若性,习贯之为常”。

那只好这样做吧:阿伽通听从阿里斯托得莫斯的劝告,不让小童去打扰苏格拉底,但答应得有点勉强。苏格拉底还没有到阿伽通家,两个人的紧张关系就已经存在,接下来俩人直接冲突。

偶从不指使你们:有人说这是阿伽通的民主做派,之后阿伽通让小童作“主人”。但实际上阿伽通曾指使一个小童去叫苏格拉底,且阿伽通的修辞带有命令式语气。阿伽通摆出民主做派,背后还有一层意思——阿伽通家的男童训练有素,很会招待人,炫耀主人自己。

苏格拉底还没到,阿伽通和苏格拉底的紧张关系已经存在。他们的关系绷得很紧,就像悲剧中的人物冲突,《俄狄浦斯王》第一场戏,先知不愿意来,因为他业已知晓,碰见俄狄浦斯必然与其冲突。他来了又不说话,俄狄浦斯被激怒了,骂先知,先知反过来也骂俄狄浦斯,并在俩人的咒骂声中把真相吐露出来——俄狄浦斯弑父乱伦。俄狄浦斯怀疑先知之所以这么说是被克瑞翁收买了,俩人图谋篡夺王权。此时,克瑞翁与俄狄浦斯的紧张关系已经潜藏着。第二场一开始,克瑞翁对俄狄浦斯气愤不已,急冲冲地上场。人和人的关系有些不是直接的而是隐藏着,自然而然存在。而苏格拉底与阿伽通的冲突,是这出戏的最重要的冲突——诗人和哲人的冲突,是人群中最高的两类人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表面上看是生活方式的冲突,苏格拉底静立不动,而阿伽通搞悲剧演出,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实质上是因天性和性情的差异而导致冲突。诗人和哲人还是社会学意义上人群的分类,两种天性、性情则是灵魂学意义上的自然区分。苏格拉底的生活方式是独自沉思,阿伽通的生活方式是作秀,与高尔吉亚一样——搞炫示性的演说。沉思的生活与荣誉没有关系,哲人纯粹地热爱智慧和热爱自己——无为名尸,圣人无名。

他说,此后他们进餐,而苏格拉底还没进来。于是,阿伽通几次催人去召请苏格拉底来,他则不许。接着,他不长时间,就同其惯常消磨生活时光一样长,他到了。而他们差不多吃到一半了。接着,他说,阿伽通——因恰巧独自斜躺在最边上的[榻上]——喊道,这儿,这儿,苏格拉底,躺我边上来,好让偶触碰,以享用,在隔壁前院降临你头上的智慧,很明显,你已发现且拥有它,不然你不会起身离开它。

于是,苏格拉底入席,且答道:要是这样就好啰,他[苏格拉底]说,阿伽通噢,如果智慧是这般的,就如从盈满者涌流向我们中较空虚者,假如我们互相触碰,如同酒杯中的水经羊毛由较满的涌流向较空的(杯子)。因为如果智慧也这样的话,偶会高估躺在你边上进餐,因为偶相信偶将被来自你的多而美的智慧注满。因为我的智慧或许是某种低微的东东,甚或难以分辨,如同是梦(或梦幻泡影);而你的呢,耀眼夺目,而且能大展宏图,你年纪轻轻,来自于你的智慧这般光芒四射,且前天它惊艳亮相于超过三万希腊人的见证中。

你个肆心之徒,他[阿伽通]说,苏格拉底哦,而待会儿,偶将与你断断这关于智慧(之案),待会儿再来,先吃饭,我们让狄奥尼索斯当裁判官。这会儿呢,你先进餐。

苏格拉底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才来,很明显他并不是一个吃货。我们可以猜想阿伽通家的晚餐肯定很精美。

他则不许:前面阿里斯托得莫斯已经阻止过一次了,阿伽通仍然多次催他的小童去请苏格拉底,都被阿里斯托得莫斯阻止了。阿伽通表现出他与其小童们很民主很平等可是他对待苏格拉底甚且不如他与小童们平等。当然,苏格拉底静立不动与阿伽通催促也可见他与俩人关系确实紧张,越是催促,愈发紧张。

他到了:苏格拉底没有早到,也不是等饭吃完了才到,饭吃到一半他到了。这说明苏格拉底静立不动,消磨时光,仍然懂得分寸和礼节,知道吃顿饭要多少时间。毕竟这是贤人们的聚会,有其礼仪和规矩,进餐、祭神、饮酒……

最边上的[榻上]:阿伽通躺在最边上的榻上,因为他是主人;后来我们看到实际上躺在最边上的可能是苏格拉底,因为苏格拉底是最后一个赞颂爱神的人。看来苏格拉底多多少少有点反客为主的意味,可这可能由于偶然——因阿伽通恰巧独自斜躺在最边上的榻上。后来,阿尔喀比亚德到来,三个人躺在一块榻上。一开始阿尔喀比亚德躺在苏格拉底和阿伽通之间,后来苏格拉底提议让阿伽通躺在中间。阿伽通正躺下,一大群醉醺醺的夜游神见门开着,一涌而进,到处乱躺,秩序全乱。

其中最重要的是“碰触”一词。“碰触”表面的意思是阿伽通与苏格拉底躺在一块。

“碰触”这个词,在阿伽通的讲辞中出现过三次(195e7、196c1、196e3)。

[195e7]既然爱神不仅用脚、而且简直就是只碰触柔软得不能再软的东西,他哪会不是最轻柔的呢。爱神是最轻柔的,阿伽通这里说的是爱神的品性,只碰最柔软的东西。

[196c1]爱神的美德。最重要的是,爱神就不伤害神或人,也不受神或人伤害。即便爱神自己会遭受点什么,遭受的也不会是强制力——强制力触碰不到爱神。

[196e3]这位神的正义、明智和勇敢都已经说过了,还剩下他的智慧要说。对这一点,我们得尽量不要有所遗憾。首先,像厄里克希马库斯崇敬自己的技艺一样,我也要崇敬自己的技艺,说这位神是诗人,正是他太聪明才制作出诗人。“一个人即便以前对缪斯一窍不通”,一经爱神触碰,马上就会成为诗人。

第俄提玛给苏格拉底的教诲提到两次:[209c2]、[211b7]

[209c2]依我看,这类人去触动这位美人、与他亲密相交,就是在让自己孕育已久的灵魂受孕、分娩。

[211b7]也就是说,谁要是由那些感官现象出发,经正派的男童恋逐渐上升,开始瞥见那美,他就会美妙地触及这最后境地。

触及这最后境地,也就是可能碰触到这最高目标。

阿尔喀比亚德提到两次(221b5、221b8),他赞美苏格拉底在战场上撤退时,谁不敢碰他一下,不敢惹他、冒犯他。

“碰触”在《斐德若》中也出现两次(255b7、255e2)。

[255b7]当爱欲者继续坚持[展示蜜意],通过在体育场和其他交往场合的身体接触[相互]亲近,最终,那股涌流之泉——宙斯爱欲伽尼墨得斯时叫它“情液”——澎湃地涌向爱欲者,一些沉入他自身,一些[在他身上]满溢后流出来。就像一阵风或某个回音从一些平滑而坚硬的东西那里又蹦到原来促发的地方,美的涌流通过[有爱欲者的]眼睛再次走向美人,并自然而然走进他的灵魂,抵达[灵魂]时便振起[灵魂的]翅羽。[美的涌流]浇灌翅羽的通道,促发生出翅羽,被爱欲者的灵魂转过来也充满了爱欲。

此处的“接触”、“涌流”与《会饮》的比喻相似。有情人爱情伴,然后智慧像涌流之泉,通过看他,涌流之泉进入被爱的人的灵魂,反过来被爱的人也充满爱欲,变成有情人。这可能就是苏格拉底式教育。不过,《会饮》中苏格拉底面对阿伽通似乎否定此举。在这里阿伽通兴许嘲讽苏格拉底应该教给他苏格拉底静立不动获得的智慧;苏格拉底则认为自己的智慧很低微,不值得传授,也有可能认为阿伽通不值得教。他和阿伽通是两类人,阿伽通是高尔吉亚的学生。

再者,人的智慧盈满或虚空吗?第俄提玛对苏格拉底说只有神有智慧,那么神盈满,反之,人虚空吗?

第俄提玛说爱若斯的父亲是波若斯[丰盈]、母亲则是珀尼阿[贫乏],爱若斯居于丰盈与贫乏之间。如此,爱若斯就好像是碰触或羊毛。

“盈满”和“空虚”可能涉及教育的根本问题,即智慧或德性是否可传授。

因为我的智慧或许是某种低微的东东,甚或难以分辨,如同是梦:苏格拉底把自己的智慧看得很低,把阿伽通看作是自己的老师。《高尔吉亚》中有政治人看不起苏格拉底,因他常常与人别人谈论低微、低俗的东西(485e,486c,490c,490e-491a)。参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1.2.32-37与40-47比较;另参《会饮》221e-222a,阿尔喀比亚德对苏格拉底的赞颂。

梦,如果苏格拉底把自己的智慧看作是梦,那么跟接下来第俄提玛的教诲可能相关,爱若斯恰如正确意见居于智慧与没学识之间。柏拉图的其他作品中苏格拉底讲自己做梦,比如《克力同》;再如《斐多》60e-61a,苏格拉底对毕达哥拉斯派的年青人刻贝斯说:“事情是这样的:在我走过的一生中,同一个梦不断造访我,情境显得有时是这样,有时那样,但说的是相同的事情——‘苏格拉底啊,’梦说,‘作乐吧,劳作吧。’我呢,从前一直以为,这是梦在不断鼓励我做已经做的那件事,鞭策我,就像人们激励在跑的人,这梦不断鞭策我做已经在做的事情,这就是作乐。因为热爱智慧就是最了不起的乐,而我一直在做这个啊。”对苏格拉底来说作梦、作乐、热爱智慧相关联。

你已发现且拥有它:苏格拉底没有说自己拥有智慧,只说自己爱智慧,只有神拥有智慧的人。参尼采《善恶的彼岸》294、295,诸神也热爱智慧。

很明显,阿伽通和苏格拉底两人正式见面后冲突得更厉害,并且随后冲突不断。

从荷马到悲剧诗人,他们最高的主题是诸神,诗人智慧的象征、代表是诸神,谁理解的诸神最好、最完整,谁的智慧最高。可是哲人并不这样认为,他们反思诗人的诸神——quid sit deus,把诸神变成一个标准的哲学问题。如此,诸神是诗人和哲人共同的最高的主题。当然,荷马塑造的诸神是希腊人最重要的生活方式、生活秩序;亦即诗人创造了诸神,也创造了希腊人的生活方式。诸神就是礼法,就是生活规矩,是共同体生活。可是哲人的意图首先是明白自己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而不是共同体的生活。当然,哲人也探究共同体的生活,比如《王制》、《法义》等等。而诗人,特别是古典时代的诗人,对个人的探讨比较少,他们似乎更关心共同体的生活。因而,诗人和哲人会有冲突和矛盾。反过来讲,哲人思考自己的生活之正义,就要反思诸神的品性。按阿伽通来讲这就是哲人的肆心、狂狷。

阿伽通这样的悲剧诗人其实也是肆心之徒,但他先骂苏格拉底肆心。显然,肆心承接之前的智慧问题,其背后是诸神问题,从这个作品来看可能就是爱若斯问题。

我们让狄奥尼索斯当裁判官:有人认为,这个裁判官就是后头突然闯入阿伽通家的阿尔喀比亚德。阿尔喀比亚德给阿伽通系上飘带,赞赏他最有智慧;后来他突然发现苏格拉底,阿尔喀比亚德又从阿伽通身上分了一些飘带给苏格拉底,因为苏格拉底更智慧。这说明这个政治人更靠近哲人,而不是诗人,他不是一般的政治人(参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1.2. 40-47),另外的一层意思是,这个作品的基本面貌是六个雅典人在一个悲剧诗人家依次赞颂爱神,某种意义上他们在进行类似于悲剧的竞赛。最后阿尔喀比亚德的突然出现,又使得剧情像是喜剧。他赞颂苏格拉底,把苏格拉底比作萨图尔,而萨图尔剧恰恰是悲剧演出时作为喜剧最后演出的。

苏格拉底和阿伽通的冲突暂时停歇,被吃饭取代。

结 语

这段故事主要的线索是苏格拉底去阿伽通家赴宴的路上凝神于己、静立不动。而阿伽通让一个小童去叫苏格拉底,没叫得动,随即多次叫唤小童试图打扰苏格拉底,被阿里斯托得莫斯拦住,他说这是苏格拉底的习性。苏格拉底到了后,阿伽通以为苏格拉底静立不动已经发现了智慧而且有了智慧,把苏格拉底招呼至自己的榻上,两人近距离相处以碰触苏格拉底获得智慧。实则两人拌起嘴来,关乎两人智慧的品性问题。苏格拉底一进场就暗中奚落了主人阿伽通的智慧一番,弄得阿伽通骂他是个肆心之徒,准备跟他就智慧打官司。

显然,苏格拉底之凝神与其习性、天性,进而与其智慧相关,最终似乎使得苏格拉底在喜剧诗人(参阿里斯托芬的《云》)乃至悲剧诗人看来皆是肆心之人。在之后的这场关于智慧的官司中,通过赞颂爱若斯,苏格拉底完全展露了自己的肆心。

正如哲人赫拉克利特所言:Ethos anthropoi daimon。苏格拉底凝神、沉思之习性(Ethos)或天性,就是其爱欲(eros)其命神(daimon),亦是其肆心。

对苏格拉底来说,被判死刑是俗世生命的终结;而在神面前,苏格拉底遵从由神谕引发的探究凡人之智慧的使命;对于自己,他一生都在认识自己的命数,没有改变,也不顺从。苏格拉底服刑、服从现世法律,可谓听命;苏格拉底虔敬地遵从神谕转而探究人与人世,可谓改命;苏格拉底认识自己则是其自然而然的生命历程,可谓知命。

这或许是苏格拉底之命运互相关联的三层含义,其中最重要也最难理解的是认识自己,实质上是苏格拉底之爱欲。苏格拉底不断检验自己的生命热情、爱欲,以使之走上正道——思无邪,一辈子可能过得圆满——吾道一以贯之。爱欲的圆成亦是命的圆成。所谓正位凝命也。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甚且,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 。

苏格拉底之凝神有如孔夫子之好学——乐在其中且乐以忘忧。

① 本文译文依据Sir Kenneth Dover注疏本,Plato, Sym posium,Cambridge,1980;参考Seth Benardete英译文,Plato’s Symposium,Chicago,2001;刘小枫编修本《会饮章句》(未刊稿);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北京三联书店,2015;讲疏得益于施特劳斯讲课稿,《论柏拉图的<会饮>》,邱立波译,华夏出版社,2012;伯纳德特,《柏拉图的<会饮>义疏》,何子健译,收于刘小枫等译《柏拉图的<会饮>》,华夏出版社,2003;罗森,《柏拉图的<会饮>》,杨俊杰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②参色诺芬《会饮》2.16-19,有人看到苏格拉底在屋里独自跳舞惊呆了。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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