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南往耶[苗族]

行板

蚩尤，或者独南苗寨

贵州/南往耶[苗族]

壹 蚩尤。我的故乡在独南苗寨。你当年从水井里取来的巫和咒语，养育了苗族。如今寨里的鬼师还可以腾云驾雾，能在天堂里遨游，看见金碧辉煌的欧洲和古巴比伦；也能在地狱里穿行，妖魔鬼怪都为他们让道。

神奇的鬼师用米粒问路，用公鸡寻魂，让将死的人逃过阎王的死亡名单，让心怀叵测的人不敢作恶。这是善良的鬼师，这也是邪恶的鬼师，鬼师之上还有老天爷。

如今寨里的老人还相信鬼，还相信神。这真好。

他们相信万物有灵，相信人的渺小，相信古旧的风声，敬畏深山老林，敬畏麻雀和乌鸦的鸣叫，敬畏挡路的蛇。他们能在白天见鬼，能和鬼聊天，与鬼一起比赛吐口水。如果有神路过家门，他们会邀请神进门来做客，给神喝酒，给神吃饭，有肉的也尽管拿来。等到神酩酊大醉的时候，他们会跟神谈心，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讲给神听。好心的神会潸然泪下，想办法帮他们解决困难；黑心的神反而骂人，说我管不了。这种神就是蹭吃蹭喝。

好在，青山辽阔，酒窖浩荡，吃也吃不完，喝也喝不尽。

寨里的人是青山。还依然会说苗语的人才是寨里的人。

贰 蚩尤。稻花香时，独南苗寨的姑娘散发着芬芳，水田的水溢出了田闸。她们在午夜里千卜乃，阴森森的巫辞长出蓝眼睛。

午夜有月。月在七月。

七月的月光是稻花的香。是稻花的手。是稻花的旧心事。是稻谷藏了一年的蛊种和屠牛刀。——姑娘都是杀手，田间地头挥舞着屠牛刀，蛊种蠕动。簸箕刮起大风，风把月光吹弯，把屠牛刀磨快。

念唱巫辞的姑娘拿着簸箕，歌辞又厚又重，且粗且长。姑娘看见了远方，远方是黑暗的隧道。粳米的稻花开在人的心上，糯米的稻花打在鬼的脸上。活着的人是死人，死去的人是活人，各怀心事，各怀鬼胎。

姑娘看见了亲人。死去的亲人还留恋生，活着的亲人将准备死。有苦劳的人将活到一棵枫树的年龄，犯天罪的人则被阎王拿杆秤钩住喉咙上吊。一只水蛭深入骨髓，旧时光里的罪恶和阴谋全部暴露在外，惨叫阵阵。

人不看见，月会看见。

月在七月，千卜乃是七月的月光。

稻花香时，姑娘都是巫师。水满土碗一半，稻花里的鲤鱼称骨算命，田垄边的青蛙把酒临风。

叁 蚩尤。云贵高原有老虎，有猛兽，有悬崖峭壁，有深山老林。

有独南苗寨。

苗族儿女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吊脚木楼悬挂在云贵高原。劈山修田，砍河建路，抓云喂凤，蓄雨养龙。顺便，用稻谷喂养星星和月亮，还要腾出三间屋子侍奉鬼。如果有神，还需留出一个窗口对着夜空。从此，犁田的犁田，酿酒的酿酒，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

勤劳的母亲凌晨起来，在土灶里生火，滤糯米，蒸糯米，甑子下煮着鲤鱼。

牛角响起，芦笙响起，水牛被一把锋利的长刀砍了脖子。钢炮响了三声后，牛不倒下，一个人拉尾巴，十二个人拿着原木压在牛背上。牛轰然倒下。

那是个暖风和煦的日子。上山，伐千年的枫树。枫树是祖先的血和遗嘱。巫师唱到：“今天是吉祥的日子，今夜是顺利的时刻。”巫师再唱：“枫树长大遮住整个山坳，今天要遮住我们整个寨子。”巫师又唱，“祖先，你为我们遮风挡雨，枫为我们遮风挡雨。”

“要做鼓咯——敲山震虎——”此声响彻云霄。

回声完毕，将糯米饭和鲤鱼肉剥落树根，再将牛血泼在树根，钢炮又响了三声，一把巨斧落在枫树的身上。风卷着风，云卷着云，枫树轰然倒下，两个崭新的鼓就立了起来。

一个铭记祖先，一个忘却祖先。

铭记祖先，是铭记祖先的愿。祖先有愿，不要复仇。忘却祖先，是忘却祖先的仇。祖先有仇，仇大恨深。《山海经》载：“黄帝杀蚩尤于黎山，弃其械，化为枫树。”

枫木鼓，鼓声是祖先的祝福。

造鼓。敲鼓。跳鼓。听鼓。

大汗淋漓的祖先就来到了身旁。祖先还是牛首鸟翅，还是三头六臂，还是八肘九趾，笑的时候露出酒窝。祖先豪饮，三碗过后鼓才响起：唞恰唞恰唞恰恰，唞恰唞恰唞恰恰……

肆 蚩尤。苗族的古歌太老太老了，唱了六千年才唱到你。从开天辟地到运金运银。从铸日造月到射日射月。从蝴蝶妈妈到十二个蛋。从看山狩猎到种植水稻。

然后，才到你。

然后，我们才日落西迁，把神龛安放在云贵高原。

这是多么漫长的歌。你那么古老，你的脸庞长满了蘑菇，你的身上开满了罂粟。今天，没有人知道谁是伏羲，也没有人知道谁是女娲，但我们知道你是蚩尤——你让我们知道我们叫做苗族。你希望世人都是你的朋友和兄弟，你希望万物都是你的姐妹和情人。你想让他们知道你有这个伟大的梦想。于是，你用遗留在这个宇宙上的火焰和光芒创造了语言。你用这种语言哭泣。你用这种语言呼唤。你用这种语言歌唱。

这就是母语。

然后，你用纯正的母语教我们做人。你教会我们爱，也教会我们恨。把仇人当作客人，把胸怀做成浩瀚的大海，把刀枪和国界藏在从未有过的边疆，淹没它，忘却它。母语如此苍茫。母语是母亲的呼喊。母语是一种深广而博大的超度。遗憾的是蚩尤。如今的苗人不会说苗语了。

云贵高原被大风刮倒，成了万丈深渊。天空已经不能仰望，云朵之上没有村庄。想，梦见故乡，却只梦见祖父的坟冢，而祖父的坟冢在摇摇欲坠。

独南苗寨在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