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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餐菊书写与服食

2017-05-24钟晓璐

文教资料 2016年36期
关键词:隐逸服食陶渊明

钟晓璐

摘 要: 魏晋时期服食成风,餐花尤其是餐菊作为一种养生术受到世人追捧。对于餐菊行为的书写也多和延年益寿的希冀和飞升成仙的渴望联系在一起。陶渊明的餐菊行为虽然也属于服食,但他的餐菊书写却超越了功利性,显得自然隽永,可谓这一时期的一股清流。他隐居田园的特殊身份还为菊花注入的隐逸人格,丰富了后代餐菊书写的意蕴内涵。

关键词: 陶渊明 菊花 服食 隐逸

“自有渊明始有菊”、“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一直以来在人们的观念中菊花与陶渊明就是密不可分的。其实,陶渊明对菊花的偏好很可能与菊花的可食性有关。在他五篇提及菊花的作品中,有两篇是直接提到了食用菊花。另外作者还有“采菊东篱下”的行为。试想如果仅仅是为了欣赏菊花的佳色美姿,如陶公这般深得自然之趣的人定不会非要攀折花枝,破坏花朵的自然状态。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作者的目的是食用菊花,所以才一定要采摘花朵。

一、陶渊明的餐菊与服食

陶渊明爱菊花不仅仅是因为菊花可以吃,更因为菊花有能够使食用者长生久视的功用。尽管我们不愿意将旷达超远的陶渊明与“汲汲于生死”的服食之人联系起来,但在陶渊明的作品中,菊花、服食与长生的确存在着一定的关系。

首先来看作者在《九日闲居》中对于餐菊的书写:

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

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馀声。

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

尘爵耻虚垒,寒华徒自荣。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

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诗歌写陶渊明在重阳节有菊无酒,空服菊花的一段经历。序中“重九之名”即指九月九日重阳节。曹丕说:“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詩人自称“爱重九之名”,理由应该也和重九“宜于长久”有关。开篇,陶渊明就有感慨“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样的烦恼人人都有,诗人也不例外。因此诗人也未能免俗,想要同世人一起在重阳饮菊酒,希望以此来忘却忧愁、延年益寿。在他心中“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然而诗人身居蓬庐,生活穷困,虽然院中菊花开的正盛,乘酒的爵罍却布满了灰尘。无酒可饮,空服菊花,重阳佳节就这样白白过去,诗人的心情颇不平静,生出了“何如蓬庐士,空视时运倾”的慨叹。诗人喜爱重阳之名、想要在节日饮菊酒,认定酒能忘忧、菊花延年,因无法在重阳饮菊酒而不平,诗歌中这些内容无不显示出陶渊明的餐菊行为是一种以食花求寿考长年的服食行为。

另一首餐菊诗歌《饮酒·其七》对服食菊花表述的则更为含蓄: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诗歌未明确交代饮酒时间,结合诗序中“闲居寡欢……偶有名酒,无夕不饮”的描述,可以发现诗人饮用菊酒并不限于重阳一天,平常他也有以菊泛酒的行为。也就是说饮菊酒对于陶渊明来说不仅仅是节日习俗,更有可能是一种日常习惯。另外,诗人特意表明他采摘的菊花是带着露水的,采菊的时间是清晨,而饮酒时诗人所见的日入鸟归显然又是傍晚的景象。虽然不能排除陶公酒量好,能从清晨喝到傍晚的情况。但更为合理的解释应当是诗人特意早起收集带着露水的菊英,以供泡酒。这样来看,诗人拾掇菊瓣泛酒就不是简单的兴之所至,而是带有一定目的性的。《山海经》载“甘露是饮,不寿者八百岁。”《本草纲目》也将甘露称为“神灵之精,仁瑞之泽。”甘露有助养生,菊花又有延寿之功,带着露水的菊花养生延年的效果应当是加倍的,难怪诗人要特意早起“裛露掇其英”了。上述分析是从诗文中推断出来的,而陶渊明对饮用菊酒的直接表述是“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酒能忘忧已有公论,曹操就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之句,陶渊明又是如何将菊酒与遗世之情联系起来呢?事实上,在魏晋人心中服食菊花除了能够延缓衰老、延长寿命,还有通神致仙之用。《尔雅图赞·释草·菊》中就写“菊名日精,布华玄月。仙客薄采,何忧华发。”傅玄、钟会等人在赋菊时也强调了菊花“服之者长寿,食之者通神”的作用。黄文焕在《陶诗析义》中说:“遗世之情,我原自远,对酒对菊,又加远一倍矣。”陶渊明本就有避世隐逸的倾向,饮用能够通神的菊酒与仙人遗情远世的境界更近了一步。在菊酒中,诗人如同神仙中人一般摆脱了世俗的烦扰,忘却了尘嚣的杂念。

其实除了这两处明写餐菊,陶作中的菊意象都与服食、寿考有所关联。陶渊明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贯被看做是和平静穆的典范。王瑶就说这句诗“本来不过是说采菊服食、希求长寿的意思,并没有甚么超然静穆的境界。”[1]他将陶渊明所见的南山与诗经中“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联系起来,认为南山是寿考的象征。顺着王先生的思路,“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两处写菊花都提及松树,又让人接着“如南山之寿”想到“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松树常青,也有象征不老、永年的内涵,直到现在祝寿时还有“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吉祥话。菊花轻身延年,与菊花一同出现的南山意象与松树意象又都是长寿的象征,诗人写菊时出现这样的意象组合应该并非巧合。可以理解为陶渊明本就有食菊花求长生的内在愿望和实际行为,故而写作时自然而然的在笔端泄露了天机。

二、陶渊明餐菊书写的艺术成就

尽管陶渊明的餐菊行为仍是因循服食的老路子,但从艺术性来看,他的餐菊书写却超越了前人。

首先,在陶渊明笔下,所餐之菊具体而实在的,餐菊行为也真实可感。作为餐花第一人,屈原作品中首次出现菊花,诗人借餐菊来隐喻自己对德行的修养、对自我的完善。但屈作中的菊花只是香花香草的代表,即作者观念上高洁完美的人格象征,换做其它芳香花朵都不影响其意义表达。屈作中餐菊行为象征、隐喻的意义也大于其现实性的。换而言之,屈原所写的菊花是“意中之景”、他的餐菊也是“观念上的行为”,其目的是为了表明诗人品性高洁。与陶渊明同时代的人写餐菊时则多将菊花视作养生延年的灵丹妙药,将餐菊视为一种修炼的手段。菊花的现实意义被消解,餐菊也变成修炼的符号。而在陶作中出现的菊花则是现实的存在的。它们生长于作者家园的篱落边、庭院中,不仅是诗人举目即见、抬手可采的,更是为作者所喜爱偏好的。陶渊明的餐菊书写也相对真实。尤其是《九日闲居》一首,重阳佳节该饮用菊花酒,诗人却因家贫无酒,只能干嚼花瓣来解馋。在这段独特的食花经历中,作者的心情一波三折,由最初的“喜重九”到“空视时运倾”,于“‘栖迟句,深情增感于运倾,不堪娱矣,无可成矣!忽而转结曰‘固多娱、‘岂无成强自解免。”[2]若非有所经历,不能将此心境转变的过程写得如此自然、真切、可感。

其次,陶渊明在餐菊书写中发现并表现了菊之美。屈作中出现菊花和餐菊行为与其说带有作者情感上的好恶,不如说是作者站在道德立场上理性评判,将菊归入了香草一类的结果。受到这套草木比德系统的影响,汉魏文人在餐菊书写中写菊花往往也偏重于理性的道德比附。曹植以菊花“辅体延年”时称赞菊花“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钟会将菊花视为“神仙食也”,他归纳出菊有五美也是将菊花的自然特性与“君子之德”、“劲直之象”相比附。与菊花的“德行”受到关注相对的是菊花的美被忽视。这一时期文人对菊花的描写清一色都是“绿叶黄花”。左九嫔“春茂翠叶,秋耀金华”、卢湛“翠叶云布,黄蕊星罗”、成公绥“绿叶黄花,菲菲”……仿佛除了花叶颜色之外,菊花的外在形态再无值得书写的地方。陶渊明餐菊、写菊虽然也称赞菊花的贞秀姿,将其视为“霜下杰”,但同时他发现了菊花独特的美。一句“秋菊有佳色”就用朴素的语言、白描的手法,“洗尽古今尘俗气”的将菊花“他花不足当一佳字”的独特魅力展现出来。“自南北朝以来,菊诗多矣,未有能及渊明之妙”[3]。直到与陶渊明遇合,菊花的妙处才被点出,难怪杨万里将陶渊明说成“菊花精”,张潮称“菊以渊明为知己。”

陶渊明餐花书写的真与对菊花美的发现很大程度上洗刷了其餐菊原有的目的性,他的餐菊书写显得毫无功利之心、一片天机自然,从中我们看到的“完全是一种超然的、荡涤利害得失之污浊的况怡心灵。”[4]“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平直而真实的交代了想要饮用菊酒的目的,“祛虑制龄”的总结既未夸张、也不附会,语言浅近自然,平白如话。“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则显得含蓄深远,并将餐菊的意义从成仙引向了避世脱俗,使得菊花也带上了隐逸悠远的色彩。至于最为著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如同苏轼解说的那样“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陶渊明在诗中流露出物我两忘的天真意趣,使王国维将诗句的意境归入“无我之境”。说了这等的“忘世语”,连“我”都不复存在了,诗人哪里还会为了延长生命、永葆青春而服食修炼呢?故而在阅读和接受的过程中人们很容易忘掉延年、寿考之类陶渊明写菊花的最初动机,只沉浸入作者笔下超然闲适、悠远忘机的隐逸境界中。因此,陶渊明的餐花书写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混合。从目的意义角度来看,他的餐花行为带有功利性质,但从文学表达和审美角度考察,他的餐花书写却以无所求的姿态反映出诗人清远高雅、萧散旷达的情趣。

三、陶渊明餐菊书写的影响

屈原以餐菊明其品性高洁,陶潜则借餐菊写其精神之超况。后世写餐菊的作品很多都模拟陶作。陶渊明将食用菊花的功用概括為“制颓龄”,这三个字就成了后人的餐菊书写的常用词汇。徐铉《北苑侍宴杂咏诗·菊》“泛杯频奉赐,缘解制颓龄”;梅尧臣《和石昌言学士官舍十题·甘菊》“世言此解制颓龄,便当园蔬春竞种”;王柏《叶西庐惠冬菊三绝·其二》“欲制颓龄须耐冷,一阳定有落英餐”;谢薖《植菊》“鄙夫今白发,赖汝制颓龄”等等。据统计《全宋诗》中“制颓龄”共出现27次,其中20次都是用来写餐菊之功的,足见陶渊明餐菊书写的影响之大。餐菊与南山的意象组合也常见于诗歌作品中。韦应物《答长安丞裴说》“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被称为真得渊明诗意的“绝和”,另外还有洪刍《悠然斋》“初无盈把菊,尽日对南山”;黄庭坚《采菊·其一》“南山有菊,于采其英”;张埴《菊花盛开》“餐英端可拔浊俗,南山在眼令人喟”。还有诗人模仿陶渊明“有菊无酒,空服其华”,写自己“有酒泛菊酹美酒,无酒嗅菊倚栏杆”的经历,更有甚者将此种经历挪用到食用其它花朵的过程中,周端臣写《真州梅》时便有“乱离无酒卖,嚼蕊当衔杯”之语。

相比陶渊明的餐菊书写,陶渊明的餐菊行为影响更大。采菊东篱、白衣送酒、裛露掇英都成为典故出现在后人餐菊书写中。李白“因招白衣人,笑酌醉黄花”;杜甫“且酌东篱菊,聊祛南国愁”;司空图“清香裛露对高斋,泛酒偏能浣旅怀”;蒲寿宬“敢忘白衣来送酒,拟将黄菊去为粮”“黄花裛露掇,薄酒如饴甘”。后人在作品中塑造陶渊明形象也离不开“采菊”“餐菊”这些典型动作。元代盍志学【双调】《蟾宫曲》写陶渊明就抓住了“采菊东篱,为赋新诗。独对南山,泛秋香有酒盈卮”的典型行为;张就可【仙吕】《点绛唇·翻〈归去来辞〉》也将陶渊明的日常生活写作“喜携仗自耕耘,欢自己忘忧会,玩赏东篱足矣。采菊浮杯稳坐榻,对南山山色稀奇。”

更为重要的是“自陶渊明开始,菊被赋予一种新的审美文化意蕴——隐士标格。”餐菊书写也因此与诗人的隐逸情志相关联。隐居幽人的饮食生活往往被表述为“杞菊为糇粮,云山作宾友”“白石真可煮,黄菊亦可餐”。萧颖士察觉了朋友元秀德的挂冠之心,就以“彭泽兴不浅,临风动归心。赖兹琴堂暇,傲睨倾菊酒”劝说友人顺从本心。皮日休以“黄菊陶潜酒,青山谢公妓”来形容自请致仕后裴谟的生活,称赞其为“贤哉此丈夫,百世一人矣”。刘商则反用陶渊明餐菊意,以“槿花亦可浮杯上,莫待东篱黄菊开”来表明归隐当趁早。再到后来,文人们以效法陶渊明餐菊来表明自己的不慕名利,心系田园的隐逸情志。“种菊东篱下,悠然寄隐情。不辞频抱瓮,他日要餐英”“一园黄菊有馀食,两顷白云无限衣”“孤松可抚菊可餐,富贵浮云过眼矣”,无不反映出诗人们对陶渊明安贫乐道、疏野淡泊,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人格的追慕之心和效仿之志。戴昺的《甘穷》诗为后世的餐菊书写做了最好的总结——“细嚼黄花香满齿,清风千古一东篱。”

参考文献:

[1]钟书林,主编.陶渊明研究学术档案[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206.

[2]柯成宝,编著.陶渊明全集[M].武汉:崇文书局,2011:41.

[3]陶潜,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41.

[4]魏耕原,著.陶渊明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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