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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象郡府治“临尘县”方位地址的文化人类学考释

2017-05-25韦福安么加利

广西民族研究 2017年1期

韦福安+么加利

【摘 要】龙州县上金乡政府所在地及周边近年来考古发现有汉代墓葬、汉庭遗址以及青铜器和玉器,“岜伤”安置骆越将士战死者灵魂的神话、民间传说与秦汉时期骆越先民抗击中原王朝或与相邻族群爆发冲突史实的较为吻合,上金乡的船街作为延续骆越先人船祭水神祈福的重要物证,以紫霞洞为中心的左江流域壮族民间以侬峝节、抢花炮等形式传承古骆越生殖图腾崇拜文化,上金乡政府所在地周边一些村落的古今地名信息存在高度重合,尤其是运用壮族语言思维模式对照分析发现“临尘”与“上金”所指地名一致。这些文化遗存进一步肯定了“漢象郡治临尘县所在地在当今龙州县上金乡政府所在地,花山古都就是临尘县”的基本推断。这对于构建民族文化安全有着极其重要的政治意义,也对我们准确把握花山文化的地脉和文脉进行科学规划花山文化旅游产业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关键词】临尘县;上金乡;花山文化源地;文化遗存;考释

【作 者】韦福安,西南大学西南民族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广西民族师范学院民族学教授;么加利,西南大学西南民族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教授、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重庆,400715

【中图分类号】K928.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454X(2017)01 - 0061- 011

关于“临尘”,《汉书·地理志》记载:“临尘,硃涯水入领方。又有斤员水,又有侵离水,行七百里。莽曰监尘。”[1 ]302郦道元《水经注》有与“临尘”有密切关联的“斤江水”和“侵离水”记载,即“斤江水出交趾龙编县,东北至鬱林领方县,东注于鬱。侵离水,出广州晋兴郡(郡,以太康中分鬱林置),东至临尘入鬱。”[2 ]清代王先谦作《汉书补注》指出临尘(莽曰监尘)在“今太平府崇善县地”。[3 ]蒙文通先生在其《越史丛考》中依据王先谦之说及《清一统志》中“太平府崇善县地为汉临尘县”的说法, 进一步认定“崇善为临尘县地”。[4 ]90-93 1982年出版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西汉时期“交趾刺史部图”也将象郡府治“临尘”标在崇善县。[5 ]35-36这便是长期以来人们一直确信临尘县在崇善县地的主要原因。然而,或许上述学者未曾亲临左江或广西实地考察之故,文献描述与实际多有不符。为此,笔者曾刊文对历代学者述及“临尘、硃涯水、斤员水和侵离水”的文献或研究进行逻辑梳理和综合分析,考辨结果认为“斤南水”“硃涯水”“驩水”“侵离水”分别对应当今的河流为广西的“左江(包括左江上游平而河)”“水口河”“右江”“明江”,得出汉志记载的临尘县 “应该是在当今的龙州县上金乡政府所在地,而不是在崇善县地” [6 ]的初步结论。而鉴于在古代历史研究的学术论争中“田野考古发现的事实具有第一位的决定性的意义”,[7 ]人类学田野工作所发现的和发掘的文化遗存对史籍记载资料的佐证也显得尤为重要。在南方少数民族地区,很多考古证明了我们并不应该过多寄希望于考古出土任何文物和遗址,但正如德国著名文化人类学者米契尔·兰德曼所说的那样:“每一个文化创造总是包含着一种神秘的或隐藏的人类学。”[8 ]9古代社会某个民族的生产生活民俗、宗教信仰和语言文字,往往在当今的该区域民族社会中仍会留下文化印记。汉代虽在左江流域设临尘和雍鸡两个县,但仍“以故俗治”,唐宋以来朝廷也在这一地区采取羁縻制度和土司制度,直到清末民初才最终实现改土归流,这就使得骆越部族的社会组织和包括图腾仪式在内的原始生活习俗得以保留和延续。[9 ]这使得我们能够运用左江流域民族文化语境还原骆越民族历史现象时更具真实感。因此,考察今龙州县上金乡政府所在地及周边近年来考古发现的古代墓葬及器物、民间神话传说、宗教信仰民俗等文化遗存,以及借助壮语思维方式对照分析“临尘”与“上金”及周边村落古今地名信息的重合度,成为考实佐证文献考辨得出汉象郡府治“临尘县”就是在“今龙州县上金乡政府所在地”的最重要路径。

一、龙州县上金乡政府所在地周边近年来考古发现有汉代墓葬、

汉庭遗址以及青铜器和玉器等文化遗存,表明古象郡治临尘县

应该是在明江和左江交汇的上金乡政府所在地范围

考古发现古人行为的遗迹和遗物,通常被看成是古代文化的见证和无声的历史,这在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当中已是毋庸置疑的共识。2008年,广西考古队对龙州县棉江花山附近的古坡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出土了一批铜斧、铜矛、铜盆、铜碗、和陶器,考古专家鉴定这批出土的文物为汉代的兵器和生活用品,并进而推断出这一带存在汉代古墓群。考古学认为,古墓附近一般会存在较大规模的城市或乡村聚落。2009年12月12日,广西文物考古研究学者在上金乡政府附近的“龙珠”台地上的考察工作中,挖掘出不少碎瓦片,经鉴定,这批碎瓦片属汉代的板瓦、筒瓦、陶罐等残片,据悉,这是在广西西南地区首次发现的一处面积约3600平方米的汉代遗址。据上金村里老人说,“龙珠”台地在古时候称为“庭城”,壮语又称“夯城”(南壮方言读作“汤城”,两者均意为“尾城”),“龙珠”台地对面的江岸称“江城”。上金乡政府所在地的左江半岛(以下均称为“上金半岛”)一直以来都被当地视为“风水福地”,半岛上还发现了清道光、光绪年间的土司官族墓群。在发现的汉瓦残片中,最大的一块为绳纹板瓦,约有2.2厘米厚,火候较高。据考古专家鉴定,这种形制的汉瓦是用于官署、衙署等建筑。而从其他的筒瓦、陶罐残片也可判定,这里在汉代可能曾存在过大型建筑。考古专家因而将该遗址命名为庭城遗址。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壮族地区自古就有干栏建筑和崖洞葬的习俗。首先,与中原大型夯土建筑风格不一样的干栏建筑,表明骆越先民所居住的生态环境不同于中原汉族,干栏建筑材料在经历成百上千年风雨腐蚀之后,很容易破败消失,因此,很难通过考古发现并还原古代的城邑原型;其次,由于骆越先民多选择崖洞葬,故很难发现大型的古墓群。值得一提的是,古坡汉墓群和庭城遗址是左江流域首次发现的汉代遗址,它们都处在花山岩画分布最密集的明江、棉江一带,尤其是庭城遗址的发掘,可以认为这一带曾经是古代人口聚落规模较大的区域。保存在龙州县博物馆的骆越时代重要的王族礼器——玉戈,是多年前从上金乡那浪屯村民中征集到的,玉戈被征集前,曾作为当地师公的法事道具,据说是被征集人世代祖传下来的物品。尽管玉戈的出土、制造地点已经不详,但可以肯定玉戈的发现是在花山和紫霞洞附近的地域,因此可以推断玉戈的古代使用人应当在上金乡政府所在地的地域范围以内。玉戈是古代骆越王权的标志,据《武鸣独山岩洞葬调查简报》介绍,独山岩洞葬墓主有一把青铜戈随葬,青铜戈是从新石器时代的权利重器玉戈演变来的有令牌功能的特别兵器,这一随葬品的出土更证明了墓主的骆越将帅身份。[10 ]16由此可知,玉戈在上金乡流传,说明这一带早在先秦时期就存在一个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此外,花山岩画开始作画的时间是战国,这说明战国时期花山岩画附近已经有足以支持作画人力、物力和财力的一座“城市”。古坡汉墓群及其出土的青铜和陶罐、汉代庭城遗址及遗物、花山岩画群密集分布带、玉戈的发现地均指向同一地域范围的信息及花山作画起始年代的信息表明,处于交通便利的明江和左江交汇的上金乡政府所在地应当是汉象郡府治“临尘县”所在,也就是足以支撑花山作画需要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的那座花山古都。此外,上金乡政府附近的明江河岸发现的多座古代码头,以及通过河岸裸露出来的有着深厚的古文化层,可以看出,上金乡政府所在地及其附近,古代曾是人口居住较为密集以及水上交通极为繁忙的地方。

先秦时期骆越有自己的方国,广西武鸣县马头乡、陆斡镇、两江镇在商周至战国时期都是马头方国的辖地,而马头圩是方国政治、军事、文化中心。[11 ]185马头方国的制铜铸铜技术最早又从中原传入,但该地域出土的春秋战国墓葬的青铜器和制铜石范也说明了骆越先人有着发现和开采利用铜矿的悠久历史。按照时间序列推测,龙州古坡遗址的铜器有可能是从骆越方国中心传入,或者是汉军从中原带入。但不管怎样,古坡遗址出土的汉代铜器也至少说明上金乡及其附近曾在一定时期内驻扎有军队。近年来,有采沙船在花山岩画附近的江中挖出高级青铜器和玉器出水,如平而河岩洞山岩画附近出水的骆越王族出行使用的高级仪仗礼器鸟喙形青銅大戈,沉香阁岩画附近出水的王族高级礼器青铜鎏金大戈,巢城山岩画附近水域出水的绘有王族高级游船图案的鸟头船纹铜桶,花山岩画附近水域出水的和花山岩画上羊角纽钟样式相似的带布痕的青铜羊角纽钟,以及花山岩画附近水域发现的珍贵镶金玉块等,有专家推测这些文物要么是王族沉船的遗物,要么是王族祭祀时投入河中的礼器。[12 ]162-165不管出于何种推测,高级青铜和珍贵玉块等王族礼器出水的水域都主要集中在花山岩画密集分布的上金乡政府所在地的上金半岛周边,说明了秦汉时期在花山岩画的中心区存在一座较大规模的“城市”——临尘县。

二、“岜伤”安置骆越将士战死者灵魂的神话、民间传说和秦汉时期

骆越先民抗击中原王朝或与相邻族群爆发冲突的史实存在吻合

人类学认为,任何民间传说都被视为一定族群范围的“族群性表述”和“谱系性记忆”,是特殊的历史叙述与记忆关系。上金乡民间有骆越古城和安置骆越将士战死者灵魂的传说记忆。据上金乡河抱村老人说,上金乡中山村与隔着明江相望的河抱屯一带曾是骆越兵驻守的古城寨,青铜长链横贯明江河上连接两村,后来官兵攻打骆越兵城寨,骆越兵死伤很多。那些战死的骆越兵都安葬在紫霞洞山附近,因此紫霞洞山壮语叫“岜伤”,即战死者山。广西宁明县民间流传《勐卡造反的兵马》[13 ]233-234传说,其大致梗概为:

从前,宁明那利有一个力气很大的名叫勐卡的青年想造反打皇帝,但是因为他没有兵马,所以只能在纸上画兵马。所画的兵马经过一百多天便可以变成真兵真马,但前提是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画兵马之事。秋收季节到来的时候,勐卡连续画兵马已经有90多天了。但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母亲发现他这些天白天待在家里不外出做工,一天,他母亲趁他外出后偷偷打开箱子看个究竟,谁知道那些兵马都飞出去了。没有人知道勐卡的兵马到底飞到了哪里。后来,宁明岜耀屯有一个穷人到山上砍柴,不小心将柴刀掉在崖边,并且柴刀很快滑落下去。砍柴人便顺着陡崖爬到山脚下的明江边,突然听到一阵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从一个岩洞里传出来,原来洞里的兵马正是勐卡的画飞来变成的。

不久,皇帝便派大部人马来攻打打岩洞里的兵马,勐卡的兵马寡不敌众而全部被杀光。遍地的鲜血和尸体映到明江边的岩壁上,形成了现在的花山岩画。从此以后,凡是阴雨天,人们走到明江边的岩画下,能隐约听到哭声。当地的人们痛惜勐卡兵马的不幸遭遇,自发请道公仙婆打醮,祈祷他们英灵升天。老人们说花山岩画上的人兽图形就是当年勐卡的兵马的形象。对于一些在刮风、打雷和大雨中剥落的岩画图形,老人们说:他们投生去到别的地方继续他们还没有做完的事了。

与《勐卡造反的兵马》同样的内容在《宁明县志》和《龙州县志》也有记载,除此之外,《宁明县志》还有《黄巢大败朱温于明江》和《岩洞兵马搬上崖壁住》的民间传说,《龙州县志》还有《纸人》和《马伏波将军作画》。[14 ]700-701上述传说大都是古代战争的内容,或是骆越将士反抗朝廷官兵,或是马援率军打败交趾兵。战争难免有大量死伤,而战死的骆越将士的灵魂则要在能沟通人神的巫师的超度下并经由一定的路径才能到达它们的归宿地——“天”,“中越跨界的壮、岱、侬族群与泰国的泰族一样,都信仰‘天,壮、岱、侬族群‘天的发音为‘then,‘then发音与‘神相同,泰国的泰族‘天的发音‘thεm,跟‘仙的发音也相近。因此在布傣人心目中,信仰‘天,即是信仰神仙,是创世神或保护神,神仙住在天宫。布傣人‘做天即是请天宫的天神下凡,为人们消灾祈福。” [15 ]壮族远古神话《天地分家》中有旋转着的一团大气变成一个三黄蛋爆炸成三片分别成为天上、人间和地下“三界”之说,这反映了壮族先民的宇宙三界观。“三界”说在壮族师(道)公经书里多有记述,如一些经书开头都有“三盖(注“盖”即“界”,“界”在状语方言中读“盖”)三王置,四盖四王造”的经文。壮族先民的三界宇宙观的象征意蕴也体现在壮族铜鼓的造型中,铜鼓上下突棱将鼓身分为三节,鼓面是天上,有象征太阳崇拜的太阳纹和象征雷神崇拜的云雷纹,鼓身有鱼纹、羽人等景象寓意地上人间,鼓足是水波纹,是人间和地下的分界,铜鼓因此成为壮族先民沟通人间与天上地下的神器。古代壮族村社“寨老”往往是由技术高超的巫师来主持击鼓沟通人神的仪式,今天的壮族民间仍有师公击鼓祭祀的痕迹,丧葬习俗中师公主持的亡魂超度仪式。我们可以据此推断,左江流域古代壮族先民认为高耸的崖壁是亡魂登天的理想通道,在崖壁上绘制代表着战死的骆越将士的人像,巫师通过特定的巫术礼仪将这些战死的骆越将士的魂灵通过高耸的崖壁送入永生的天界。

花山岩画的作画是从战国早期到东汉的前后持续600多年的时间,这一时间推定早已被学术界广泛认同。这一时期,生活在华南的壮族及其先民时有抗击中原王朝或与相邻族群爆发冲突的史实,史籍也有记载。如《史记·吴起传》和《后汉书·南蛮列传》都记载了楚悼王在公元前401年至公元前380年启用吴起“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可知这一时期楚越之间发生的军事冲突属于强迫兼并。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秋冬,秦始皇命尉屠睢率50万大军兵分五路挥师岭南,遭到越人顽强的抵击。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秦统一岭南,置桂林、象郡和南海三郡,而左江流域属象郡所辖范围。事实上,秦始皇统一岭南战争中,第一阶段几乎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很快就打下广东地区,而在广西则打了6年之久,并且是秦军以“伏尸流血数十万”的代价才统一广西及越南地区。[16 ]公元前207年,南海尉赵佗击并桂林、象郡而据岭南建南越国,拒绝归汉。公元前112年,汉武帝遣20多万军队攻伐南越。公元前111年,汉军攻占南越国都番禺,存续93年的南越国灭亡。《后汉书·马援传》记载交趾女子征侧及其女弟子征贰叛乱并自立为王,光武帝(刘秀)于建武十七年(41年)“于是玺书拜援伏波将军,以扶乐侯刘隆为副,督楼船将军段志等南击交趾。”次年,马援大破二征部众并斩首数千人。建武十九年(43年)正月,马援擒获二征,将其斩首,并将其首级传至京都洛阳。以上所列历史大事件为正史所记载,而这期间壮族及其先民与中原王朝或相邻族群所爆发的小冲突亦应不少。尽管史籍没有记载汉代马援将军率军经过上金、龙州入交趾征伐二征,但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载明正德年间太平府的威震关提到,威震关“志云旧在衣甲山下,一名伏波关,相传马伏波征交趾时所筑。”[17 ]4954龙州有班夫人投江传说和龙州城建有伏波庙,响水(在今龙州至崇左江州区的丽江中段)与三叉交汇处有规模不小的古代造船码头遗址,可提供马援部将的补给及交通工具的制造与维修,加上古坡遗址考古发掘出土的一批古代兵器的铜斧和铜矛。我们可作这样的推测:汉代马援任伏波将军奉命兵分两路前往交趾镇压征侧、征贰时,一路溯郁江、邕江、左江而上,经今龙州县城并在龙州一带屯兵筹粮,从平而关和凭祥入交趾,乃因上金、龙州的地理环境及其在桂西南的重要地位有关。可见,左江岩画作画与发生在岭南地区的战乱事件和民族冲突在时间年代和地理位置上基本可以相对应。有学者一再声明并非有意将这一时期的左江岩画作画与岭南地区的战乱事件对号入座,却因两者之间如此的吻合绝非偶然,故而推断“左江崖壁画上绘制的巫术舞蹈,主要就是超度那些在战乱年代里为民族、氏族利益而战斗牺牲的烈士英魂。”[18 ]150至今,壮族师(道)公在超度亡灵的法事中仍有“开路瓦”仪式,即在瓦顶开天窗,架上木梯,在木梯上铺上白布匹,死者的灵魂就会经由梯子通过天窗升入天堂。广西龙州金龙壮族布傣支系有人生必须经历“三座桥”(■桥、渡桥和天桥)之说,其中的“天桥”就是法师将亡魂送上天堂的搭桥仪式。从花山岩画上反映的骆越巫术仪式,再到当今左江流域壮族民间的原生态民间宗教信仰,绝不会是一种孤立的偶然的信仰现象,而是一个绵延不断的信仰传承体系。神话感知在近现代科学的光芒下不得不逐渐消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观相学经验的事实本身被摧毁和消灭了。它们虽然失去了一切客观的或者宇宙论的价值,但是它们的人类学价值继续存在着。”[19 ]130换言之,上金乡民间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它折射了左江流域骆越群落对古代兵家必争之地——左江骆越古城的历史叙述和记忆。

三、上金乡的船街是骆越先人船祭水神祈福的重要文化遗存

船在近代公路通车之前,是人类出行所依赖的最为重要的交通工具之一,其名称来源于“舟”字。甲骨文和金文的“舟”字的构形都象一只木船,篆文则承续金文字形。秦始皇推行书同文之后,隶书“舟”字始与现在的文字相近。关于舟的用途,《说文解字》解释道:“舟者,船也。古者共鼓、货狄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济不通。象形。”早期的字形像独木船的形状,来表达舟主要是作为人们渡河的交通工具。骆越先民没有自己的文字,故常以直观形象的写实图像表达物体以及人们的行为,如左江岩画上的渡船形图像,表達了骆越自古是亲水而居、靠船出行的民族。学界大致认同了花山岩画的内容凸显的是骆越人原始宗教祭祀的主题,因此可以断定,“舟”在壮族人心目中除了表达人们生产生活的重要交通工具之外,祭祀祈福也成为了其重要的功能。

祭祀水神是骆越人重要的宗教仪式,每到滩险水急处,骆越人都要举行祭祀水神的仪式,以求旅途平安或招抚遇险的亡魂。左江流域自古以来就是洪水多发区,而且灾情都极其严重。据《宁明县志》记载:明江河下游,河道迂迥狭窄,泄洪欠佳,水灾显得特别严重。大洪水或特大洪水一般发生在7-9月,绝大部份是由台风雨形成。倘若左江上游其他支流同时爆发洪水,左江洪水产生顶托,则后果更为严重。如明永乐六年(1408年)农历7月,淫雨水涨环城;清光绪七年(1881年)农历8月15日大洪水致明江两岸形成纵横50-60里汪洋,溺死58人,牲畜、财物等损失甚巨;民国29年农历8月14日洪水,思乐沿河各村街牲畜被淹冲走不计其数;1980年7月25日的明江大洪水淹死、冲走耕牛35头、猪36头、鸭1160只、鸡250只,死亡5人。[20 ]61-64相同或相近时间段因洪水爆发导致家毁畜死人亡的记载在龙州、崇左(今江州区)和扶绥等地县志俯拾皆是。近现代的人们在抵御洪水能力远超古代,但面对洪灾尚有诸多无奈,更何况早期生产力极为低下的骆越先民,他们只能因畏惧而将汹涌而来的洪水视若大自然神灵,并且加以虔诚祭拜,可见洪水对骆越先民的影响是巨大的。洪水灾害在壮族神话中也有很多描述,如兄妹结婚繁衍后代的神话流传于广西各地,讲述的是在从前的一场洪水劫难中,人类只有兄妹两人幸免于难,为了繁衍后代,兄妹只能冲破传统伦理结为夫妻繁衍后代的故事。左江花山岩画作画地点的选择反映了壮族先民希望将死去亲人的灵魂送去天堂的强烈心愿。有学者认为,花山岩画有6个地点都发现了舞人在船上和岸上歌舞的隆重场面,是骆越人祭祀水神礼仪所跳巫舞的反映。[21 ]149-150在调研时听到上金乡一些老人有这样的说法:左江流域在古代经常发洪水,沿河居住的村落也经常被大水冲毁,村落里的牲畜甚至是一些来不及转移的人被大水冲到河里淹死。当地人将在外遭受意外伤害的非正常死亡的人称为“披伤”,“披”是鬼的意思。洪水过后,被冲走淹死的“披伤”一般在河流急弯处的漩涡中浮上来。为了避免“披伤”的鬼魂回来祸害人间,人们便在河流弯道的岩壁上作画祭祀,“披伤”鬼魂便可以经由岩壁升入天界找到安身的地方。该说法或许带有附会之嫌,但在左江流域发现的79个岩画地点中确有70个地点是临江的,占总数的88.6%,这其中又有54个作画点是位于水流湍急的江河的拐角处,约占地点总数的68.3%,约占临江地点总数的77.1%%。[22 ]21此外,壮族民间至今仍有请师公为“披伤”招魂的法事,接回在外意外死亡的“披伤”尸体不能进家门,所做的超度法事仪式只能在屋外进行,甚至有些村落担心惊扰祖宗神灵而不允许“披伤”进村安葬。为了实现引魂升天,巫师还需要借助一定的工具,其中花山岩画中的渡船形图像便是指骆越巫师引魂升天的工具。骆越人也有死后用船形棺安葬的习俗,如1976年广西贵县(今贵港市)罗泊湾一号汉墓挖掘出土的葬有7名殉葬者的棺材,形如独木舟,均是将圆木中间刳空以葬尸骨;右江沿岸的平果、田东、田阳等地岩洞葬中发现的棺木,也都是用圆木制成独木舟形状。此外,在广西各地出土的铜鼓上也会有大量的羽人划船纹。法国学者V·戈鹭波认为,东南亚婆罗洲达雅克人超度死者亡灵到云湖中央的“天堂之岛”用的“金船”,其作用与广西铜鼓上羽人划船纹相类似,其本质都是运送灵魂升天的“灵魂之舟”;另一位法国学者鲍克兰也认为,达雅克人用犀鸟的头和尾作装饰“金船”的船头和船尾,其功用也是“引魂”,将“亡魂”送到云海中的“天国”;左江岩画中也有不少头上插有羽翎的人形图像,我们也可以称之为羽人,岩画中站在船上的也多为羽人,他们则是运送灵魂升天这一仪式的参加者,这和铜鼓船纹上的羽人图案具有同样的文化功能。由于铜鼓在古代西南少数民族中被视为神物,具有沟通人与神的功能,显然,用船“送魂”图案出现在铜鼓上是不难理解的,因此,左江岩画中的羽人划船纹同样表示的是“送魂”。[23 ]

现存的建于1928年的上金乡中山村的船街(因这条街酷似一艘船,故称船街)。从船头穿过牌坊连接明江古码头,见证了民国初年邕龙公路通车和崇左驮卢至天等龙茗公路路基建成前这里曾是亘古以来左江流域最重要的交通中心。船街两边共有民房76间,均为盖小鱼鳞瓦的骑楼式两层砖瓦木架结构的楼房,街道全长172.3米,其中船头、船身长105.8米,船尾长66.5米;船头宽12米;船身最宽处25米;船身与船尾交界处宽8米。船街曾是民国上金县政府公署所在地,房屋除了用于县府用房外,绝大多数都是商铺,船街54号大门右侧青石墙上有一幅石刻的行业对联:“土能生白玉,地可产黄金。”说明当时住在这里的人多数是官员、商贾、富人等。船街前身为建于清咸丰元年(1851)的有名的窑头圩,清道光年间,由南宁水运至左江的大宗食盐都以窑头为转运站。窑头到沿明江上溯上思、经平而河和水口河进入越南,因河滩险阻或河道窄小,须用小船转运,因而各地船只都停泊窑头,所以窑头又有盐埠之称。可见,明江和左江交汇处的上金乡政府所在地作为古代左江最为旺盛的商贸集散地之一。

由于船街街道形状酷似一条平躺的大鱼,鱼嘴连着码头,当地人因而也将船街称作“鱼街”,后人因附会“鲤鱼跳龙门”之义,故又称“鲤鱼街”。关于以鱼为图腾崇拜对象的氏族部落或民族,世界各地均有不少,据统计,澳大利亚从沿海到内陆的96个氏族部落中,共有798个图腾,其中鱼图腾有102个;美洲印第安人的110个氏族中14个氏族以鱼为图腾;非洲土著民族巴希马(或称巴欣达)部落中的所有氏族,以及奥克兰科人和南卡尼斯等部落也有以鱼为图腾的氏族。在中国,傈僳族、白族、满族、侗族和部分布依族等少数民族也有以鱼为图腾的民间神话传说。[24 ]骆越民族自古亲水而居,关于越人的鱼图腾崇拜问题之研究,早有刊于《古代文化》1937年第15期蒋玄佁先生的《吴越鱼图腾考》一文;关于壮族、瑶族等先民的鱼图腾崇拜,闵叙辑的《粤述》有记载:“……而鬼鱼则出蛮洞中,似灵。猺獞(瑶壮)取而祷之。食,人即死,这种‘鬼鱼即是被人视为图腾禁忌的鱼。”但是与同是越人后裔的瑶、苗、侗族、布依等民族相比,壮族的鱼图腾崇拜的痕迹比较淡。[25 ]尽管现在左江地区民间仍有用“三牲”(猪肉、鱼、鸡)祭祖的习俗,并且桂西龙津壮族农村曾流传有民间故事《白鸽姑娘》说鲤鱼乃龙太子的化身。[26 ]51但并不意味着这就是该地区的人们以鱼为图腾崇拜对象的文献记载。民间传说尽管可以被视为历史研究的史料来源之一,但倘若缺乏其他文献史料的佐证和考古物证的支撑,民间传说往往就会失去有证明效力。况且在广西出土的铜鼓上没有刻有鱼形(鱼纹)图案,出土的汉代墓葬也没有与鱼相关的物证,甚至在记录几千年前骆越先民大型巫术仪式的左江花山岩画中,也都没有看到任何鱼或鱼纹的图案。因此,左江流域壮族先民自古以来应该没有以鱼作为图腾崇拜对象的习俗。由此可以断定,当地人将船街称作“鱼街”进而附会“鲤鱼跳龙门”之义而称“鲤鱼街”,这与民间利用“鱼”与“余”同音而以鱼祈盼生活“富余”“吉庆有余”或“连年有余”等吉祥语一样,只是具有象征的意义,而并非是骆越先人将鱼作为图腾崇拜对象的遗风。相反,从古至今,船在左江流域人们的生产生活中和生意往来的重要作用不可替代,直至今日,该地区一些地方因自然山水阻隔的人们,日常出行仍主要靠小木舟作为交通工具。

由此,我们认为花山岩画上的渡船形图像、崖洞葬中的船形棺材和船桨及船街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而壮族船祭水神祈福观念的重要文化遗存的船街就在上金乡政府所在地。我们因此可以勾画出上金乡政府所在地曾经是非常繁华的“古都”和“商埠”,至少是相当繁华的古骆越人部落。

四、古骆越生殖图腾崇拜文化在以紫霞洞为中心的左江流域壮族民间

以侬峝节、抢花炮等喜闻乐见的形式代代传承

母系氏族公社的原始人,将某种动植物、无生物或自然现象视为氏族的亲属、祖先和神,这种现象称为图腾崇拜。几乎所有的氏族都经历原始社会制度,图腾崇拜因此是世界各民族先民共有的自然习俗。经历漫长的社会发展,伴随人们抽象思维的产生,人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祖先并非动植物而是人的时候,图腾祖先崇拜便逐步过渡到人祖先崇拜了。在花山岩画场景中,我们看到太阳、象征雷神的铜鼓、蛙形舞、男根、男女交媾等图案,加之岩画所处的山川、河流等自然生境,俨然展现的是一幅壮族先民由图腾崇拜到人祖先崇拜的宏大历史画卷,而象征生命繁衍的生殖崇拜则无疑地成为岩画的主题。有学者根据史籍记载和壮族的雷王神话传说中认为:“左江流域崖壁画中的人物图像以青蛙的形状为模拟对象,除了要向青蛙祈求生殖和丰饶外,则主要是通过青蛙与雷神的沟通,以得到雷神的来自生殖和丰饶方面的保佑。……铜鼓在左江流域崖壁画中出现,与人们祭祀雷神有一定的联系。”[27 ]167-169花山岩画上的雷公(铜鼓上的云纹)、铜鼓、青蛙同时展现,反映的是左江流域壮族先民祈求生育和集团繁衍图腾崇拜的抽象思维。杨燖认为,“蛙”是“娲”的原型,女娲是蛙图腾氏族的女氏族长,女娲氏的由来,原是一个通名而非专名,是指生育人类的原始祖母而言。[28 ]499-502叶舒宪也赞同此观点,并进一步指出:“蛙与人类比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婴儿出生与蛙相类似,婴儿哭声也酷似蛤蟆叫,所以汉语称小儿为‘蛙,发音恰恰与‘蛙相同,两者皆为摹声词。根据音近义通的语用原则,蛙与娃、蛙与人也就自然联系起来了。”[29 ]149邓伟龙指出,左江流域花山崖壁画中的青蛙图腾是女性生殖崇拜的体现,而从影像的整体来看,腹部凸起的明显具有女性特征的并不多,更多的是正面的人像几乎男性化的双手向前曲肘上举,两腿下屈呈现半蹲式的影像,人物侧影中特别突出代表男性的阳物,把代表女阴象征的掌形附诸在他们身上而不是真正的女性身上。夸张表现男根至少表明男性在社会中的主宰地位,因而女性生殖崇拜让位于阳物崇拜,本来属于女性生殖的特征和功能,也被让渡到男性的身上,图腾已由女性生殖崇拜蜕变为男性生殖崇拜。[30 ]花山岩画上不少画面所展现的正是骆越人从蛙图腾崇拜渐进到人祖先崇拜、从女性生殖崇拜过渡到男性生殖崇拜的几千年文化累积的历史动态变化进程。石头一向在人类原始文化中具有特殊的生殖意义,其在壮族文化中亦有独特表现。廖明君先生认为:“石头在壮族先民的原始思维中不仅是一般的自然物,而是具有神秘生殖力的东西。这就是壮族先民选择石头来制作女阴和男根象征物以及石铲的文化基础。”[31 ]44在上金乡中山村附近的清代土司官族墓群中,发现了许多用石器凿刻成的男性生殖图腾,尽管这些男性生殖崇拜图腾石器属于清代,但遗留石制生殖器图腾残件之多亦表明了当地沿袭着骆越先民对于男根的强烈崇拜的文化遗存。

骆越人对于岩洞的崇拜,除了早期骆越人作为“住在山洞的人”情结之外,更是因为从世居岩洞的历史衍生出了岩洞生人的女性生殖器崇拜。壮族地区如今仍有岩洞生人的神话,如“骆越始祖女神乜洛甲的生殖器变成一个大岩洞给人类和鸟兽遮风躲雨”[32 ]3-4和“乜洛甲把自己孩子送进山洞寄给兰太(娘家)抚养管教”[33 ]13的神话。孩子们从哪里来?“当乜洛甲创造了山川大地,河水冲击岩石出现一个洞,布洛陀就从洞里走出来,和他一同出现在世界上的是四兄弟——老大雷王(壮语叫Duz byai),老二是蛟龙(壮语叫Duz ngieg),老三是老虎(壮语叫Duzguk)。”[34 ]783上述神话寓示着人类和鸟兽都是生自乜洛甲的生殖器,因此,女性生殖器与岩洞在此获得了明显的结合。有壮族研究学者认为:“岩洞生人的神话体现出壮民族对自然界中岩洞的崇拜,通过生殖崇拜(岩洞隐喻女阴)的桥梁走向祖先崇拜(布洛陀、乜洛甲)的顶点。”[35 ]左江流域是骆越人洞穴居和岩洞葬分布较为密集的地区,他们与岩洞有不解情缘,如该地区盛行的“侬洞节”歌圩习俗。“侬洞”是壮语音译,古壮字读作“■峝”,“侬”即“■”,“下来”的意思,“侬洞”即是从洞里下来的意思。为什么要从洞里下来?在农耕时代,人们已把对岩洞生殖的崇拜,转化为祈雨及保佑农作物丰产的祖先崇拜,祭祀活动才从洞中转到平地;而从洞里下来到哪里呢?只能选在“峝”(后标准汉语读作“峒”,即山间比较开阔的地方)。“侬洞”因而也可写成“侬峒”,即“侬洞节”演变成为骆越人集中在山间开阔的田野上求雨、祈福消灾和祈求骆越人繁衍生息的祭祀活动。歌圩与祭祀合一乃源于远古骆越的习俗,左江流域“侬峒”歌圩必唱颂祖先,如今这一习俗仍然流传于左江流域一些地方。崇左市大新县宝圩街农历二月十九日歌圩节那天,在当地师公的主持下,当地群众先在紫云洞举行隆重的祭神活动,祭神活动结束后,师公将事先制作好的神像装进轿子,由當地群众选出四名代表从洞中抬着神像下山沿街巡游,以表示请天神下凡保佑百姓五谷丰登、生意兴隆和四季平安,在众多的巡游方队中,有儿童组成的方队紧跟在神像之后,这显然寓示着人们请求祖先保佑子孙繁衍昌盛的意义,而沿街居民每家每户则在门口摆上鱼、肉、水果、糖饼等供品供奉。请神下山巡游结束后,举行隆重的山歌大赛活动,龙州县不少山歌手驱车前往参加山歌大赛。同在农历二月十九日那天,崇左市江州区左州镇金山“花炮节”,当地的师公、巫婆以及众多善男信女除了请天神沿街给各家各户送福外,人们还自发组织山歌对唱,抢花炮也是当地人喜爱的活动,金山抢花炮还有特殊的寓意:“头炮求子,二炮求财,三炮求平安”,显然,左州金山歌圩节和抢花炮蕴含着浓厚的拜祖求子祭祀印记。龙州的丽江和明江都曾有一种古老的祭祀水神白母娘的习俗,游修龄先生《龙舟、端午节和屈原》一文记载广西宁明县当地的传说,古时候的蛟龙叫“图额”,是壮族的雌性水神,五月五举行龙舟的活动不是纪念屈原,而是白娘。……在(龙舟)竞赛时,还要放鞭炮和地炮,炮声和呐喊声此起彼应,十分热闹。与他们祖传的《端阳节歌》所唱的一致:“划船恭敬白母娘,鞭炮地炮响连天。”壮族地区龙舟的演变,更为明显地说明端午纪念屈原是后来受到汉族的影响,他们最初祭祀的白母娘(蛟龙图腾)才是与古百越族同源。[36 ]白母娘就是左江流域骆越祖母神,花山岩画密集分布的明江和棉江地带是骆越祖母神白母娘的祭祀中心,而这个中心的中心就是紫霞洞。相传古代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五,越南北部红河流域、左江流域等地各地数万群众汇集紫霞洞祭祀白母娘,并举行隆重的抢花炮和歌圩活动。因龙州有汉代“班夫人”传说,后人遂将骆越祖母神白母娘附会为“班夫人”,近代又把“班夫人”附会为观音神,白母娘祭祀日因而变为农历二月十九的观音诞,宝圩街和左州镇的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诞才因此得来。“一个文化在某地发源,如果这个文化长期发展,中途没有消亡,那么它的源地会以传说的形式、史诗的形式、族谱记载的形式,被长期保留在群体记忆中。”[37 ]

五、上金乡政府所在地周边一些村落的古今地名信息存在高度重合,

尤其是运用壮族语言思维模式对照分析发现“临尘”与“上金”

所指地名一致,这更进一步说明了近代的“上金县”县治

最有可能是汉象郡府治“临尘县”之所在

汉代对其经略岭南时所设的行政区名与当时当地民族语言的密切关系已众所周知,如壮族地区以“那”“板”“峒”等壮语语音起头的“齐头式”命名的城镇和村寨颇为常见,故借助壮族语言思维模式分析汉字表达古代壮族语言所指的地名,或许不失为民族地区考古工作值得关注的一种思路。龙州县上金乡政府附近的中山村河抱屯,与紫霞洞同处明江的一面河岸,距离紫霞洞约两公里,三面环山,一面沿江。该屯居民房屋沿河而建,在居民区与环山之间,分布着几百亩水田地,当地人称这片水田为“那岜”,意即山下的水田,很显然,这里以前就曾存在过一个较为富裕的农耕部落聚居区。据当地人说,该屯原称“满藤堂”(“满”是南壮方言中“村”或“屯”的意思,而北壮方言则读“板”),“藤”的意思是链子,“堂”是壮语中“铜”的转音。传说古时在河抱屯曾铸有一条铜制粗链横过江水连接左江半岛,方便人们交通和物资的过往。如若秦汉时期当地确实存在过“藤堂”(铜链),那么可以想象: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年代,骆越人建造一条渡河铜链,得需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说明当时人员、兵员及其物资的流通会是量大且频繁;如果没有一个拥有相当人口规模的“城市”在附近,就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支撑渡河铜链的锻制。也有人将“藤堂”称为“等荡”,“等”字壮语意思是“竖立”,“荡”字借助南部壮语方言发音为“铜”,则“等荡”连读意思是“竖立铜柱”,这就意味着,河抱屯就是“竖立铜柱的村庄”,这似乎也可以推测汉代马援率汉军攻下这里的骆越城邑后曾在这里竖立过铜柱记功。不管当地民众将河抱屯称为“藤堂”还是“等荡”,其隐含的骆越古地名的信息自不待言。汉志记载的“临尘”显然是壮族古地名的汉字表达,“临”字在壮语方言中有两种读法,即“lam4”或“nam4”。“lam4”是北壮方言读法,有“水”和“河边”的意思,“nam4”是南壮方言读法,也是“水”的意思;壮语方言“大”是江河的意思,“临”就是“大”。“尘”在壮语中读“khan2”,是“河边、岸上、上面”之意。这样“临尘”所表达的意思是水边、河边的地方。由于汉志将“临尘”与“硃涯水”、“斤南水”和“侵离水”等三条河流并列记载,由此推断“临尘县”就应该是建在“斤南水”“硃涯水”和“侵离水”汇合处岸边的县城。史籍记载的“斤南水”是指包括左江上游越南段的奇穹河在内左江干流全段,“斤南水”在一些不同版本的古籍中也写成“斤湳水”或“斤江水”。“斤南”在南壮方言中是指“吃水”或“喝水”的意思。不管是“南”“湳”还是“临”,其壮语读法都是表示水或江的意思;“尘”与“斤”在古汉语中读音相近,由此可推断“临尘”就是“尘江”或“斤江”。从现存的地名看,龙州县上金乡的左江边有确实一个名字叫“勤江”的村落,“勤江村”过去曾用名“芹江村”。“尘”“斤”“勤”“芹”都是壮语的音译,表示“上面”或“天上”之意。勤江村的地名信息表明“临尘”(即“左江”)所指的具体河段就在龙州县上金乡地界。[6 ]另外,笔者在调研中偶尔听到当地有“象郡”即“上金”的民间说法,由于受到壮语方言发音习惯的影响,操南壮方言的一些人至今仍有将“像”字读作“上”和将“郡”字读作“尽”或“金”的现象,故将“象郡”读作“上金”便是很自然的现象。事实上,“象郡”和“上金”在南壮方言的读法也是极其相近的。由于“象郡”即“上金”之说在历史上没有任何文献记载,故其音近或许只是巧合而为民间茶余饭后之闲谈而已。然而,“一个民族的语言,是有其传统性的。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当然有所演变,但许多词汇因与人们生产、生活有着密切关系。为人们所常用而有较长的生命力。”[38 ]9-10此外,值得关注的是,古临尘县在汉代王莽主政时改为监尘县,壮语“监”和“金”音近,“监”在壮语中是山洞的意思,“监尘”即是“岩洞上面”的意思,“上金”的壮语意思也是岩洞上面。在语言思维模式中,壮语是“中心词(A)+修饰词(B)”的顺行结构,侧重于事物的本体和第一性,具有类别化、整体性的思维特征,形成“A+B”型的思维模式;汉语是“修饰词(B)+中心詞(A)”的逆行结构,侧重于事物的形体和第二性,具有情态化、具象性的思维特征,形成“B+A”型的思维模式。[39 ]“监尘”是壮族语言思维模式,“上金”是汉语语言模式。如果将“上金”转换成壮族语言思维模式,即“金上”,则“金上”显然与“监尘”如出一辙,由此可以推断,近代的“上金县”县治最有可能是古代“临尘县”之所在。查上金乡,既滨临左江且附近又有重要岩洞的当属紫霞洞文化遗址,因而左江流域只有近代的“上金县”称得上是岩洞上的县。

六、结语

文化地理学认为,文化的产生与自然地理环境息息相关,某种文化的产生必定有它的发源地。换言之,花山文化必有它的中心地,这个中心地或许就是左江流域的骆越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这个中心究竟在哪?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得从左江流域岩画分布最密集的区域考察入手。左江流域岩画多沿江分布,表明骆越人多沿江聚族而居,每处画点就是一个氏族或部落的祭祀点,其附近必有古人的聚居点。岩画分布点的密集程度和大小,可以断定古代氏族部落分布的密集程度和人口的密度。岩画分布点以龙州县上金乡为中心,向两边沿河伸展。上金乡周边岩画分布最为密集,可以推断,这一区域当是骆越时期桂西南人口最为密集的地段。就规模宏大的宁明花山岩画而言,梁庭望教授认为:“没有强大的政权和相当雄厚的财力是做不到的。得有大量的颜料,大量的木料,繁杂的后勤保障,严密的安全措施,手法的高超画师,缺一不可。”[40 ]换言之,明江花山岩画附近必定曾经存在一座持续几百年繁荣昌盛的具备支撑宁明花山作画的人力和物力的骆越“城市”,这个“城市”应该就是汉志记载的“临尘县”。

虽然左江流域古代社会发展史一直还没有被系统写出来,但追溯这一发展的每一步骤对于每一位人类学者而言,都是充满吸引力的事,它足以使人们对于该区域的骆越民族文化生活图景获得真知灼见。毕竟建立在真实史料基础上的文化人类学方法正是把马克思提出的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科学方法落到实处。从汉志记载的临尘、硃涯水、斤员水和侵离水等地理信息看,要明确汉象郡府治临尘县的方位地址,需要符合以下条件:一是临尘县滨临左江,且位于左江与其重要支流硃涯水、斤员水和侵离水交汇处,水上交通便利;二是该处及其附近汉代以前的青铜器、玉等遗物;三是有丰富的壮族民间神话、民间传说记忆遗存及其相关联的史实;四是有丰富的古骆越祭祀水神、生殖图腾崇拜等民间信仰文化遗存;五是有壮族古地名的证据支撑。尽管一些学者仍持有临尘县所在地为太平府志崇善县的观点,而令人遗憾的是,目前在崇善县地缺乏足够支撑这一观点的考古遗物和与“临尘”密切关联的骆越古地名,这恰恰证明了汉象郡府治临尘县并非在太平府治崇善县。相反,整个左江区域只有龙州县上金乡政府所在地符合“临尘县”作为左江流域古骆越地中心的条件,加之上金半岛和龙州城作为古代郁江流域与红河流域两大骆越区域之间的交通枢纽,以及龙州县自古以来一直是桂西南重镇的历史地位。由此,本文进一步断定:汉象郡治临尘县所在地在当今龙州县上金乡政府所在地,花山古都就是临尘县。

当2016年7月15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举办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0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确定“左江花山岩画文化景观”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之际,左江花山岩画便已开启了它的后申遗时代,追寻左江花山的文化源地便将不可避免地引起人们的更大关注。因此,上述关于花山文化源地(即文化中心)的推断若能成立,这将毫无疑问地对于构建民族文化安全有着极其重要的政治意义,同样也对我们准确地把握和分析左江花山文化的地脉和文脉进行因地制宜地科学规划花山文化旅游产业,推动广西西南边疆地区旅游及相关经济产业发展,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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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ULTURAL ANTHOP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N LOCATION OF THE LINCHEN COUNTY,SEAT OF XIANG PREFECTURE OF THE HAN DYNASTY:SERIES PAPERS II OF ANTHROPOLOGICAL STUDIES ON THE LINCHEN COUNTY,THE ANCIENT CAPITAL OF HUASHAN

Wei Fuan,Yao Jiali

Abstract:There has been the archaeological discoveries of tombs,courtyards,bronze wares and jade wares of the Han dynasty at the location of the government of Shangjin Town,Longzhou County and its surrounding areas in the recent years. The Bashang myth and folklores of placing the souls of Luoyue officers and soldiers are identical with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Luoyue ancestors fighting against government from central plain of China or conflict with neighboring ethnic groups in the period of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e boat street of Shangjin Town is a critical physical evidence of water god worshipping on boats of Luoyue ancestors. The Nongdong Festival and firework-grabbing activities that is popular in folk society of the Zhuang in the Zuo River valley centered with the Zixia Cave inherit the totemic reproduction culture of the ancient Luoyue. The names of some villages around the location of Shangjin Town government coincidence highly with that of the ancient times,especially the contrastive analysis in the thinking model of Zhuang language finds that both “Linchen”and“Shangjin”point to the same location. These cultural relics further affirm the basic deduction that the location of the capital of“Linchen County”,Xiang prefecture of the Han dynasty is at the seat of current Shangjin Town government,Longzhou County and that the ancient capital of Huashan is actually Linchen County. Not only is this affirmation of great political significance to construct ethnic cultural security,but it is also of historical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in precisely grasping the geographical position and context of Huashan culture to plan the tourist industry of Huashan culture scientifically.

Keywords:Linchen county;Shangjin Town;Huashan cultural hearth;cultural relic;interpretation

﹝責任编辑:罗柳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