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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只是黑人解放那么简单

2017-06-05沈宇

环球慈善 2017年4期
关键词:黑德科拉里奇

沈宇

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笑话:动物园游览路径的最后,伫立有一个笼子,边上的指示牌写着“世界上最凶狠、残暴、丑恶的动物”,大人小孩无不好奇探头张望,一瞅里面,原来是面镜子。这是一个笑话,也是一则寓言。

科尔森·怀特黑德的这本《地下铁道》,我就因担心过于“政治正确”而差点错过。小说的情节很简单,讲述了19世纪、内战爆发前的美国,一名黑奴少女通过“地下铁道”(U nderground Railroad)网络从蓄奴的南方蓄奴州奔向北方追寻自由(小说并没有指明故事发生的时间,但“地下铁道”这一名词最早出现大约是在1839年,出自一名年轻奴隶之口)。黑人、民权、自由这些关键词,结合美国艺文界对特朗普当选总统表现出的反对及近年全世界范围内甚嚣尘上的民族主义保守主义倾向,加之其在欧美屠榜,又蒙奥普拉、奥巴马青眼,继而获得2016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最佳小说,未读之前我自然略有担心作品的成色,担心获奖是一种示威,文学被利用了。塔-奈希西·科茨(Ta-Nehisi Coates)在其获得2015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最佳非虚构作品的《在世界与我之间》(Between the World and Me)中表现出来的深深被冒犯感和他支持以暴力回应不公的立场让我受到极大的震撼,虽然一方面感受到当今美国看似公平的制度下仍存在许多不公,一方面担心作者以对儿子娓娓道来的口吻将族群对立意识传给下一代是否会将许多本不该由肤色族裔承担的社会议题被简单化和固定化;特朗普的当选显然证明了国家确实面临着撕裂的危险。

逃亡之路

《地下铁道》的主角科拉非常平凡,自小生活在佐治亚州的种植园里,她守着外婆传下来的三码见方自留地没有想逃走的意思。除了科拉销声匿迹已久的母亲梅布尔——大家都说她是当地唯一成功逃到北方的黑奴,是一个传奇,科拉的生命中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挂的,可是外婆的地被后来的异族黑人盯上了要盖狗屋,她又因为那么一滴溅到主人衣衫的葡萄酒而遭了暴打,想想当年狠心抛下她一人出逃的梅布尔估计在北方活得自在,孤女的心里有了波澜。第二次,她答应了同为奴隶的西泽一同逃走的请求,就这样踏上自由之路“地下铁道”。怀特黑德的奇特设想就此展开,他将历史上的近乎传奇的地下铁道网络转换为真实的火车在地下奔跑——当年媒体就曾调笑过“只要奴隶们从地板上的石头暗门里穿过去,就能直接掉到地下铁道的车厢里”——免省了路上的笔墨,达成了类似书信体小说让剧情快速推进、壶中藏日月的效果,也更专注于实现自己的意图:如果我们的主人公在美国的每一个州都如同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另类美国。美国可以是一间间展示苦难的囚室,也可以是博物馆一个个展室,更可以是呼啸驰过的地铁车站的车站风景、《雪国列车》里一路打怪经过的奇葩车厢。全书12个章节的一半就这样成了橱窗映射现实,偶数章节标题全为地名:出发地—佐治亚、第一站—南卡罗来纳、第二站—北卡罗来纳、第三站—田纳西、第四站—印第安纳、终点—北方。

看过科拉在佐治亚的悲惨遭遇,下面移步到达南卡罗来纳,这里似乎非常文明,十二层高的摩天大厦——格里芬大楼成为本章的重要表征。科拉和西泽一方面对于逃亡路上的惊险仍有余悸——临时加入的小可爱被逮,科拉错手杀死一名追捕他们的白人小男孩;一方面积极地融入新生活中去,他们有了新身份、新工作,有宿舍住、有课上、有联欢、有床睡——科拉有生头一回睡到了床,比照在佐治亚州的遭遇,南卡简直是天堂,谁能想象在这里学习认字不会被挖掉眼睛。不过医生冷冰冰的检查器械让科拉想起了农场主的刑具,科拉帮佣那户人家的先生就在格里芬大楼八楼办公,十楼的公派医生诊察室却让她感觉迥异,联欢时一个女人哭喊的“他们要夺走我的宝宝呀”,也让人起疑,那声声尖叫招回了科拉当年被同为黑奴者轮奸的记忆幽魂……

科拉被调往自然奇观博物馆工作,她要在众人的眼光和指戳下于玻璃橱窗内表演黑奴的历史与生活。历史岂独展科拉在橱窗中:1865年12月18日,《美国宪法第十三修正案》經美国国会通过、四分之三联邦州认可正式生效;1906年,OtaBenga——一位黑人还在纽约的动物园笼子里跟猩猩一起展出,连《纽约时报》的社论都一度倾向于认为他可能更接近类人猿。经过全国范围内的抗议活动——南方人都嘲笑这“北方的暴行”,OtaBenga终被视为人,但1916年3月19日晚,离开囚笼已近十年的他悄悄用枪对准了自己的心脏,似乎唯如此才是自由与平静……要再过上将近百年的时间,2013年2月密西西比州才最终完成了批准此修正案的法律程序。

日复一日的被围观让科拉开始思考这个展览、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过去与现在:白人屠杀印第安人,又运来黑奴……她也变得能狠下心“报复”观众:隔一个小时选一位看客,投去狠毒的目光,她对此愈来愈擅长,直到凶恶眼神盯视上原先照顾过的小女孩。孩子被吓跑了,“胜利”的科拉羞愧难当。

而医生非常柔和的询问渐渐显露出背后的意图:“你已经发生过男女关系了。有没有考虑过节育?”怀特黑德这般不动声色写出这残酷的故事不是无来由:20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美国政府在亚拉巴马州,替黑人男性提供医疗服务实为研究梅毒。作家将它提前、与奴隶制并置,探讨两者之间的关系,再展现出权力者对其余人的看法。中泽启治创作、连载于《周刊少年Jum p》的国民漫画《赤脚阿元》里,漫画家以自己原爆受害者亲身经历揭露美军曾在广岛藉医疗救护为名实则进行核辐射研究、搜集数据;马绍尔群岛的原住民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美军核爆的小白鼠,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见血光的南卡罗来纳如此怀柔,西泽和科拉就这么羁縻于途,错过了四趟列车,直到奴隶主派出的猎奴者循迹追到。一场大火烧毁了他们的希望……

侥幸逃过劫难的科拉从此一人上路,下一站是北卡罗来纳。这里的最新法律正在彰显着主张:在北卡罗来纳,黑人种族是不存在的,除非吊在绳子上。“自由小道”旁树上满是悬挂着备受侮辱的黑人尸身,南卡般黑人白人交混之情景已不复见;谁敢帮助黑人逃奴,等待着的是一样下场。科拉被迫藏身于接应人马丁家的阁楼,屏息匿迹,只有一个窥视小孔让她勉强知晓些外界情况。北卡罗来纳引入穷困落魄背井离乡的爱尔兰人、德意志人作为黑人的替代,他们自豪地声称,“我们废除了黑鬼”,黑人的存在被湮没了、驱逐了、掩盖了。

直面痛苦

爱尔兰人在旧世界一直是与犹太人一样备受歧视的民族。英谚有云:宁可在英格兰被绞死,也不在爱尔兰寿终。在新大陆,爱尔兰人发现了社会构成的不同——肤色,而这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狭缝窄门。NoelIgnatiev的《爱尔兰人是如何变成白人的》专题研究了爱尔兰人地位的提升。马丁家的佣人菲奥娜便是一口爱尔兰乡音,正是她的告密,马丁夫妇落得被悬树上、众人砸石,科拉则被猎奴者里奇韦所虏。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通过地下铁道穿州过省。里奇韦一行人并没有南返,向西进入了充满火灾和疫病的田纳西,准备去密苏里捉拿另一个逃奴。在里奇韦的眼中,这场黄热病是黑非洲搭船而来的、进步过程中缴的人命税,在科拉看来,田纳西和白人是受了诅咒,正义得到了伸张。在田纳西,里奇韦还答应将一个名叫贾斯珀的逃奴送回主人处。当里奇韦发觉这趟先西后东的路程不划算,抵不上押解贾斯珀的酬劳,贾斯珀的命途就此了结。

里奇韦对科拉的仇恨非同一般,科拉母亲梅布尔的逃跑简直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大耻辱;他不知道科拉同样恨着梅布尔。她在阁楼幽闭时只有思绪可肆意,幻想着自己今后的幸福生活和路遇没有替她攒过一分赎身钱、自己逃走的母亲:“一个糟老婆子,穷困潦倒,浑身是病,沿街乞讨,腰背佝偻,真是恶有恶报。梅布尔抬起头,却没认出自己的女儿。”

里奇韦的队伍里有一个黑人小男孩霍默,科拉总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忠心耿耿自愿替白人赶车、养护、管账。侥幸得救时——救人的里面也有一个爱尔兰人,她想不好如何处置猎奴者。霍默反正在争斗中跑了,科拉只是朝被拷在马车上的里奇韦蹬了三脚,说是为了小可爱、西泽和贾斯珀,其实是为了自己。这宽宏为日后的她带来了巨大的不幸:逃奴和自由黑人栖身的印第安纳州瓦伦丁农场在两派黑人的激辩中——有些攒钱赎身的自由黑人认为农场不该收容逃奴尤其是背负了人命的科拉——被屠戮。会场里人头攒动,科拉入场时没认出那个一见到她便冲她眨眼的淘气小男孩,那是霍默。

科拉的主人已经死了,赏格无人兑现,但里奇韦一心要侦破这地下铁道的真面目,命她打开隧道的活板们,扭打中,他俩跌落黑暗里……

故事主线就此结束,仅靠跟随科拉的旅程所能展现的故事着实有限,怀特黑德通过奇数章节调度了更多的视角供我们回味,全书的叙事因而如拉链般紧实。在一次次前往下一站的隧道黑暗中,他通过阿贾里、里奇韦、史蒂文斯、埃塞尔、西泽、梅布尔补全了故事的细节,一个个次要人物的面目得以清晰、丰满:科拉的外婆阿贾里带出族人的历史和早年种植园的细节,里奇韦是如何成为猎奴者带着何种心情出发追捕科拉,看似温柔的医生史蒂文斯是如何盗尸做研究,马丁的太太埃塞尔为何与黑人相处欲进又退冷面热心,西泽冲着梅布尔成功逃走的经历选中科拉作为自己的护身符,最悲惨的是梅布尔其实从未抛下过自己的女儿在北地独活,她从自留地里采完菜,心心念念着科拉往家赶,不料遭蛇咬了一口;沼泽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她……这是整部小说最让人心痛的一刻,科拉能够踏出逃亡的第一步,与其说是出于对自由的向往,不如说是母亲抛弃自己的恨意使然。命运却开了天大的玩笑,母亲不在纽约,不在奴隶主鞭长莫及的加拿大,而是葬身家园近侧。

烛照人性

怀特黑德没有给科拉的这趟旅程安排多么高大上的理念先行,科拉也曾退缩、迷惘过,一路上支持和帮助她的人全都逝去,前途似乎一片晦暗,但是坚持和命运让她一步步捱到了终点。黑人和白人在作者笔下没有千人一面,许多人的故事尽管始终没展开,但一笔带过更让人觉得辛酸苦楚:科拉的父亲格雷森踌躇满志想要卖力干活赎出自由,结果发烧死了,都不知道妻子肚子里有了孩子;当年带头欺负科拉、抢地盖狗屋的黑奴逃跑,被自己那条狗的吠叫暴露了行跡;农场主“喜欢品尝黑李子”,在成排的木屋间悄然巡行,于“奴隶的新婚之夜登门拜访,给那做丈夫的演示一番履行婚姻义务的恰当方式。他品尝他的黑李子,就手把李子皮儿也弄破,留下自己的痕迹”。——《费加罗的婚礼》中,阿尔马维瓦伯爵也对曾为他出谋划策抱得美人归的仆人费加罗未过门的妻子苏珊娜打这个初夜权的主意;费加罗可不是黑人,又是一个权力者以外皆非人的例证。

怀特黑德的笔墨相当克制隐忍,历史上真实的逃奴自述文本在美国已是家喻户晓,如遭受主人多年性侵又委身其他有妇白人以求赎身的哈丽雅特·雅各布斯记录下的《女奴生平》、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他曾是地下铁道罗彻斯特转运站的“铁道员”、后来担任过美国驻海地的公使——的《道格拉斯自述》,以情节而论均是凄惨更甚,两位作者都是白人奴隶主与黑人女性的后代,叙述中涉及了更多被辱的黑人女奴和混血儿的多舛命途:同一个父亲的异母兄弟,一个变成老爷,一个仍是奴隶,往往借不忍见兄弟/兄妹相残或让主母眼不见为净为名,母亲和孩子被卖得远远的;老主人即使宅心仁厚,许诺身后开释其奴,继承者往往毁约;科拉只是在阁楼里躲了几个月,哈丽雅特竟躲了七年,连亲生的孩子都得瞒过;有国会议员主张废奴,倒与黑人女性生下子嗣,把女孩儿卖去当佣人;哈丽雅特接到过不少主人花言巧语哄骗她回去的书信,主人还伪造她的悔过信送给她的亲戚,而《地下铁道》最后一章“北方”的开头,逃奴告示对于科拉的描述“她已非家奴”,也并不预示着她至此可以就地幸福。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因各地废奴演讲需要,时常在台上露出背后的累累伤痕,怀特黑德的镜头始终尾随科拉,不是绝地逃生就是生离死别渐渐远去,省去了过多鲜血淋漓的直面。本来靠惨痛来博得的只能是同情,此书的重点也不仅仅在于黑人的解放和民权的平等,既然各州已经像《西游记》、《镜花缘》和《格列佛游记》——西泽一生最在意的那本书,显然也是作者怀特黑德致敬的对象,美国的五个州隐隐对位了格列佛出身、游历的五国——那样照出了我们的本性,为什么为何还要昧着良心、画地为牢以为它们只是个笑话或少儿读物呢?

本刊整理自《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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