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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政治哲学中的儒者形象

2017-05-30杜保瑞

关东学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圣贤孟子儒家

[摘要]孟子的政治思想中对于儒者为官之道表达了许多具体的理想原则,儒者是协助君王治理天下的专业管理者,君王愿意向儒者请教,重用儒者,甚至可以王天下,所以有志气的国君,必有不召之臣。做官就要有自己的坚持与理想,但是,小人为官,却只为稻粮谋,只为显赫自己,他就会顺从于君王的欲望而助纣为虐。孟子认为,为官若是不能实现理想,就辞官,这是大臣应有的风范,这一部分是孟子讲述最多的。但是,孟子有他不世的口才,能够仅靠言论获得酬劳,一般人为了家贫而入仕,若不能让国君言听计从,那就不要做大臣,做个小官也可以。这样下来,如果儒者都在地方做小官,照顾一方的人民百姓,这也是极有贡献的。儒者因做官做事而受俸禄,这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有贡献,农家索隐行怪的意见就不必理会了。孟子认为,为天下服务,要动心忍性,增益不能,不应畏惧艰困。儒者自有心中最后的标准,真正的快乐,还是仁义礼智的终极价值,而不是显赫于世,居仁由义才是真正的安心之道。

[关键词]儒家;圣贤;不召之臣;君子入仕之道;君子所乐;孟子

[作者简介]杜保瑞(1961-),男,哲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上海 200240)。

一、前言

孟子的政治哲学建立了中国政治哲学的最高典范,作为国君,就是要行仁政、爱百姓,否则倒行逆施被推翻是绝对的,“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

《孟子·梁惠王下》就是孟子政治哲学的立场。国君以人民生活的照顾为根本,若不能履行任务,则不能保住君位,被革命是可能的,而革命是合理的。儒家的立场,就是为人民发言的,儒者自觉是协助君王管理天下、照顾百姓的专业政治经理人,自己不是统治者,而是管理阶级,针对这个阶级,有他应有的应对进退的原则,有他入仕、辞官的原则,从而形成了儒者的图象。本文之作,将针对孟子文本中这些议题作出疏解及讨论,建立孟子心中的儒者形象,扮演协助国君治理天下的专业经理人角色。

二、圣王、圣贤、官员与儒者的角色关系

在孟子的心目中,君王是统治者,孟子并没有挑战统治者应有的权威,而是界定统治者的任务角色,符合者可以成为好的诸侯王,甚至一统天下的天子。这个身份的统治者,是王族这个特殊族群,而不是一般的士子,一般人可以学习作为君子,以成为管理者,协助君王,但不是统治者。像舜和禹从平民变成君王是需要前任君王的邀请任命才可以的,这就是为什么伊尹、周公没有成为君王,虽然他们都一度握有如同君王的政治权力。君王之外的就是大臣,大臣不论是宗室或是知识分子位列大臣,要遵守的原理是一样的,就是儒者的价值立场,宗室之臣以及外姓之臣唯一不同的是在变置君王的任务上,宗室之臣可以另立新君,而外姓之臣碰到暴虐之君就去国离职就是了,除非严重到必须发动革命以推翻他,推翻之后自己作君王,但这种推翻君王的人物大约自己也是宗室贵族。总之,除了国君,所有的政治管理人,也就是各阶层各职位上的大臣、小官,对孟子而言,就是儒者应该扮演的角色,不论宗室、外姓,或是平民为士者。这其中,做得最好且达到极致典范的就成了圣贤,圣贤中有伊尹、柳下惠、伯夷、孔子等人。至于国君,做到最好就成了圣王,这其中有尧、舜、禹、汤、文、武等。孟子为中国政治思想建立了理想的圣王与圣贤的典范,圣王的典范,是藉由对于尧、舜、禹的禅让,以及对于汤、武的革命而奠定的形象。至于圣贤,则是伊尹、孔子、柳下惠、伯夷等人,具体的对象是这几位,言说的原理则散置各段文本之中。

本文之作,不以具体的特定人物为对象,也暂不论圣王及圣贤,而是要针对有官员身份的人物进行讨论,将孟子谈到官员的角色扮演原理,落实为儒者的形象,因为儒者就是要为民服务、管理国家、协助君王行仁政、爱百姓的。但儒者自己不是君王,不是统治者,而是被统治者任命为官的管理者。只是任何的管理者都必须符合儒者的理想形象。

三、儒者是专业管理人,国君應该听从儒者的意见

首先,儒者是治理国家的专业人士,在专业的面前,国君应该听官员的话,而官员则应以儒者自居。孟子说: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孟子·梁惠王下》,谢冰莹等编译:《新译四书读本》,台北:三民书局出版社,2002年。

孟子以治玉来比喻,若是国君得到一大块璞玉,当然是要请专业玉匠来雕琢,如果此时国君要玉匠听他国君的,那这块玉还能雕琢得好吗?当然是国君听由玉匠的判断,看这块玉应该如何造型、如何光亮、如何曲线。也就是说,治理国家要靠专业。有一些人,自幼即学习治国之道,成长后就要实现理想,国君应该主动邀请,并且尊重其专长,听其意见,而不是反过来驰骋私欲,让臣下为己驱策,这就失去了大臣的专业了,若成为这般臣子,则已非仲尼之徒,因为他只为自己的稻粮谋,以迎合君王的私欲为做官的目的,而不是发挥自己的专业知识,提出好的公共政策,追求百姓的幸福生活。

儒者既然以自己为专业的管理阶级,那么在治理国家的专业事务上,国君就应该尊重臣下,因此国君应有“不召之臣”。当然,这个臣下必须是一位儒家的君子。以下,孟子将要更加提升儒者的形象,一旦儒者是大智慧的思想家、政论家的时候,不只国君应该要尊重他的专业,国君甚至应该向他学习,主动拜访,而不是让臣下来上朝,这就是所谓有“不召之臣”,代表了国君对君子儒者的最高礼敬。孟子言: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孟子·公孙丑下》

这段文本是说:君臣对待原理中,明君有“不召之臣”,君当礼贤下士,臣则敬重明君。本文中,孟子本来是要上朝见齐宣王的,但齐王假惺惺地差人来告知,说自己本来要来见孟子的,只是身体不舒服,可否请孟子来朝堂之上见之。孟子一听,没有诚意,干脆说自己也生病了,不能前往。过几天,友人家中有丧事,前往吊唁。齐王差来医生要为孟子看病,孟子不在家中,家人惊恐,骗说孟子病好了,这会儿正在上朝的路上,同时请人赶快追上孟子,叫孟子别回家,直接去见齐王。孟子一听,更不高兴,但进退不得,只好待在朋友家中了。友人觉得孟子很奇怪,齐王敬重你,要请你入宫,为何你不愿意,岂非自己不敬。这是第一回合。孟子回答:作为大臣,就是要向君王陈述仁义之道,也就是爱民政策,我自己不是先王之道不敢对君王讲,而齐国的大臣却不敢讲仁义之道给他的国君听,甚至还说国君不足以言仁义之道,等于是说,国君根本自己不仁不义,讲仁义之道他是听不进去的,因此讲了也没用,不如不讲。但是,对孟子而言,任何人都有仁义礼智之心,国君也是一样,孟子自己把国君当作必须讲仁义治国之道的對象,这样岂不是更为尊敬君王?因此孟子认为自己才是真正尊敬君王的人,这是第一段的讨论。孟子比较像是好辩之士,硬持己见,不顾人家问的问题重点是甚么,只顾陈述己见。但他的重点就是,我没有不敬君王,要尊敬君王,就要跟他讲仁义治国之道,这就是儒者的形象定位。

第二回合,友人明讲,所说不敬之意不是讲这个,而是说国君都来召请了还不去面见,这样就是不敬。此时,孟子提出了“不召之臣”的观点。先引曾子之言,国君有财富及爵位,而我有仁义之道,仁义才是最尊贵的东西。且天下尊贵者有三:爵位、年龄、道德。要治理天下、照顾百姓,只有靠道德而已。因此,真正想要治理天下、胸怀大志的国君,“必将有不召之臣”,臣固然是臣,但国君待臣之道是高度礼遇的,是自己往就请教的,不是议事于朝廷之上的。汤向伊尹请教,然后邀其为臣,事依其意,终王天下。桓公向管仲请教,然后延请治国,终霸天下。现在,环顾天下,各诸侯国之间,大家土地相当,却没有人能够王天下,关键就是国君只是逞私欲,没有理想,更糟糕的是,身边的大臣只是听命于国君,讨好君王,君王说甚么,大臣就奉命行事,而通常就是一些残民以逞的侵略攻占之事,而不是发挥儒者爱民治国的理想。这样,儒者的理想都不能实现,因为没有国君好好礼敬大臣,听专家的话。汤的行谊、桓公的行谊,已不复见,管仲助桓公成为天下霸主,管仲都不会被君王召见了,而是君王自己去请教,何况理想比管仲高远,追求伊尹佐汤一统天下的我呢?所以,孟子就坚持不去见王了。

由此可见,孟子认为,真正有能力的儒者,不为官已,一旦为官,是以拯救天下为目的,是能协助君王一统天下的,其做法,当然是行仁政、爱百姓,推出好的公共政策,民富国治,成为天下典范,四方来归,成其王道之治。这样的大臣,国君对他必是礼遇有加,成为不召之臣,关键还是国君自己的见识抱负。孟子以这样的大臣自居,而齐王不认可,扭捏作态,不去见他也罢。

最杰出的儒者,是要为君王擘画大政方针的人才,是君王要礼敬的对象,是君王要主动垂询的人物,这样的意思又见: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斋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孟子·公孙丑下》

孟子去齐,有人想为君王挽留,立个功劳,殊不知,孟子不为求官,只为施展儒者的抱负,孟子坐着听听,也不想回应,干脆躺下睡了。客人很抱怨,说以后不敢来见您了,我这么尊重您,您却这么不礼貌。孟子这才告诉他,关键是,国君若是珍惜儒者,自然时时来请教,或派人来垂询。若是没有派人来请教垂询,国君自己就非常不安心,生怕又做错了什么。所以儒者是不需要时时往见君王的,若不是儒者,像是一般的小人,反而时时刻刻要去面见君王,生怕见得少了,漏掉了什么君王的心思,自己的地位就被超前了,于是心中忐忑不安。这就是儒者和小人的区别,儒者等待君王主动来问道,小人主动求见君王求名求利。所以孟子告诉客人说,你若为我计,这样是高抬我还是贬低我呢?也就是说,有本事你就去告诉国君,应该挽留我,并且以后要事事听我的政策指导意见,这才是为我计,才是高抬我,而不是叫我回头去找齐王。

孟子这样的态度,就是儒者形象的定位,也是自我期许,合则来,不合则去,关键是国君自己的见识高低的问题,国君不肯重视儒者治国的理念,儒者去国是必然的。

孟子认为,儒者提出治国之道,要君王接受,而不是只求做官,事事听命于国君,国君有扩充土地的欲望,就帮国君攻打他国,导致人民生活于水火中,这岂是君子之所为。参见: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景春羡慕合纵连横者的显耀地位,一怒而诸侯惧。孟子反讥之,他们不过是附和国君的欲望,所作所为只是造成天下纷乱,何尝以百姓为念?孟子说,听从丈夫之言是妾妇角色,听任国君的欲望且附和之就是妾妇而已,岂是大丈夫之所为。大丈夫得志就是安天下之民,不是自己耀武扬威让天下畏惧的。笔者以为,让天下畏惧是流氓行径,让天下安定才是君子所为,纵横家只遂君欲,却造成国际战争,百姓恐惧,战死沙场,老弱死于沟壑,这只是小人,君子不为。这是何等心胸,岂是只为自己显耀于当世,趾高气扬之举,而能称为大丈夫的。真正的大丈夫,一心只为百姓,得志天下太平,不得志就息官返乡安静生活,决不为私欲而驰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孟子主张国君要尊重礼敬君子,又见其言: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孟子·尽心上》

好的君王,不会仗势地位高就轻视别人,贤者也是一样,不会因为君王地位高就畏惧他,所以,君王必须有礼貌迎接对待,贤人才愿意相见,否则见不到面。面都不愿见了,怎会委屈做你的官呢?这就是君王礼貌不足的结果。

四、不能照顾百姓实现理想就得辞官去职

儒者为官,责任就是照顾百姓,至少不能让人民因饥饿而远离家乡,若这样就是失职,应该辞官不干了,这是孟子时常表达的意见,但也常会受到批评,而孟子总是坚持立场。参见: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孟子·公孙丑下》

孟子跟平陆大夫距心谈话,问他如果卫兵守卫行进走错行伍,那他们该怎么办?距心说当然予以免职呀。孟子说以此为标准,那么你自己已经失职了,因为你是地方官,任务就是照顾百姓,结果你的百姓因为凶年饥饿,老人家饿死沟壑,壮年逃离家乡,所以你跟那些卫兵一样失职了。距心认为是凶年所致,不是自己的责任呀。孟子说如果有人托你放牧牛羊,你是任牛羊饿死,还是去找牧地和食物给牛羊呢?如果找不到牧地和粮草,是否该把牛羊还给人家呢?距心听明白了,知道自己有责任,是失职了,既然事情没办好,就应该请辞地方长官。此事孟子告诉了国君,国君也明白了,也自认有过,因为国君的责任就是照顾天下百姓,但百姓离散,当然正是自己的责任。这就是孟子对儒者形象的定位,国君不论,儒者就是要出仕做官的,所以不论大臣小官都应该有儒者的形象,儒者就是认真照顾百姓,庶之富之教之,做不好就要负责,甚至辞职。同样的原则如下:

孟子谓蚔鼃(音持挖)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蚔鼁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蚔鼁,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孟子·公孙丑下》

蚔鼃任官,有一段时间了,孟子问他有没有跟君王提醒施政的良方,蚔鼃就去尽言责了,但君王不用,蚔鼃遂去官。此举符合孟子对儒者为官之原则。但有旁人不服气,问孟子自己怎么不辞官?光教别人辞官。孟子回答,有官职的人,该做甚么就要做好,做不好就要自己辞官。有言责的官员就要尽言责,言而不听,自己就辞官。但孟子自己没有官职、没有言责,那就没有甚么好要求自己的了,做甚么都是绰绰有余的。这一段话,还是在说做官就要负责任把事情办好,若办不好,不要做官。

既然如此,人为稻粮谋可以继续做官吗?对于这个问题,孟子也处理了,那就是就做做小官吧。孟子认为,儒者为官,就是要协助君王行仁政,假使理想不能达成,就不必做官了,但是若为了养家活口,那就做个小官吧,职责较小,完成任务就可以安心接受微薄的俸禄了。参见: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孟子·万章下》

孟子说,作官是为了实现理想,而不是为了自己获得俸禄,但如果家贫必须任职,有时候也是不得已必须做官。就像娶妻不是为了孝顺父母,而是为了传宗接代,因为孝顺父母是自己的事情,但有时条件特殊时,也必须请求妻子协助孝顺父母。如果做官不能实现抱负,但为了解决温饱,那就辞去大官不享厚禄而做个小官吧。就像孔子都做过小官,把该做的职责任务完成就心安理得了。小官不宜高言,国家的事就不必管了,若是做大官,又不能匡正国君的政策,这是很可耻的。

由此看来,儒者就是抱负远大,不为稻粮谋。“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论语·泰伯篇》。但为了自己的生计,就做个小官吧,在地方照顾一方水土的百姓,这样也是有贡献的。不过,话说回来,君王愿行仁政的机率是很小的,因此儒者居高官大位的机会也就很小了,依据孟子的要求标准,都只能做小官了。然而,正是地方小官都有儒者的身影,所以社会的基层才得稳定,不管高层如何政治斗争,儒者主政地方,百姓仍得安稳。这反而是儒者最好的出路了。

做官是为实现理想而不是为稻粮谋,当孟子要去齐时,齐王欲留还拒,问说如果留下一个宅子、一些薪酬能否让您的弟子继续教导我们,人告孟子,孟子婉拒,本来我的酬劳有十万钟,现在我走了,留下我的弟子受一万钟,若我有意此一万钟,那何须辞掉十万钟呢?孟子之所以去齐,就是因为齐王不能实施他的政策,君王不能接受我的政策,我就没必要留任啦,更不必为了一点酬劳而留下我的学生,因为他们也是发挥不了作用的。参见: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孟子·公孙丑下》

孟子说走就走了,辞了十万却争取一万,这样讨价还价的好像做生意的人,不是儒者典范了。

儒者是要安天下之民的,不是只为自己稻粮谋的。但在孟子去齐这件事情上,有人就批评孟子了。尹士认为孟子这样来而复去,根本就是不智。早不知道以汤武之道期许国君是不可行的,这就是识人不明,竟然还来了,岂非为求干禄,既然要走了,还迟迟其行,何必这样慢吞吞的呢?孟子言:

孟子去齐。君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孟子·公孫丑下》

对于尹士的责备,孟子回答,我来见齐王,是为实现我的抱负而来,但是失败了,那就算了,虽然如此,还是很期待国君想通了,愿意使用我的意见,召我回去,所以慢慢走,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既然没有再来召我,那就真的走了,如此而已。我本就为实现理想而来,我的理想就是安定天下百姓,藉由一国的良政,成为天下的典范,促使各国皆行此道,而安天下的百姓,如此才是王道,而不是以力服人的霸道,过去齐桓公就是以力服人的霸道,我追求的是以仁义服人的王道,我有这样的理想,自然希望国君能听进我的话,因此留下了很多的机会。哪会像一般的小人,人家不听你的意见,就生气忿然离去,一天就走得远远的。

这一段话也是清楚地说明了儒者的抱负,是来追求王天下安百姓的理想,不是为了求官而已。孟子去齐,为什么?就是言而不听,因此离去。但是,若是宗室之臣,国君不听善言,做法就有所不同了,宗室之臣是可以变置国君的。以下,不仅说出了君子去国之道,也说出了宗室变置国君的正当性。参见: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孟子·万章下》

齐宣王问大臣的角色,孟子提出了国君宗室的大臣和异姓知识分子的大臣两种类型,当然两类人都必须是君子、是儒者。宗室之臣,对于君王,有过则谏,反复谏之不听就把他换掉,因为要保宗室之国。若是外姓大臣,非宗室,不是统治者阶级,那就去国吧。由此再证,孟子认为儒者为官,就是要提出专业的治理国家的政策意见,内容绝对是行仁政、爱百姓,所以要时时建言,君王有过则谏,因为君王的存在也是为了照顾人民而设置的,若是谏言不听,就没有必要留在朝堂之上了,自己辞官可也。这当然也说明了王权政治的统治者身分的威权性,知识分子对他无可奈何,除非倒行逆施,残民以逞,那才可以发动革命。

淳于髡是个厉害的角色,辩论的能力不亚于孟子。他向孟子提出挑战,主要就是说孟子功业未建,就要去齐,这不是有仁德的君子所当为之事。参见: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孟子)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孟子)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孟子·告子下》

“先名实者”就是尚未有名,已做实事,这是实先于名之人。淳于髡说:没有名位也愿意做实事的人,这是为百姓而做事的人。有了名位才愿意做实事的人,这是为了自己的名位做事的人。现在先生您虽有了名位却还没有做出实际的政绩,便要去国,这是仁者的做事风格吗?孟子回应道: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位仁者的作风,也是人各不同,所以没有一定要是怎样的风格才是仁人君子的,只要有仁爱百姓之心,做法要应时而变,也要适合自己的个性。淳于髡说,你认为自己是贤人仁者,但是仁者贤人常常不一定对国家有利,鲁国固有贤人,但国力转弱,贤人不一定有用啦。孟子说,贤人必定有用,百里奚在虞无用,在秦大用,就是贤人有用。因此是君王是否明智用贤的问题,而非贤人是否有用的问题。淳于髡针对的就是孟子,想指责他是没有实际功业能力的人,就说了一些例子,主张有诸内必形诸外,也就是说孟子你在齐国没有表现,也不算是贤人了。孟子反驳,以孔子为例,国君无礼,就可离去,孔子去鲁,是为无礼,我孟子去齐,也是因为国君无礼,你不了解无所谓了。

孟子永远坚持自己的理想,不为稻粮谋,不仿效小人之行,不能实现理想就不用当官领俸禄,这就是大儒的形象。

孟子谈到君子做官,如何就任,如何去职,有哪些可以参考的因素: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孟子说了三种就仕以及去职的状况,也就是君王是什么态度下我们可以上任,什么态度出现了我们就可以离职了。第一种,迎接有礼貌,也说了会实践我们的建议,这样可以上任,但之后礼貌还在,却不实现我们的政策建议,这就是没有诚意了,君子不必浪费时间在这个国家了,因为君子要的是理想的实现,而非仅是做官。第二种情况,以前讲过什么政策献给君王,君王还没实践,但很有礼貌地迎接你来,这样可以就任,因为见到面以后可以再讲,我们就是为了实现理想而来,但来了之后,政策还是没有实现,甚至恭敬有礼的态度也没了,这样就可以离去了,表示根本不可能实现我们的理想了。第三种情况,自己没饭吃快饿死了,国君认为虽然不能听其言行其道,但总不能让贤人在自己的国内饿死吧,于是施以财务的救济,这样也可以,免死嘛!但当然是不能实现理想了。

孟子对人性观察深刻,对君子的立场坚持,做官就是要实现理想,若是不能,不必在任,回家吃自己吧。

五、儒者因其贡献而应当接受俸禄

孟子的立场是儒者是专业政治管理人才,任务就是治理天下,但有农家人士指出,君王应该自己耕种养活自己,孟子反对之。孟子以为治理国家的专业更重要,贡献更大,士农工商的分职,是有其道理的。参见: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编麻鞋)、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煮早餐及晚餐)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音府赠窜),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孟子·滕文公上》

有农家人士自己耕种、编鞋、织席以换取生活所需,有儒家的子弟认为这样才是君子之道,因为自己的生活所需是靠自己的劳动来换取的,并没有推给别人,换言之,儒者不事生产却收取俸禄,这是不公平的。孟子反驳而问,他们这些人的生活,除了耕种、编鞋、织席以外,各种生活器物也是自己制作的吗?答曰:当然不是,而是以自己生产的东西去换来的,因为做那么多的东西会妨碍耕种编席织席。孟子说,既然如此,治理天下的事情难道不辛苦吗?难道耕种、编鞋、织席不会影响治理天下的事业吗?人间种种事,有大事有小事,一人生活之所需,百工之为备,如果什么东西都自己做,而不交换劳动成果,那每个人都奔忙于道途也做不完了。于是“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有人劳心,是管理阶层,有人劳力,是被管理的阶层,管理者的衣食奉养由劳力者提供,而任务就是将天下治理好,劳力者就负责奉养天下人,这是天下通义,这样社会才能有效运行。孟子举例:禹治洪水十余年,三过家门而不入,难道他也要自己耕田养活自己吗?而儒者治理天下,提出五伦之道,圣人关心百姓,提出种种政策,也有时间自己耕种养活自己吗?圣人用心寻求治理天下的人才,尧找到舜、舜找到禹,孔子盛赞之,难道他们也有时间自己耕种才去饮食吗?参见其言: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音月祭踏,掘济水与漯水),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主张,不必要要求君王以及管理者去耕田、织布、编鞋、织席,这些事自有劳力者为之,但天下安危、百姓教化的事情更为重要,这是君王的职责,也是儒者要追求的理想,劳心者治人,治人者食于人,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必索隐行怪、矫情伪饰。同样的意见又见: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尸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孟子·尽心上》

公孙丑说君子不耕而食是尸位素餐,孟子说,儒者协助君王治理国家,若获君重用,使得全国百姓可以获得丰衣足食的生活,子弟能够有孝悌忠信的言行,这样的治绩,比起君子去耕食,哪一个效果更大呢?也就是说,儒者自有扮演的角色,对社会国家的重要性不可相比于耕种事养的工作,所以不必回到远古时代小国寡民的社会,人口少,事情小,地方主事者一样是农民阶级,也能自理生活的一切。然而,当社会发展,人口暴增,国家群体的事务繁重,就需要有管理者阶级出现,且需专业有素养的君子,否则人民身陷战争刀兵之祸,岂不更难以生活。可见,农家思想是远古社会的人民生活情态,自耕自食故是不错,但社会发达以后,管理阶级的任务艰巨,治人者食于人,没有什么不对,不必食苦不化,骄情伪饰。

同样的讨论又见: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客馆)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多余的)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划破车盖),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孟子·滕文公下》

彭更对于孟子只是靠一张嘴就受食于诸侯,很是不满,于是批评道:你老人家带了那么多随从,周游各国,接受食宿的招待,以及俸禄之养,这样不是太舒服了吗?孟子回答:如果儒者接受国家的奉养,却没有贡献,这当然不可以,如果以非正道事君,也是不可以,但若为国君计谋,以道事君,那么当然可以接受俸禄,就算是国君把天下交给自己,像舜接受尧的君位那样,也都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彭更说,我的意思是你只是说话而已,又没有真正做什么事情,却接受奉养,这怎么对呢?孟子说:儒者就是要国君行仁政,还要教育子弟孝悌忠信,这些贡献,当然可以接受奉养呀。就像工匠以其劳务器械之制作,而换取粮食一样呀。彭更说:工匠干活本来就是为了衣食奉养,难道儒者也是为了衣食奉养而接受君王的赐予吗?孟子说,一人接受俸禄不是因为他的目的而获得的,而是因为他的贡献而获得的。他有贡献,所以国君赐食,你认为国君是因为他想要俸禄就给他俸禄,还是因为他有贡献才给他俸禄的呢?彭更因为前面说了工匠是为食而来,所以制作器械而得俸禄,所以回答孟子的反问时,就说工匠是因为目的、动机而获得社会的赏赐的。孟子说,如果有车匠制车为了求食,但是车做得很烂,功能不彰,难道也要给他酬劳吗?彭更说当然不给啊。孟子就说,所以还是因为他做的事情好不好、成功不成功,而不是因为他想要酬劳的目的就给他食禄吧。

换言之,孟子主张儒者提出治理国家的方案,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有贡献于国家社会的,他获得俸禄是理所当然,他不是为奉养而来,而是为贡献而来,因为有贡献,所以得食禄,这是儒者当得之物呀。

六、儒者的理想与形象及其心态

孟子从政治角色进路谈儒者的理想,究竟对自己的人生期许是怎样的图像呢?这点上孟子谈了很多,首先,孟子明确提出,君子应该不畏艰难困苦的挑战,其言: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闲,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告子下》

孟子举出古圣先王的发迹,莫不是发迹于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只因为自己的坚持,百忍以图成,才终成大器。所以,一个要承担天下大事、重责大任的人,上天一定会给他许多的考验,要让他心里承受苦痛,身体承受辛劳,忍饥耐渴,做事情还要让他不顺遂,目的就是为了增强他的心志,强化他的忍耐力,以及实践力。犯错就改过,有困难之事才能深思熟虑,看到别人的反应,了解别人的心思,才能深刻明白事业做得好不好。所以国家也是一样,内无谏臣,外无敌国,就松懈丧志了,反而易于亡国。所以,忧患反而让人茁壮,安乐反而让人萎缩,甚至致死。同样的意思又见: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孼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孟子·尽心上》

孟子说,人之所以有能力有德行,就是因为总是碰到艰难困苦之事,所以失去君父庇佑的臣子,因为忧患意识之故,反而更加努力,因而成就更大。

孟子说,儒者就是要做官,做官就是要治理天下、安定百姓,这才是最终目的,但是要先获得君王的信任,从而被任命,但,要怎么获得君王的信任与任命呢?孟子说: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孟子·离娄上》

获得君王的任命就要先获得同侪的信任,要获得同侪的信任就要先让自己的亲人喜悦,要让亲人喜悦就要先反身而诚,要反身而诚就是要先明白事理。所以,事事诚恳,才能感动人心。

君子关心自己的任务做不做得到,但不需要担忧自己的衣食居处之事。那么,什么事情才是要擔心呢?那就是能否为尧舜之道,也就是有没有照顾好天下的百姓,孟子言:

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孟子·离娄下》

君子一辈子都要忧虑是否不能协助君王行仁政、爱百姓,因为一心就是关心百姓的生活。舜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至于个人的生活奉养,不是应该忧虑的事情。要注意的事情是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仁义道德,而不是衣食俸禄,所以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只是忧虑百姓的生活,而不担忧自己的衣食居处。

孟子提到作为臣子的几种不同心态及形象: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孟子·尽心上》

有些臣子做官只为效犬马之劳于君王,事事以取悦国君为荣,国君欢喜了,他就喜悦了,这种人心中就只有自己的利益,而没有百姓。有些臣子是为照顾百姓、保护国家而为官的,国泰民安了,他才喜悦,但必须要国君真心用他才行。但还有天民者,只要他能施展抱负,就能够安定天下,若没有机会,时不我予,也就退出官场,不怨天尤人。既然不能进入官场高层,就做个大人吧,以自己的言行为典范,让天下人来自动效法。

以上,孟子讲了这么多的儒者的形象,或为官或在野,至于他自己的内心世界呢?孟子讲了君子之乐有三: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孟子·尽心上》

君子心中真正的快乐,是家人安好,是没有羞愧,是教育子弟。至于王天下,那是君王该做的事情,他若用我,就协助他,若不用我,也不强求,协助君王而王天下是一定可以成功的,并不是难事,成功了也不必兴奋过头,因为那是天下人的事情,至于我自己的事情呢?那还是家人、子弟、以及自己而已。

以下孟子就讲了他真正的理想以及自我期许: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成功行于天下)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身心舒泰内外一致)。”

《孟子·尽心上》

儒者心中真正的价值是在仁义礼智根于心,做任何事情以此为标准,这就是我的本性,事情做到什么程度自有种种条件的配合,不一定事事完美,但尽心就好,就算功业彪炳,那也是本来可以达到的,虽喜乐之,但也不必过于动心,君子应该有的态度就是,以身践形,做一切符合仁义礼智的事业就好。

在孟子的自我角色期许中,儒者与君王的不同是什么呢?那就是,孟子不认为君王是人间最高的境界,因为他不觉得君王比自己高人一等,因为理想根本不同,《孟子》言: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音催提、屋檐)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孟子·尽心下》

跟国君说话,不必觉得他高高在上,甚至,国君可能是个没什么智慧、见识的人物,他享受的东西,都是我没有兴趣的,他喜欢高大的房子,我若得志,这不是我要的,他喜欢丰盛的食物,众人的服侍,这也不是我要的,他喜欢饮酒田猎,我也没兴趣,君子的心中,就是古代圣君贤相的理想,也就是百姓的幸福,所以当君王不能实现我的理想时,就离他而去吧,他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只不过是个庸碌之人而已,我对他没有什么敬畏的。

七、结论

孟子的政治哲学中,有对圣王的形象定位,这主要是从对舜的大孝、善与人同、與人为善的典范而建立起来的,以及对于汤、武革命的作为而说的。孟子对圣贤的形象,个别地谈了伊尹、孔子、柳下惠、伯夷、百里奚等人的作风。至于本文之作,则是进入孟子对儒者为官之道,及其应有的应对进退之道做出讨论,可以见出,做官就是儒者实现抱负的管道,但有许多条件,正是本文各节所论者。这些儒者形象的建立,成就了两千年中国政治哲学的思想判准,是凡作为一个儒者,在官场上的进退,主要就是孟子这样的立场。不过,个人命运和时代格局都有所不同,因此会展现出不同的进退风范,但作为儒者,为官之道就在本文所谈的典范上,它具有普世的价值,值得今人深思并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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