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年少时的爱情,一个冰淇淋就够了

2017-05-26安妮宝贝

视野 2017年10期

安妮宝贝

1

一个晴朗的黄昏,我在市区繁华的大街上,看到一架飞机飞过。

我看着它划过城市被建筑物分割的天空,一闪而过。很多时候,我们幻想自己能飞。飞到遥远的地方去,飞到爱的人的身边。在坚实的大地上,仰望自己的梦想。可是,我们过着无从选择的生活。

曾经有一年,我走了七个城市,从南到北。心里偶尔闪过一些零星的记忆。在杭州机场转机的时候,独自置身于陌生的人群,而灿烂的秋天阳光透过候机厅的大幅玻璃,洒在我的脸上。

飞机延时,我耐心地削一个苹果。一个绿眼珠的欧洲男人在用钢笔写明信片,是为了告别还是重逢?而我居然毫无牵挂,只是变换着手里的票根,在一场没有归宿的漂泊的路途中。

穿着黑色棉T恤,旧的牛仔裤,球鞋,很大的登山包,包里有我喜欢的香水和一本地图册。

我记得下雨的上海,因为转机,我短暂地停留了半天。在地铁站台上,一个男孩子给我宣传资料,建议我参加一个读书会社。我笑着对他说,我很想参加,但是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他愣了一下,说你去哪里。我说,我到很远的地方去。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学生。

这个奢华迷离的城市,有我喜欢的伤感,四处弥漫物质颓废芳香的气息。

我独自走完整条淮海路。喜欢描着花朵图案的白瓷杯子,喜欢暗色的设计简单的银耳环,喜欢缀着白色蕾丝的棉布褶裙,喜欢挪威的画家孟克的画册,喜欢德国一种取名叫KIDS的儿童用的淡香水。

黄昏时我来到以前来过的比萨饼店,要了生的蔬菜,水果片,玉米粒,葡萄干和冰冻的橙汁,独自坐在临街的座位上,看暮色弥漫的大街上潮湿的雨雾。一个男孩把怀里的女孩拎起来,走过一个水洼,然后飞快地亲吻了她的头发,让我再次为爱情的奢侈而轻轻发笑。

不知道流离失所的生活在时间的那端,可以把所有的诺言改得面目全非。

我伸手叫侍应生过来,叫他结帐。年轻的男孩看着我背上庞大的登山包,表情惊异。

可是我已经很习惯独自在外面的时候,为自己付账,给自己背包的生活。独立得感觉不到自己的脆弱。在冰冷的夜雨中,我踏上开往虹桥机场的班车,体会着一个异乡人的漂泊心情。

那时起,就在心里留下一个结。

2

几个月后,我又到了上海。那时在上海有了一个网上认识的朋友。朋友陪着我从汾阳路一直走到人民广场。也有细细的小雨点,轻打在脸上,温暖安宁。路过一个精致的小店铺,朋友买了一个天使木偶送给我做新年礼物。两个月后,他就结束了在上海好几年的闯荡,回到了他自己的城市。朋友说,上海不适宜外乡人。这不是个温情的城市。

可是我心里有一个结。

在地铁的玻璃窗上,我见一张花朵一样颓败苍白的脸。在黑暗的疾驰中,体会着生命飞掠过的微微的晕眩。

最早的一次旅行是17岁的时候,去黄山。

在杭州转长途汽车,是酷暑的天气。一路安徽在闹水灾,汽车开过的地方,能看见许多被淹没掉的稻田。

车开了整整有六个小时。我看到女孩把脸枕在男友的手心上睡觉,一张脸洋溢着安宁的幸福。也记得自己强忍着睡意,提醒着自己不要把头靠在了身边男人的肩上去。

沿途我看到泡在河水里面的猪的尸体和农民担忧的脸,感触深刻。

在黄山过的那一夜,床铺是潮湿的,我把雨衣裹在身上,听见夜风和松涛呼啸的声音。一早就起来去看日出。早上山顶上太冷,一个来自青海的男人把他借来的棉大衣给了我。

高高的悬崖上面,挂满生锈的情人锁。在一块岩石上面,有人用刀刻了“我永远爱你”。

但是人性的脆弱和复杂又如何去面对自然的沧桑呢?没有海誓山盟,只有一刻的感动。

那时我想着,如果我和我爱的人会到黄山,我不会去挂一把锁。那把钥匙扔得不管多远,离别还是在命运的手心里。

我只想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看云飞云落。直到日暮。感激这一刻有他分享。

一刻就够。

生活的艰难。爱情的无常。自然的恢弘。

3

去过的最北的地方是北京。

父亲给了我三千块钱,说你该到祖国的首都去看看了。那年我22岁,即将毕业。

和我最好的朋友乔一起去。她在失恋,想到遥远的地方去尝试遗忘。

我们买了卧铺票,火车坐了差不多两天。

晚上乔挤到我窄小的铺位上来,对我说她的故事。那些一段一段的情节,美丽的,痛苦的。在火车轨道有节奏的撞击声中,乔温暖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枕上。

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火车停靠着。我看见灯火通明的站台上,竖着南京的牌子。那时心里突然一片寂静。非常宿命的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以后肯定会去那个城市。而事实上,我后来去了南京,果然很喜欢它那种安静的气息,连大街两旁的树都是清朗朴实的。

少年时班上有个南京男孩,瘦瘦的,数学很好,笑起来眼睛是弯的。平时总是来逗我,把我逗哭后又哄我高兴。初中毕业时,班里组织了一场电影。他等我一起回家。两个人傻傻地坐着公车绕了城市一大圈。记得黄昏灰紫色的天空,有鲜红的夕阳。他对我说他以后要回南京去。

在长江大桥上,我走了一个来回,想着他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少年单纯温暖的友情变成了回忆。

然后火车一路开过去,从南到北,风景渐渐从南方的青翠鲜活转向北方的荒凉单调。一路经过山东、河北,所有我只在地图上看到的地方。到北京的时候,是深夜12点多。

整整六天。我和乔在北京,过得快乐而充实。拿着地图到处跑,拍掉四卷胶片。

乔说回去后就要过坚强的生活。可是在北京到上海的特快上,她就开始想念他。

但是如果不回来呢?我有时想,没有什么感情是不能代替的吧。

曾经有个南方的女孩,为了忘记一个人,而跑到那么遥远的北方去。

我后来一直没有去过再往北的地方。

那是一段伤感的旋律,在心里可以轻轻地哼给自己听。后来我和乔也失去了聯系。

对离别我是个习以为常的人。也许心里早就沉寂。

冬天的南方城市灰暗潮湿。一场意外的大雪纷飞,一夜之后寂寞如初。

我像一只昆虫一样,寄居在城市的一角,蜷缩起自己的激情和想象。

晚上很早就上床去,睡眠让我感觉到安全和快乐。也有失眠的寂静深夜,重新尝试阅读。不断地喝水,听音乐,回忆。

那次看以前买的一本旧书,是个写诗的人写的小说。

她看着落日。列车路过大桥,桥下的河水一缕一缕的金黄。

她想,大自然是给游子最昂贵的补偿。

漂流使人随时感到阳光的温度。

那个作者写完三本小说后就此失踪,没有任何文字出现。

而我是在书店的对折处理书架上面,把她破旧的书淘了出来。

有些美丽灵魂的声音是寂寞的,但是依旧会有人听到。

(杨勇摘自《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