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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境

2017-05-26铁栗

大理文化 2017年4期
关键词:前程小姨爷爷

铁栗,生于黑龙江小兴安岭林区,儿时随父母“支边”到云南。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边疆文学》《民族文学》《北方文学》《满族文学》《天津文学》《小说林》《鸭绿江》《四川文学》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并出版散文集《大理天空下》和纪实文学《从淡绿到金黄》两部。

郝前程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那部电话安在他家客厅里,响了好几声他才听到。此时的郝前程半睡半醒,所以他听到的声音隐约含混,似乎还掺杂着水的流动和风的飘忽。但那声音很快就显出了力度,像一束耀眼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忽地就照进了这个早晨。

电话的鸣响表明有人找他,郝前程一边想着那人是谁,一边慢腾腾地穿着衣服。等他来到客厅时,电话的铃声已像落水者发出的最后呼救,再不把它捞起来它就该沉入水底了。他抓起听筒“喂”了一声,那头传来的却是一声叹息,几秒钟之后才有了明确的语句:程子,好久都没见到你了,你过得咋样呵?

程子是郝前程的乳名,他根据那边说话的声音特质,断定这是老家的五婶。在这个双休日的早晨,五婶的声音像水面上的雾丝,轻柔飘忽,清晰温润。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老家的五婶得了精神疾病已经30来年了,一个精神病人怎么会给他打来电话?更不可思议的是,五婶患病之后从不与人交流,偶尔说话也是胡言乱语,现在他却一点也没听出她有什么不正常。

这些年郝前程已养成习惯,在别人打来电话的时候,他从不一来就问对方有什么事。他觉得那样的问法太生硬,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对待五婶他同样如此,他向她询问了一些老家的情况,她的回答都很正常。可郝前程还是不能确定她的病是真的好了,于是就站在电话机前想了想,突然打斷她说:五婶,天都黑了你还到处乱跑,你是在什么地方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两三秒钟,那种好听的声音就再次传来:你这孩子,才大清早你就说天黑了,想试探我是不是?你不用试探我,这回我是真的好了,正在南草甸子里闲逛呢。

五婶是豁达的,她已经听出这是对她的试探,却没有半点抱怨情绪。由此郝前程就确定五婶的病是真的好了,听到她如此清晰明朗的表达,他忽然就展开了一种有悖逻辑的想象:在五婶患病的这30来年里,她的性情和本质都处在休眠状态,现在她突然醒了,她一醒那些休眠的东西也就跟着醒了,一切都是她年轻时的样子。现在她是以一个年轻小媳妇的心态走进那片南草甸子的,一旦走入进去,她就具有了与南草甸子相同的纯性。

确定了五婶的健康,郝前程反倒不怎么说话了,多数时间是五婶在说。她说的基本都是她与南草甸子的往事。对于郝前程而言,老家的南草甸子是最容易让人坠入玄想的,那里面有着太多的奥秘。少年时期他一直都在听说,那里有条暗河,但他却从未真正见过。有时他分明已经看到了,一条河流在草甸子里蜿蜒出优美的弧度,可一旦走进去,却只能看到一些闪亮的水潭。那些水潭清澈见底,不时就有气泡冒出来,一串串地在水面上漂着。这个时候他不用抬头,天空的湛蓝,游云的洁白,以及飞过的鸟儿,全都被他看得清清晰晰。

按照郝前程的想象,现在他五婶走在那片草甸子里,这个画面应该多么的具有诗意。然而对于五婶,那片南草甸子就是她的伤心之地,她在那里只会感到人生的残破。老家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是他五叔伤透了一对狼母子的心,那匹母狼反过来又暗算了他五婶的妹妹。从那时到现在,五婶的人生已有了30来年的空白,醒来之后她不可能不去追思自己经历了什么。

果然就是这样,五婶讲到了那对狼母子,接着又讲到了她埋在南草甸子里的妹妹。郝前程听出她有些伤感,他担心这会使她再次犯病,就劝她不要总是沉浸在那些往事里。五婶说,这个我知道,那些事都发生了30来年了,你不让它过去又能咋样呢?她的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她说到“又能咋样”那四个字时,声音就哽咽了。本来郝前程已经想到要把话题岔开,可那边的五婶却像看到了时间的粹骨,停了一下就无限伤感地说:30多年的时光啊!咋就变成这样了呢?这之后五婶便不再控制了,她开始放声地痛哭起来。

其实从一开始郝前程就知道,他五婶大清早地走进那片草甸子,绝不会只是为了闲逛。别的女人在她这个年龄早已是奶奶的级别,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她有的只是往事。即便是往事也是散散碎碎的,而且全都沉寂在岁月的深处,这里闪一下,那里闪一下,逼着她非要看个清楚。现在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都不是从前的样子,她放声地痛哭也是十分正常的。

在五婶的哭声之中,郝前程并没劝她,他任由她释放着郁闷的情绪。好在她很快就调整过来,她停止了哭泣,并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郝前程完全猜想得出来,那声叹息是她冲着天空舒出来的,之后她就对着电话说:程子,老家的人都说你会作文呢,你帮我作个文呗。

作个文?这种说法以前他从没听到过,但他懂得她的意思。就说,你想让我作个什么样的文呢?

五婶说,这个我咋懂,你写出来就行。

郝前程说,那好吧,我写。

与五婶通过电话的几天里,郝前程一直想着为五婶“作文”的事。这段时间他爱人到上海进修去了,家里就他一个人,那份安静有利于他的写作。夜幕罩住这座城市的时候,郝前程独自坐在客厅里,眼前总是闪着五婶年轻秀气的脸。那张脸很虚幻,他看不清她是愉悦的还是阴郁的。与她有关的事也相隔遥远,所以每当有一件事冒出来,他便对着那张脸发问:

那时你多大?

虚幻中的五婶说,我17岁。

我呢?我有多大?

她想了想,说,你9岁。

就这么问了一阵,确切地说是想了一阵,许多模糊的往事就清晰起来。好像那些往事原本都被雾气遮掩着,风一吹雾气就散去了,露出来是一个村庄。郝前程的家是三排“n”字形的瓦房,一棵榆树静默在院子里,一些枝条镶嵌在天空中。通常,郝前程站在那个“n”字的开口处,他想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但他一次也没做到。院子太大了,并且还有篱笆墙遮着视线,他只能看到院内的猪圈,茅房,地窖,以及那片绿莹莹的菜地。

院子外面就是一条村路,有更多的阳光聚集在那里,像是在为夏季提供着凭证。不时就有人从篱笆墙外走过,他们伸长了脖子朝院子里张望,然后就惊讶着表情自言自语:我的个天哎,这瓦房,这猪圈,这菜地……郝前程知道,他们这是在感叹他家的家境。在当时的中国农村,一家人能住上这样的瓦房,能喂上四头肥猪,就足以说明这家人的殷实。村里人羡慕他家的日子,他们认为他家能把日子过成这样,最主要的就是他家有足够的劳力。

郝前程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家的家境之所以要比别家的好,就是因为他家的劳力多。但他同时还认为,就算好也没好到哪里去,分摊到人头就少了。猪圈里的四头猪是他奶奶为他二叔、三叔和四叔承担的义务,是几家共有的。至于这三排瓦房,那是因为以前他二叔、三叔和四叔都住在这里,不把房子盖得宽点根本就住不下。现在他的三个叔叔都另批了宅基地,他们搬出去之后这里就只住了他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还有一个是他还没成家的五叔。

圈里躺着四头像模像样的猪,这不仅会招来人的羡慕,也招来狼的惦记。狼会偷袭家畜,这是郝前程他爷爷早就知道的,他很早就让郝前程的父亲在猪圈上方竖起一排木杆。父亲在木杆上拴了绳子,还很狡猾地挽了几个套子,说是狼要是敢来准能将它套住。这种办法几乎每家都用,所以在父亲设置机关的时候,五叔的脸上布满了不屑。他说你这才是瞎耽误功夫呢,那狼多狡猾呀,还真会朝里钻?后来的事实证明,五叔是正确的,那些套子从没将狼套住。

可是忽然有一天,五叔的说法竟被一个事实推翻了。那是个清冷的早上,太阳才刚刚露头,天色还有些幽暗。郝前程夹着一泡憋了一夜的尿,他急匆匆地往茅房那边走着的时候,忽然就被一种阴气阻隔了一下。他停住脚,朝猪圈上方望了一眼,就看见有一匹狼像人似的吊在木杆上。毕竟只是9岁的孩子,他的胆气还没处在昂扬的状态,看到这种情景他立刻惊叫起来。他的叫声是持续的,家里人都听到了,他们冲出来时他的那泡尿已经撒在了裤裆里。

郝家的人都被惊呆了,他们与那匹狼保持着距离,静静地看着。因为身边站了自己的家人,郝前程已经不那么害怕,也和他们一起望着那匹狼。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明亮的阳光照耀在狼的身上,它灰色的皮毛闪着金色的光晕。这时郝前程才发现,那根绳子不光是勒住了它的脖子,还勒住了它的一只前爪。它的姿势让郝前程产生了更多的想象,他想在它被勒住的那个瞬间,它一定用那只前爪阻挡过那根绳子的进度。只是它的力量还不够大,或许是那绳子来得太突然,它所有的努力都没了效果。

死了,死了!五叔喊了两声,然后爬到猪圈上方。他用力提起那匹狼,解开它脖颈上的绳子,那匹狼就咕咚一下落到地上。在场的人都以为它已经死了,就连足智多谋的爷爷也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一张上好的狼皮,他还走过去用脚踢了踢狼的屁股。没想到就是这一踢,那匹狼竟然翻起身来,像一道光影似地窜进了菜地。郝前程分明看见它是往北边跑的,但最终发出响声的却是南边的篱笆墙,它几乎没让人看清就从那道篱笆墙上跳了出去。

在那匹狼逃走的整个过程里,所有的人都呆愣着,只有五叔“嗷嗷”地喊了两声。等到那匹狼完全没了踪影,爷爷如梦初醒,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说:嘿!这才是玩了一辈子鹰又让鹰给鵮瞎了眼,咋就忘了它会装死呢?

爷爷很早就想要一张狼皮褥子,现在那张狼皮眼看就到了他的手里,却在眨眼之间又逃走了。五叔看到爷爷那种不甘心的表情,就说,没事儿没事儿,它跑不了,我早晚会把那张狼皮给你扒下来。

听到五叔这么说,郝前程他母亲看了郝前程他父亲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直达父亲的内心。于是父亲鼻孔里就发出“哼哼”的声音,他说,老五你不吹牛能死呀,那狼明明跑了你还说它跑不了,你倒是把它逮住啊!

早晚的事儿,五叔说,我每天都待在南草甸子里,就刚才那匹狼,我经常见到它,我说把它的皮给扒下来,那就一准儿能做到。

父亲的嘴巴张合了几下,刚想再反驳五叔几句,却突然闭上了。他看见郝前程的爷爷正在盯着他,从爷爷带有轻蔑意味的眼神里,父亲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不招人待见。这一点就连郝前程也看出来了,他知道在爷爷的心里,父亲永远都不能和五叔相比。

郝前程他五叔说,他每天都待在南草甸子里,这是绝对的事实。五叔在南草甸子里有很多活兒,他在那里打青草,挖百合,成车成车地装,到了城里就都变成了钱。他这么尽力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想再像郝前程他二叔、三叔和四叔那样活了,他要娶一个好媳妇,最好是城里人。

对于五叔的这种向往,郝前程的父亲从来就不以为然,他觉得这只是五叔的个人意愿。凡是意愿里的东西,都是风中的树叶,落到哪里要看风向,随便遇到点情况就改变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五叔真就像是风中的树叶,入夏之后他就落在了一个并不是他预想的那个地方。这时候五叔也感悟出来,人的命运其实很早就被规定好了,一切都是天意。

那天下午,五叔从南草甸子回来,刚进村就听到一阵唢呐声。他停住脚,侧着脑袋仔细听听,终于听出那声音是从村部那边传来的。这个村庄向来沉寂,除了婚丧嫁娶,村里唯一的声音就是黎明前的鸡鸣和黄昏时的牛哞。现在突然吹起了唢呐,五叔感到很纳闷儿,他想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站在那儿再仔细听听,又觉得不像,因为他听到的唢呐声既不哀伤也不欢快。但五叔还是认定出事儿了,凭白无故地吹唢呐,这本身就是个事儿。

确定了这点五叔就朝村部的那边走,还隔着老远他就看见,那边已经围了好多人。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派胡蹿乱跑。他走到近前时,正巧看见郝前程从人群里钻出来,他一把将他抓在手里说:程子,咋的了?郝前程说,吹曲子卖艺的,是两个大姑娘。五叔朝场子里看看,说,这哪是两个大姑娘,就是一个嘛,那个小的和你也差不多,也算大姑娘?说着他又朝场子里看,这时候他依然攥着郝前程的手,好像是忘了松开。郝前程不想和五叔待在一起,于是就把手从五叔的手里抽出来,跑到别处去了。

郝前程回到家里时,他五叔正站在那棵老榆树下,两眼直勾勾地发呆。此时已经到了做饭时间,郝前程他母亲抱着柴火从他身旁走过,看到他的那种样子就停了下来:他五叔,想啥呢?你这是得了什么病呀?五叔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他已变成了天上的云,你看得见他,他却看不见你。母亲不相信他真的变成了天上的云,于是就提高了声音说:老五,我问你话呢,你真是犯病了呀?

这次五叔听见了,他猛地醒过神来,无限想往地说:嫂子,你也看见那个吹唢呐的姑娘了吧,咋那么好看呢?就这样,这样……他把手架在脸的两侧,调整过来又调整过去,眼睛眯成了两道缝隙。一旁的郝前程觉得好笑,他心说那姑娘要真像他比划的那样,那得多难看呀。这时候郝前程他奶奶也来到院子里,她看到五叔的那种样子,脸上就有了鄙夷的表情。

看你那点出息,奶奶说,人家是出来卖艺的,今天在这儿明天就不知去哪儿了,你看上人家人家就能留下来跟你过日子?

能留下,郝前程说,那姑娘说了,她们明天还在村里吹唢呐,晚上就住在村北边的庙子里。

我看行。郝前程的母亲说,今天我也去看了,那姐妹俩苦着呢。咱家五叔长得好,各方面的条件都可以,找个人去说合一下,没准儿人家愿意。

你们就作吧。

奶奶这么说了一句,回屋去了。

晚饭过后,五叔又站到院子里,像是在暗暗下着决心。郝前程出来时他眼里立马闪出光亮,他一边喊着程子程子,一边朝他招手。见郝前程没动,五叔便拉开衣服朝怀里指指,然后又朝村北的方向指指。郝前程看见五叔怀里藏了几个贴饼子,他根据着他手指的方向,猜到他是要约他一起去找吹唢呐的姑娘。像他这种年龄是不适合干这种事的,他拔腿就跑,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五叔抓住了。五叔说,程子你帮我一把,到时候肯定有你的好处。

郝前程被五叔拉着朝村北走,一路上五叔向他说了他的方案,一直交代到寺庙跟前。寺庙已经十分破旧,郝前程知道那里边没有佛像,据说是“文革”时期被推倒了。从那时起这座寺庙就再也无人过问,惟有像这样的傍晚,阳光从西边斜射过来,安静地照着它的残破。郝前程感到有点紧张,他朝那边看了一眼,那两个姑娘正从一段倒塌了的围墙边走出来。她们没发出任何声响,两人都背对着夕阳,因此他看到她们都被夕阳涂成了黑色的剪影。

本来郝前程已经决定要帮五叔一把,可一看到那姐妹俩他就反悔了,他竟像个兔子似的钻到一片小树林里。这种举动不是他五叔给他布置的,可他心里就是发怵,现在他已经不想让那姐妹俩看到自己。他这么一跑就把五叔晾在那里,五叔也有点发怵,也跟着郝前程钻到那片小树林里。他们在一个小土包背后埋伏起来,望了一阵五叔就朝那边努努嘴,郝前程就朝那边喊话:喂——那个吹唢呐的姑娘——我五叔看上你了!我五叔是个好人——他看上你就不会变了——你要是同意就出来相看一下吧……

郝前程的任务就是这么喊下去,但他只喊了一遍就停下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喊法有毛病。他五叔教他的时候是按照她们在寺庙里编的,现在那姐妹俩都在院子外面,已经出来了还喊她们出来这肯定会让人家莫明其妙。五叔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喊了,他冲着郝前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然后就独自地朝她们走去。五叔一走郝前程就换了个角度,因此他看清了那个小姑娘的整体。她的衣服太大了,而且还拧拧巴巴的,一颗小脑袋从衣领上嶙峋地伸了出来。

走过去的五叔和那吹唢呐的姑娘搭上了话,因为距离隔得远,郝前程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他看见五叔从怀里取出贴饼子,揭去外面那层花布,取一个递给那个妹妹。她朝五叔看了一眼,刚一接到手她就转过身去,一个贴饼子只是闪动了几下就被吞下去了。仅凭她吃东西的速度,郝前程断定五叔的事能成,但他同时又觉得他五叔有点乘人之危。

郝前程他五叔真就把那姐妹俩领回了家。不是当天,是在他被拉去喊话的第三天。从郝前程被拉去喊话到五叔把人领回家来,这中间有两天的空白,他不知道五叔都使了什么手段。五叔把那姐妹俩领回来之后一直很得意,只要有人问到那姑娘的情况,他就会十分自豪地冒出一句:男人就得这样,追求女人不能太要脸,太要脸了那就是怂。

被五叔领回来的姑娘确实好看,而且她一来就融入了这个家庭,好像她对这种生活想往已久。郝前程知道这姐妹俩已经决定要留下来了,从现在到将来,那个会吹唢呐的姑娘就是她的五婶。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许多事在他大脑里来回转着,无意间竟触及了一个哲学命题:她是谁,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种疑问不仅存在于郝前程的大脑,按理说他的爷爷、奶奶,以及家里的每个人,都有必要把它弄个清楚,但他们谁都不问。

在爷爷奶奶的心目中,“她是谁”和“她从哪里来”都不重要,这只需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和老家在哪兒就知道了。至于“要到哪里去”那就更简单了,她现在就在这个家里,不是到这里来还能到哪里去?既然到了这里那就是缘,是这姑娘与这家人的缘,是郝前程他五叔与这姑娘的缘。奶奶是信佛的,她相信能抱良善宗旨者,必能得其心平。再说那姑娘并无离开的意思,她的表现和刚过门的媳妇也没啥两样,她一来就把这里当成家了。更主要的是那姑娘还是个讲究人,忙碌有忙碌之道,闲暇有闲暇之德。

既然大家的看法一致,五叔就与那姑娘领了结婚证,没多久郝前程的爷爷又为他们办了结婚的酒席。一个被许多人都看得十分重要的时刻,就这么简单至极地跨越了过去,那个吹唢呐的姑娘也这么简单至极地成了他的五婶。自此,由她带来的妹妹也不再是他的同辈人了,他不能够直呼她的名字。然而从始至终,郝前程并不习惯叫她小姨,每次和她说话,都是先喊一个“哎”字。这时候她就会惊愣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慌张,然后就等着郝前程说话。

有很多时候,那个小姨会站在院子门口儿,目光痴呆地望着远处。院门外的阳光清澈明亮,但只要有她站在那里,天地间立即就掺进许多凄哀。这个情况不光是郝前程,他五叔,还有家里的其他人,他们都会注意到。奶奶是最先注意到的,每次看到那个孩子站在院门口儿,她都会叹出一口长气说:罪过呀,男人死了那就更得守住自己的儿女,哪能丢下儿女跟别的男人跑了呢?郝前程知道奶奶说的是他五婶和小姨的父母,由此他了解了她们的身世。他不想让他小姨太过忧伤,于是就“哎哎”地喊着,跑过去把她拉回到院子里。

一晃眼就入了三伏,这个季节地里的庄稼都在自由生长,农人进入到短暂的农闲。可是五叔绝不闲着,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干活特别卖力。自从娶了五婶他就把自己豁出去了,为了能让五婶过上好点的日子,他心里的那股劲像火一样熊熊不息。天气已经热得让人难以承受,但他不怕,一有空闲他就钻到南草甸子里。五婶心疼五叔,她知道他在南草甸子里会很孤单,多数时间她会陪他一起到草甸子里去。起初,郝前程他五叔不让五婶去,而五婶却非要去,这个时候俩人就会发生一些争执。

你去干啥?我一个大男人还养活不了你?

去跟你做个伴儿都不行啊?

那地方连块阴凉地儿都没有,你不怕晒呀。

没有同悲哪来的同喜,我就要跟你去!

郝前程看得出来,五叔和五婶的争执,其实是血液里潜藏的爱恋。这是没有必要争执的,他们只是想通过这种表达来说明一下,他们各自都在意着对方。通常情况下,只要他们把上面的几句说完,五叔就开始让步了。他做出刚刚想起一件事来的样子说,对对,那你就去吧,反正也得领小珺去散散心。这之后五婶也会跟着说,学校已经放暑假了,让程子也一起去吧。

盛夏的南草甸子阳光明亮,远处的山峦被省略为隐约的幻影,满眼的绿色正朝着天边涌荡。五婶的视力极为敏锐,在五叔用单刀把那些青草一片片割倒的过程里,她时常能看见在草丛中疾蹿的俊兽和美鸟。它们冷不防地跳出来,五婶看到它们就“嗨嗨“地喊上几声,还控制不住地想蹿上前去将它们逮住。但她立刻就停住了,她回过头来喊着小姨的名字,示意她朝那草丛晃动的地方看。这时候郝前程他小姨会侧过头来,看一眼,之后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到现在郝前程已经知道了,他小姨喜欢一个人发呆,那其实是一种病。这种病在她还没到他家之前就已被确诊了,医生说那是抑郁症。

对于小姨的病情,五叔肯定要比郝前程知道得更早、更具体。现在,五叔和五婶把她领到这片草甸子里,其实就是想让她看看湛蓝的天空,看看像星星一样遍布的百合花,他们认为这草甸子就是疗心的药剂。自从郝前程他小姨进入到这片草甸子,她的眼神已不那么空荡了,看上去她很愿意待在这里。有一刻五婶回过头来,看见小姨把手伸向一朵百合花,脸上还露出纯真的笑意。那一刻五婶被惊呆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眼泪就下来了。

直到现在,也就是郝前程在为他五婶“作文”的时候,他仍能闻到那片草甸子的幽香。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仍能闻到那种清新的气息,这说明他并没忘记自己的根本。时光在草叶上流转交替,郝前程站在那片辽阔之中,许多有异于常人的感受都积淀在心里。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看得十分清楚,这片草甸子有时是春意盎然的明亮,有时是腐朽没落的灰暗。

郝前程对于南草甸子的认知就是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看待那片草甸子,但他知道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有它的正反两面,它能让你舒心欢愉也能把你心灵灼痛。现在郝前程回想起那段时光,他感到他的五婶要比其他女人更加情绪化,宿命的色彩更加浓重。在老家的南草甸子里,五婶经历着农家女子的经历,心情的好坏就看她觉悟到了什么。当时,小姨置身于南草甸子的缤纷之中,她的病情确实好转了,因此他五婶就总是保持着美美的心境。

可是有一天,也就是五婶看到小姨把手伸向一株百合的第二天,她的心境就突然地被破坏了。那是个阳光耀眼的下午,南草甸子里却依然有风,远处的草丛像水波一样闪动。五叔有力地挥舞着单刀,他把那些青草一片片割倒,五婶就把它们打成一个个草捆儿。就在这时候,五叔突然停了下来,他侧着脑袋存细地倾听。之后他一阵兴奋,他说有事了,这附近有个狼洞,而且里面还有小狼。五婶一脸疑惑,她说,有狼洞?你怎么知道?五叔指着一个地方说,你没听见小狼叫呀,就在那儿,看见没,就在那儿!

五叔确定了狼洞的位置,并断定大狼不在洞里,就热血奔涌地过去了。等到郝前程和他五婶跟过去时,果真看见一个狼洞,里面的小狼听到人的动静就不再发出声音。这是骗不过郝前程他五叔的,他抱来一些干草放在洞口,点燃了又压上湿草。浓浓的黑烟顿时就把狼洞封严了,五叔取下头上的草帽,一边往洞里扇着黑烟,一边高声地向里面喊话:老乡们——快出来吧,皇军不抢粮食……随着一团团黑烟向洞里灌去,郝前程也确信洞里确实有小狼了,他已经清晰地听到从洞里传出它们无处可逃的惨叫。

第一匹小狼蹿出来了,五叔的手如同闪电,准确无误地按住了它的脖颈。他随手折断狼洞前的树枝,将锋利的断茬对准小狼的眼睛,咔咔两下那匹小狼的双眼就开始血流如柱。小狼惨叫着,等五叔将它放开时,它的两只前爪抱着自己的脑袋,在草地上不停地打滚。五叔戳瞎小狼眼睛的过程只在瞬间就完成了,郝前程曾想着要阻止五叔,但他还没喊出声那匹小狼就已经成了瞎狼。郝前程之所以要阻止五叔,是因为他听到小姨的那声惨叫。她的惨叫是和小狼的惨叫同时发出来的,她叫了一声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身体瑟瑟地发抖。

小姨的恐惧五婶当然也注意到了,她赶紧跑过去将她抱住,不停地进行着抚慰。此时小姨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五婶茫然不知所措,她只能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不怕不怕,小珺不怕……五婶的抚慰就像母蜘蛛往外吐出的丝线,可她吐出的丝线却怎么也无法将小姨包裹严实,说了好些话小姨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这时候五婶转过头来,她的眼神儿变得复杂了,哀惋、愤怒、失望,这些情绪开始交织。郝前程第一次看见她冲着五叔发起火来:

你这人咋怎么这样呵,心也太狠了吧!这么小一个狼崽,你一上来就把它眼睛戳瞎了,你不覺得残酷呀?

五叔嘿嘿地笑。他说,这不叫心狠,也不是残酷,连歌里都说要消灭狐狸和豺狼呢。为啥要消灭它们,道理很简单,那就是狼会祸害人。

我看你是脑袋进水了,连那是一条命也不知道。

你不懂,狼的生命力强着呢,瞎了也能活。现在我把它的眼睛弄瞎了,老狼照样会把它养大,到时候再来捉它就容易了。

五叔不在乎五婶的抱怨,但他始终在为自己的凶残寻找着理由。他说他爹想要一张狼皮已经很久了,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铺着狼皮褥子,他不能让他爹总是这么不如别人。对于五叔的说法,郝前程不认为那就是他凶残的理由,但他知道那是个事实。村里人铺狼皮褥子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而且他们的狼皮不用到别处去买,每一张都是亲自从狼身上扒下来的。狼是这片草甸子里最有灵性的动物,铺着它们的皮毛睡觉,可以感知黑夜的隐秘。村里人都这么说,夜里有贼潜入家里,狼皮上的毛就会竖起来将人刺醒。

在五叔为自己争辩着的时候,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薄薄的,像一面铜镜。五叔点燃的草还冒着黑烟,那匹小瞎狼和随后爬出洞来的三个兄妹东倒西歪,它们已被呛得无法发出声音。按照五叔预先的设想,他还得把小狼放回洞里,但他只把后来爬出的三只放进洞里就算完事了。他说,把瞎的这只带回去,咱自己把它养大,不然我一只都得不到。

郝前程懂得五叔的意思。尽管他只有9岁,但他常常与这草甸子打交道,知道狼的习性。狼是会搬家的,人掏了它的窝,母狼就觉得这里不安全了,它会叼着小狼到别处去住。五叔一定是因为想到了这点,所以他才决定要把那匹小瞎眼的抱回家去。

那天晚上,郝前程把那匹小狼藏在他家废弃的菜窖里。

暮色聚拢过来,整个村庄像是宇宙间的浮物,朦朦胧胧地多了梦幻意味。郝前程他爷爷眼神儿极好,天都擦黑了,他还在院子里做着他的蔑活儿。他用蔑刀剖开一根根竹子,遇到竹节他的蔑刀轻轻一磕,接着就又是一种自如和顺畅。以往的这时竹节会发出一些爆响,但是今天这个傍晚,郝前程没听到那声音,他只看到一些竹屑静谧地溅到爷爷的脸上。

郝前程是从菜地折回院子里的,刚才他曾趴在菜窖上边往里看过,那匹小狼还在菜窖里。从菜地回到院子里时,他看到做着蔑活儿的爷爷神情专注,所以他没和爷爷说话就走过去了。他刚刚迈上一个石阶,一声悠长的狼嗥便从暮色中传来。他知道是草甸子里的母狼来找它的孩子了,而且这次它并不是自己来的,它领来的是一个狼群。这个判断没错,因为接下来的狠嗥已经不同于先前,它们正在此起彼伏地把凄哀掺进村子的上空。

做着蔑儿的爷爷停住手,先是愣了愣神儿,然后将头转向郝前程:程子,今天你们在南草甸子里打草,没招惹狼吧?郝前程不知道该不该出卖五叔,正犹豫着的时候,他的五叔五婶,还有父母和奶奶便从屋里出来了。显然,他们是听到了那种凄惨的声音,心里发毛,出来查看情况。狼群嗥叫得糁人,五叔预感到它们可能会闹出别的事,便把他掏狼窝的事对爷爷说了。当他说到他将小狼眼睛戳瞎的过程时,奶奶立刻双手合十,一直地念着她心里的祈语。

那也不对呀!爷爷说,你们掏了狼窝,狼应当在南草甸子里找它的狼崽,现在它们好像进村了。

五叔说,别的小狼是在南草甸子里,就那小瞎狼被我抱回来了,藏在咱家菜窖里呢。

听到五叔这么说,郝前程的父亲急了,他一拍大腿说:完了完了,这回算是与狼结仇了,全村人都得跟着你遭秧。

你给我闭嘴!爷爷冲着父亲吼了一句,就你胆小怕事!老五这么做是想给我弄个狼皮褥子,他有这心,你有吗?

父亲讨了个没趣,做出懒得计较的样子,又凝着神情去听狼嗥。在郝前程的想象当中,此时狼群虽然进了村子,但它们的队伍不会庞大。如今,南草甸子里的狼已经少了,就算它们都来了,数量也不会太多。可即使是少那也是极具威力的,它们在村里幽灵般地游荡着,一声声的嗥叫像是跟人叫号,带着非要拚上性命不可的血腥。村子里已经没了人的声息,那些人肯定也像他家似的,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到屋里把门关紧了。

狼群在村里游荡了一夜,天亮前终于离去了。太阳升到一人多高的时候,村长气冲冲地来到郝前程家,一上来就揪住五叔的领口:你小子作死呢,昨天就你在南草甸子打草来着,肯定是你掏了狼窝又把小狼整回来了。五叔嘿嘿地笑,他笑的是村长的那副架势。村长年轻时背就有些驼,这些年他逐渐老了,背就驼得更加厉害。他抓住五叔的衣领时,手在五叔的脸前,而头却只能抵着五叔的肚子。更可笑的是他已经这样了还在不断地放着狠话,咋的,拿我这村长不当干部是不是,你信不信我立马就送你去劳改?

五叔说,我信我信,你别老抓着我的衣领。他这么说着就推了村长一下,村长立时就开始后退,踉跄了好几下才站住没倒。好你个小老五,村长说,我看你也是一匹狼,我找你爹!其实村长并没看见,在他揪住五叔衣领的时候,郝前程的爷爷已经从屋里走出来了。他是被五叔推开之后才看见郝前程他爷爷的,看见之后他就对爷爷讲了狼群进村的严重性,语气坚定有力,但他躬着腰的样子却像是对爷爷低头认罪。

一开始,郝前程的爷爷听得还很认真,可是当村长讲到野生动物保护法的时候,爷爷的脸上就显出冷峻。不对吧村长,爷爷说,你说的那个法指的是不能捕杀、贩卖,我家老五没有捕杀也没有贩卖,他是把一匹小狼抱回来养着,谁说养一匹小狼就犯法?村长说不是那么回事,可不是那么回事又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他又说不清楚。到最后村长已经无话可说了,他只是让郝前程他五叔赶快把小狼送回去,然后就转身走了。

村长一走事情就过去了,五叔并没把小狼送回南草甸子,他依然把它关在菜窖里。那个菜窖至少有四五米深,五叔时常下到窖底,把一个装有剩饭剩菜的小盆子放到小狼跟前。每次去给小狼送吃的,五叔都会叫上郝前程,因此他看到了那匹小狼的反应。听到有人掀动窖上的盖子,它的神情就十分紧张。当五叔下到窖底时,它警惕地向后缩着,直到身体被窖壁死死挡住。送了好次郝前程才发现,这小狼是讲气节的,它并没吃下五叔送去的食物。但五叔却说它吃了,他说昨天送进去的剩饭剩菜要比这多,现在少了就是被它吃了。

五叔的话让郝前程半信半疑,他趴在窖口朝里望望,还是看不出那小盆子里的剩饭剩菜是不是少了。到现在他已明显地觉得,这匹小狼其实是个幻物,即使就在眼前他也看不清它的本质。直到一天清晨,郝前程再次趴在窖口上朝里张望时,终于发现了它不吃东西却仍然活着的秘密。菜窖里有一只野兔,大部分被它吃掉了,现在他看到的只是一具破爛的尸体。

郝前程把这一情况告诉了他五叔,五叔立刻“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说,怪不得狼群来村里闹了两晚就不闹了,它们是想让人放松警惕,好趁着人不注意往菜窖里送食物呢。

五叔,郝前程说,你还是把小狼放了吧,多可怜呵!

你别跟我胡扯,五叔说,那小狼已经瞎了,就算你把它放回去,它捕不到野物,不是还得死吗?

村里人都知道了,郝前程家养了一匹小狼,还有一匹母狼经常出入。一群孩子要跟着郝前程到他家看小狼,刚刚走到他家院门口儿,突然就被追上来的大人抓了回去。后来郝前程才知道,就是因为那匹母狼的神秘出入,村里人都觉得他家散发着阴气。自此他家就像是南草甸子的一部分,无论这里怎样地五彩缤纷,村里人也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之后就再不靠近。

没有人来家里窜门,郝前程他奶奶的心里一派苍凉。有很多时候,家里人也都去地里干活儿了,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就只剩了奶奶和小姨。这个时候奶奶就莫名地紧张,她感到四周过于寂静,那种寂静让她心里阵阵地发颤。按说已经活到了这把年纪,多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已见过,一点寂静总不至于让她害怕。问题是这种寂静仿佛具备了神秘的力量,就好像它是专门冲着家里的某个人来的,有种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谁掠走的阴险。有时她还在这寂静中听到隐约的叹息,那是谁在叹息呢,是那匹母狼吗?

奶奶年轻时就信佛,早些年村北的寺庙还很完好,她几乎每天都去那里上香磕头。天长日久她就按照佛的旨意行事了,一颗心善良得无可挑剔,连菜叶上的小虫也不忍伤害。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天下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凡是喘气的活物都在佛的庇护之中。可是现在,她家老五竟把一匹小狼抱回家来,他还戳瞎了小狼的眼睛,这该是多么大的罪过呀!前段时间村长曾让郝前程他五叔把那小狼送回去,奶奶也说要把小狼送回去,可他们就是不听。

院子里的静谧更加厉害,奶奶朝菜地里望望,看见郝前程他小姨依然蹲在小狼的跟前。那匹小狼趴在她的跟前,它已经不那么惧怕人了,其性情和一只小狗也差不了多少。但郝前程他五叔还是很小心,他知道这不是狗,是狼,性子野着呢。夜晚,他把它关在菜窖里,第二天又把它抱出来,用一根铁链子拴在菜窖门口儿。郝前程他小姨好像天生就不怕狼,只要看到郝前程他五叔把它抱出来,她就走进那片菜地,整天都和那小狼待在一起。起初,她只是蹲在它的身边,眼神儿散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过多长时间,她的眼睛就像被菜地里的水汽拂洗过了,格外地明亮起来。

看到这孩子与小狼如此亲近,奶奶就不再催着要把它送回去了,她觉得郝前程他小姨已经离不开这匹小狼。在院子里的静谧铺展得没了边际的时候,奶奶也会走到小狼的跟前,和郝前程他小姨一起沉默着。不过她的目光并没落在小狼身上,而是充满怜惜地望着郝前程他小姨。这孩子比刚来的时候长胖点了,只是那双眼睛天生就有些凹陷,因此她的前额显得很平整。她鼻梁高挺,这样的鼻梁再配上这样的前额,像个混血孩子。

小珺呀,奶奶说,你自己知道不,你还是个小美人呢!

没有人回答,被奶奶称作小美人的孩子只是看了她一眼,之后又把目光落回到小狼身上。

可惜了,奶奶又说,这么个小美人却得了这病,你将来咋办呢?

还是没有人回答。

真是让人不明白呀,奶奶接着说,你那个妈长的是什么心哪,就说那时候日子苦点,可再苦也不至于扔下亲骨肉自己跑了吧!她要不是自己跑了,你或许就不会得这病了,你说是不?

其实奶奶知道,和眼前的这个孩子说话,怎么说都等于是自言自语。自从这孩子来到她家,她从没听她说过话,也从没见她笑过。只有和这匹小狼待在一起的时候,她黯淡的眼神才会透出些光亮。奶奶朝那小狼看了一眼,它还是安静地趴在地上,也像得了抑郁症。看到这种情形奶奶就想,这孩子的心和这小狼的心会不会是相通的?她和它的命还真是很像呢。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可能,人心和狼心又怎么会是相通的呢?奶奶简直猜不透了。她明知道和她说什么都是白说,但她还是又问了一句:小珺呀,你就说句话呗,你在想啥?

奶奶,有狼。

听到有人说有狼,奶奶以为说的是眼前的这匹,她并没在意。突然间,奶奶反应过来了,这是小珺在说话。尽管她叫她奶奶差了辈份,但她还是惊喜得不得了,她几乎是跃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奶奶,有狼。

郝前程他小姨又说了一句,还朝菜地的另一边指了指。

这次奶奶明白了,她朝郝前程他小姨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时,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她看见阳光里还在掺杂着菜地的绿色,那匹母狼像是从这绿色里幻化出来的,正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它的样子很深情,一双眼睛亮一下又暗下去,接着又亮起来。奶奶很快就看清了,它眼里的光不是太阳的反光,而是它眼里的泪光。天啊,这狼哭了,它是在心疼它的孩子呢。

奶奶的情绪涌动起来,就好像有风从她心上吹过,呼呼地响作一团。她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着一些祈祷的话。等她睁开眼睛时,视野里仍是菜地的原样,那匹母狼已经没影了。

这天晚上,奶奶把这事告诉了家里人,她一边说还一边擦着眼泪。五叔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就忽然整出一句:妈你别难过,不就是一匹母狼吗,你看我怎么收拾它。

自从郝前程他奶奶讲过那匹母狼在菜地里流泪的事,五叔就经常去菜里转悠,而且每次都叫上郝前程。那天,他们走到靠南边的篱笆墙跟儿,五叔先是一愣,之后就用眼睛盯着一个地方。郝前程也看见了,他五叔盯着的地方有一道缝隙,两边还粘着几缕灰毛。

一段时间以来,郝前程家有一匹母狼出进,这已经没人感到奇怪。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五叔抱回了小狼,母狼来看望它的孩子,从道理上是说得通的。可是郝前程的父亲、还有他爷爷,他们把所有的篱笆都检查过了,那匹母狼是怎么进来的呢?家里人都感到这是一件诡异之事,除了爷爷和小姨,其他人都對五叔产生过抱怨。现在,五叔终于触到了这诡异之事的核心部分,因此他眯起眼睛不断地晃动着脑袋,仿佛连脚趾头都透着得意。

怪不得呢,五叔朝四周扫了一眼说,别的篱笆都裸露着,只有这地方爬满了牵牛花,有那么多藤叶遮着,谁能看见?五叔这么说过之后,那种得意又浮现在脸上,人就显出了亢奋。他将那缕狼毛举到脸前,不断地抽动着鼻子,像吸食了鸦片似的陶醉。

郝前程说,五叔,你把这地方再扎紧点吧!

你傻呀,五叔说,这口子不能扎!

为啥不扎?

扎了狼就不来了。

你还想让它来呀。

五叔嘿嘿地笑,那种笑很阴险,带有一种不便张扬的神秘。郝前程意识到这个五叔肯定又想着要干一件什么事了,而且这件事一定会牵扯到自己,所以他没等五叔笑完就转身跑了。

第二天,或许是第三天,具体是哪天郝前程也记不准了。他只记得那是个清晨,他母亲到菜地里去拔青菜。实际上她已经将一棵青菜拿在手里,但她的眼睛却被刺激了一下,手一抖那棵青菜就掉到地上了。这个举动没经过任何思考,是受到惊吓之后的本能反应。等她渐渐镇定下来,她又朝那个地方看过去,最先看到的还是那滩血。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柔柔的阳光照在一把铁夹上,一些凝固了的血几乎埋没了狼的一只前爪。看到这种情况母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匹母狼为了给小狼送点吃的,它活生生丢了一条腿。

想象着母狼挣脱铁夹子的过程,母亲就怔怔地站在那里,眼里的泪光开始闪烁。她眼前的铁夹已经被固定住,母狼的前爪被夹住之后是无法挣脱的,它定然是用自己的牙齿咬断了自己的腿。如此,母亲就将那匹母狼与一个伟大的母亲联系在一起,她心说狼啊,你咋这么傻呀,咬断了自己的腿你将来还怎么活呢?想到这层她的情绪就难以控制,回到院子里时,全家人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郝前程他五叔正在自来水管那儿洗脸。

老五,母亲气冲冲地说,你可真够狠的,那母狼就是来看看它的小狼,它没逮过院子里的鸡,也没伤过院子里的人,你至于对它下毒手吗?

五叔愣在那里,眼睛一眨一眨的。这时候五婶也正好走了出来,她看到郝前程他妈一脸愤怒,就微笑着问:咋的了大嫂?

母亲说,你家老五太过分了,在菜地里下夹子也不说一声,这万一要被人踩上,那还不得像狼一样夹断腿?

你说那夹子被狼踩上了?五叔问。

你自己去看吧,狼的前爪还在上面呢!

五叔把毛巾砸在脸盆里,一转身就去了菜地。他一去其他人也跟着去了,父亲、五婶,其中也包括了郝前程和他爷爷。这时候太阳又升高了些,明亮的阳光从菜叶上反射上来,空气中掺杂着柔和的绿色。一家人都盯着那个铁夹子屏声静气,就像那铁夹子上的狼爪在那儿睡着了,一有动静它就会暴发出它的狂野。郝前程他奶奶也跟过来了,进了菜地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刚一站稳她就冲着这边喊了一嗓子:是谁呀,谁的腿让铁夹子夹断了,啊?

没人回应,不过这已不重要了,站在她那个位置,一打眼就能看清这边的情况。尽管那铁夹子上夹着的不是人腿,但那种情形还是刺伤了她的眼睛,她赶紧将眼睛闭上了。这之后她又双手合十,起初她念的阿弥陀佛还有间隙,到后来就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爷爷在菜地的时间十分短暂,他只是朝那铁夹子上看了一眼,然后就转身走了。走出几步他转回身来,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对五叔说:老五,这事你没做错,不就是一匹狼吗,不这么整它一下,以后它能把这儿当成家。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那以后的许多日子,五婶经常会把头侧向菜地,看过之后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郝前程看得出来,五婶之所以不时地把头侧向菜地,就是担心那匹母狼会来伤害她的妹妹。这种举动小姨是不会察觉的,因为只要她待在菜地里,她置身于的就是另一个世界。有时候郝前程也会朝菜地里望望,他看见他小姨蹲在那里面无表情,那匹小狼也静默无声。

其實五婶的担心很多余,自从那匹母狼被夹断了腿,它就再也没在菜地里出现过。不知冷暖的小姨就那么看着不知明暗的小狼,看着看着篱笆墙上的牵牛花就凋落了,之后是天高云淡,之后是霜冷长河,直到南草甸子里的百合又一次开出花朵。就在这个季节,那匹小狼挣脱了铁链子,从此不见踪影。

小狼逃脱的那天,郝前程正在学校上课,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过程。但他完全想象得出来,那匹小狼挣脱铁链子时,他小姨肯定在场。当时,那匹小狼已经比半大狗还高了,它和小姨从头年的夏天一直待到第二年的春天,这么长时间的相伴已让它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它当着她的面就可以做出种种动作,不管它花多长时间进行挣脱,身边的这个孩子都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养了大半年的小狼就这么跑了,它的离去让郝家人产生了不同的心境。父亲和母亲都是一个意思,跑就跑了吧,反正那也不是家里能养的东西。而五叔和爷爷则认为,就算跑了也是跑回南草甸子去了,早晚也得抓回来扒皮。他们这么说着的时候,郝前程他小姨竟有了反应,她的眼里满是恐惧。小姨还是会到菜地里去,还是会蹲在那片阳光地里。只是她眼前已经不是那匹小狼了,而是一条静物写生般的铁链子,在阳光下闪着坚硬物质的光泽。

那天郝前程放学回来,他从那道篱笆墙边走过时,看见他小姨的表情十分怪异。她把脸仰向天空,鼻梁和眼睛缩在一起,像是感到了极度的凄哀。起初,郝前程没怎么在意,但接下来的事,让他着实地惊讶。她竟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然后就一声接一声地发出哀鸣。她的这种举动不仅是郝前程看到了,他的五叔和五婶也看到了,他们听到那种哀鸣就赶紧跑到菜地里。五婶把她抱起来,一个劲地问小珺你咋了,小珺你咋了?

小姨没说自己昨了,她的两道眼帘垂下来,那垂下的眼帘遮盖了她所有的心思。五叔像是感觉了什么,他见郝前程他小姨没什么反应,就用手臂碰了碰五婶说:你说刚才,刚才这小珺,她咋那么像狼呢?五婶没作声,她也觉得妹妹的样子太像狼,怎么会像这样她也想不明白。俩人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五婶抬起头来看着五叔,那眼神里充满着疑惑和无奈。看到五婶的眼神郝前程就知道,五婶正在犯愁,她已经在小姨的身上看出更严重的问题。

自此郝前程他小姨就不安分了,只要家里人稍没留神,她就会跑到南草甸子里去。这个季节太阳已不再绕着山梁转,从升起到落下走的都是直线,因此南草甸子就温暖起来。只是那些青草还不怎么旺盛,百合果也不到挖的时候,所以南草甸子里很少有人。正是因为草甸子里没人,五婶才极不放心,她经常会约上郝前程到那里去。郝前程觉得和五婶一起去很麻烦,她太焦急了,三分钟找不到她就以为出了事,她的那份焦急经常会让她失去了矜持。

有很多时间,郝前程只要看到他小姨没在菜地里,他便独自去南草甸子里寻找。通常他会先站在一个地方朝里瞭望,看到哪里有个黑点儿,他就直接冲着那个黑点儿走去。那一路他是舒心的。他感到这片草甸子简直就是天女的绣品,有许多花朵点缀在草丛之中,其灵动的样子直接浸润到他的灵魂深处。这说明郝前程是个向往美好的孩子,他甚至认为他小姨每天跑到这里,其实也是为了得到这份灵魂的浸润。可是忽然有一天,郝前程的这种感觉完全被破坏了,他在这生机盎然的野境里看到了一种悲凉。

那同样是个阳光明亮的下午,郝前程走近他小姨时,他看见她正在惊愕地望着远处。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眼睛就像遭到了撞击,接着便是心脏的怦怦狂跳。惊愣了好一阵他才确定下来,他看到的是狼,是一前一后艰难行走着的两匹狼。前面那匹一瘸一拐,后面那匹咬着前面那匹的尾巴,它们一起一伏地颠簸在草丛之中。郝前程立刻就辨认出来,前面那匹是被他五叔夹断了腿的母狼,后面那匹是被他五叔戳瞎了眼的小狼。它们还活着,只是活得不像狼了。

面对着这对狼母子,郝前程的感觉确实是这样的,它们活得不像是狼。可是这种感觉刚刚冒出来,他很快又发现,自己的感觉没有明确指向。它们本来就是狼,而他却感到它们不像是狼,不像狼又像什么呢?他想说它们像人。那匹瘸母狼拉扯着小瞎狼艰难地度日,这种情况确实是多见于人类。人到了最遭糕的境地往往会说自己是人不人鬼不鬼,如果站在这对狼母子的角度,它们到了最遭糕的境地那就该是狼不狼人不人。

现在,郝前程就站在他小姨身边,但小姨就像没看到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狼。她看出它们不会向她走来,于是就吸足一口气,极具暴发力地呼喊起来:老乡——她的声音在草甸子里滚荡着,嗄哑而又粗砺,仿佛把草甸子里阳光划伤了,它们在疼痛般地颤动。郝前程知道,“老乡”是那匹小狼在她心里的名字,这个名字来源于他五叔的随意念叨。当初,五叔掏狼窝的时候,他一边往里灌烟一边冲着洞口喊话:老乡们,快出来吧,皇军不抢粮食……

小姨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每次她都攥紧两个拳头用尽全力,喊着喊着她就满襟泪痕了。不远处的狼母子显然是听到了她的喊声,那匹小狼放开了母亲的尾巴,扬起头,仿佛在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它终于朝这边走来,但它只是走到离他们四米远的地方,忽然间就停住了。小姨从怀里取出一个贴饼子,掰下一块扔到小狼跟前。这时候郝前程才知道,他的小姨每天跑进这片草甸子里,实际上就是为了给这小狼送来一点吃的。

小狼听到了物体落地的声音,皮毛收缩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了。就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不是石头,它走到那块贴饼子跟前,一直就那么嗅着。郝前程以为它很快就会将那贴饼子吃下去,但这个时候那匹母狼却呜呜地发出叫声,听到这种声音那小狼便警觉起来。它最终还是放弃了那块贴饼子,突然转身,朝着它母亲的方向跑过去了。

老乡——

小姨又发出那种嗄哑而粗砺的呼喊,但那小狼并未回头。

终于有一天,小姨没再回来了。家里人在那片草甸子里找了两天,他们踩着荒草一直找到最南边的山脚,却连个人影也没见到。第三天郝前程的爷爷去了村部,他对村长说他家小珺走丢了,想让村长派些村民帮着找人。

村长还是那样躬着腰,他向爷爷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就把手一挥说:你回去吧,那孩子肯定还在南草甸子里,我马上给你发动村民。爷爷又一次走进南草甸子,进入不久他就看见,有许多村民都从村口那边进来了。那些人很快就分散开来,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地在移动着,像撒落在野地里的黑色星星。

下午时分,有人急匆匆地朝这边跑了过来,说是郝前程他小姨在一个水潭边上。从那边跑来的是一群人,他们只说是见到了小姨,却没说他们见到的是一个活人还是一具尸体。当时郝前程家的其他人都离得远,这边只有他的父母和五叔五婶,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就朝着那个水潭的方向跑。快要接近那个水潭的时候,郝前程看见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都是哀哀的神情。看到是这样的情况,郝前程就已经确定下来,他小姨没了。

郝前程判断得没错,他小姨确实没了。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水潭边上,水和岸将她做了平均分配,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这种情形不要说见证过许多死亡的村里人,就连郝前程这样的孩子,也同样觉得这种死法十分蹊跷。从她光碌碌的身子上看,她好像是自己跳进水里的,可她的上半身又分明在岸上;从她死亡的地點上看,她有可能遭到了狼的暗算,可她的身上又没有狼的齿痕。不管是哪些种情况,郝前程他小姨确实是死了,现在郝前程最担心的是他五婶,他知道她一定受不了这份打击。

出乎预料的是,五婶竟异常冷静,没像其他女人那样呼天喊地。看到小姨的尸体她只是惨叫了一声,之后就死死地盯着,像是在辨认那到底是谁。她是有必要这么辨认一阵的,平时这个小姨总是暗淡,她阴郁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活力。现在她死了,阳光照着她的胴体,已经挺起的胸脯和平坦的小腹都着了光泽。那些光是金黄色的,它们以清澈和明朗的姿态从她身上反射起来,让人想到传说中的美丽水神。她的眼睛还微微睁着,似乎还隐含了某种喜悦,这让郝前程觉得她在死去之前定然是一个大彻大悟的时刻。

一阵哭声传来,像忽然起飞的鸟群,呼呼啦啦地塞满了草甸子。是郝前程的爷爷、奶奶,还有二叔、三叔和五叔他们过来了。还隔着老远郝前程就看见,悲痛至极的奶奶被几个叔叔挽扶着,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但郝前程仍能听出一个基本完整的语句:珺哎,珺哎,我的小珺哎……奶奶就这么哭喊着,双手举起来又落下去,把满天的骄阳拍打得不停颤动。他们很快就到了近前,郝前程他奶奶看到赤身裸体的小姨,那哭喊的声音就更加地悲怆。

在场的人只顾去安慰郝前程的奶奶,谁也没去注意五婶的反应,只有郝前程不时地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张脸依然是毫无表情,但郝前程还是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正在天塌地陷,是那种断裂、崩溃和垮塌让她静默无声。奶奶的哭喊仍没停息,她看见五婶依然愣在那里,就指着她说:老五媳妇你想啥呢,你妹妹死了你不晓得呀,连哭两声都不会呀!

五婶还是没有反应。

事情不能总是这么摆着,郝前程的爷爷把郝前程的奶奶拉起来,说是要先把孩子埋了。他的这种说法没人反对,但是该把她埋在哪里却是要商量的。郝前程他五叔说,就埋在咱家的祖坟地里,反正都是一家人。

听到五叔要把郝前程他小姨埋在祖坟地里,村长清了清嗓子说:你们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这可是个孩子,要是埋进祖坟地你们全家是要折寿的。

那你说埋在哪里?五叔问了一句。

还是埋在这草甸子里吧。村长毕竟是村长,凡事要比别人考虑得周全,他努力地直了直腰说:你们也不想想,这孩子每天都往这儿跑,她就是把这儿当成天堂了,把她埋在这儿也算是随了她的心愿。

郝前程他爷爷觉得村长说得有道理,他去征求五婶的意见,五婶仍然没有反应。问了几句他就不问了,他让郝前程的几个叔叔回村钉了个木匣子,天黑之前就把小姨埋下去了。

埋掉小姨的第二天,郝前程家的院子里就少了一个郁闷的孩子,但日子却仍在向前迈进。五婶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漫过盆里的疏菜,又哗哗地流了一地。是郝前程的母亲跑过来将水关上的,关上之后她看了五婶一眼,看到的却是奇怪的冷笑。母亲猛地打了个激灵,她逃跑似的回到屋里和家里人嘀咕了一阵,没多会儿他们就都出来了。

是奶奶先和五婶说话的。奶奶说,老五媳妇,小珺走了我们都难受呢,你心里可不能有过不去的坎儿啊!

过得去,五婶说,那对狼母子走在前面,我妹妹小珺走在后面,咕咚一下小珺就掉进水里了。五婶的话这么开了头,之后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并且还毫无逻辑。她说,是那对狼母子把小珺拉上岸来的,它们咬住小珺的衣服,拖呀、拖呀,衣服都拖掉了才拉上岸来。说到“拖呀拖呀”的时候,她的两只手做出拉拽的动作,这个动作贯穿了她说话的始终。她一直做着这个动作,中间只说了那对狼母子也没想到小珺已经死了,然后又接着拉拽胸前的空气。

看到五婶的反常,郝前程他爷爷冲天空叹出一口长气,然后冲着郝前程他五叔说:看你这命吧,走了个剥皮的,又来了个抽筋的。五叔愣在那里,等他回过味来,一屁股就坐到地上了。

十一

事后的一切都在证明,五婶确实是得了精神上的疾病。这些天她总把她带来的唢呐拎在手上,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吹起来,整个村庄被她弄得阴风惨惨。听到那种声音郝前程的心里就酸酸的,他知道,五婶这是在用唢呐呼唤她的妹妹。以前五婶曾和他说过,她和小姨一起讨生活的时候,小姨也曾走失过,她一吹唢呐小姨就回来了。

可是现在,五婶已用那把唢呐呼唤了很久,她的妹妹没有回来。时间一长家里人就习惯了,无论五婶的唢呐吹得多么让人心烦意乱,他们只是把那当成一个疯人弄出的响动。只有五叔还缓不过劲来,他总觉得那唢呐声让人心疼,越是阴风惨惨越是体现着人性。每次听到五婶的吹奏,五叔就像被切开了皮肉,那份疼痛让他呲牙咧嘴。他带着五婶到处去治病,从县城到省城都去过了,五婶的病还是反反复复。

来来回回地这么折腾,一个原本殷实的家开始捉襟见肘,郝前程他奶奶再也拿不出钱了。那天下午,五婶坐在通往堂屋的石阶上,目光里带了些尖锐,像要把什么东西盯出个窟窿似的。看到这种情景五叔就急了,他扇动着两只胳膊站起来,老鹰飞翔般地冲到郝前程的父母跟前。

大哥大嫂,五叔急头掰脸地说,你家有钱,我知道你家肯定有钱,你先借给我,以后我加倍还你。

父亲听到是要借钱,被尿憋急了似的在原地转圈儿,停下来时已是一脸的无奈:老五你也不想想,这个家除了老二老三老四,剩下的就是你我,到现在还合着过呢。咱家的钱都由爹妈管着,你媳妇治病他们拿出来的钱就已经含着我那份了,我哪还有什么钱呀!

大哥你别给我装佯,五叔说,你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听到五叔这么说,郝前程的母亲不高兴了。她说,老五你咋这么说话,什么叫见死不救呵,你媳妇死了吗?当初要不是你掏了狼窝,那小珺也不会老往南草甸子里跑,你媳妇也不会……

母亲突然停了下来,她莫名其妙的停止很不正常,父亲和五叔都觉得发生了什么。他们侧过头去,看见爷爷站在堂屋门口儿,脸色铁青。院子里顿时就安静下来,有风从阳光里穿过,老榆树的叶子在轻轻颤动。就这么静了一会儿,爷爷的脸色好看了些,也不那么愤怒了。

活人总不能讓尿给憋死,爷爷胸有成竹地说,不就是老五媳妇治病还差点钱吗,男人生了眼睛你得看得出钱在哪儿。从明天开始,咱就多出点力,把你们那三个兄弟也叫上,到南草甸子里取钱去!

父亲反应迟钝,他不明白“取钱”是什么意思。在他眨动着眼睛琢磨着的时候,郝前程他五叔已是一脸的兴奋,他已经完全被爷爷的话点醒了。爷爷所说的到南草甸子里取钱,其实不光是指打草和挖百合,还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那都是可以捉来卖钱的。当天晚上,五叔翻出了多年不用的铁夹子,月亮都升起老高了,他还在那儿一个劲地擦拭。

只要五婶的病没好,郝家的人就聚在南草甸子里。日复一日,整个南草甸子就像巨大而又绵软的生物,只能任人扒开肌肤。郝家的人确实从那里“取”到了钱,他们用这些钱把五婶的病治好了,可没过十天半月就又犯了。五叔心里“滋火”得很,当五婶又一次犯病的时候,他竟冲过去抓住五婶的衣领:冤家哎,既然好了就别犯了,行不行啊?在五叔摇晃着五婶的那一刻,五婶的脑袋便跟着甩动,但她依然对着五叔傻傻地笑着。

这是郝前程亲眼看到的,他觉得五婶的笑蕴含着让人无法解释的东西,那当是有关生命和亲情的秘密。尽管五叔是个粗糙的人,但他对五婶很上心,看到五婶的那种笑容他就又向着南草甸子走去。郝前程晓得他去南草甸子的目的,他在那里设置了铁夹、绳套、粘网,他是想去看看是否捕到了猎物。到现在草甸子里的动物们都认识他了,它们知道他的手段是多么残忍,也知道与这个人做邻居是多大的灾难。郝前程曾经亲眼见过,一群刚出生的小野猪在水潭边撒欢,它们一见到五叔就不顾一切地四处逃蹿。

事实上它们是逃不掉的,五叔在那里设下了很多机关,空中和地面全都被他控制了。就是靠着那些铁夹子、绳套、粘网,他一次次地从捕获中得到快感,又一次次地把它们做成了昂贵的食品。郝前程家的院子里经常挂着大雁、野兔、雉鸡的尸体,它们被一根根竹蔑穿好挂在太阳可以晒到的地方,不长时间就有了诱人的色泽。除了这些还有腊鹿子肉,腊野猪肉,最扎眼的却是那一大一小的两张狼皮。五叔出去售卖这些东西都是悄悄进行的,有了钱他就把五婶领去治病,治好了他就又潜回到南草甸子里。

尽管五叔已经十分尽力,可五婶的病还是反反复复。渐渐地,郝前程从一个少年长成了青年,又从县城读书转移到省城读书,许多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大学毕业之后他等着分配,从省城回到村里时,五婶的病还是没好。郝前程的记忆里仍然保留着南草甸子的生机,他以为站在那些水潭边上还是不用抬头,从水面上就可以看到鸟儿们匆遽地飞过;野兔和雉鸡也会闪出身来,它们折下一根嫩草,慢悠悠地咀嚼着岁月的滋味儿。然而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一眼就看出来,这片南草甸子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

郝前程找到了他小姨葬身的水潭,但那个水潭早已干涸了,而且它的周边也看不出埋过小姨的痕迹。像他小姨这种还是未成年的女子,无论她生前的面容怎样姣好,一旦死了就没有必要留下坟包。其实从一开始郝前程就感觉出来,这片草甸子就像他的五婶,即使美丽也已经错乱了。

十二

就在郝前程回村的那几天,他发现爷爷总是心神不宁,行为和神态总像处在梦幻之中。有些话他已经问过多遍了,可只要郝前程离他稍近一点,他就又会问上一遍:程子,你大学毕了业,国家是要包分配的,他们把你分到哪儿了?郝前程说分在省城了,单位挺好的,过几天就去上班。

每次有过这样的问答,爷爷的眼神儿都散散的,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其实郝前程看得出来,爷爷的心事不叫心事,说穿了就是没把事情落到实处的空荡感。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家里出了在朝的人,从此他的孙子就会领到国家的工资,这便是农村人说的月月都有麦子黄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他的全家,以及村里所有姓郝的人,应该怎样与人相处都得有个套路。家里出了个在朝的人,这和别的人家是不一样的。

可是再仔细想想,郝前程又突然觉得,爷爷心里想的并不是这些。这个曾经强悍、倔犟,又极有主张的老农确实老了,他好像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因此他时常会生出莫名的忧虑。那些天他一反常态,他竟时常坐在五婶才会去坐的石阶上,见到郝前程就又问他被分到哪里。郝前程无奈地笑笑,说爷爷你咋了,不是告诉过你分到省城了吗?爷爷的脸上浮起一丝阴云,说怪不得连年大旱呢,原来是要冒出你这个人物啊。

說过这话的第三天,爷爷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地离开了人世。郝前程面对着爷爷的棺椁,把他这几天的言行过滤了一遍,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内涵。在他古老而又偏僻的老家,人是相信天地灵性的,一方土地出了人物必然会让周围的人付出代价。现在,连年大旱已让村民苦不堪言,而且原本硬朗的爷爷也过世了,这会不会就是人们所说的代价?郝前程知道这只是个乡间的说法,因此他更相信自然规律,连年大旱和他根本就没有关系。

给爷爷办完了丧事,郝前程跟着父亲和四个叔叔去挨家磕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家里有人过世了,全村人都来帮了忙,不去回应一下会落下闲话。路过那个打场时,他看见那里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的站姿像个忧伤的问号。郝前程一眼就看出那是村长,于是就将自己从父亲和叔叔里分离出来,一个人朝着村长走去。看见郝前程过来村长直了直腰,但很快又弯下去了,时隔多年他仍让郝前程觉出了他的谦卑。村长说,程子回来了,听说你爷爷过世了?

郝前程愣了一下,他心说这村长是咋了,昨天抬爷爷去祖坟地的时候他还过来送了爷爷一程,现在他却像不知道这事,什么意思呢?

不管什么意思,村长和爷爷是同辈人,他既然这么问了那就得回话。

是,我爷爷过世了。

埋哪儿了?

我家祖坟地。

错了,应该把他埋在南草甸子里。

为什么?

这个你懂,读书人嘛。你爷爷领着你爹和你五叔干了那么多年,他把整个南草甸子都掏空了,不把他填进去就得把别人填进去呢。

村长这么说着的时候,手朝着打场上指了指,那意思是你朝那边看看就会知道“别人”是谁。打场上的几个人在晒玉米,每家都是很小的一堆儿,脱下的籽粒也干瘪瘪的。看到那些玉米郝前程就想起来,前些天父亲曾和他说过,这两年老天已不再体现他的好生之德了。连续两三年的时间,老天基本就没落过什么雨水,地里的豆、麦,一露头就渴水至死。土地被太阳烤出发焦的气味,籽种一撒下去就裂开一张小嘴儿,像在默念着明暗不定的咒语。

对于郝前程而言,老家的模样并不固定,有时他会觉得那就是一个虚幻的影像。可是等他在省城工作了几年之后,那些影像就不再虚幻了,它的天空和它的土地,它的远山和它的近水,一切都那么真实。这时候他才发现,逝去的时光虽然带走了很多东西,但那份情感却永远地留驻在他生命里。自此,他对老家开始关注,每年,最多两年,他总会回去看看。他知道这也只是看看,而且他看到的只是现在,那个水草丰腴的老家他是再也看不到了。

比如五婶,年轻时她皮肤是多么细嫩呀,好像掐一下就会溢出水来。可是现在,疾病已使她十分粗糙,尽管他每隔一两年就会见到她一次,但她每次都让他心生酸楚。本以为她这一生只能如此了,没想到在时隔30多年以后,五婶的精神疾病竟奇迹般地好了。她让他为她“作个文”,他觉得这不光是一种病情的好转,更多的还是一种意识的觉醒。

这些天郝前程一直潜心写作,他写的是五婶与那片南草甸子的共同命运,期间他给五婶打了好几次电话。这倒不是他还需要向五婶询问什么,他只是想再求证一下,想看看五婶的病是否真的好了。

编辑手记:

在小说《野境》中,五叔想给爷爷弄一块狼皮,五叔开始变得很残忍变得不择手段,五婶的妹妹“我”的小姨患有忧郁症,在南草甸子那片自然中,小姨找到了让内心心安的东西,病得到好转,但当五叔把小狼的眼睛刺瞎的同时,小姨的心眼也在那一刻彻底闭上了。小姨的死是个谜,死得意味深长,也导致了五婶的发疯,这样的发疯也疯得意味深长,这是有着无限解读空间的死与疯。以“孝”作为支撑,似乎残酷也是天经地义的,也是可以不择手段的,而在这篇小说中,恰是这样粗暴的“孝”带来一切的毁灭与瓦解。正如作家铁栗在小说中所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有它的正反两面,它能让你舒心欢愉也能把你心灵灼痛”。为了一张狼皮,五叔和爷爷把生命看得很淡。郝前程是一个目击者,他目击了五叔和爷爷的疯狂,他目击了人性的复杂、贪婪与柔弱。五叔与爷爷对那些充满野性的生命很不屑,小姨死后五婶发疯,五叔为了救五婶,对那片自然来了更为残酷的掠夺,五叔与爷爷为他们的固执偏执付出了代价。人心被折腾,生活被折腾,当人与自然的平衡点被打破之后,一切便开始土崩瓦解。一些人沉迷于世,一些人沦为无力的旁观者,一些人被卷裹进去,原本富足的一家生活变得不再富足。有批判,有赞美。批判是不露锋芒地对人心的批判,赞美是有点黯然神伤地对自然以及自然中的那些充满野性的生命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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