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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明子山

2017-05-24李文灵

永善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明子太阳

李文灵

明子山,巍峨磅礴,挡住了井底坝要顺江而下,奔向远方的路。假如没有明子山的溪洛渡,永善还有这样骄傲吗?

小时候,站在我家屋檐下,看到高高的明子山的老鹰嘴上,冉冉升起又圆又大、火辣辣的太阳,我就在想,太阳每天都从那里升起,太阳是放在老鹰嘴上的吗?那里和太阳住在一起的人肯定很幸福;他们的手脚一定没有冻疮吧?他们那里一定也没有冬天。我太羡慕明子山上生活的人了。他们那里究竟放了多少太阳?为什么就没滚下来一个呢?或者它滚下来的时候我没在?奶奶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说,等你长大了,你自己爬到明子山上去看看吧,太阳不在明子山上,你到了明子山后,太阳又在另一座山的山头上出来。

我怀疑加估计,奶奶说的怕是假的,太阳明明就从老鹰嘴上冒出来,怎么可能又从另一座山头上出来?怎么可能呢?

后来有一天,母亲悄悄生在厨房水缸后的绿豆芽有一两公分那么长了,又白又嫩又胖,得赶在天亮以前悄悄的背到街上去卖。那时的小路,按照时辰算,该黑的时候,就一定是黑的,该亮的时候,绝对是能看见路的。不像现在“黑白”不分,都这样亮晃晃的。那天,我母亲或许是想到要到手的钱过于兴奋,或是想到怕人检举“走资本主义道路”被没收,过于焦虑或紧张,起早了;我们过了生产队才敢用葵花秆点燃火把,到了县城街上,天都还没亮。

好不容易,天终于亮了。我站在大关山看到太阳没有从老鹰嘴上冲上天去,而是转到了明子山尾尾这边来了,我感到很奇怪,太阳怎么和月亮一样,我走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但不管怎么转,它都是在明子山上出来。我下定决心,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干到明子山上去,去看看太阳和月亮究竟是怎么回事,去看看和太阳一起生活的人,去看看他们是怎样把太阳放到天上去的,去看看他们超凡脱俗的隔世之美,他们究竟是人还是神?去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安逸?

后来有一天,我的愿望有了着落。

生产队一个老伙子,他二十几快三十了还没找到对象,妈妈死得早,没房子住,连床都没有,住在后娘生的弟弟家厕所楼上的谷草里。人精灵,绝顶聪明。当年的他长得就像现在的黄晓明;我们年龄悬殊十多岁,相处的特别好,他是我们的王。白天一有空带我们捉黄鳝抓鱼或打斑鸠,弄来的这些东西有时候在山坡上就地用火烧来就吃了,晚上悄悄的摸黑进城站在广播站下的公路上踮起脚看“半边”电影,有时来晚了连看“半边”电影的位置也没有。他给我说,他发现了一条发大财的门路,那眼神就像阿里巴巴的哥哥发现了强盗的财宝,我也兴奋不已,还叫我不要告诉其他人。其实,就是去明子山背煤炭到城里去卖。他憧憬着要买一双青年鞋,然后把钱藏起来,在院墙边的位置修三间大瓦房,然后好好的讨个婆娘,他甚至想到了给未来的婆娘买一本《红色娘子军》或《洪湖赤卫队》一本就够了,买多了亏钱得很,要好好学点文化,我说那些书怕不行,看了那些书二天肯定恶得很,就《卖花姑娘》最好,他同意了,还说要生几个姑娘,千万别生些男娃儿,不然老子难得给他修房子讨婆娘……他仰望天空,说起来滔滔不绝,讲了很多我羡慕得流口水的话。我什么都想不要,就想好好的买几本书来看,卖煤炭赚的钱再加上我手里的五分钱,就可以买我在新华书店柜台前看过好多好多回的小人书《闪闪的红星》了。本来,前几次给我娘背豆芽上街,她答应给我七分钱,就可以买了,无奈我八妹病了,医了家里所有的钱,我拿出我的七分钱给我娘,娘没要,说等筹齐了自己卖书看去。

一九七六年,我终于熬到十二岁,我与老伙子和另外两个大人一起悄悄的上明子山背煤炭到城里卖。

天亮时,我们已经到了槐花树下的小河边,抬头看不到雄伟的明子山山巅,横在面前的是明子山大大的肚子,高高在上,令人生畏,想到我要一步一脚的登上去,同时又很兴奋,终于可以挑战你了,我要登到你的顶上去,我要看看和太阳在一起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盤山路,绕来绕去,又窄又滑又陡。我们艰难的向上前进,狭窄干滑的沙石路消耗了我们很多体力,我从来就没走过这么陡峭的路,大人们叫我不要往下面看,眼睛要望上方,好多地方我都是手脚并用,走啊爬啊,我走的头昏脑胀,满山偏野的枯草在风中冷的瑟瑟发抖,我却热的不行,我脱下衣服,光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脚有点不听使唤,汗出来,“摇裤儿”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们不停的走。我就想:要是与太阳住在一起的神仙来背我一段路该有多好,来拉一把也行啊。传说中的神仙,也没有想象的好,不会助人为乐。自己的事情还是要自己来做,路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的走。

回头向下张望,看到我家“海田”时隐时现。家,是那样的遥远。我又是自豪又是恐惧,自豪的是我登上了明子山,马上要见到存放在山上的太阳,见到和太阳生活在一起的人,恐惧的是等会儿买到煤炭,背着炭怎样走下这陡峭的山崖。我就想背炭卖了买两本书看,弄不好滚下这万丈的深渊,小命都要丢掉。我倍加小心迈出每一步,同时也倍加小心掩盖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他们竟夸我,比他们走的快,老伙子公然说我用的是“四只脚”。

终于到了山顶,哪里有什么“荡胸生层云”、“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左看是山,右看还是山,低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黄土,阴森森的,没一点生气。天苍苍,野茫茫,乌鸦飞过,只见尘土在飞扬。这里既没有神仙,也没有太阳,连一点太阳来过的痕迹都没有。走过凉风口弯子时,才看到几户人家。冬日的寒风,吹着凋零的几棵青钢树,估计是它过于坚硬或是长在坟山上的缘故,还屹立在风中,其他的能烧的,大多都被砍来烧了,光秃秃的山与风僵持着,时而又刮起一阵泥土与沙尘,向本来就不明朗的天空抛去,石头被刮得呼呼乱叫,像是在痛苦的申诉着什么;一只瘦得似乎站不稳的大黑狗突然蹿出门来,发出强烈干瘪而枯燥的叫声,把我吓了一大跳,这声音与它的身躯不成正比,像是饿极了的魔鬼要用这声音把我们生吞下去,主人的房子又矮又破,一副无可奈何苦不堪言的样子,这哪里像太阳升起的地方,这里哪里有存放太阳的痕迹?这时候,一个人急急忙忙的从门里出来,面带饥色,两腮有汗水流过被风干的痕迹,头发一绺一绺的,好像好久没洗过,我在想,人穷,难道水也穷吗。他骨子里带着一种不屈的神情,说话干练,步履轻盈,穿着“阴单布”的衣裳,肩上补了许多补丁。

我问,炭厂是不是走这条路?他疑惑的看着我们,说:你们不怕吗?

我们的领队老伙子说:老子们怕过逑,哪个敢整老子去斗?我们背炭来卖是为了买《毛主席语录》。

停了一会儿,估计是都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那人接着说:初三的天,才从圆树子岩口上滚了个人下去。

我说:叔咡,你家有水没得,给你要口水喝嘛。他就像没听见,匆匆忙忙的走了。我发现他竟然没穿鞋,哪怕是草鞋,这么冷还打着赤脚。我突然觉得气温到了零下,冷的好像迈不开步了……

太阳在哪里呢?我抬头看看天,太阳真的出来了,含含糊糊一团,就在明子山上面的另一个山头上,证明了它的存在,感觉离我好远好远,远得,远得那么神秘,远得捉摸不透。

我暗下决心,永远不会再来这鬼地方。

十年后的一九八六年,我作为县委“增百致富”工作组成员到佛滩,到了顺河、田坝和明子村工作。

当年,宣传的那份《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就是告诉他们,要大胆冲破“左”的思想束缚,改变不适应农业生产力发展的体制,全面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发挥农民巨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鼓励他们向专业化、商品化、现代化转变……

在产业结构上,体现由种植业为主向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转变、由经营农业为主向农工商综合经营转变、由生产初级产品为主向深度加工和综合利用转变……

六月的天气,真的很热,四处皆绿,知鸟欢快的叫着夏天,喜鹊飞过,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它们美妙的交响曲。几只麻雀,在茅草屋檐边窜来窜去,津津有味,信心百倍的寻找着什么。

我和张文书一起去队长家,迎面走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一件短袖的花衬衣,一身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和他握手的时候,我明显闻到了香皂的味道。我从他的眼神里判断,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文书给我说,全村大部分人还是怕富,有的想富,又找不到门路,就他脑壳好用,他相信党的政策,家头有大彩色,“长虹”的,自己懂得去订报纸看。

一晃二十年又过去,我再来明子山。

大巴车在山间穿行,路边的柑橘红了,骄傲的看着大小车辆开上开下,笑嘻嘻的好像在欢迎我们的到来。小棵小棵的槟榔像玛瑙一样逗人喜爱,公路边时有建房者,信心满满,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我也兴奋不已,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在小康的大道上”文化采风团就来到了村公所。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翻天覆地的变化使我分不清南北,天是那么高那么蓝,空气是那样清新,在那钢筋水泥的城里呆久了,看到这热情的人们,开阔的视野,彻底放松了身心,远离喧嚣,我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家家白墙黄瓦,户户窗明红联,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谁家屋里飘出轻快曼妙的音乐,我驻足拍了几张照片,刷了一下微信,他家屋里又飘出了钢琴曲《爱的纪念》。

绿绿的甘蔗叶像放大的兰花,听着钢琴随风起舞,旁边树上挂着几个羞答答的柿子,脸蛋粉红粉红的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几只鸟儿嘻戏翻飞,好一幅农家水墨画卷。山上郁郁葱葱一簇簇灌木,像乖巧的孙子酣睡在爷爷的身旁;不远处白铁烟囱里飘出缕缕炊烟,我闻到一股回锅肉的清香;一群鸭子在寒冷的冬水田里悠然自适,悠哉游哉,摇头晃脑,像是在吟咏一曲山水田园诗。

以前的“毛狗”路不见了,全是水泥路,路面硬化家家有,清水入门户户通。谁家阳台上种了一排金色的菊花,有的吊下屋顶,有的高昂头颅,欲与天公试比高。我们边走边聊,支书李和勤我们是老熟人,他信心百倍给我们介绍了明子村的发展前景和将来的打算。他深有体会地说,没有党的领导和各级政府的关怀,我们明子村的发展就没有今天,我们这里就相当于城里的农村。他指着一栋土碉说,这是上百年的东西,要保存下来。我抬眼望去,整个村子很少很少见到土屋了,有它的存在,还真有画龙点睛的效果,是另一种文化的诠释。穿过若干农家,迈过文化广场,走过观光农业产业园,来到一个小平台,看到对面四川的远山连绵起伏,云在半腰连续不断。在近处的电线塔下,有一片红红的树林,它在告诉人们,秋天将要过去,冬天即将来临,是啊,这虽然是初冬,但毕竟是冬天,冬天了它依然那么信心百倍,红红火火,给冬日的明子山,又增添了几分喜庆。有几只蝴蝶从我面前飞过,自由自在,去寻找它的花儿它的快乐它的世界。滿山遍野的野山菊争奇斗艳,斑斓炫目,随行的女同志想采一把,据为己有,又不忍心,觉得糟蹋,用手机拍拍拍,不想离开;我们的画家展开画架,临摹秋色!

原来荒凉的山坡,现在变成了观光农业产业园,将死气沉沉的泥土改造得像松软的馒头。枇杷花虽小,仍然认真准备着春天的绽放;葡萄在一个个护栏里孕育着火热的夏季;番茄竟然和半边红李子树纠缠在起,他们几乎一样高,自然和谐,分不清树枝与藤蔓,一个个硕大的番茄红着脸向已没有一片叶子的李子树诉说着心中的爱情,酝酿它们金色的秋天;观光大道的上面种上了许多树,有的用遮阳罩盖着,显示着它尊贵的身份与众不同。不知不觉中,我们到了圆树子观光平台,才看到这里的梓油树才是冬天的骄傲,它高高兴兴的等着我们。

这就是传说中的圆树子岩口。这里修建了楼台亭阁,观光平台、停车场、餐饮娱乐休息室,还有潺潺流水、小桥芦苇……我原来走过的羊肠小道不见了,取代它的是直通山脚的观光栈道。站在景观平台上,看金沙江上边四川省雷波那桀骜不驯的群山,云卷云舒,车来车往,日出日落,才有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心态。

特别令人提神并把人的心灵带到崇高境界的,是那吸天地翠霞而矫的梓油树,它在这里应该有几百年了吧?三十年前我从它的旁边走过,它用阵阵冷风袭我,我以为它是年少轻狂,今天它用阵阵暖风微微吹过,我没见它老去,更见证了它的稳重而不失青春。它不惧悬崖与山高,扎根在枯瘦的悬崖上,日晒风吹,几百年的身躯像盘龙攀柱;它在半空中展开枝叶,一年四季,满面春风,等待着客人的到来,听它诉说百年的孤独与寂寞。

在观光平台望下面的金沙江,梓油树伸出的枝叶像望穿秋水的少女,等待情郎的来临,又像伸出温暖的手在抚摸这世界级的溪洛渡水电站。是的,观赏大坝,所谓观海听涛,看潮起潮落,这里是最佳的位置。泄洪时,那向它奔来的涛涛江水,像要和这四季常青的梓油树拥抱,蔚为壮观。向左上方望去,梓油树的枝丫独自伸向高处,像一把绿色的大伞,要为你遮风避雨。永善县城似坐落在玉盘之上,被云雾掩映得扑朔迷离,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晴天在这里平眼望去看日落,更有一番超出你想象的美景,更是妙不可言。

我已渐渐老去,人不过是梓油树上一片树叶。而历经百年沧桑的梓油树,依旧年轻,不走到近处不亲眼所见,你永远不能体会到这原始生命力的壮观。它像一个哨兵,坚守在明子山上,守望着金沙江,守卫着水电站,见证着永善的变迁。梓油树的种种姿态,不就是勤劳的明子山人的精神象征吗?

(作者为原永善县罐头食品厂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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