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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同名的人

2017-06-03常君

清明 2017年2期
关键词:张伟大头老婆

常君

我叫张伟。

我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人叫这个名字。上小学时我曾经萌发过把这个大众化的名字改了的念头,回家还没等把这个意思和父亲表达清楚,就遭到了脾气暴躁的父亲的一顿臭骂:小兔崽子,刚上了两天半学胎毛还没褪净,就想出幺蛾子!这个名字是你爷爷给你起的,不能改!我父亲是个孝子,他认为私自把长辈赋予的名字改了,就是大不敬,就是大逆不道。于是我只能将这个我爷爷赋予我的名字继续延续下去。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意识到,其实名字说白了只是个区别于旁人的符号,对一个人的发展可能起到推进作用,但是作用不是很大,后天自身的努力才是最关键的。比如现在,可以这么说,在市内的新闻广播传媒口儿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我张伟这个人,因为我现任的职务是市电视台的台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其实我想改名字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上小学一年级时,我们班还有一个学生名叫张伟,我记得老师第一次点到这个名字时,教室内响起了两声“到”,我们两个都站了起来。后来,老师按照我们的年龄,把我们两个划分开来,一个叫大张伟,一个叫小张伟。我上学晚,年龄大了一岁,自然就是大张伟。在教室后面张贴的光荣榜内,我的名字后面的括号内写着大,他名字后面自然写着小。我在心里不得不承认张伟学习成绩的优秀,几乎每次考试班级的第一名他都是牢牢地霸占着。而我的名次差不多都排在十来名左右。值得安慰的是,我的成绩并没影响到我在班级的地位,我由一条杠的小队长、纪律委员一直荣升到两条杠的班长。张伟虽然成绩优秀,却是平头百姓一个。凭着张伟的成绩,按理说应该让他当个班学习委员或者中队干部什么的,可是每学期评选班干部,老师都没有提名他。怎么说呢?我对张伟的评价是只知道闷头学习的书呆子。好像是小学三年级时一个深秋的下午,班主任老师家买蜂窝煤,我带领班上几个男生准备去帮老师把蜂窝煤搬到院内,临走时喊他一起去,他不但不去,还说我们是拍老师的马屁。后来,老师在课堂上批评说有的同学不尊敬师长不团结同学,尽管老师没点名,我们大家还是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张伟。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和张伟成为好朋友。我出身普通工人家庭,我牢记妈的话,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出路。我有搞不懂的题就去找张伟。每次张伟都是耐心地给我讲解,一次不行两次,直到我听懂为止。上初中时,我和张伟分在了两个班级。我的同座叫徐良,因为脑袋长得比较大,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头”,我们三个经常骑着自行车一起去上学,成了好朋友。高考时,我和张伟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大头落榜了。我和张伟所在的校园相隔不远,坐公交也就四五站的距离,周末经常你来我往的。我们和大头的友谊也一直未断,大头子承父业,在市里跟他爹学做生意,但是放寒暑假回去还是会聚到一起推杯换盏。这么说吧,我们三个之间的关系,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自家兄弟。

如今,我们三个都已过了不惑之年,我不用说了,在电视台担任台长,大头十几年前下海去了深圳,游了一圈回来后在市内黄金地段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酒店,这两年又发展成连锁酒店,赚得盆满钵满。只有张伟还在原地踏步,大学毕业后进了市环保局,一直在监察大队做一名小科员。不过,现在总算也有好事传来了,昨天晚上张伟老婆给我老婆打来电话,兴冲冲地报告说张伟被提拔为副科长了,在电话里对我老婆千恩万谢,说是帮了他们家的大忙。原因是有一次我们三家在大头的酒店聚会,我老婆无意间说家里的一个远房表姑和市环保局局长周大明沾点亲,张伟老婆立马盯上了,几次提着水果到家里来。我也劝我老婆帮帮张伟,四十多岁的人了,每天还和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八〇后们下去采集污染样本,怪不容易的。我老婆盛情难却,和那个表姑一说,这事还真就办成了。我随后给张伟打电话向他祝贺,听到的却是病了似的恹恹的声音,全然没有一点荣升的兴奋劲儿。我问他,病了?他说,没有。我说,这是好事啊!应该好好庆祝庆祝。撂了电话我就给大头打了电话,大头当即约好我们三家晚上在他的大富豪酒店一聚,为张伟升官庆祝一把。

我和我老婆去得晚了一会儿。我穿戴完毕准备下楼,我老婆还在衣柜前为不知穿哪条裙子伤脑筋。我不耐烦地说,随便穿一条得了!这几个人又不是不认识你。我老婆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上次聚会大头那个新勾搭上的女人就和我暗中较量,不就比我年轻几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没年轻过!又不是什么明媒正娶!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这一次我绝对不能输给那个女人!说心里話,如今我对我老婆的容颜有一种不忍目睹的感觉。真应了台里八〇后们常说的一句话:看背影急煞千军万马,瞧正面吓退百万雄师。我老婆和我是大学同学,在那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里,我对我老婆的容貌也不敢苟同。我老婆名叫吴研,背地里我们都叫她“无盐”,其容貌可以想象,用时尚一点的网络新词说叫做“恐龙”。我之所以选择和“恐龙”结婚,是因为她有个舅舅在市委宣传部担任部长,膝下无子女,视她如同己出。我听说后卑鄙地抛弃相恋了两年的漂亮女友,开始疯狂地追求“恐龙”。我的愿望终于实现,毕业后轻而易举地去了市电视台,这些年一路顺风顺水,从新闻部记者,到对外部主任,然后是教育台副台长,一直到现在的市电视台台长。我曾听见和我父亲在一起侃大山的一个工友说,女人好不好看能咋的,闭了灯都一个样。但是关灯的时候毕竟很少,开了灯,我的心里还是感到一丝沮丧。晚上办那点事时我都是关上灯,或者闭上眼睛。有一次我老婆见我闭着眼睛,在我身下停止了哼唧,问我为什么闭眼睛。我总不能照本实发说我不想看见她,只好说我闭着眼睛在享受呢。有一得必有一失,我时常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只是她把她身上的“恐龙”基因滴水不漏地传给了我女儿,刚上高一的女儿整个就是她妈的翻版。每当看见住校的女儿回来,我上吊的心都有。我老婆却不以为然,说等女儿高考完毕带她去韩国走一趟,想整什么样儿就整什么样儿,到时候怕你认不出来呢!只要你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

我和老婆赶到大头的大富豪酒店贵宾厅时,张伟和他老婆早已经到了。张伟的老婆在一所初中当校长,年轻时是个美人,据说是系花。岁月是把刀,刀刀催人老,昔日光彩照人的系花也难逃厄运。虽然身材上还说得过去,不像我老婆整个一个液化气罐,但是,怎么形容系花呢?还是篡改李清照一句词中的一个字吧,怎一个“懈”字了得,凡是看得见的部位统统都在往下使劲。

系花见我们来了急忙起身相迎,和我老婆还来了个拥抱,然后亲亲热热地拉着我老婆的手,身子挨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我连忙把目光从两个人的身上移开,和系花坐在一起,我对我老婆的不忍目睹程度又增强了。

系花从旁边拿起一个纸袋子,笑盈盈地对我老婆说,姐,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都不知怎么感谢你,这是一套雅诗兰黛的化妆品,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我老婆连忙说,这你就不对了,咱们两家谁和谁呀,还用得着这么客套。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哦,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在心里说我老婆,真虚伪!昨天晚上是谁还在念叨,为她老公办了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一点意思也不表示吧?

系花笑着应着。扭头看见瘫坐在椅子上的张伟,怒不可遏地大声说,你的屁股是被椅子粘上了还是咋的?傻坐在那干啥?还不给大哥倒茶!简直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系花说张伟烂泥扶不上墙,自有她的道理,接下来系花就对我和我老婆控诉了一番张伟的行径。

姐,大哥,你说人家给咱们办事,咱们总得表示表示吧。我买了烟酒,准备带他到表姑和局长家去一趟。你们说简直就跟要杀了他似的。好不容易让我拉去了,你们说倒是感谢感谢人家,和人家说说话呀!他可倒好,一声不吭,跟个瘟鸡似地坐在那,让我一个人唱单出头!

我最反感这种在外人面前不给老公留面子的女人,急忙打断系花的话,说你们聊你们的,我们谈我们的,互不干扰好不好?

系花说,大哥,你好好开导开导他,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你们说和大哥同一个名,同一个学校,怎么差距就那么大!

我冲系花摆摆手。系花和我老婆研究化妆品去了。

我当胸给了张伟一拳,怎么回事?升官了还不高兴?发表发表感受如何?

张伟往椅子里萎了萎身子,说,就跟被人绑在床上强奸了似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惹得系花和我老婆直往我们这边看。

我止住笑,压低声音说,没那么严重吧?

張伟瞥了我一眼,说,信不信由你,就这个感受。

我相信张伟说的是心里话,因为我对他太了解了,比如有一天我下班开车从环保局门口经过,看见张伟涨红着一张脸,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把车停在路边,冲他按了一下喇叭,他见是我,拉开左边的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我问怎么了?他义愤填膺地说,监察大队有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家伙,姓马,外号马屁精,马屁精对这个外号当之无愧,很擅长溜须拍马。听说队长夫人喜欢狗,就花了一千块钱给队长夫人买只贵宾犬,还时不时地买上一袋狗粮送到队长家去。那天中午,马屁精到食堂为队长打饭,正是饭点时间,食堂内等着打饭的人很多,队伍排得很长。正好轮到他打饭,马屁精端着餐盘挤到他的面前,嬉皮笑脸地说让他先给队长打。他望着马屁精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后面排着去!马屁精!一句话把马屁精噎在了那儿。下午,队长就给他穿小鞋了,说他工作不认真,让他明天重新去下面采集污染样本。他据理力争,说他已经去下面采集好了几个样本。队长说,知道你到单位工作时间长,有资本,但是要戒骄戒躁,不要倚老卖老嘛。气得他脸红脖子粗的。我劝他说,何必呢,你就让他先打不就得了。惹一肚子气,不值得的。张伟冲我瞪起了眼睛:这是先打不先打的问题吗?这是原则问题!你怎么这么没有原则?他反倒冲我来精神了,好像我就是那个阿谀奉承的马屁精。

不管怎么说,如今张伟官升一级,还是值得祝贺的。我刚想劝劝张伟,这时,包房的门开了,大头晃着油光铮亮的脑袋进来了,脖子、手腕上各戴着一条手指粗细黄澄澄的金链子。我和张伟早就劝他不要戴那链子,说看起来像暴发户。大头却不以为然,说暴发户怎么了,有些人想暴发,还暴发不起来呢。

大头笑嘻嘻地双手抱拳,对张伟道小弟来迟有失恭敬,还请张科长见谅!

张伟把一支烟丢了过去,说,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

大头对我说,老大,你说这新官上任,我不尊一声头衔,显得我不礼貌吧?

我一笑,应当应当。

大头把身子转向系花和我老婆,突然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是我眼花了吗?面前这两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女,是两位嫂夫人吗?

我老婆操起沙发上的一只靠垫扔了过去,油嘴滑舌的,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位准夫人呢?

大头做出一副沮丧的样子说,长得太对不起观众了,和两位嫂夫人简直没法比,让我给辞退了。

我知道,大头这家伙一定是老毛病又犯了。自从和原配离婚后,这家伙身边就整天珠环翠绕的,走马灯似地换个没完。其实大头的原配长相不错,是个医院的妇科医生。大头上半身的口袋鼓了,下半身就开始蠢蠢欲动不安分起来。这是绝大多数富人的通病。而大头的原配是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两个人只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了。

我老婆嘎嘎地笑着说,你就这张嘴好!

大头一本正经地说,真的,说出来你们不信,你们二位就是我年轻时心中暗恋的情人,你们就是天使,就是美好的化身啊!说着把目光转向了系花。

我知道大头话中的意思。当年,我和张伟还在上大学时,有一次大头来了省城,晚上我们决定出去聚聚。当时张伟正和系花谈着恋爱。张伟带着系花来到我们约好的饭店,大头看见系花,眼睛顿时就直了。吃完晚饭回来后,大头和我挤在宿舍的床上一声不吭。我问他怎么了。大头长叹一声说,唉,好白菜都让猪拱了。我踹了大头一脚,说,别在那儿胡感慨了,人家张伟是猪啊,我看你是猪还差不多。说实话,张伟确实是我们三个之中最英俊最有男人风度的一个,一米八五的个头,不胖不瘦,和那时候正在热播的电视剧《上海滩》中的男主角许文强有得一拼,和系花站在一起,的确很般配。两个人结婚那天,作为铁哥们,我和大头自然不能缺席。大头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对新人面前,啰里啰嗦地胡诌了一通俗气的祝福话,嘴里不住地打着酒嗝。我看见系花的眉头蹙在了一起。

人员全部到场了,说话间菜也陆续在上,接下来自然就是推杯换盏了。我敬了张伟一杯酒,祝贺他升迁后,轮到了大头敬酒。

大头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说,祝张科长福气东来,鸿运通天,春风得意,步步高升。以后是汽车手机都新换,美女个个围你转。

系花端着酒杯掩口失笑,围着他转?那美女得多眼拙呀!

我老婆咧开大嘴说,俗!真俗!

大头扭头问系花,那我得问问系花嫂夫人,俗吗?

什么系花,早就人老珠黄提不起来了。系花低头羞怯地笑了,然后举起酒杯说,大俗就是大雅。我替张伟回敬兄弟一杯。

大头来了兴致,连声说好。

系花和大头碰了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老婆大着嗓门喊,好酒量!

包房内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张伟却跟个局外人似地坐在那儿,事不关己地望着乱哄哄的场面。

大头重新斟满一杯酒,端着走到了我和张伟面前说,朝里有人好做官,以后小弟就仰仗二位兄长了,来,走一个!

三只酒杯碰在了一起。

酒宴结束下楼后,系花掏出钱包要到前台埋单,大头伸出他那肥厚的手掌按在了系花的手上,望着系花微微一笑,说,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要嫂夫人埋单,这不是羞臊小弟我吗?

系花笑着说,那可怎么感谢兄弟呀?

大头在系花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不谢,不谢。

那天庆祝张伟升迁时大头说过的话,我以为只是随便说说的客套话,谁知没过多久,大头就成了郊区白河边上一个名叫白河的化工厂的法人代表。到了年底,就成了纳税百万的大户,对于这样的利税大户,我自然要行使宣传报道的职责,派出记者去采访宣传。一时间,白河化工厂成了市内的明星企业,大头也成了报纸上有字广播中有声电视里有影社会上有名的企业家。

那天我正在外地,有点私事要办。突然接到了张伟的电话,说,出来咱俩喝两杯。电话里的声音很郁闷,看样子心情不大好。我说我在外地了。张伟沉吟了一下,说,那算了,等你回来吧。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然后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了回来的日子。他说,等你回来跟你说。说完撂了电话。

从外地回来后,我在家里做了几个菜,给张伟打了电话,说我回来了,让他过来喝一杯。我老婆和系花到二百多公里外的地方泡温泉去了。自从帮了张伟的忙后,我老婆和系花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以前我老婆表面上和系花亲亲热热,背地里却有些妒忌系花,我知道我老婆的妒忌来自于系花的容貌,除非年节,平常聚会从不参加。

张伟手里拎着一瓶红星二锅头来了。

我说,你拿酒干吗?家里又不是没酒。

张伟用牙咬开瓶盖,说,你那酒都不够劲儿,今天咱喝“红二儿”,一人一半儿!说着咕咚咕咚倒了两杯。

我知道张伟的酒量,一个二两的“小二儿”下肚,就找不着北了。

我说,找我啥事?说吧。

张伟的脸沉下来,像是要下雨的天空。

我又问了一声,张伟才说,那件事你知道吧?

我问,哪件事?

张伟说,就是一个多月前在大头的酒店里,大头宴请监察大队几个头头儿的事。

我点头说知道。那件事张伟以前和我说过,说有个周五,大头打电话给张伟,让他晚上下班后到他的酒店来一趟。张伟不知道大头找他什么事,下班后就直接奔大富豪酒店而来。到了酒店包房才知道是大头宴请监察大队的领导。几个头头儿环坐在圆桌四周,每个人的身旁还坐着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张伟对这类吃请的事一向反感,找了个借口掉头往外走,被马屁精伸手拦住了。马屁精如今和张伟一样,已经升到了监察大队副科长的位置上。马屁精说,别走啊张科长,既然都来了,大家就一起热闹热闹吧。张伟一点面子也没给,推开马屁精的胳膊说,这是你的强项,还是你陪着领导吧。说完向外走去,随后赶来的大头也没拦住。

这件事张伟和我说过。当时张伟义愤填膺,不光对马屁精和几个头头儿严重鄙视,对大头的所作所为也大肆抨击,说领导吃请腐败就是让大头这帮人给惯的。

其实现在这种吃请的事已经极为普遍了。我在网上看见这样一个段子,上班搞不定就上桌;上桌搞不定就上门;上门搞不定就上床;上床搞不定就上访;上访搞不定就上网;上网还搞不定的事情,那就只好上吊了。相比之下,吃请还算是最初级最纯洁的阶段。酒桌上最好说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称谓上再由没喝酒之前的 “局长、书记、主席”一类冠冕堂皇的头衔变成“哥、兄弟、老弟”之类比较温馨的称呼,你的胳膊再搂上他的脖子,几只酒杯咣地撞在一起,什么棘手的事情都变得轻而易举了。而这种融洽气氛的营造需要一些发酵剂,那些女人就责无旁贷地充当了化学成分。我打小就和张伟在一起,了解张伟的为人,对这种事本来就看不惯,旁边再为他配备一个花香四溢莺歌燕舞的异性,他要是留在那儿就怪了。有一次,我、大头、张伟三个在一起闲扯,大头无聊地逼迫我和张伟坦白睡过几个女人。张伟说一个,就是系花。大头笑着说张伟不坦诚。张伟说不信拉倒。大头笑着拍着张伟的肩膀说,哥们,你可亏大了。问到我时,我轻描淡写地说一两个吧。大头说你这领导得与时俱进开拓进取,尽快赶上来。我赶紧转移话题问,你这家伙睡过多少个?大头说具体数字记不住了,大概有个三十多个吧。张伟把手头的打火机冲大头扔了过去,能不能别在这种恶心的事上纠缠?赶紧翻篇儿!大头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晒晒嘛。睡过女人的数量决定一个男人的实力。张伟说,我看未必,男人最骄傲的不是睡过多少女人,而是能有一个女人愿意让他睡一辈子。大头说,这么说嫂夫人就属于那种愿意让你睡一辈子的了?张伟说,屁话!那是自然的。我们从恋爱那天起就承诺彼此忠诚,绝不做对不起对方的事。大头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次我没说实话。这个社会上,哪个男人没个红颜知己?但我没大头那么多,大头那家伙简直就是滥情,来者不拒,三十多个说不定把小姐也算上了。我注重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那时,我和台里的一个女记者陈小小正好着。前几天张伟给我打电话,我说我在外地办事,实际上是和她在外面度假。小小比我小十多岁,是个很通情达理的姑娘,从来不跟我提什么要求,也没那些大胃口的名分之说,但是我不能不明智,她分到台里做了不到两年的记者,就被我调到新闻部做了主任,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扛着摄像机出去跑新闻了。这种事在如今这个社会已经不算什么,不妨碍家庭,对自己的仕途也不构成什么威胁,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我知道,這种事张伟绝对看不惯,否则就不是他张伟了。所以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我问,那件事不早就完了吗?

张伟闷闷地说,我也以为没事了。可是前几天我在厕所蹲着,听见有人进来小解。听说话声音是马屁精和队长。队长说前几次在大富豪酒店玩得挺尽兴。马屁精忙说,我打电话让徐良再安排一次。队长哈哈笑着说,你安排吧。不过你说每次叫张伟那小子过去他就是不去,局长去那次他也不给面子,什么意思?马屁精连说,就是呢,大家伙在一起玩玩,乐呵乐呵,有什么了不起的,装什么清高纯洁!我气得差点从蹲位上站起来冲出去。

我连忙劝张伟喝酒,消消火。

大头也和我说过那件事,笑话张伟有点小题大做,如今的社会,吃吃喝喝,找几个陪酒的调节调节气氛,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张伟挥着胳膊大声说,我就是和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怎么了?

那天张伟喝了不少酒,我想劝劝张伟,见他的样子也就罢了。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我在担心,张伟这样下去,怕影响他以后在环保局的发展。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张伟被调到了环境监测站担任检测室主任,主要负责分析大气、水及废物的监测和化验。张伟给我打电话通报了这个消息,听声音很高兴。让我晚上下班后到大头的大富豪酒店去,他要请客。

下班后,我直接去了大头的酒店。张伟还没到,我把张伟升职的事对大头先说了。

大头听后,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问,哥,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说名义上是升了,叫起来也好听,实际上没什么实权,极有可能是上面对他的流放。

大头猛地一击掌,说得太对了!都怪他自己,你说每次请客请你你都不到场,干吗?显得你纯洁,不和领导同流合污呗,这样下去还有好果子吃吗?他不知道,他所谓的清高行为,对领导是一种威胁。

我说,张伟个性是挺强的。

大头激动地说,这个社会,有尖你得削平了,有棱你得磨圆了。有棱有角的,就是自找苦吃!白瞎了那个位置,这么多年在环保局白混了!换作我,混不上一把交椅,也能混个二把三把的!

正在这时,包房的门被推开了,张伟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边拉开椅子边问,什么二把三把的?要打牌?

大头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说,对,打好人生这张王牌。

张伟说,别那么高深莫测的行不行?赶紧叫下面弄几个硬菜,今晚咱哥仨好好喝几杯!先说好了啊,我埋单!今天我高兴!

好,张主任!有人给钱我当然高兴。大头起身向外走去。

我问张伟,你怎么看待环保局对你的这次调动?他们明显是在排挤你!

张伟喝了一口茶说,我懂的。这叫明升暗降,这个我还能看不透。

我注视着张伟。

张伟平静地说,我在大学学的就是环境工程专业,现在也算学以致用,专业对口了。这个地方很适合我,我想做点技术性的东西,挺好的。有句话说得好,幸福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人各有志,既然张伟高兴,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天张伟看起来确实很高兴,喝了不少酒,竟然没醉,看来喝酒绝对和心情有关。张伟还让大头把包房内的音响打开,为我们演唱周华健的《真心英雄》。张伟平时的演唱水平不敢恭维,那天却发挥得非常之好。唱到“把握生命里每一次感动,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在你我的心里流动”时,张伟伸开双臂,把我和大头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一个周末的上午,大头打来了电话,过来打几杆啊?

我明白大头的意思,他是让我去皇家园林和他打高尔夫,他是那儿的VIP客户,隔三差五去挥杆体验绅士运动,今天一定是手又发痒了。

皇家园林酒店坐落在城市西北角的风景区,是一家准五星级的涉外酒店,也是本市唯一一家具有一流高尔夫球场的酒店,如茵的绿草,起伏的丘陵,清澈的池塘,温润清新的空气,让人忍不住深呼吸上几口。脚踩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从眼里舒服到心里。

我和大头不时挥杆击球,球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忽然,手机在大头的裤兜内响了起来。

大头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按下接听键说,我和老大在皇家园林打球呢……好,你过来吧。

我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了。

大头撂了电话,说,以前从来不和我们打球,不和我们同流合污,今天是怎么的了?

这个我是知道的,从前每逢到这里来打球,张伟都不来,说太腐败了。后来大头也就不再叫他了。

我和大头打了没一会儿,张伟就到了。

大头说,来,打几杆!完了咱哥几个找个地方玩玩,我刚加入了一家顶级私人会所,入会费就他妈的五万起…….

张伟打断大头的话,直接说:你的白河化工厂排出的废水有问题!

大头停住挥杆,说,你们不是采了样本了吗?那可是白纸黑字,我们白河化工厂排出的水浓度绝对没有超标。我们可是市遵章守纪的明星企业,不要乱扣帽子好不好?

那我问你,下游的水草为什么好端端地都枯死了,河面上还飘着一层死鱼?这里面一定有鬼!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张伟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大头故作潇洒地一耸肩膀,摊开了双手,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张伟瞪了大头一眼,我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大头微微一笑,从兜里掏出来一盒软中华,屈起食指娴熟地在烟盒底部一弹,从里面抽出一支递到了张伟的面前。

张伟瞥了大头一眼,没接他手里的烟。

大头倒是没有显出尴尬,把手里的香烟收回来,掏出打火机自顾自点燃,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咱哥俩能不能别在这些小事上纠缠不休,实在没什么必要,也伤及我们哥们之间的感情,你说是不是?说完把手放在张伟的肩上拍了拍。

涉及到环保的事就不是小事!这关系到我们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怎么没有必要?张伟脸红脖子粗地。

怎么张主任说出的话有点像愤青说的?你这个年龄说起来好像不太适合。大头微笑着,一点也不恼。

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谈这个问题,你不觉得是莫大的讽刺吗?说完,张伟气哼哼地大步走了。

大头拄着球杆,望着张伟离去的背影微笑着。

过了没几天的一个下午,我老婆打来电话,让我晚饭自己解决,说系花请她出去吃。

我乘机给小小打电话,约着晚上去郊区吃河鱼。小小高兴地答应了。晚上,我开车和小小去了郊区,吃完河鱼,又在车内温存一番,才返回市内。

到了家,屋内漆黑一片,老婆还没回来。吃什么大餐,到现在还没回来?

冲完澡,躺在床上看了会电视,才听见开门的声音,我没理会,眼睛依旧停在电视荧屏上。

我老婆走进卧室,带着热烘烘的气息上了床。真丝睡裙穿在她圆柱形的身上,怎么看都不是那么回事。

我老婆往手心内倒化妆水,然后一边往脸上拍打,一边说,你说张伟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问怎么了?

我老婆说,大头送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个新上市的苹果5S手机给他儿子,可是张伟说啥也不让要,逼着系花把东西给大头退了回去,把系花气了个半死,出来好一顿和我磨叽。要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思忖,这事大头倒没和我透露过,化工厂内一定有什么猫腻。

你说平白无故的,大头为啥送那么贵重的东西?我猜一定是大头的化工厂有问题,让张伟抓住小辫子了。给就收下呗,说啥也不要,你说是不是有病?我老婆继续在脸上拍打。

第二天上班,忙了一上午,中午吃完午饭,刚想休息一会儿,大头的电话进来了。

和你同名的那个家伙要置我于死地啊!大头劈头便说。

我忙问缘由。

大头长叹一声说,他竟然叫人在我化工厂的排污口安装了自动检测仪!

我想起昨晚我老婆说的事,说,你又没超标,怕那干什么?

大头说,老大,你知道的,处理污水就是往水里面扔钱,那真是让钱都打水漂,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啊!现在哪家化工厂不这样,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那他从前怎么没检测出来?我把我的疑问提了出来。

大头说,我跟你实话实说吧,白天排出去的水都是我叫人扯上水管加水稀释了的。

原来是这样。

这家伙也太狠了吧?怎么专和我过不去?妈的,这是哥们办出来的事吗?简直是他妈的仇人!大头愤愤地说。

我没想到张伟会继续追下去,和大头闹了个半红脸。我想和张伟聊聊,却又不知怎么说。让他睁一眼闭一眼,过去算了?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张伟会说些什么。

“三八”妇女节前夕,台里要做一档“巾帼风采”的节目,系花作为教育界的先进人物代表,来台里录节目。我准备去市委汇报工作,经过演播室门口,和她走了个碰头。

我和系花边向楼下走边聊。

聊到张伟时,系花愤愤然地说,大哥,咱不提他好吗?我跟你说,他就是个刚出土的五代十国的老古董!

不用问,系花一直还记着张伟让退回去的笔记本和手机的事。我听我老婆在家嘟囔说,自从那件事后,系花一直和张伟不说话,冷战着呢。

这时,手机在系花的包里响了起来,系花从包内掏出手机看了看,关上了。

到了楼下,我让系花搭我的车走,她说她还有点事要办,就不麻烦了。我和系花告别后上了车,司机右转,刚拐上青年大街,忽然看见一辆车牌号是58588的奔驰从我的左侧开了过去。是大头的车,据大头自己说,费了好大的劲才弄了这么个号。这家伙一天忙到晚,不知道这又是干什么去?那件事后来又是怎么处理的?

我掏出手机,拨了大头的电话。

我问,刚才是你的车过去了吧?在青年大街上。

大头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你是私家侦探啊?哎,晚上有空吧?到我酒店来撮一顿,好几天没见了。

我答应了。

晚上,我来到大富豪酒店,见大头满面春风,坐在包房的沙发上,桌上酒菜已经摆好了。

我坐下问,那件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大头把脚搁在茶几上,说,搞定了。

我说,到底还是自家兄弟。

大头欠起身,哪呀!那家伙把我捅上去了!

我一愣,张伟真的上报到环保局了?

大头吐出一口烟雾,说,是啊!一点情面也不给我留啊!

我问,那怎么解决的?

大头说,这个容易,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囤,象征性地交点罚款出点血,又请那帮人爽了一回,然后就全部搞定了!

正说着,包房的门开了,张伟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大头没有起身,依旧把脚搭在茶几上,说了一声,来啦?

我擔心一会儿两个人话不投机再吵起来,有几分不安地注视着他们。

张伟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大头,罚款不是目的,目的是整改,以后一定要把环保工作放在首位,这可是关系到子孙万代的大事…….

大头伸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说,今天咱们不聊这么具有深远意义的话题行不?今天我找你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喝酒。

对对对,咱哥仨今天好好喝两杯!我连声附和,忙打开酒瓶,往三只杯子内斟。

大头举起酒杯,说,你不把我当兄弟,我不能不把你当哥,以后化工厂的事我还得仰仗张主任呢,口气中明显带着几分揶揄。

张伟放下酒杯,说,大头,你要这么说,今天的酒我不能喝。开厂子赚钱无可厚非,可是钱咱要赚得坦坦荡荡,心安理得!不能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

大头刚要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大头按接听键,脸上迅速换上了一副笑容,周局啊……好好好,不叫周局,以后就叫哥!……哎呀,哥,那点小事,不值得一提,你喜欢就好……咱哥俩没的说,回见,回见……

大头撂了电话,轻描淡写地说,周局周大明的电话。

我看见张伟一愣,咱们环保局的周大明?

没错,就是他。大头有几分炫耀地说,上次宴请你们环保局一帮领导,酒桌上周局偶然聊起几十年前他曾在葫芦峪下过乡,在村西头第一家的青石院子住过,当年那家那个村姑对他照顾有加,他对那个地方一直心存怀念。我了解到周大明那家伙附庸风雅喜欢书画,于是叫人找了一个市内比较知名的画家,到葫芦峪那家去了一趟,老井磨盘什么的都还在,我就叫那个画家照着画了一幅画。当年的村姑如今当然找不着了,就是找到了也是老倭瓜一个没法看了,不过我照着当年村姑的容貌打扮,找了个山寨版的以假乱真。昨晚我去了一趟周大明家,把画给他送去了,周大明去外地没在家,今个回来见了喜欢得不得了,亲自给我打电话来了。

不得不佩服大头的能力,这家伙真是无孔不入呀!

有句话叫与时俱进,哥们,你也得跟上时代,不断进步呀!大头拍着张伟的肩膀说。

张伟瞥了大头一眼,说,我跟不上,也不想跟。

大头哈哈大笑,说,你们周局私下跟我说,你们环保局共有职工两百来人,行政编制和事业编制的不到三分之一。剩下那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工资从哪儿来?就靠收我们这些污染企业的排污费活着。打个比喻,我们这些污染企业就是猪,这个比喻有点他妈的不恰当,但意思是这个意思。只有把猪养肥了,才能弄到油水。执法为了什么?说白了就是为了罚款。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干了这么多年,这点事儿没看明白?

张伟面沉似水。

大头端着酒杯和张伟碰了一下,说,今天我还有个目的,就是要感谢你。你老兄不给我面子,非要上报,这把我愁得差点一夜之间成了伍子胥。大头摸着自己的光头哈哈大笑,可是没想到自有给我面子的,你看,这点小事我不但没伤筋动骨就搞定了,而且和你的顶头上司成了哥们,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好好感谢感谢你?

张伟直勾勾地望着大头,足足有一分钟,然后猛地端起酒杯,仰头把多半杯酒灌了进去。

我呆呆地注视着张伟。

张伟把酒杯重重地蹾在桌子上说,你在这方面的才华不用真是白瞎了!

大头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地点着头,过奖,过奖。

张伟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嘭”地一声,包房的门被摔上了,震得墙壁直抖。

大头仰天大笑,真他妈的新出土的五代十国的老古董!

我一愣,这句话好像系花对我说过。怎么两个人的评价如出一辙?

周末的上午,我解开了这个谜底。

一家洗浴中心的老板在郊外风景区内建了一个集餐饮、住宿、洗浴、娱乐于一体的度假酒店,這本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度假酒店在风景区内并不少见。与众不同的是,这家酒店从几百公里外拉来了温泉水,结束了在本市不能泡温泉的历史。小小看了记者发回来的的报道,撒着娇非让我带她过来。周六上午,我驱车带小小来到了这家温泉度假酒店。

小小去前台开了房间。我们在房间内疯了一会,稍事休息,去了温泉区。

换上衣服刚进入中药池子,猛然有人在肩上拍了我一下,扭头见是大头。

这世界真他妈的太小了!大头坏坏地冲我一笑,用下巴向小小那边努了一下,低声说,想不到老大这样的也来此办坏事啊!身材不错啊,够嫩的!

我照着大头的肚皮给了一拳,问,胡说什么?今天又是带哪个过来的?又换新人了吧?

大头说,马上让你见庐山真面目。来了。

我转身望去,见系花身着泳装,正从更衣室向这边而来。

我像给钉住了,结结巴巴地问大头,你……你有没有搞错?

大头拍拍我的胳膊,笑着说,没错,就是她。

系花看见我,脚下明显停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慌张,随后一甩头发走了过来,同我打招呼,大哥也来了啊?

我冲系花点点头。

系花和小小不认识。我冲小小递了个眼色,小小会意地进到亲亲小鱼池子内去了。系花则进到了玫瑰池内。

我捣了一下大头,问,怎么回事?

大头不怀好意地一笑,低声说,愿者上钩,这可怨不得我。

我说,朋友妻不可欺,你怎么……

大头把双臂舒服地搭在池边上说,你也知道,这娘们是我年轻时的一个结,如今也算了了我的这个心结。没得到总觉得是块心病,如今看来,也没啥意思,都一样。再说了,这事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哥们,哪个女人愿意跟那个死脑筋的老古董在一起混。

我说,说一千道一万,你这事办得不地道。

大头说,老大,你应该表扬我才是。你不知道,大头凑到我耳旁,俩人正闹离婚呢,分居小半年了,我是为人解难,救人于饥渴……

大头有几分邪恶地笑了起来,引得旁边几个人不住地向我们这边望。

我向系花那边看过去,只见系花上半身露出水面,低着头,眼睛盯着水面发呆。系花向亲亲小鱼池那边望了望,起身从玫瑰池中走了出来,向那边走去。不长时间就传来了系花和小小的笑声,看见我们向她们那边望,两个人还扬起胳膊向我们这边招手。

我知道,系花这一举动是在堵我的嘴,也是无言地和我定下了攻守同盟。其实,即便系花不这样做,我也不会向张伟告密。我不希望她和张伟走到分道扬镳的那一步。

从温泉度假酒店回来,我和张伟见了一面。我劝说张伟低个头,道个歉,夫妻在一起生活快二十年了,男人该有点高姿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让一步就过去了,能过还是一起过。张伟只给我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没过多久,张伟和系花就离了婚。接着,张伟从环保局辞了职。

辞职这件事比前者给我的震惊要大。我给张伟打电话,想约他出来谈谈。如今环保局可是个热门单位,多少刚毕业的研究生大学生争着抢着要往里进。尤其是混到现在的位置,不容易。手机响了半天,才传来张伟含糊不清的声音。我问他在哪儿。他打了一个嗝,说他正在热闹路一家大排档喝酒。我急忙赶了过去。

张伟歪坐在桌子旁,桌上摆着两个小菜,脚下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空啤酒瓶子。

张伟明显喝了不少酒,脸像蒙了块红布,见我来了,扬起胳膊喊了一嗓子,老板,再来……一打啤酒!

我连忙摆手阻止了老板。

张伟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杯子内的酒洒了大半:走……走一个……

我夺下张伟手里的杯子,生气地说,别喝了!你知道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想进环保局,你倒好,跟八〇后那帮孩子学,动不动就辞职不干了!你想过后果吗?

在那儿我不舒服,我过得不痛快,不痛快!你懂吗?张伟振臂大嚷。

我缓和下来,问,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张伟挥舞着胳膊,我去送水,给人扛煤气罐,我去打工,我心里舒坦!说着又要喝酒。我急忙叫过老板,掏出钱包埋了单,连拉带扯地把张伟弄出了大排档。

离婚时张伟把房子给了系花和儿子,如今只好搬到父母家住。张伟的父母家住在老城区,一室一厅的老房子,老两口住卧室,张伟只能在客厅沙发上暂且栖身。

我把张伟扶到沙发上躺下。

张伟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蜷缩在沙发上,一看就知道不舒服。望着张伟沉沉睡去的面容,心想,怎么弄成孤家寡人了呢?

张伟老妈捧来了一杯水让我喝。同去年我见他们那时相比,老两口明显老了,腰也弓了,背也驼了。

我同老两口告辞。

两个老人送我出来,嘴里不住地叹气。

我以为张伟那天在大排档说的是醉话,没想到张伟他真的到一家送水中心做了送水工。

那天,我从教育局出来,在门口和一个肩上扛着水低头走路的送水工险些撞在一起。送水工抬起头,我和对方都叫了一声。

等我一会儿。张伟说着走到饮水机旁,把肩上的水换上,返身走了回来。

我说,你怎么真干这个?我还以为你是说着玩的。

干这个不费这个,张伟指着脑袋,只要有劲就行,出一身臭汗,简单又舒服!

我问,能受得了吗?

张伟用毛巾抹了一把脸说,还行。身体这玩意,就应该锻炼。

我说,我帮你找找别的单位。

张伟摆手说,你别费事了。现在要想进到像样点的事业单位,不是有背景,就是有实力,我看明白了,我这个人就适合做这种不费脑子的工作。

张伟说的确实是个问题。台里新进的几个年轻记者,差不多都是某某领导打电话和我打过招呼通融过的。

我说,你不能总干这个吧?老了呢?

张伟凑近我说,我想报司法考试,考律师资格证。

我问,你想做律师?

张伟说,我这个人你也了解,适合一个人单枪匹马干,不用看上面的眼色行事,现在我正在复习呢。

这时,张伟的手机响了。又有要水的了。张伟和我招呼了一声,骑上电动车匆匆走了。

张伟的工作问题我不是没考虑过,依照张伟的脾气,再进入到一家单位,看不惯领导的所作所为,还是行不通。像他说的,他适合单干,但愿他能顺利通过司法考试,拿到律师资格证。

一天晚上,我应酬回来已经十点多钟了,见老婆还没回来,就打电话问她在哪儿,老婆说她和系花在一起。我便撂了电话。

快十一点了,老婆才回来。进门便说,我怎么觉得系花和大头的关系有点不正常。

我心里一惊,说,别胡说八道!

我老婆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什么胡说八道?我跟你说,以前我就怀疑他俩有问题,系花看大头的眼神跟看别人的都不一樣。今天晚上,我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我装作不以为然地说,你验证出了什么?

我老婆说,今天晚上系花约我出去吃饭,破例要了一瓶半斤的白酒。以前咱俩都是喝点饮料,最多要两瓶啤酒。半杯酒下肚,系花就开始大骂大头,以往从没这种情况,从前提起大头,系花总是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似地装羞涩,以为我看不出来,而且从她骂大头的话中就暴露出了问题。

我问,她骂大头什么?

我老婆说,什么朝三暮四,卑鄙下流,薄情寡义,对了,还骂大头是陈世美!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之间有一腿!而且目前的情况是,大头把她踹了。你说,他们俩怎么搅到一起去的呢?系花都多大岁数了,如今都讲究老牛吃嫩草,大头这家伙怎么了?多老的草都吃!

我假装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大头问情况。大头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只不过是想和她玩玩,了却我的一个心结,谁知那娘们还当真了。我身边什么年轻的女人没有,要她一个老倭瓜?

其实大头和系花的关系我一直不看好,尽管目前系花和张伟已经白菜是白菜、萝卜是萝卜了,但毕竟系花是张伟的前妻,如果大头和系花真要走到一起,张伟的面子上会很过不去。我在心里极不希望他们两个走到一起,如今大头的做法虽然有些玩世不恭,但也不失为一个还算正确的做法吧。

我不得不佩服张伟的拼劲,这家伙顺利地通过司法考试,拿到了法律职业资格证书。申请到资格证书那天,我正在省委党校学习,张伟向我兴冲冲地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声音里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张伟不是科班出身,属于半路出家,付出的辛苦可想而知。那段时间我约他出来他都不肯,整个人瘦成了黑鬼。不过总算一分辛勤一分收获,如今终于有了一份正式而体面的工作,再也不用一身臭汗地送水了。我对张伟承诺回去后为他设宴庆祝,张伟一口答应下来,还说要和我喝个一醉方休。

没过两天,张伟又打来电话向我汇报,说他找了一家名叫九鼎的律师事务所,在那做律师助理。我戏谑说,恭喜张大律师。张伟打着哈哈说还为时尚早,自己充其量是个实习律师,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律师。

我回来后,打电话给张伟,响了很久张伟才接,说他正忙着呢,有空再回打给我。

晚上十点多钟,我从张伟说的那家九鼎律师事务所楼下经过,见一个人从旋转门内挤了出来。借着灯光一看,正是张伟。我忙让司机靠边停车,按下车窗冲张伟招手。

张伟见是我,跑了过来,钻进车内。

还没等车子重新开动,张伟便指挥起司机,去杭州菜馆。

我问,你要干吗?

张伟说请客呀。

我指指手腕上的表說,你看看现在几点?这个点儿请客,存心是不是?这个时候谁还不吃饭。

张伟笑着说,我就没吃饭。然后又问我,你真不吃?

我说,酒足饭饱。

张伟说,我得吃!老肠子老肚子早就在一起打架了。你不吃我就简单点儿。说着让司机停在了街边的一个小面馆前,然后拉着我下了车,回身对司机说,就十分钟,十分钟就搞定。

进了面馆,张伟要了一碗榨菜肉丝面,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从攀谈中我得知,收集案件信息、协助调查取证、起草案件记录、整理案卷、做会见记录等等琐碎的活儿,都是律师助理要完成的,每天张伟忙得不可开交,刚才才完成一份结案报告。

我知道,实习律师大部分都是一些刚毕业初出茅庐的八〇后法学大学生,张伟这个年纪还和那帮年轻人一样拼,真是不容易。

张伟嘴里吃着面,囫囵着说,这些都是历练的过程,这个过程少不了。只有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律师。

那次从面馆分手后,我和张伟几乎很少见面。我打了几次电话,张伟不是正在接触客户,就是在出席法庭,协助辩论,我也只好作罢。想想忙碌总是好事情。

只有一次,快下班的时候,张伟闯到我的办公室,说了一句“让我睡一会儿”,便直接进了里面的套间,不一会儿工夫就传来了呼噜声。

张伟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后嚷着饿了要去吃饭,我们便下楼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走路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张伟协助他们律师事务所的所长去外省的乡下办案刚回来,那里条件相当艰苦,张伟说他当了十来天的和尚,吃了十来天的素,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了。

到了餐馆,我点了四个菜,三个是荤菜,张伟笑了,说他今天晚上要大开吃戒。

一杯啤酒还没下肚,大头从外面走了进来。因为我和张伟坐的是散台,大头进来就看见了我们,径直走到我们餐桌前,说,有饭局不叫我,两个人在这儿独享,你们两个有点不地道啊!

我忙叫大头坐下。张伟扭头叫服务员再上一套餐具。看得出来,虽然曾经有过罅隙,但毕竟是过去的事了,两个人彼此还是很大度的。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大头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然后又跟张伟碰了一下,说,行!这回想通了?

张伟问:想通什么?

大头说,这还用我说吗?律师行业是什么?就是个巨大的名利场!

张伟说,我绝不会因为名利而丧失一个律师的良知。

大头说,律师的职责就是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说白了就是打擦边球,钻法律的空子。

张伟说,你落了两个字,依法。依法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法律是正义的化身,律师的职责就是维护社会公平和正义,这才是法律赋予律师的职责。

大头哈哈大笑起来,张大律师,你这是在背课文吧?算了给我做法律顾问吧,我雇谁都是雇,肥水不流外人田。

张伟说,到你的白河化工厂做法律顾问?不好意思,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本人还只是个实习律师,胜任不了。

我急忙打圆场,喝酒喝酒。

大头举着杯子,说,那好,预祝张大律师重展鸿鹏之志,前程似锦,再创辉煌!说完干了杯子里的啤酒,说他找餐馆老板有点事,起身向楼上走去。

张伟仰头把杯子内的啤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张伟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有关他的消息我差不多都了解。这要源于我老婆。

我老婆回家对我嘟囔说系花要和张伟复婚了。我忙问其详,老婆说系花和她儿子打车去了张伟的父母家,把张伟的行李东西都拉了回来。说完老婆嘴一撇,系花是最势利的女人,这回看张伟成了大律师,又打算吃回头草了。张伟也是,一辆破自行车让人骑了一圈,他又接着骑。我忙呵斥老婆别胡说八道。自从出了和大头那件事后,我对系花真是没什么好感。一个女人势利到这种地步,真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有孩子,能破镜重圆还是破镜重圆吧。

实习期结束,张伟顺利受雇于那家九鼎律师事务所,成为一名真正的律师。

这年的夏天,市内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帮小青年在一家夜总会聚众斗殴,一人致死。因为发生在六月二十七日,所以这一事件被冠以“6·27”案。一时间电视、报纸、网络全是这方面的消息。

一天晚上,老婆风风火火地回到家,对我说,张伟这下可要发大了。我问怎么回事。老婆说,“6·27”案的犯罪嫌疑人中就有那个在本市可以说家喻户晓的企业家王老五的儿子。王老五老来得子,视这个儿子如眼珠,亲自找到张伟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所长接下了这个案子,指派张伟和他一起为王老五的儿子做辩护律师。

我很快也从张伟那儿证实了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我在电话里祝贺张伟,一转正就接大案子,以后前途无量啊!

张伟在电话中也表现出跃跃欲试的劲头。

没几天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接到了张伟母亲打来的电话,老太太有几分拘谨地问我有空没有。我说有空,老太太说,你到我们家来一趟好吗?我问,您和叔叔出了什么事吗?老太太带着哭音说,不是我们,是小伟,他醉得不省人事了。

张伟喝醉了?还在他父母家?我顾不上详细问,开着老婆的车直奔张伟父母家。

到了张伟父母家,老爷子把我迎进屋子,老太太眼泪汪汪地坐在张伟旁边,屋内满是刺鼻的酒味。

张伟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满脸通红,额头上赫然呈现两道尖锐的东西划过的痕迹。

我忙问,怎么回事?喝这么多酒?

老爷子一脸愁苦地说,我和他妈出去散步,回来就看见他躺在这儿。我怕出啥事,就给你打了电话,我们两个老骨头实在弄不动他……

我背起张伟,在老两口的协助下,好不容易才把张伟弄到车里。

到了医院,又是催吐、又是洗胃的,忙了大半夜,张伟才清醒过来。

病房内没其他病人,小护士给张伟输上液后也离开了。我问张伟,怎么喝那么多酒?出什么事了?张伟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说,我辞去了王老五儿子的辩护律师……

我问,为什么?

张伟说,王老五这个王八蛋让我起草一份公告,说他儿子根本没参与“6·27”聚众斗殴致死人一案。监控、视频明晃晃地在那摆着呢,他竟然让我起草他儿子没参与!我虽然是他的代理律师,有责任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但是还没到红口白牙信口雌黄的地步!

我一愣。原来是出了这样的事。

张伟继续说,我不干,我们所长对我大发雷霆,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起草那份公告,就解聘我。我一听,收拾了我的东西摔门而出。老子我还不伺候你们了呢!

我一下子猜到了张伟脸上那几道痕迹的来历了。可以想象系花怎样的暴跳如雷,感觉言语不解气,索性动了手。

张伟说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事后,我从老婆那儿验证了我的想象。我老婆说系花和张伟大吵了一回,把张伟的脸都挠了好几根道道。我问老婆,你怎么知道的?她说,当时我就在现场,怎么会不知道。我急了,说,你在那儿怎么不把系花拉开?我老婆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拉仗?只不过拉的程度如何了。也杀杀系花的锐气,看前一段时间把她扬巴的,眼皮子简直要翻到天上去了。张伟也不招人可怜,死心眼,让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呗。这个社会,还怕钱砸脑袋。

第二天,我替张伟办了出院手续,把他送回到他父母家。

我老婆后来对我说,这回系花和张伟彻底没戏了,系花把张伟的东西都扔到了楼道内,手续也省得去民政局办了,上次他们压根就没去换结婚证。

后来,我听说“6·27”案件的最后审判结果是,王老五的儿子无罪,只是偶然去夜总会玩,被监控视频录到了,并未参与聚众斗殴。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张伟,不想在这件事上再让他受到什么刺激。张伟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有一天晚上,张伟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让我到小河口来一趟,听声音情绪不太好。

我拿了老婆的车钥匙,下楼启动车,直奔小河口。小河口地处白河下游,离张伟父母家不远,小时候写完作业,我们三个经常下河去捉鱼。参加工作后,倒是不下河捉鱼了,改成坐在岸边钓鱼了。这两年鱼也钓不成了,河里的水都变成黑色的了,哪还有鱼。

把车子在岸边停好,刚从车内钻出来,就闻到一股很浓烈的化工厂排放出来的刺鼻气味。

视野中漆黑一片。我掏出手机,想给张伟打电话,问问他具体在什么方位。刚响了两声,就听见前面桥墩下传来张伟的声音,在这儿那。

我循着声音望去,见桥墩下一明一暗地闪着一星光亮。

我走过去,挨着张伟坐下。

张伟没说话,一直在抽烟。那如豆的光亮,一会儿红一会儿灭。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张伟说了一句,白河变成了黑河,主犯变无罪,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晚,我们在白河边坐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

张伟从九鼎律师事务所辞职后,去了另外一家律师事务所。张伟对我说,这家律师事务所是由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律师组建的,规模很小,代理的案件也不是很多,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一天晚上,我开车经过一条街,街道两旁遍布搭着遮阳伞的烧烤大排档。入夏以来,随着气温的升高,人们在家中坐不住了,烧烤这种人类最原始的烹饪方式也到了它的旺盛期。遮阳伞下座无虚席,赤膊的,光着上半身的,啤酒瓶子撞得山响,说话声音也可着最大的分贝来,搞得一条街上人声鼎沸烟雾腾腾,远看像着了火。

在一群光着膀子顶着明晃晃光头的一桌人中,鹤立鸡群地坐着一个身着白衬衫的身影。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张伟。这家伙怎么在这儿?那帮人是谁?看装束怎么感觉有点像工地上的农民工?

我按了两声喇叭,并把车窗按下來。

张伟扭头见是我,跟那帮人说着什么。隔得不算近,加上声音又吵,我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看见那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冲着张伟不住地抱拳,大有托付什么重任之意。张伟返身向老板招招手,从公文包内拿出两张百元的钞票。那几个农民工样的人见状急忙按住了张伟的手,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几个人在那儿推推搡搡的,好像在争着埋单。最后,还是张伟把手里的两张钞票递给了老板。然后冲那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挥挥手,才向我的车子走过来。那几个人跟在后面,簇拥着张伟,像簇拥着什么大人物似的。

我替张伟推开副驾驶一边的车门。

那几个农民工样子的人紧紧地抓住张伟的手。这回我听清楚了,他们说的是张大律师,我们的事就拜托你了。

张伟一脸的庄重,连声说,一定!一定!你们放心好了!

上车吧,上车吧。几个农民工样子的人说。

张伟重新冲他们挥挥手,哈腰钻进车内。后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拘谨地为张伟关上了车门。

我启动车子,驶出去一段距离,看见张伟还在扭头望着后面。

我边开车边问,什么人?对你好像挺崇拜的?

张伟说,一帮从农村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工,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被拖欠工资十八万元,那是他们一年的血汗钱啊!

我问,怎么?你想为他们讨薪?

当他们受到不法侵害,没有钱请律师打官司,又缺少证据,他们用忧怨焦急的眼神望着你时,你觉得没有比拒绝更残忍的事了。张伟幽幽地说。

你想为他们无偿讨薪?为他们提供法律援助?我更惊异了。

张伟说,你不知道,他们抛下老婆孩子,来到城里,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忍受着恶劣的工作环境,遭受着城里人的白眼,满以为年终可以揣着钱风风光光地回老家,却打了水漂。他们和我说的时候,五尺高的汉子常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说,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社会问题……

张伟接着说,更关系到社会的稳定,关系到群众切身利益。他们几个策划要走极端的讨薪方式……农民工本身法律意识淡薄,不知法、不懂法,更不懂用法律依法保护自身的合法权益。

我了解张伟,这家伙认准的事,你就是九头牛也休想拉回来。再说,那帮农民工也着实不易。看网上报道,这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农民工,为了讨薪不惜跳楼、跳桥,有的甚至讨薪不成反被殴打,严重的因为不懂法,绑架包工头或者偷运工地上的东西,触犯了法律成了罪犯。

大概没到一个月,张伟给我打来了电话,兴冲冲地说他帮那几个农民工讨到了包工头欠的十八万工资。一些正在讨薪的农民工慕名而来,张伟成了市内赫赫有名的“讨薪律师”。张伟对我说,他最欣慰的事,就是看见农民工们拿着到手的工资,用手指蘸着唾液,堆满皱纹的眼角装满笑意,一张一张数着钞票。不过也不都是一帆风顺的,有一次我就看见张伟的脑袋上缠着一圈纱布,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咧着嘴说是晚上走夜路,从后面挨了一闷棍。不过这家伙倒没因此罢手,相反干得更起劲了。有一次我去他办公室,看见墙上挂满了表扬他的锦旗。那天,正巧遇上一帮讨薪成功的农民工。几个大男人嚅动着厚厚的嘴唇,想必除了他们说了千百遍的“谢谢”,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突然几个人齐刷刷地给张伟跪下了。张伟慌了,急忙去拉几个人起来。那几个满面黧黑的大老爷们紧紧握住张伟的手,禁不住老泪纵横。张伟后来激动地对我说,就是他再挨上一记闷棍,也值了!

张伟不仅为农民工讨薪,而且还资助那些没有讨到薪水的农民工,我就亲眼看见张伟给两个农民工塞了三百块钱。他说他们法律观念淡薄,被包工头钻了空子,提供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务工事实及所欠工资。这样的例子很多,有时只能是吃哑巴亏,白白辛苦一年。

我就是一千个一万个假设,也不会想到我会到看守所内探望张伟。

张伟身穿囚服,剃着我极其陌生的光头,坐在我的对面。

关于张伟如何成为罪犯的经过,我已经通过他的叙述了解到了。

出事那天晚上,张伟在办公室送走最后一个找他帮助讨薪的农民工,属于提供不出任何书面证据的那种,张伟说尽力为他寻找有效的证据。临走时,张伟还塞给了那个农民工两百块钱,让他找个小吃部吃点东西。那个农民工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张伟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收拾了一下办公桌,锁门下了楼。外面,单纯的雨已经变成了雨夹雪,张伟进了一家小面馆,简单地吃了一碗面,出了面馆寒意袭来,气温骤降,路上的雨已经变成了冰,走起路来一哧一滑的。

张伟和系花再次分开后,一直住在他父母家,出行工具通常都是公交车。这个时刻,公交车已经停运,出租车前面也极少有亮起温暖的“空车”的红晕。即便是有出租车,张伟也不会打的,从律师事务所到他父母家,少说也得四五十块钱。这段时间他忙于法律援助,收入几乎近无,再加上偶尔塞给那些农民工钱,张伟早已是捉襟见肘了。

张伟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在头上,把抽绳系好,顶风冒雪向前走。走到东大桥的时候,远远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桥上撕扯着。女人一边撕扯着男人,一边大骂,我看你往哪儿跑!你个臭流氓!想跑?没那么容易!

张伟紧跑几步冲到两个人面前,借着路灯一看,那个男人原來是刚才从他办公室离开的农民工。

农民工满脸通红,脚步趔趄着,显然喝了酒。张伟刚想问问究竟,只见女人死死地拽着农民工的棉袄袖子,边拽边高声嚷,你他妈还是男人吗?你能嫖得起,就得拿钱来!想白玩啊,门儿都没有!

张伟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把目光转向农民工。农民工显然也认出了他,耷拉下脑袋。

女人不依不饶,赶紧拿钱!

农民工大着舌头说,我不是请你吃饭了吗?

女人接上去:吃饭是吃饭,睡觉是睡觉,两码事!

女人把手伸进农民工的怀里,从里面掏出一百块钱,你不是说没钱吗?这是什么?

这是他……农民工把下半截话咽了回去。

女人把钱塞进怀里,瞪了农民工一眼,扭头走开了。

张伟怒视着农民工,我给你钱是让你去嫖娼的吗?

农民工挥舞着胳膊,我嫖娼怎么了我?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一分钱没到手,我不敢回去见我老婆,我他妈都憋了大半年了!我是个男人,不是和尚!

张伟怒不可遏,用力推了一把农民工,你能不能争点儿气!

这一推不要紧,只见农民工脚下一滑,身子像安了轮滑,迅速向后滑去。

农民工的身后是一段断开的桥栏!张伟慌忙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了寒冷的空气——农民工穿着军绿棉袄的身影在他面前消失殆尽……

张伟缓缓地从我的对面站起身来,慢慢转回身,沿着空旷的走廊渐行渐远……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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