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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

2017-06-02郭楠

小说界 2017年3期
关键词:理查德小姐

郭楠

理查德是一个随便的人。和其他那些生活在上海的美国人相比,理查德从来没有抱怨过在中国的生活有任何的不习惯,当初来中国旅行也是缘于一个随便的决定。大学毕业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看到上海苏杭的自由行打促销价,他便扬州杭州苏州上海的玩了一圈,一路上认识了一些中国人,也认识了和报纸上电视上见到的不一样的中国。理查德在美国一直生活在小地方,到了江南一带的繁华地带觉得眼界大开。等到了上海,才真正地震惊了。理查德立刻就决定他爱上了中国爱上了上海。

再次回到上海的时候理查德拿的是工作准证。一家连锁语言学校在两轮网络面试之后聘他当英语老师,虽然他只是社区大学毕业,但是胜就胜在浅金色的头发,白种人的皮肤。地道的美国腔早已经不稀奇了,他是一看就知的洋老外,而且年轻便宜。这家连锁的语言学校在浦东八佰伴附近新开了分校,将新招进来的活招牌丢在那边。理查德在同事的帮助下,在世纪公园附近找了一间没什么装修的房子,那边的租金比八佰伴附近的便宜,理查德粗略地算了一下,就算加上每天来回的公共汽车费,也还是便宜些。

理查德从来不会在斑马线上或是人行灯亮着、车辆和他抢着过马路的时候像很多刚到中国的老外一样比中指,举起双手,骂脏话。有车要抢,他就让让。他看见那些从各种车里飞出来的烟头烟盒痰汉堡包纸袋薯条盒子也并没有怎么样。在街边摊贩那儿买东西他也不怎么讨价还价,只要小贩再说一个低一点的价格,他就拿了。理查德觉得自己很快就适应了上海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很喜欢上海,他也觉得,上海也是很喜欢自己的。

理查德喜欢复杂的中餐,虽然因为薪水的关系,他比较少有机会尝试精致高档的中国菜,但是他也会和同事一起去一些小餐厅,点一些上海菜、四川菜、广东菜,他觉得很不错。平时路边的打包,他也觉得很不错,金发碧眼的杵在民工中介中间等着路边摊的炒饭炒米粉,人家笑嘻嘻地看他议论他,虽然有些不自在,但是他也始终没有说什么。他的金发颜色非常浅淡,接近一种白色,皮肤又白,眼睛的颜色也淡,有时有些民工会大声地猜测他是不是白化病人,他听不懂,但是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也只是自己笑笑,只是脸愈发的白,但因为本来就白,这点细微的差别,当然也不会被这些路人注意到。

理查德对性也很随便。他一贯是这样。他单身,年轻,身体好,碰到合适的你情我愿就发生性关系,在美国的时候他是这样,来了中国,有合适的,愿意的,他一样来者不拒。他从来不主动追求谁,也不留恋,大家愿意了就在一起,不愿意了就分开。

理查德所在的语言学校是一个非常庞大而且利润惊人的机构,老师来自于各个国家,白种人、亚裔或是移民出去又再回来的中国人都有,讲地道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的白种人被放在重点的班级,比如那些收费高昂的商务人士的班级,或是开给小孩子的CEO班。讲澳大利亚英语的白种人则被放在普通班级,第二代中国移民换了国籍的不论讲哪种英语,一般都是放在收费较低的儿童班或是成人初级班。那些出去了一圈没有换国籍的则是放去当助教,校方的理由是这些老师可以用中文和学生沟通,方便辅助教学。

理查德觉得这份工作很轻松,教口语对他来说是张张嘴的事情,上商务人士或是白领的课程只需按照学校给的教材跟他们对话,他甚至还可以自由发挥聊点别的,开开玩笑,这样他不仅更了解中国人更了解上海,而且渐渐地他那零零碎碎的中国话也越说越溜了。上小孩子的课程就更简单了,唱唱儿歌,做做游戏,表情声调夸张地讲讲小故事。当然小孩子总是难免会闹一点,不过不要紧,他的课堂上还有一位在澳大利亚呆过几年的上海女生,她是助教,帮忙维持秩序的。

学生中也有约理查德出去的,有些小孩子的生日会,家长也会特别邀请理查德。还有些邀约来自学生中的商务人士或白领。对于来自男人的邀约,理查德从来不感兴趣。对于来自那些女老板、女高管或是女白领的邀约,因为学校有明确而严厉的校规,理查德也只有婉拒了。时间长了,课本还是那样的课本,闲聊来来回回也就那些,教学这份工作就显得沉闷了。不过,理查德工作以外的生活却十分的丰富。因为薪水低廉,大部分来这里教书的外籍人士都是单身,而且女老师居多,因此理查德在老师中间也是很受欢迎的。

她们观念比较开放,又是在异乡,因此理查德便得了许多便利。有时候是在女方租的房子里,有时候是在他租的房子里。尽兴之后大家一起出去吃便宜的、汪着油的中国菜。理查德还是更喜欢和同乡在一起,有另外一个金发碧眼的同类在旁边,他觉得比较有安全感。

然而在一片和谐中还是有着微妙的不和谐。这所分校的主管是一个英国的老太太,据说刚来中国的时候是在大学当外教,住了这么多年一句中国话都不说,后来英语教育机构多了起来,因为薪金高就过来这边了。她很少笑,骂起人来一口英国腔每个词都有着四四方方的头拖着干脆利落的尾巴掷地有声。一般以英语为母语的人都说不过她,更不用说是中国人了。她规定在学校里老师与老师之间不能讲中文,所以那些中国老师彼此之间也只有硬讲英文。每次有中国老师迟到,她便抑扬顿挫长篇大论地骂,如果是做错了事就更不用说了。外籍她却不骂。这个外籍是真正的外籍而不是第二代移民或是换了国籍的中国人。特别是对于那些英文不是母语的教师,她会迅速在对方的话里挑出语病或者是不恰当的用词,然后说:“我还以为你会讲英文。”理查德有几次看见年轻的女老师被她骂得从结结巴巴的辩解转到嘴唇无声地哆嗦哆嗦然后往下一弯哭起来了。她那一口有组织有架构的英国腔的骂,是车轮一样的武器,噼哩啪啦旋转而来,一般英文稍弱一点的根本连辩解或还嘴的机会都没有。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不公,其他外籍教师仿佛都无所谓,然而新来的理查德在这样的时候每次都觉得讪讪的,像是自己做了弊,手与脚都没有地方放。

让理查德爆发的一次是为了一首儿歌。其实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硬要说有关系,也无非就是那个被英国老太太骂的是他的助教,但她也不光是理查德的助教,还同时是其他几个外籍老师的助教。这个在澳大利亚呆过几年的上海女子,看上去大概二十六七的年纪,当然亚洲女人的年纪总是会在样貌的基础上大量往上加的。她留一个梨花头,个子瘦小,脸小而精致,绷得紧紧的,皮膚十分的白皙。有一次理查德和同事一起吃饭的时候听见有一个女的问她上粉了吗?她说没有,只是用植村秀的那个泡沫隔离霜,有颜色的,然后那个女的说,哦,那还是上了。还有一次理查德听见她说我买衣服只在两个地方——UNIQLO和H&M,打折的时候便宜,样子又好。这就是理查德对她唯有的两次印象,其他时间她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小眼睛的中国人,取了一个法式的英文名字伊芳,讲一口略带点澳大利亚腔的英文,一直都很安静,她那些从UNIQLO和H&M买的衣服制服一样套着她安静的身材。会给理查德留下印象的大多是有着喧嚣的身材的那种,因此她对于理查德,不过是一个淡淡的安静的影子。

所以那天绝不是为了这个影子,理查德也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会在那个英国老太太说“你不会唱‘Puff,The Magic Dragon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会唱‘Puff,The Magic Dragon,没有人不知道这首儿歌”的时候忽然开口。其实办公室里的人都听了半天了,她骂来骂去无非是嫌助教伊芳搜集来的儿歌没有新意。

“我是美國人。我就知道有人不知道这首儿歌。”理查德其实是属于不太会说话的那种,一紧张就更加说不清楚了。办公室里所有的耳朵都转向理查德。“这首美国的儿歌好像是写大麻的。”理查德一激动眼睛里的颜色更淡了,淡到泛了白,脸也愈发苍白。他知道这变化同事们应该都注意到了,但他已经说了便收不回了,于是为了掩饰自己面色的变化,他加重了“美国的”一词。理查德不擅长说话,更不擅长长篇大论的争论,再加上也没有人再说什么,因此也就就此停住了。

过了两天,理查德离开学校时正好碰见伊芳。伊芳看着他笑笑。理查德也回笑笑。两个人一个要去公车站一个要去地铁站。冬天天黑得早,又是阴天。伊芳忽然说:“你晚上有事吗?要不然晚上一起吃饭吧?”

其实理查德在上海的生活是很简单的,他很少出去玩,主要原因是太花钱,酒水、在餐馆吃饭、门票,过了十二点之后的出租车等等无一不昂贵。他在上海的玩主要是偶尔和同事一起出去,大家可以分摊费用。而且又有他们带,可以去些物美价廉的地方。其实理查德对上海的夜晚还是很向往的,虽然是现代,但是那些新天地、田子坊、衡山路等等各种繁华的街道巷子让他想起读书的时候看过的中国的画卷,他看不太懂,古怪神秘又带着一点诱惑,尽管现在这些地方走进去的多是和他一样的金发碧眼,即使是亚洲人,也都是会讲英文的。

理查德想了想家里冰箱里的食物,说:“好吧。”伊芳选了八佰伴附近的一个小小的西餐厅,两个人走着就过去了。说是西餐厅,实际上也不过是炸鸡翅配薯条,煮肉肠配土豆泥,也有中餐、咖喱……所有的西式食物里都明显加了味精,是做成了西餐样子的中国菜。小餐厅显得冷冷清清的,每张桌子上都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服务员也很打不起精神来。空调开得不足,可能根本就没有开,理查德觉得很有些冷,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伊芳,她的大衣脱在旁边放着,只穿了一件大领口的长袖。大概是因为生意不好的缘故,服务员将玻璃大门打开,佝背缩脖地站在门口喊:“欢迎光临XX餐厅,味道更好价更廉!欢迎光临XX餐厅,味道更好价更廉……”

理查德看了看那个站在门口喊个不停的服务员,眼光转回来正好碰上坐在收银台后面的一个穿着高领毛衣外面裹着不知道是线还是毛一身疙疙瘩瘩的短大衣的女人正在看他。理查德收回了眼光,看着自己面前的食物。理查德觉得坐在这个冷冰冰的“西餐厅”里简直是活受罪,还不如去旁边的麦当劳,虽然他在美国几乎从来不吃麦当劳,但是至少麦当劳在中国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最重要的是暖和。

过了一会儿,理查德觉得要在除了那个服务员的喊声之外再制造出来一点声音,他用重复那个服务员的话作为开头,“欢迎光临,味道,好……廉……她在喊什么?”伊芳啜着加了冰的柠檬茶简短地翻译了一下。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理查德吸了吸鼻子,又说:“你为什么会从澳大利亚来上海。”伊芳又啜了一口柠檬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就是这样咯。”理查德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看着窗户外面。他们一进来,服务员就把他们安排坐在窗户边上,估计是为了让街上的行人看见这间餐厅还有人来吃。隔着透亮的窗玻璃,上海的冬夜就在外面。清冷而又繁华熙攘。理查德对这间既冷清又吵闹的餐厅彻底地失去了兴趣,中国女孩子就是这样,非要来吃这种装模作样的西餐,他心里想还好我没有和中国女孩子搭在一起。

伊芳已经吃完了她的食物,继续吸着她的柠檬茶,冰块白茬茬地露在外面了,她好像很有在这里继续坐下去的意思。理查德冷得有些受不住了,再坐下去也不仅冷得难受,气氛也有些难受起来,于是他说:“我们走吧。”

服务员拿了单子过来,伊芳并没有伸手去接单子,理查德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邀请他的时候说的是我们一起去吃饭,并不是我请你吃饭。理查德只有接过单子,看了一下,然后跟伊芳说,“哦,那么我先付?”伊芳遥遥地看着单子问:“我应该付你多少钱?”

两个人算清楚了账之后,理查德在心里笑话自己,他一直以为伊芳是为了那次的事情感谢他请他吃饭。他有点尴尬。走的时候站在门口的那个服务员还在大声地喊着:“欢迎光临XX餐厅,味道更好价更廉……”一直到走开了,还能够依稀听到,理查德在还有人比我更尴尬的心理之下,那种尴尬的感觉和那喊声一起消失了。

两个人沿着马路边慢慢地走着。虽然刚才那家餐厅很冷,但是外面到底还是更冷,即使是走起来了,裹着大衣,理查德也还是觉得冷。他看了伊芳一眼,伊芳只穿了一件类似于风衣一样的布外套,而且还敞着大领口,连条围巾也没围。

“你不冷吗?”理查德问她。

“还好。”她说。

又走了几步,理查德忽然发现伊芳和自己靠得很近。这时理查德才仔细看了一下伊芳。伊芳的头发染成了亚麻色,没有光泽。理查德想他还是喜欢东方女人美丽的黑头发。

正看着,伊芳微微嘬了一下嘴,说:“要吃糖吗?”不等理查德回答,便贴着理查德从自己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伸到理查德面前摇晃了两下,理查德伸出了手,伊芳将两片小小的菱形的薄荷糖倒在理查德的手心里,又从理查德手里拿了一片过去,像猫在手心抓了一下。清凉的薄荷糖含在嘴里使得理查德觉得更冷了。伊芳仍然嘟着嘴,估计是把糖含在舌尖上嘬着。理查德心里想。伊芳瑟缩着肩膀,唇齿之间充满了薄荷味的理查德忽然觉得她那敞开的大领口是一种邀请——领口那么低,那冰凉的、黄色的、紧致的皮肤,摸上去会不会像冬天里泡过了又凉透了的薄荷茶包。“不冷吗?”他问,顺便搂上了她的肩膀。

伊芳是理查德的第一个东方女人,但是理查德觉得要说真有什么特别的,也只是在结束之后。伊芳站在床脚头的墙角穿衣服,橘色的床头灯使得她的皮肤显得非常的昏黄,再加上她又瘦。理查德看着她的两条腿细而直,仿佛是用木雕出来的一样。理查德想起小时候看的匹诺曹木偶戏,再往上看,她那剃掉了阴毛的阴部也像木偶的一般,圆滑的简单的,两条黑色的弧线绷着一小块楦圆了打光了的肌理细密的木头。再往上看,伊芳已经穿好了衣服开始穿裤子了。

有一次理查德提议去伊芳那里,伊芳吞吐了半天才说原来她是和别人合租的,地方又小,家里又乱。理查德从来不知道伊芳原来这么拮据,他对于她又多了一份谅解。伊芳对理查德说的话渐渐多起来了,而且在学校在上课的时候举止之间也很有几分亲近的意思。理查德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觉得自己不知道中国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于单身的中国女子,他没有也不敢那么放肆,但是伊芳在床上却渐渐地一次比一次放得开,有些花样也很主动。理查德又舍不得。

这段关系终结得很突然,也很简单。理查德在学校的茶水间喝咖啡,因为是一大清早,人少,另一个英国的女教师也进来了,她和理查德有过几次关系,她看看没人,和他开了个黄色玩笑,順手在他那里摸了一把,两个人正笑着,伊芳就进来了。男女之间有了关系仿佛两个人散发着同样强烈的私处的气味。伊芳用咖啡机往自己的马克杯里哧哧哧地蒸汽缭绕地冲了一大杯白开水,没有说什么,就走开了。

后来伊芳也没有说什么,她对理查德还是一样,只是再没有约理查德出去了,但又没有完全放松,给小孩子上课的时候,如果刚好伊芳是理查德的助教,她也是一样一边哄着调皮吵闹的小孩子一边摇摇头对着理查德笑笑。理查德想刚好趁着这个机会冷一冷,偶尔想起她的一些好处来,但最终也没再主动去找她,而另外一部分原因也是想正好远着点。

两个人就这样自然地结束了,自然到过了一段时间,就好像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理查德有了新的女伴,是一个做课程销售的中文讲得很好的美国女生,那个女生在床上也很随便,中文又好,花样又多,笑笑的,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两个人常常玩在一块,他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了。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理查德和另外两个中国同事约着一起吃麻辣火锅,他们也叫了伊芳。那天伊芳的课拖得晚了,星期五的晚上,下雨,路上堵得一塌糊涂,等到伊芳来的时候理查德和另外两个同事已经吃完了。伊芳坐下来脱了外套,服务员加了一双筷子加了一套碗碟杯子。其中一个女同事说,这里面还有好多东西呢。你真好,一坐下来就可以吃了。伊芳捞了捞锅底,没说什么,便开始吃了起来。

“你要不要再点点什么?”理查德问。

“不用了,这里面还有很多。”伊芳向着他们几个人看了看,一边说一边像想要证明她说的话一样捞了一筷子煮得变了颜色的火锅面。等到理查德他们用无限量赠送的西瓜爆米花猫耳朵把肚子里的缝隙填满了,伊芳也吃完了。买单的时候四个人分摊,理查德看着打开钱包的伊芳,想说你没有吃多少就少付一点吧,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在伊芳数着钱付她的那一份的时候,理查德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伊芳,但是为什么对不起,他也不知道。

等到下了第一场春雨的时候,理查德换了工作。

理查德觉得他的新老板像一把陈旧却保存良好的檀香扇,但是却长着一张非常国际化的脸庞。她的脸白,化着熟练而又干净利落的妆容,那些眼线,眉毛,睫毛,唇膏,自然得仿佛长在她的脸上一样,连脸型都像是画好的。你可以在任何一个国际化大都市看见这样的中国女人。伊芳在国外呆了十多年而仍然有着地道的中国人的脸,而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国门的新老板,却长着一张国际化的脸。她喜欢穿有蕾丝的衣服,每一次理查德见到她她的衣服上都缀着蕾丝——领口,袖口,衣襟,裙摆,层层叠叠的,但人却十分苗条,穿着这么累赘的衣服也不显胖,腰反倒收得更紧,散发着香水味,像理查德小时候见过的来自中国的一把檀香扇,扇边上缀着蕾丝,收起来了也是层层叠叠的,中间有一颗小小的精致的盘扣,收起来的时候可以扣起来。只是她这把扇子打开了扇面上是写着英文的,还不是英文诗,是字母表。

一开始她是他的学生。我的名字叫依莲。她自己介绍自己的时候说。依莲上的是一个小时五百块的一对一的精英口语课,理查德喜欢上这种课,通常上这种课的人都比较有钱,理查德知道他们不是为了出国死拼来上课,就算是打算出国的,通常也是投资移民或是生活早已经有了着落安逸无忧,即使英文破破烂烂,最多也是受点小委屈,苦不着他们。因此理查德也比较心安,自己教他们是没问题的。依莲上课常常走神,动不动就去查看自己十个指甲上的水钻、花朵、小金属链子……过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理查德说,抱歉?

理查德知道这样的人是来这里闲聊的,于是就心安理得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闲聊。你在这里一个月多少钱?有一天依莲忽然问。理查德愣了愣,眨眨眼睛,报了一个比自己的收入高个百分之二十的数目出来。哎呀,不然你过来帮我,我的酒吧里正好缺一个领班,我也不用费事花钱到这里来学英语了。我加你百分之三十的薪水,一天三餐都可以在餐厅吃。

到了浦西理查德的世界开阔了起来。

这场春雨连着下了三天。理查德开了三天的眼界。这三天理查德没有见到依莲,倒是跟那些女服务生打得滚熟。雨停的那天依莲来了,对理查德说明天周一你休息,我请你吃饭吧。她看了看理查德,又看了看四周,朝着站在旁边的几个女服务员摆摆手说她们刚来的时候我都请过一次。理查德有些尴尬地笑笑。依莲说,吃点心吧,简单点。

依莲的酒吧在衡山路,她却住浦东,吃饭的地点她选在浦东香格里拉酒店一楼的桂花楼。虾饺、小笼包这些理查德吃过很多次了,那些茶餐厅的虾饺里的虾仿佛冻过很久,又对半开了片,放了半片进来再兑上了些肉馅,还没有夹起来就已经破了,皮又厚,皮底下还垫着一片薄薄的不伦不类的胡萝卜片。理查德曾经观察过周围的那些中国同事,看他们吃不吃那胡萝卜片,结果是有些人吃有些人不吃。至于小笼包,他曾经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在南翔小笼吃过一次,匆匆忙忙地,人又多,他却并不觉得十分美味。后来中国的同事说他找错了地方,介绍了他其他几间吃小笼包的小馆子,虽然好吃,却远远不及这里精致。

理查德夹起那小竹笼里装着的虾饺,里面的虾鼓胀得像快要滋出來了,却不破。还有那用一根香菜扎起来的仿若一个布口袋的翡翠石榴果,里面不知塞了些什么,滋味变化万千。还有那炸成翅膀一样形状的翻飞的沙律虾饺,蘸了美乃滋;包在荷叶里的鸡肉糯米冒出的香气;小笼包坠下的包在半透明的皮里的汤汁……理查德吃得在心里惊叹不已。

最后又上了一道装在小白瓷盅里的,理查德看着穿暗红旗袍的女服务员端着圆润洁白的炖盅走过来的时候很惊叹,以为还有鱼翅,掀开来里面却是一个泡在汤里的极大的饺子,理查德看着依莲加了红醋和胡椒粉,他也照样做,咬开来里面包着各样的馅子,理查德细吃了吃,唯一能吃出来的是香菇。理查德看着那些散进汤里的细碎的竹笙,等仔细看明白了不是鱼翅,略略有些失望。对于传说中的难以理解的食物,他总还是想尝一尝的。

理查德在喝着桂花茶的时候看了看周围,穿着旗袍和中山装的服务生,各桌各色人同样也在享用着这精致的食物,大玻璃看出去是绿色的花园,理查德知道再过去就是陆家嘴外滩,他曾经和同事一起去过,在那边的星巴克喝过一杯咖啡。隔着这明亮的厚厚的大玻璃,理查德心满意足地端起精致的茶杯喝了一口桂花茶,想,另外一个中国。

理查德觉得中国太好了,连带着自己的世界都像这香格里拉桂花楼的厚厚的大玻璃一样明亮了起来。

依莲买单的时候理查德说了一声谢谢。他陪着依莲走过香格里拉宽大的厅堂,极力克制了想将手放在依莲细腰上的冲动,她毕竟是他的老板,他也从来没有和这种女子交往过。她之于他,就好像鱼翅,他没有什么机会尝到,但对于没有尝过的食物,他总还是想尝一尝的。依莲要去停车场,理查德一直将她送到停车场,体贴地帮她拉开车门,见她没有要他上车的意思,身子僵了僵,又再说了一声谢谢,关上了车门。理查德走出了香格里拉,在熙熙攘攘的陆家嘴街头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向着公共汽车站走去。

理查德第一件要解决的事情就是住的问题。依莲酒吧附近的房子租金比他现在租的高太多了,如果按照现在的租金价格去找,找出来的又完全不像样子,理查德没有办法住到那样的房子里面去。他现在住的小区怎么样也是新小区,也有不少外国人住在里面。浦西的那些老小区,他住不惯,走在里面连自己都觉得怪怪的。稍微像样一点的,却又实在太贵。所以只能这样两边跑。

尽管是这样,时间久了,理查德还是渐渐起了以前没有的虚荣心。他下公共汽车时会快速地跳下来,缩着脸挺着腰迅速弹跳着走开。下了公车,这就是他的中国他的上海了。依莲的酒吧餐厅还是比较高档的,进了餐厅,他是走俏的西洋经理,他身上的那套衬衫是依莲按照他的尺寸特别定制的,居然还有袖扣。一开始理查德自己都觉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尴尬和不自然,不过很快也就习惯了,那些小店里花一百多块钱买的仿的蒂芙妮、爱马仕的袖扣被他用餐厅里的擦银布擦得闪亮闪亮的,偶尔他瞥到,心里有几分舒畅和得意。

上班两个星期之后,理查德很快从那些活泼的新同事那里学会了和出租车讨价还价,但也很快就厌倦了这样的讨价还价。每次理查德都得站在车旁,佝偻着背,用中文问车里的司机免掉夜间费走伐?六十块到迎春路走伐?多数司机都不愿意走,有些还好,只是摇摇头就开走了,有些表情鄙夷地说些话,有的时候是一两句,有时候是一大堆。这对于理查德来说,已经够难堪和尴尬了。而那些肯按照理查德说的价格走的,在理查德上车之后有些也会再说些什么,有时候是普通话,有时候是上海话,说得极快,黏黏搭搭的一串一串,理查德句句都听不懂,因此句句都像在骂他。

当然理查德也不是每个凌晨都会带女人回家,单独打车的时候,他便还价挨骂,带了女人,他就拉开车门让女人先上车,然后自己坐进去,报路名。理查德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喜欢中国很喜欢上海的,但是……但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了,只知道还是有一个“但是”。尽管有一个“但是”,可每当理查德想起自己那些在美国的朋友,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便觉得自己已经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而在中国的这种生活,是他们难以想象的。也许是因为理查德的缘故,依莲也说了几次最近店里的生意比较好了。理查德想到这一切,嘴角就会浮出微笑。他爱上海,爱上海的一切,甚至他觉得他连那个不明确的“但是”也爱。理查德觉得自从到了浦西,他更深入地了解中国,更深入地了解了中国女人。有些女服务生说这个老外是中国通。每每这个时候理查德就觉得得意洋洋,他甚至觉得自己骨子里都有些像中国人了。他每每站在窗前喝啤酒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撅起嘴巴,亲外面的繁华璀璨的街景一大下。

理查德被狗叫声吵醒的那个清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声混着狗叫声传到了理查德的耳朵里。他那尚未清醒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哦。下雨了。他想。雨声中又响起了几声狗叫。

理查德皱着眉头眯起眼睛看了看窗外,窗外仍然是黑的。那就说明天还没有亮。理查德从枕头旁边摸出手机,手机骤然亮起的屏幕讓他的眼睛更加眯缝起来。才五点多。理查德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再挤着眼睛看了一次,真的才五点三十七。

狗叫是怎么回事情?

理查德把手机放了回去。狗叫声停了。理查德咕噜了一声,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在寂静的凌晨,外面的雨声显得特别细密。然后狗叫声又响了起来。

理查德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贴近窗户看着外面。小区里面的路灯亮着,映不出雨,只映着湿漉漉的地面。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狗叫声在这个湿答答的清晨里回响着。

理查德坐在飘窗上看着窗外,仿佛要看出到底是哪里的狗在叫。一阵子狗叫过后,又安静了下来。理查德等了好一会儿,狗叫声都没有再响起来,而天已经微微亮了。雨也渐渐地小了。理查德回到床上,却没有睡意了。

又一个凌晨,狗叫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理查德立刻睁开了眼睛,他觉得十分的愤怒,但这次他没有再骂人,也没有去拿枕头旁边的手机,而是直接跳上飘窗看着窗外侧耳聆听。狗叫声根本没有要停的样子,一连串地叫下去。理查德打开窗子,探出头去。这个小区的布局呈错落的波浪形,形成了一个九龙壁的效果,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狗叫溅得到处都是。

理查德跳回床上,飞快地蹲下,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四点三十二!理查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四点三十二。而这条该死的狗竟然就这样叫着。

报警!理查德捏着手机。他稍微回忆了一下报警的号码。

警察来的时候,狗叫声已经停止了,警察耐心地向理查德解释他们没有听见狗叫声,而且他们也没有办法在这里等到狗叫声再次响起。

当然。当然。其中一个年轻警察的英文竟然相当不错,操着浓重的中国口音一路说下去,如果你再听到狗叫声,还是可以打110。理查德觉得他们态度实在是很友好。而且也确实没有继续等下去的必要。于是只有说ok。

接下来好几天狗都没有再叫。

就在理查德想,也许这狗不会再叫了的时候,狗叫声又在五点多的时候响了起来。

理查德坐在黑暗里气愤地再次拨通了110。

他操着支离破碎但是很容易理解的中文跟电话里的人说着。电话那头的人倒是很清醒,接电话的那个女的甚至吃吃地笑了出来。当警察再次下来的时候,他们都说中文了。

理查德站在门口听着那两个警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首先我们现在没有听见狗叫,再说,即使是我们听见了,这个事情也不在我们的执法范围之内。然后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察说,不然你向物业管理处反映一下,让物业管理处协调协调。然后他看着旁边的那个警察说,通常这种事情都是找物业吧。另外一个警察用上海话说了些什么。那个年纪较大的警察又说,是的呀,这样的小区,应该去找物业的呀。然后他转向理查德,说,你们每个月都要交物业管理费的,这样的事情应该让物业出面帮你们解决啊。

理查德想说我每个月还有交税呢。而且你们中国的税还非常重呢。但是他觉得这两个警察可能听不懂。

清晨八点半物业刚刚上班的时候,睡不着的理查德就出现在物业办公室。一大清早便有这么多人让他吃了一惊。

老外来得正好。一名中年男子一把拉住理查德。你们让老外评评理,有没有这样的,中国还有没有法律了?理查德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明白他们是为了把阳台封起来而争吵。买房子的时候说好统一不能封阳台,不能对外观进行改造,有合同的啊,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啊。一个中年女人大声说,你们当初买的时候就是靠马路的所以便宜,现在你们要封阳台……她的话被其他人的话淹没了,像泛着白沫的浪,一波一波,理查德在混乱中看见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前没有参与吵架,便问她,有一条狗,常常在早上五点钟就叫叫叫,你们能不能查一查,是谁养的狗?理查德用中文连比带画地让那个女人明白了,狗啊……狗叫啊。那个女的撇撇嘴,脸上闪过轻蔑的冷笑,摇摇头说,撒狗叫啦?查伐到。然后她看看理查德不像是听得懂上海话的样子,又说,查不了。不可以查。

为什么查不了?为什么不可以查?理查德火了,提高了声调。查了也没法管。那个女的也提高了声调。

你是住在这个小区的吗?早上的时候你没有听见狗叫吗?

没法查。那个女的用更高的声调说并且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毛严厉地看了理查德一眼,然后就不再看他了。那群为了阳台吵架的人在物业管理处里开始推搡起来的时候,理查德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砰砰地跳着疼,只有离开了。

理查德头痛了一整天。早上那么早被吵醒,他又没有补觉的习惯,一直到晚上他的头还是疼着。他今天特别提前了一个多小时放工,自己一个人连出租车的价都没有还,直接回家了。

他又再吃了两片头痛药,喝了一杯冰水,然后躺在了床上。他心里想,真他妈的希望那条该死的狗明天不要叫,否则……他停在那边,他也不知道否则要怎么样,报警已经报过了,物业管理处也去过了,在美国他还可以找环境局投诉,但是在这里……他隐隐觉得有个很不对的地方,一个很诡异的地方,但是具体是什么,他一时间却又想不到,理查德纳闷着,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那狗叫声仿佛和理查德作对一样,硬是把理查德从深层的睡眠中拽了出来。理查德睁开眼睛,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的眼睛肿了,然后他又感觉到自己砰砰砰的头疼,再然后,那清晰而且坚定的狗叫又再次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理查德愤怒地站在阳台上,盯着外面。他面对着沉静的小区,整个小区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狗叫!有那么几秒钟,理查德觉得自己进入了恐怖电影里面,那一幢幢房子,一扇扇窗户,和自己的左邻右舍都渗出一种诡异恐怖的安静和无动于衷。理查德感觉到一丝毛骨悚然。

狗叫声忽然又响了起来,清楚而坚定,仿佛在一片静默中信心十足地有力地发言。理查德面对着黑暗中的一如往常的整个世界,忽然起了一种恐惧的陌生感。这是他没有见过的世界。

他想对着面前的一切大喊,忽然自己又觉得很好笑。这真成了俗语说的狗对你叫,你就对狗叫?这个好笑的感觉多少冲淡了一点诡异的恐怖感。但理查德还是转身走进了屋子里。

狗叫声依然传进来。理查德站在客厅里静静地听着狗叫声。

理查德花了一天的时间把那封信打好,然后又读了许多遍,自觉是声情并茂,雖然是英文的,但是中国会英文的人太多了,所以他觉得应该也不是一个问题。然后他又用酒吧里的打印机把信打了出来,打了一份之后,他又去外面花钱复印成许多份,然后在某个傍晚,把这些信一封一封塞进小区的一个个邮箱里。

理查德相信他那些一行一行的措辞恰当的话语肯定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也许狗主人看到了,至少就会意识到他放任他的狗在凌晨这样吠叫对旁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困扰。至少,他应该会意识到。理查德想起小时候他的一个阿姨常常说的,狼怕火而狗不怕火,因为狗比较低级,它没有这个意识。那么,就让我来给你们这个意识吧。理查德想。

他的那花了三天构思,又用了三个休息日写的,精心选了字体并且印得象广告一样精美的信,并没有像理查德预期的那样,引起很大的反响。他在信尾还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但是因为这封信打电话给他的只有三个人,一个人问他能不能跟他学英文,另外一个人问他需不需要学中文,他就住在同一小区,可以算他便宜点,还有一个人是房产中介问他需要不需要换房子。除了这三个电话之外就是没完没了的短信广告。

现在理查德不仅在狗叫的时候被吵醒而失眠,有些时候他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外面一片安静,他分不清是在睡梦中听见了狗叫还是狗真的叫了。再然后,理查德发现自己有点神经衰弱了。虽然他的生活还是一切照常,但是……就好像憋了很大一泡尿在过日子,他觉得很不舒服。抵抗不过偏头痛和精神涣散的理查德决定用激烈的性爱使自己精疲力竭,然后能够好好睡一个觉。

理查德想带一个女人回家。有一段日子他没有带女人回家了,理查德一时间想不到要带谁。他翻看着自己手机里的一个个名字和号码,他想找以前语言学校的美国女生,然后他心里一转念,想找一个中国人。他的酒吧餐厅里有一个短粗圆的女服务员,从理查德到那个餐厅的第一天,她就主动对理查德动手动脚,但是到理查德稍微碰她一下的时候,她就立刻嫌烦地推脱着,去死去死地说着,结实厚重的大胸脯仿佛顶动了周围的空气,要用这些空气将理查德推开。理查德从那时就知道他可以睡她,但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现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知道怎么的,第一个就想到她了。

那天正好她当值。理查德趁着她在厨房里喝饮料的时候揉了她结实的腰身一下。去死!那个女的笑着大声骂,连外面都听到了,一个兼职的服务生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理查德皱了一下眉毛,他其实不喜欢这类女人,她还是东方的威尼斯来的呢。但是今天他实在有一种想要狠狠地大干一场的冲动,而且就是和这样的中国女人。于是他揸着手,按在那个女的背上,使劲揉搓了一下,怪腔怪调地学了一句——去死。那个女的哈哈大笑起来。傻逼。她说。

在回去的路上,理查德的手就已经不老实了。他平时不会这样,但是今天他觉得自己特别有一种蹂躏这个女人的冲动。那个女的眯缝着眼,也不推,只是一路用中文骂着,哎呀呀,烦死了,去死,去死。死老外。理查德觉得有些扫兴。那个女的又用上海话骂了一句憨逼样子。骂得太快,理查德没有听懂。前面开车的出租车司机在倒后镜里看了看理查德,呵呵笑了起来。理查德有几分恼火,他觉得这个中国女人怪怪的,但是他的手里却渐渐热了起来。理查德便没有说什么,他的动作停下来了,她还是继续骂下去。傻逼。大傻逼。洋傻逼。她笑嘻嘻地看着窗外浦东的辉煌的夜景。

理查德只是想用一场激烈的性爱使自己感觉到一种既舒服又虚脱的疲倦,然后他可以放松下来,用这种疲倦屏蔽狗叫声。理查德不管做什么,那女人也不推,只是一直用中文说哎呀呀烦死了哎呀呀烦死了哎呀呀。平板的东方面孔,到了床上,竟然还是就这样一直说着。理查德看不出她到底是开玩笑,还是不耐烦。理查德骑在她身上,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盯着她的脸看着。他觉得很不能理解。你们中国人……他后面没有说,因为他不知道怎么用中文表达。于是他用动作来表达,在那个女人结实的奶子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哎呀,什么呀……那个女服务员皱起了脸说,死老外,你懂什么呀。理查德听见自己骂了一声母狗。那个女服务员脸色一下子变了,然后翻身下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骂。那个女服务现在骂的话理查德就听不懂了,黏黏搭搭的,一串一串的,句句都是在骂他。

之前的同事介绍给理查德的律师,在电话里费了半天劲听完了理查德的叙述,响亮地笑了起来。啊。你这个官司啊,可以说是可以打,但是也可以说是没有办法打,啊。你首先必须得确定到底是哪一家的狗在叫,还得取证说这条狗确实经常凌晨叫并且打搅到你的睡觉,至于你说的精神上的问题。啊。这个你也得提供相应的医生证明……而且还有,任何官司都会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啊。特别是你的这种民事官司……可能会拖上一两年,啊,甚至是几年,甚至上十年也有可能的……

理查德直接把电话给挂了,他开始厌烦中国人的讲话方式,甚至连带着厌烦了带着中国腔的英文。

当理查德发现是谁家的狗在叫的时候,他觉得十分的兴奋和如释重负。终于。他想。

那个男的大约三十多岁。理查德傍晚往小区外走的时候看见他从小区路旁停车位的一辆车里下来,手里牵着一条大狗,另外一只手里拿着烟。他转身锁车的时候,理查德从他身边经过,理查德特别对着那条狗看了看,自从“狗叫声”之后,理查德经过小区里的任何一条狗,都要仔细看一看。那条狗对着理查德叫了一下。这熟悉的忽如其来的狗叫让理查德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停下了脚步,迅速地回头看着那条狗。那条狗却又不叫了。

理查德站住了脚步,那个男的抽着烟,根本没有看理查德,甩了甩手里的狗绳,向着门栋的铁门走过去。那就是理查德住的房子旁边的一个门栋。那个男人麻利地拿出钱包,在门禁上刷了一下,打开门,先让他的狗进去,自己也进去了。理查德伸手拉住门,跟着一起进了那个门栋。

那条狗却偏偏和理查德作对一样,一张狗嘴在理查德的小腿上嗅过来嗅过去,却一声也不叫了。现在理查德对刚才那声狗叫又觉得很不确定了。那个男的进了电梯,理查德也只有跟着进去,那个男子按下了8楼,是理查德楼下的一层。电梯门开了,就在那个男子离开电梯的时候,那条狗又对着理查德叫了一声,这一声让理查德确定了。

抱歉。理查德喊。哎。抱歉。

那个男的举起香烟伸到嘴边,有事儿吗?香烟的烟雾从他的眼睛前面缭绕过去,他眯了一下眼睛,继续盯着理查德。

你知道你家的狗每天早上都叫吗?虽然理查德很激动,但是他也只能慢慢地说。我每天早上都听见你家的狗叫。

这不很正常吗?

正常?理查德说。早上我在睡觉。

你睡你的觉呗。我的狗叫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你的狗叫吵着我睡觉了。理查德有些急了。

那是你自己睡得太晚了。

你知道你的狗几点叫吗?理查德觉得面前这个人根本就不讲道理。他又觉得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想换英文讲,又觉得面前这个人不像是听得懂英文的样子,他对他说话根本没有减慢速度或者夹带英文词。他仿佛根本就不觉得他是一个外国人。

噢。你就是那个到处写信告状的老外吧。哪儿来的?美国?那个男的說。操。你们这帮孙子老外就是他妈的喜欢没事儿找事儿,在中国被他妈的惯坏了吧。我的狗叫碍着你他妈什么事儿了。狗叫不是很正常吗?谁家的狗不叫了。我告诉你,我懒得跟你废话。你也少他妈废话。老子看着你们这些穷老外就烦!走开。别在这儿杵着。

说完了这一长串,那个男的拽了一下手里的狗绳,回头打开了门,那条狗看也不看理查德,嗖的一下进去了,那个男的也进去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理查德在他的门口站了几秒钟,然后转身下楼了。他觉得很生气。他出了门栋,走在小区里,他开始生整个小区的气,出了小区的门,站在那里等出租车,他开始生整个上海的气,等到车堵在延安高架上,他已经在生着整个中国的气了。

生气归生气。理查德觉得自己在这里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他舍不得上海,舍不得中国。到底为什么舍不得,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想清楚。那个狗主人仿佛故意要向理查德示威一样,那条狗破天荒地一连叫了三个清晨。

这三天尽管理查德头痛欲裂,愤怒满腔,却又无可奈何。

一个星期后,他又再一次偶遇了那条狗的主人。那个男人仍然是一手拿烟一手牵狗,从停好的车上下来,但这次不同的是车上还下来了一个女人。理查德远远地停住了脚步,他看着那个女人,她和那个男人一样三十多岁的样子,坠着脸,皮肤白皙,披着黑色的微卷的长发,益发显得脸往下坠,那个女的下车后将手伸到屁股后面拉了拉裙子,深紫色的一步裙呈现出一个浑圆美好的鼓起。

即便是这样远,理查德也能闻到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这时一个想法跳进了理查德的脑子里,剥一只猫的皮有很多方法,他想,让一条狗停止叫,也有很多方法。剥了你的狗皮浸在香水里,插在裤袋里的双手不由自主地虚握了握,仿佛摸在一团鼓起上。

想归想,理查德毕竟还是受着一些道德规范的约束,并没有真的付诸于行动,直到他看见她在小区外面的水果摊子上买水果。那女人把长发绑了起来,看起来稍微年轻了一些。看仔细了,其实她还是很漂亮的,化着淡妆,皮肤显得很好,那个卖水果的男的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她笑起来眼睛和嘴角一起拉长了,衬着黑黑的头发,倒有一种特别的风情。那一刹那,理查德决定向前迈一步。于是他向前迈了一步。那个卖水果的看到他,冲他笑笑。那个女的顺着也看到了他,也不知道是刚才的笑没有收,还是冲他笑,一脸的笑盈盈混着淡雅的香水味随风飘了过来。就这样吧。他在心里说。

理查德尽量让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他是幽默风趣的老外,想要多认识人多了解中国,也要多练练中文。只是,只是你的英文太好了,理查德说,我感觉,我没有办法跟你练中文。哦真的吗?不不不。我感觉我的中文并不好!哪里哪里。这些都是他说顺了的,挑眉挑眼表情略带夸张地说出来,典型的老外,理查德知道,曾经有个服务员跟他说过,电视上的老外都这样,中国人就吃这一套。

那个女的并不排斥理查德,大部分的中国女性都不排斥他,在中国,理查德这点自信还是有的。那么我叫你克里斯汀?哦。克里斯汀·绉。“绉”是很普通的姓吗?哦。倒不是。读音相同?中文实在是太复杂了!真的真的……太复杂了!那么我叫你绉女士?哦。绉小姐。这样才特别。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士。绉小姐。

也不知道是理查德的努力,还是绉小姐的情愿,这件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了,比理查德想的还要顺理成章。

理查德本身也没有多少钱,因此他便在嘴上落足功夫。但是让他意外的是,约她出去吃饭,比他以往约女人出去花的钱都少,绉小姐总是坚持各付,有时候她甚至挥挥手直接把数目不大的单买了。事情这样发展,理查德觉得很惬意。因此在一些无需花费的事情上对绉小姐更加热情,当然他很好地把握了这份热情的度,他让绉小姐感觉她在他眼里高高在上,他忍得很辛苦才不去冒犯他的女神,偶尔的冒犯,也是适度的,是她可以原谅的,也是不会影响到她的家庭的。理查德注意到她无意让他知道她已婚的事实。于是他还是叫她绉小姐,有时候他叫她“绉”,有时候叫她“克里斯汀”,熟了以后,他把她的名字和上海遍地都是的克里斯汀蛋糕房联系起来,叫她“蛋糕房”,但是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叫她“绉小姐”,只是这个“绉小姐”和他第一次叫的“绉小姐”已经不一样了。

和绉小姐在一起的时间是快乐的。理查德压制了自己想要马上和她上床的愿望。因为他发现,只要他和绉小姐在一起,雖然还是会被偶尔的狗叫声吵醒,但是他也能够再安然地睡着。他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绉小姐不是那种很快就会和他上床的人。渐渐地两个人在一起倒真的显出一种男追女的交往状态了。理查德从来就没有追求过女人,他的每个女朋友都是很快就上床的那种。但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竟然十分享受这样的状态。偶尔的牵手、碰触竟也营造出一种小小的销魂。他觉得绉小姐仿佛非常享受他那刻意营造出来的略带些卑躬屈膝的追求还有他的那些甜言蜜语。绉小姐脸上的妆越来越精致了,他甚至没有见过她穿同样的衣服。他偶尔的小小的放肆举动,绉小姐也安然接收。理查德感觉到,绉小姐有时候简直是期待他的那些放肆举动,甚至仿佛期待着他有更进一步的放肆举动。理查德倒又不急了,他自然有他的床伴。在床上的时候,他想到绉小姐对他那些仿佛不经意但却又目标明确的碰触的反应,便觉得十分助兴;他想到绉小姐脸上越来越精致的妆容,刻意搭配的衣服,甚至连下坠的脸蛋都紧实了很多,理查德觉得开心极了。让他开心的事情还有,狗叫声虽然还在继续,但是他的失眠不治而愈了。绉小姐。噢。绉小姐。想到这里,理查德就噢噢噢地叫了起来。

那天周末绉小姐提议去世纪公园。理查德特别请了一天假。在最忙的时候请假,这从来不是他的作风。但是为了绉小姐,他倒愿意。

其实绉小姐也不过是约他在世纪公园里走了一走。那天绉小姐仿佛特别打扮过,妆容比平时要精致得多。虽然是春天,但是那天太阳特别好,绉小姐竟然早早地穿了短袖,外面披了一条紫色的羊绒大围巾,下面穿了紧身的一步裙和黑丝袜高跟鞋。绉小姐乌黑的长发在阳光下反着光。两个人就这样在公园里慢慢走着,周末,公园人多,但那些人都退成了景物,这个公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只是这景物未免也太挤了一些。于是绉小姐提议往人少的地方去。理查德便跟着她往小路走。

两个人找到一处水边的地方,人比较少,种满了细而高的树,有风吹过的时候,树叶就翻滚着发出哗啦啦的美妙的声音。绉小姐找了一个石板凳坐了下来,理查德便挨着她坐了,特意保持了中规中矩的距离。

绉小姐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坐了一会儿。理查德感觉到石板凳上的寒凉透过他的牛仔裤传递了上来,凉得他毫无兴致。忽然绉小姐从手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打开来里面装着两只橘子。“吃橘子吧?”绉小姐说着,将涂了透明指甲油的长长的食指指甲慢慢地缓缓地扣进橘子皮里,理查德看着她将手指的前半段慢慢地伸进被她扣出的洞里,想她这样剥橘子的方式倒也特别。然后绉小姐剥开了橘子皮,问,你们在美国吃这样的橘子吗?有的。理查德说。绉小姐慢慢地剥好了一个橘子,橘子的香气在微冷的空气里慢慢弥漫开来,混合着池塘、泥土、树叶的香气。绉小姐将剥下的皮扔进塑料袋里,又慢慢撕下一瓣橘子来,轻轻地仔细地撕着上面的白色的筋,慢慢一点一点撕下来,一瓣橘子给她剥得好像橘子罐头里的橘子一般光滑。给。她说。理查德对着绉小姐摊开了手掌。绉小姐看了看理查德,伸出手将那瓣橘子向理查德的嘴边送过来。理查德笑了笑,谢谢,他说,抬起手接了过去。

绉小姐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剥着橘子。理查德觉得有些冷。他看见绉小姐羊毛披肩没有盖到的地方皮肤被冻得仿佛凝住了。绉小姐又递给理查德一瓣,这次是递到了理查德手上。你不吃吗?理查德将那瓣橘子放在手掌上,看着那光滑无比的橘子瓣。绉小姐看着理查德微微笑了一下。好吧。就是。剥了半天都给你吃了。那这瓣给我吃。绉小姐说,然后低下了头,用嘴凑近理查德举起的手掌,将那瓣橘子吃了进去。

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吃着橘子。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天一阴,就立刻冷起来了。理查德觉得两个人这样干坐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而且旁边三三两两的游人也不见了,就剩下他俩了。于是理查德站起来说,冷死了,我们走吧。绉小姐的身体僵了僵,低着头站了起来,将手里的塑料袋连橘子皮带橘子一起丢到了旁边的垃圾箱里。

在回去的路上绉小姐走得很快,也不说话,只有高跟鞋的鞋跟噔噔噔地敲在地上。理查德不知道为什么绉小姐忽然变成这样了。他试着跟她说了几次话,但是都不成功,绉小姐只是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紧紧裹着披肩,一路向着公园外走。

两个人在世纪公园的一号门门口等出租车。要不要我送你回家?理查德没话找话说,他从来没有说过要送她回家,她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她住在哪里。绉小姐板着脸。不用。理查德碰了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过了一会儿,空车来了。那我再打电话给你?理查德慌慌张张地问。他生怕绉小姐再说出一个“不用”来,飞快地凑近了绉小姐,一手揽住她一手帮她拉开了车门,绉小姐僵硬着身体被塞进了车里。理查德瞥见绉小姐收进去的穿着丝袜的脚踝和她的高跟鞋,她的鞋跟又细又高,高到夸张的地步,鞋面上密密麻麻地刺着繁复的绣花缀着五颜六色的石頭,十分华丽。她竟然穿了这样高的一双鞋子来逛公园。理查德心想。他心里忽然有些怀疑。正想着,绉小姐砰的一声将车门从里面关上了。

理查德和女性的交往都是简单明了的。而绉小姐这样,是他所不习惯的。理查德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对不起绉小姐。他甚至觉得绉小姐还占了便宜,如果不是因为那条狗,他应该不会对绉小姐这类人有兴趣,她们太拿着捏着,太难以取悦,太难上床。而且,对于理查德来说,绉小姐的年纪也大了些。晚上的时候理查德躺在床上可惜自己今天的假,他想着酒吧餐厅里的热闹,免费的晚餐,那些和他调笑的开黄色玩笑的女服务生。妈的绉小姐。他心里想。神经病。要去公园的也是她,莫名其妙。理查德甚至怀疑自己不过是绉小姐外面的一个乐子。

理查德忽然又想起绉小姐的那双鞋子来了。他心里一动。再又想起绉小姐今天那精致得无懈可击的妆容、裙子、短袖和她今天的举动。原来……他妈的绉小姐。理查德笑了起来。他忽然觉得兴奋了起来。这么长时间的交往而没有发生性关系,对他来说是很陌生很不正常的,但渐渐地居然显出一种销魂来了,这种销魂到现在到达了顶峰,理查德一直想把绉小姐弄上床,他的目的就是把她弄上床,至于上了床以后的情形,他从来没有想过。但是此刻理查德却觉得非常难以忍耐,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情形真是性感,性感极了。绉小姐。他想。他妈的绉小姐。

理查德第二天一早被狗吵醒了就打电话给绉小姐。绉小姐也觉得略微有些意外,还来不及展示她的冷淡,就被理查德稀里哗啦的英文给攻陷了。

理查德收了酒吧餐厅的玫瑰花,放在矿泉水瓶子里养一晚上,跟她再出去的时候送给她。餐厅里卖了三天的准备丢掉的蛋糕,在冰箱里放久了,吸足了冰箱里的味道,里面起了冰层子,理查德也带回去化一化冰作为给绉小姐的小礼物。

一个星期后,理查德邀请绉小姐到家里来了。他觉得他和绉小姐两个人都难以忍耐了。虽然来的是绉小姐,但理查德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了。先是简单的西餐加红酒,所谓西餐也不过是他把从超市里买的德国香肠煮个十分钟,然后随便做了一个土豆泥,红酒也一样是超市买的打折的。然后是沙发上的亲吻和抚摸。绉小姐仿佛有些紧张,又想要克制自己的紧张,于是喝了很多酒,脸愈发白,衬得一头黑色的头发在幽幽的灯光下闪出光来。理查德也只有一杯一杯地陪着喝。

虽然绉小姐没有特别做什么,也没有特别怎么样,但是结束之后理查德觉得棒极了。他不知道绉小姐什么感觉。他躺在绉小姐旁边回味着刚才绉小姐的极度湿润和微微的颤抖。

凌晨,狗叫声传来的时候,绉小姐和理查德几乎同时惊醒。

这是你家的狗叫吗?理查德啪地开了灯,转头清晰而坚定地看着不知所措的绉小姐问。

嗯?绉小姐皱起眉头,眯着眼睛,她显然没有想到理查德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是你家的狗叫吗?在狗叫声中理查德提高了声调。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这就是你家的狗叫。我看到过你先生带着这条狗。理查德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别人抵赖。

我先生?绉小姐更加不知所措了,她慌乱地半坐起来。

对。你先生。

我没有先生。绉小姐慌乱地说。而且这也不是我家的狗在叫。那么多条狗叫,你怎么就说这是我家的狗在叫呢?而且狗叫怎么啦?

理查德苍白着脸,悲愤地看着绉小姐,他对中国生活的种种不满和不解达到了顶峰。这个女人说话的方式和那时候那个男的一模一样,和很多中国人一模一样。不讲道理!理查德心想。不可理喻!

绉小姐见理查德那个样子,愕然地愣在那里,两个乳房露在被子外面。

你知道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办法希望停止这该死的狗叫!理查德大声说。想了多少办法?这么简单的事情,解决不了,怎么样也解决不了!

绉小姐有些被吓到了,抓起被子角盖住自己的乳房。

你可以让你先生不要让那条狗再叫了吗?我和他谈过。没有用。他根本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别人都没有事。可能你们中国人习惯了。可是我不是中国人,我受不了。

我先生?绉小姐飞速地眨着眼睛。你是说我弟弟吗?

理查德从被子里爬出来,他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很难受。你弟弟?理查德愣住了。好,算了,不管是你先生还是你弟弟。请你让他不要再让那条狗叫了。我就是要和你说这个。

你就是要和我说这个?绉小姐重复了一遍。

对。我只是要和你说这个。我找你就是要说这个。理查德也重复了一遍。

绉小姐不讲话了。她昨天的妆已经花了。现在垂着脸,愈发显得脸蛋垂了下去。理查德盯着绉小姐头发里的一根白头发。他觉得这个世界什么都他妈的不对了。连自己都不对了。为了一条狗。操!他在心里骂着。这真是他妈的太荒谬了。然后他听见自己骂出声了。操!他学了一句最近中国人很流行的话,真是日了狗了。

绉小姐低着头。长发垂在脸前面。

理查德忽然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不是这样的。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所有的一切都不应该是这样的。就是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对了。不对了。他想说些什么,补救一下,解释一下,但是他又觉得不管他说什么,也一定是不对的,都是错的。

这时,窗外的狗叫声停了。理查德和绉小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仿佛两个人都在等着那条狗再重新叫起来。但是那条狗却没有再叫了,只有一片被隔在窗户外面的寂静的凌晨。

绉小姐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了。理查德想拉她回来,或是像以前一样揽着她的腰送她。但是,什么都是错的,什么都会变成不对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

十一

酒吧餐厅还是老样子,依莲也还是老样子,上海也还是老样子。理查德却变得沉默和懒洋洋的了,他常常呆在人较少的餐厅二楼,在桌球台子旁靠着。招呼客人的时候他很少笑了。服务生和他开黄色的玩笑,他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渐渐的她们也讨厌他了。

那天下午理查德刚上班,在餐厅里吃午餐,慢慢地喝着厨房里准备的蛤蜊浓汤,蛤蜊缩得极小,又硬,散发着非常不新鲜的味道,加了大量的盐和胡椒都盖不住。

理查德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汤勺,靠在窗边,透过玻璃向外看去,一样的街景、一样的路人中渐渐显出一点不一样来,待那人离得近了,理查德确定就是绉小姐,她正站在楼下餐厅门外,理查德看不到她的脸,只能够看见她漆黑的头发。理查德想到那些餐厅的蛋糕盒底印了餐厅的地址。理查德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窗外还是那看熟了的上海的美丽的街道,理查德忽然觉得他有些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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