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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尔塔拉留影

2017-05-22姜燕鸣

飞天 2017年5期
关键词:夏瑜王芳

姜燕鸣

那是一道长长的国道线,两边是刚长出的次森林和小山丘,看不到牛羊的活动,也不见人影,寥廓空旷。望到前方云烟缥缈中的天山山脉,夏瑜激动得直叫,他们的车就在这里停下了。

司机说给十分钟时间让他们拍照。老皮便跟随夏瑜下车,两人来到路中央,四处阒然无声,国道线像一条长长的缎带平展展地往前,只有夏瑜一人在兴奋地转动着,变换各种姿态。她的高跟鞋在空旷中发出铿铿的声响,似有回音,一时竟有错觉,以为到了天涯尽头。

两人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都是文化圈里的人,看着对眼,基本情况大致符合各自的要求,言谈几句感觉舒服,就有了一来二去的简短联系。只是进展还不快,一直处在熟人与朋友之间的区段。尤其是夏瑜,总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或是见面机会少,又属慢热型,一时也说不清。倒让老皮起了心思,想找机会敲定彼此的关系,却一直没有脱口而出的借口。

时间一晃到了四月下旬,那天老皮接到援疆干部俞风的电话,邀他前去边陲乐城观光,看看五月的赛里木湖,体验当地的民风民俗,有条件的话,最好带上夏记者一同前往。老皮心领神会,便把乐城的风景照片发给夏瑜。夏瑜没去过乐城,被美景诱惑,也明白老皮是有意为之,就爽快地答应了,也好借此了解一下对方。两人各自到单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公私兼顾,老皮便带夏瑜一起飞过来。途中是个伴,也容易增进感情。俞风就是这样劝他的。

俞风是老皮的大学同学,知道老皮前年死了老婆,一直没缓过劲来。俞风春节回家时邀一些老同学相聚,个个都容光焕发、衣着入时,唯独老皮形容憔悴、邋里邋遢的,有同學看不下去,就劝掇他尽快找一个,不管是情人还是知己,总得有个女人,这样下去会弄出病来的。大家出谋划策,显得很热心,有个女同学跟夏瑜是同事,就有意牵线,后来安排两人见了面,老皮果然就看上了。旁人瞧得欣喜,唯有再助一把力,愿二人相知相爱,终成眷属。

老皮在按动快门,想尽量拍出几张满意的照片。他主要拍风景,并不擅长人像,但夏瑜爱拍照,他就得尽力做好,让她满意。一路过来,他已感觉夏瑜比较挑剔,稍有不对就要删掉,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老皮也怪,一般太顺从的女子他不得劲,反而这般不好侍候的让他来精神,想表现一番。当然,主要是夏瑜气质不错,初看不抢眼,小麦色肌肤,圆中带方的脸,眉眼细长,身形不胖不瘦,但镜头里却显出韵味。

他没问夏瑜为何离的婚,但从眼睛里不经意透出的冷意,还有他们之间授受不亲的行事,都可看出对方有段时间没经男人了。老皮也就理解了夏瑜的矜持,他也不是那么超前的人,何况心门没完全打开,只是觉得夏瑜可以交往,彼此在一起感觉舒服,不别扭,这就是好的开始。

拍了十几张照,然后上车,继续往前行驶。从机场到乐城市区还有段距离,沿途看到大片刚种下的棉花地,因气候尚冷,还铺着塑料薄膜,长长地延伸开去,像一道道闪着水光的湖面。

路边有竖立的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大幅标牌,夏瑜问,博尔塔拉是什么意思?司机答,博尔塔拉是蒙古语,意为银色的草原。

她想象银色的草原,那该是多么美丽苍凉的景象啊!

不过几十分钟,便进入整洁安静的街道,绿树成阴,行人悠闲。

俞风在开会,叫司机把车停在乐城宾馆门口,让老皮二人先去房间安顿,晚上为他们接风洗尘。

乐城宾馆在当地首屈一指,大厅华丽典雅,进门便像过关,如入地铁站一样,人要进行一道扫描,携带的物品也要放入箱内进行安检。老皮来到服务台办理登记,前台小姐问他要单间还是标准间。他不假思索道,来个标准间吧。等拿到房卡,转身准备叫夏瑜,一看沙发上若有所思的她,忽地觉得唐突,踌躇了一下,才走过去,把房卡递给了夏瑜。

你的呢?她接过问。

我的还在办。老皮马上反应道,要不你先上去吧。

夏瑜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吧。

等她拖着行李去了电梯间,老皮便回到登记台,对前台小姐说,再订个单间。

晚上八时,俞风开车过来,请他们到附近的清真餐馆吃饭。

车门打开,俞风跟老皮打招呼,又对夏瑜道声你好。他似乎也不像场面上的人,瘦瘦的中等个子,戴着眼镜,五官清俊,略有几分斯文,跟膀大腰圆的老皮倒有几分反差。

车行不过十分钟就到了那家餐馆。进入包间,里面还坐着几个人。原来是内地某单位一行人来考察,俞风他们单位负责接待,下午没能去接老皮,是给这一行人开接洽会,介绍当地情况。

俞风此般之举,或许是一打两就,也让他们认识更多的朋友,却不想老皮与夏瑜的关系还处在半生不熟阶段,说朋友不妥,说情人不像,结伴而来,还在摸索,寻找感觉,行就一起走下去,不行也就拜拜了。因此俞风陡然把两个半茬子男女拉到众人面前,一时介绍,也发现了问题,只能含混不清地介绍是朋友,但在众人猜测的目光里,多少有点暧昧不清的成分。

老皮当然感觉到了,虽说一时不太自在,但到底是男人,几杯酒一喝,便不在意了。夏瑜跟桌上的人都不熟,她又不惯于逢迎的,再听有人来点戏谑调侃,好像两人是露水夫妻,来乐城风流一把的。不觉难堪,别扭之时越发跟周围融合不到一起,显得郁郁寡欢。心中不免烦闷,怨老皮匆忙答应了俞风,来加入这个酒宴,对俞风的贸然之举也生出一丝不满。

饭毕,与众人握手告别,俞风便送二人回酒店。老皮喝高了,在车上嘻嘻哈哈地调笑酒桌上的人,谁谁谁对桌上的两位美女目不转睛,那女主任是老江湖,像阿庆嫂,不简单。俞风回头问了句,夏记者没吃好吧?今天照顾不周。夏瑜勉强道,还好啊。俞风笑了一下说,好好玩玩,没准会喜欢上这里的。

一会到了宾馆,俞风将车停下,问老皮,明天你们先去博物馆看看吧?有个感性认识。时间充裕的话,就去怪石峪。老皮随口答道,可以呀。

两人进了宾馆,在电梯间,老皮喷着酒气说:要我跟你保持距离,好呀,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隔得远呢。夏瑜问,你在几楼?老皮不及说话,二楼到了,老皮便下了。夏瑜到三楼,走道尽头是她的房间,一边的玻璃窗映出对面河岸璀璨的灯光。

进门,房间有扇窗也对着那条河,窗外流光溢彩的幻梦之境勾起人的遐思,夏瑜对这座边境小城的陌生感不觉减轻了,晚风将纱窗吹得时而撩起,像只轻柔的手拂过她发热的面颊。刚才被那女主任死劝,也喝了两杯,倒不觉得醉,那伊力特酒看来不伤人。夏瑜想起有次醉酒的痛苦,前夫刚刚离开不久,她白天强打着精神,晚上支持不住,就拿出一瓶干红,也是有意想把自己灌醉的,醉得不省人事最好,那难受的经历实在不堪回首。

夏瑜在窗前呆了片刻,便拿睡衣去卫生间漱洗。一会出来,正要关灯睡觉,忽地想起没跟老皮约好明天出发的时间,便发了个短信。随后房间座机就响了,正是老皮打来的,要她明早九点下楼吃早餐,然后一起出发。

窗玻璃上映着小城迷离的灯光,她在暗处睁着眼睛,想着头一天还在家里,此时已躺在另一个地方,同样是一个人,倒不觉得寂寞。她爱旅游,约朋友出去总要碰时间,一个人又孤单了点,现在有个男人替她张罗,不用自己操心,就踏实多了。想找人也有这番考虑。伴侣伴侣,就是找个人做伴,旅游便是其一。她与老皮目前就是同伴关系,其后能否成为伴侣就看缘分。她以前爱想,结果往往不遂人的心愿,反而失望。

早餐后两人在宾馆大厅里等着,一会汽车就来了。俞风单位的车都没空,就找当地朋友借了一辆私家车供他们使用。

博尔塔拉博物馆处在南城区,是座蒙古族风格的建筑物,中央形似一金色的蒙古包,历史与民俗两大展厅以“草原古道、肆囿孛罗”为主线,采用传统与现代科技相结合的方式,从博尔塔拉地质起源开始,讲述民族进化发展的过程。里面游客三三两两的,十分安静,只有讲解员的声音在楼宇间回荡。

老皮一边听一边忙着拍照,那些珍贵的图片和文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夏瑜对历史也感兴趣,她先在报社做文化记者,现调到集团属下的传媒公司做采编,跟在时尚杂志做摄影的老皮算是同一行当,这也是促成两人走近的原因之一。

蒙古族是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主体民族,由成吉思汗西征蒙古军队的后裔、清朝西迁新疆戍边的察哈尔蒙古人,以及从伏尔加河东归故土的土尔扈特蒙古人等组成。作为中国蒙古族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保持着蒙古族传统的文化风貌,经济生活以畜牧业为主,兼事农业。西迁的察哈尔蒙古人在水草丰美的赛里木湖畔,与卫拉特蒙古人长期相处……

夏瑜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讲解,旁边过来一个人。

请帮忙拍张照好吗?

可以。夏瑜接过了手机。

是位瘦高个子,戴眼镜,约莫四十岁左右。她从镜头里有了大致的印象。对方笔直地站着,表情略有些拘谨,或许是面对生人的缘故。夏瑜拍了两张就把手机还给了他。对方说了声谢谢便走过去了。

夏瑜继续听讲解,偶尔拿起手机对着图片拍两下,看到末尾,才发现老皮不见了。想是去了卫生间,夏瑜便在门口等着。

你也在这里呀?是刚才要她照相的那位。

夏瑜答应一句,等同伴。

对方笑道,是来旅游的吧?

半旅游。她也笑了笑。

对方似乎明白了,说:我也是出差过来的,顺便看看。

夏瑜哦了一声。

忽见老皮急冲冲地进来,朝她喊道,我在车上等你呢,你怎么不出来?

夏瑜说,以为你没出去呢。

快走吧!老皮也不看旁人,催她道。

两人上了车,老皮便问,刚才说话的男人是谁?

看展览的。夏瑜答一句。

那男的有点注意你呢。

没觉得呢。夏瑜不舒服了,我跟你还没到那份上呢。

他不是让你照相吗?老皮酸酸地来一句。

这有什么呢?夏瑜没想到老皮会吃醋。

老皮冷笑一声,发动着车子,一下蹿了出去。

车在马路上行驶,夏瑜把头扭向窗外,看一路掠过的景物,有点灰扑扑的感觉,不太妙,像这样走下去,恐怕是个平淡无奇的过程,兴许为细小的事还会增添烦恼。来时她没想太多,只当散散心。前年离婚后一直没有再找,她不是那么容易恋爱的人。现实中的男人让她来电的感觉少之又少,结痂的心渐渐长出了荒草,无人收割。

老皮看她半天不吭声,意识到了,想缓和气氛,笑道:那么认真地听讲解,真是好学啊。

喜欢看一些历史。夏瑜应了句。

刚才给你照了几张。

哦,别太丑。

专注的样子,蛮好的。

说话间手机响了,是俞风打来的,问两人现在哪,喊他们过去吃中饭。老皮说算了吧,下午还要去怪石峪呢,就在路上随便吃点儿。不一会就开到一家餐馆门口,两人去里面吃了些抓饭,喝了奶茶,休息了片刻,便又上车,直往怪石峪而去。

怪石峪位于乐城市东北的卡浦牧尕依山谷,以阿拉套山主峰自然分水岭为界,与哈萨克斯坦国相邻。

车行一个多小时便到了目的地,展眼四望,怪石嶙峋,千姿百态,鬼斧神工。

进入谷内,便见裸露的巨大花刚岩。

游人不多,幸好有一个旅游团进来,他俩就跟着一起前行,也顺便听导游讲解。

沿小径登山,漫坡的爬地松、麻黄草、芨芨草从石头缝隙里顽强地伸出头,山花遍野,溪涧淙淙,山谷幽深。再往前,见有巨石伏于山巅,似一卧狮,而石首仰于空,恰似人面,远远望去,与埃及金字塔雕塑無异,故名狮身人面石。

老皮在此景点给夏瑜拍了好几张照片,张张出神入化。夏瑜兴奋不已,拿着手机四处拍着玩,又发到微信朋友圈,一下有了不少点赞。

两人渐渐拉开了距离,老皮忙着拍他的风景,上蹿下跳,神出鬼没,等夏瑜意识到了,回头看时,哪里还有人影?

夏瑜也懒得找他,顺着山道独自往前走,与博物馆的情形一样,总是一个人。对老皮稍有的一点亲近之心又拉回到原处,想他独来独往,已养成习惯,不太会照顾女性,或许正是这一点不讨人喜欢,一直没有相好。

快到山顶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老皮打的,问她在哪,她说在天外飞石边。老皮要她原地不动,他现在谷中,一会就上来与她汇合。

那块石头大而平展,状如台面,见有人站上去拍照,她也忍不住登了上去。

呵,犹如立在天台上,远眺山峦如烟,草地蜿蜒,石峰俊秀,真有更上一层楼的开阔境界。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她张开双臂,似屈子迎风吟着《九歌》。

你好!石上拍照的男人转过身来说,请帮我俩拍个合影好吗?

好的。

夏瑜给他们照了几张,看背景不错,又请对方也给她拍,那人接过手机拍了几下。夏瑜再一看,顿时呆了,一张照片上竟然出现了两个她,一个正面,一个侧影,就像双胞胎。她忙叫住那人,问怎么拍的。对方一看,也连连称奇,说就随手一按呀,怎么会出现两个你呢?真不可思议啊!不由打量着夏瑜,仿佛对方是神仙下凡。

你怎么在这里?他凝神地望着她。

夏瑜瞥了一眼对方,中等个子,运动装,约莫三十岁的样子,有几分帅气,不觉一愣。本要说,我在这等人。嘴里出来却是,我在这儿看风景呀!

你一个人?他又问。

夏瑜笑了一下,你看呢?

对方也笑了,你要没伴,就跟我们一起走吧,这里山道崎岖,也好有个照应。

夏瑜听得一暖,不由问:你们是哪里的?

鄂州。

哟,我是江城的。

可是巧呢,在此碰见同乡了。

彼此都惊喜不已,仿佛他乡遇故知,一下亲近起来。

你们是来旅游的?夏瑜看了下他的同伴。

出差呐,来对口单位调研。

哦,好啊。

下面的同伴在催,他便对夏瑜说:一道走吧?

夏瑜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你们先去吧,我等会儿。

对方似乎明白了什么,朝她点了下头说:那我们先走了,再见!

再见!

夏瑜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然后隐进山道不见了,忽地有些失落,或许再也见不到了!这么一想,便要往前追趕,把老皮的话抛到脑后去了,也烦他半天不来。刚走了十几米,手机响了。

你在哪?老皮在叫。

我在原地呀!

我马上过来,你等着!

她只得倚在一块石头边等着,想着那两人已经走远了,她也死了心。约莫十来分钟,便看见穿红色T恤衫的老皮朝她扬手:夏瑜,我来了!

他气喘吁吁道,不小心跌了一跤,滚了下去,幸好有块石头挡道,要不恐怕是见不到你了。

不要紧吧?夏瑜忙问。

不碍事,小腿划破了口子,屁股有点疼,怕你等得急,就一慌,踩空了。老皮撩开裤腿给她看,

小心点,别再跑那么远了,真要有点事怎么办?夏瑜看那口子不大,已经止了血,便放下了心。

一拍就忘了,不知不觉就走远了,让你等久了吧?老皮抱歉道。

是的,我还怕狼来了呢!夏瑜嗔道。

这里没有狼,只有我这匹狼会来。老皮嘻嘻一笑。

这一说,夏瑜心中的不满不觉散去了,两人便一道往前走。老皮因腿部挂了彩,虽止住了血,走路还微痛,就不敢贸然往偏僻的地方去,自顾往山下走。夏瑜跟在后面,看着老皮微跛的步态,她也没心思往其他地方游览。走到山下,见那辆旅游大巴已经开走了,又觉得一空,转头望一眼山上,那草坡似曾相识,便随手一拍。上了车,自顾看起照片,又把两个她的照片给老皮看,老皮也惊奇。再看刚拍的一张,不禁叫了起来。

怎么了?老皮问。

照片上出现个仙女呢。

哪有这事?

老皮不相信,拿过一瞧,蓝天白云在上,铺满青草的山坡,星罗棋布的奇石,下面果真有一位青丝如黛、着粉红衣裙的长发仙女。

还真神呢!老皮啧啧赞叹。细看是一长形花刚岩深浅不一的色彩所形成的人形,简直乱真了,“我看你遇到神仙了,这两张照片就是显灵。”

这么一说,夏瑜也觉得神奇,心情不觉舒畅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因俞风要去附近几个乡里慰问少数民族帮扶对象,就问两人去不去顺便参观一下异域风情的农村?老皮想拍一些当地的风俗照片,自然愿意。夏瑜也想了解那里的生活状况,倒是一拍即合。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俞风坐着一辆面包车来宾馆接他们。除了司机,车里还有俞风他们部门的王芳小姐,负责连络接洽事宜。夏瑜看了她一眼,倒是丰满,五官平淡,皮肤不白,或因干燥的气候,显得有几分粗糙,没有化妆,衣着也是简单的牛仔裤和T恤衫,是转过头就容易忘记的一张脸。

我们现去乌图布拉格镇桑津布拉格村。俞风告诉他们。

好长的名字!夏瑜好奇。

王芳说,乌图布拉格为蒙古语译音,意为长长的泉水。

车行驶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高耸入云的冲天杨夹道,两边是棉花地、麦田、树林,寥廓无垠。

到达桑津布拉格村口,车便停下了,王芳在与村民买买提联系,似乎对方打的赶回家,与面包车错过了。夏瑜望着窗外,天空澄蓝如洗,阳光之下,一望无际的冬麦田、长长的林道、郁郁葱葱的秧苗,绿得醉人。

老皮下来抽烟,夏瑜也下来了。她在南方城里长大,还没见过这麦田呢,便往田畦走去。青绿的麦苗陪衬着蓝天,色彩尤为鲜明,她站在大片的绿地里,就像一幅油画。

要照一张吗?是俞风在背后问,随后便过来。

她把手机交给了他。

俞风给她拍了两张,问满不满意,不行再拍。夏瑜的脸部有些背光,便对着太阳站着,俞风又拍了几张。

夏瑜接过一看,蓝茵茵的天空下,她穿着水红裙装,鲜妍光洁的脸,悠然地站在那里,绿油油的麦田陪衬着她,真是美丽无比。

这照片可以取个名字,就叫《麦田里的守望者》。俞风打趣道。

夏瑜心里一跳,對方像是看透了她。她确实在守望,守望那个人的到来。或是随意,亦可知俞风书读了不少,是个文化人。

不大一会,买买提赶了过来,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与几位热情地握手。

一条长长的大道,两边榆树成阴,枝头挂着长串的榆钱儿,有的零星掉落在地上,有村民骑摩托突突突地驰过,偶尔闻到咩咩的羊叫,很安静的时光。

车行不多远就到了买买提家。这是典型的维吾尔族民居,一排平顶房子,墙壁白得晃眼,有蓝色的图案点缀,是维吾尔族最喜欢的颜色。阳光透过葡萄架上的叶子投在墙头、地上,留下斑驳的阴影。架下摆放着一溜的盆栽,月月红、海棠、君子兰……花团锦簇,明丽整洁。

俞风将带来的清油、茶叶等慰问品拎了进来,买买提连连道谢。几位被请进屋来,脱鞋上炕,买买提把客人请到主宾的位置。墙壁挂着什锦图案的挂毯,炕上也铺着毛毯,锦缎的长条坐垫十分的柔软。炕桌上摆着馕、馓子、葡萄干、核桃,时令水果摆了满满的一桌。

几位围坐在一起随便聊着。买买提家的生活不算优裕,20亩地已承包出去,一年有二万多元的收入。夫妻俩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现在大学就读,儿子初中毕业后在镇上的汽车修理铺做学徒,小女儿刚上小学。买买提在外跑运输,也是为儿女的学费奔忙。夫妻勤劳善良,儿女有出息,家庭和睦,成为村里的表率。援疆双结双促活动开展后,村委会经过评选,他家有幸成为帮扶对象。

买买提的妻子吐尔逊古丽端上香醇的奶茶,买买提掰开馕递给他们,就着奶茶一起吃,别有风味。

夏瑜问为何维族妇女名字大都叫古丽,买买提说古丽在维族语里是花的意思。

一会儿老皮就坐不住了,出来四处拍照,葡萄架、窗台上的花、菜园子,连做烤馕的火炕也拍了下来。院子拍完后,他又溜达出去拍村景。

吐尔逊古丽准备做抓饭招待几位,夏瑜觉得新鲜,便到炉灶边观看。吐尔逊古丽把米饭倒入铁锅,将切好的洋葱、胡萝卜、干羊肉烩在里面,来回地炒,香气阵阵扑鼻。

俞风看了下买买提刚买的拖拉机,见夏瑜兴致很高,对院子里的一切感到新奇,连葡萄架下放置的银水壶和银盆都收入了镜头,便介绍是用来洗手的,维族有些禁忌,洗完手千万不能甩。

一会儿吐尔逊古丽把抓饭端进屋里,买买提招呼客人进去吃饭。俞风打电话把老皮喊了进来。买买提拎起银壶,让几位净了手,用手巾擦拭干净,又被请进了屋。

抓饭也不用手抓,各人准备了汤匙,舀到碗里吃,鲜香软糯,又有嚼劲,一边还配了切成细丝的海带萝卜青菜佐餐,去腻爽口,吃完又上了香喷喷的奶茶。

饭后聊了片刻,便向买买提一家告辞。

很安静的午后,阳光懒懒地照耀着蓬蓬勃勃的榆树,还有那些色彩明艳的院门,还有做馕的小店、缝纫铺、小卖部,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俞风顺便带他们参观了一下村委会、文化室、阅览室,又进几户村民家里看了看。村民们都十分好客,家家院子里铺着地砖,养花种草,整洁干净,鸡鸭全关在铁笼子里,不到处乱跑。

小清真寺的大门关着,阒寂无声。夏瑜只在电视里看过人家朝拜的场面,就想参观一下寺里。王芳摆手说,维族是不让女人进寺的。

又听到咩咩的叫声,见一棵杨树下拴着只小山羊,夏瑜径直走过去,蹲下身子,把手伸向它,像抚着一个孩子的头。

好!她一扭头,见俞风正拿着手机在拍。

很好,等会发给你!他说。

谢谢!

上车后。夏瑜便加了俞风的微信。

返回的途中,夏瑜接到单位主任打来的电话,问哪天回。夏瑜说才来三天呢。一时挂了电话,半天不做声。坐在前面的俞风感觉到了,说起这几天的安排,要去哪几个地方。老皮说他没什么,就听夏瑜的。夏瑜说大后天她得走,单位事多,请了几天假已经在催了。俞风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多看看嘛!见夏瑜一直坚持,老皮不置可否,俞风只得答应帮他们订机票。转而又告诉二位,明天上午他要开会,让王芳带他们去蒙古族村民家里看看,有时间的话,下午去看看天山草场、蒙古包,多拍几张照片,回去作一下宣传。

好的!老皮答道。

后天是星期六,我带你们游赛里木湖。俞风说。

好!

晚餐又上了清真餐馆。州卫生局一位朋友请客,俞风晚八时过来带着二位一起赴宴,到包房一看,夏瑜发现前日在博物馆遇见的那位也在,原是明天要离开乐城,为他饯行。

对方看到夏瑜来了,惊喜地说,美女,我们又见面了!

夏瑜说,是啊,幸会!

他姓萧,经营医疗器械,此次来卫生局签了一份合同,也是头一次来乐城做生意。

老皮坐在夏瑜和俞风的中间,看到萧老板频频朝夏瑜抛眼风,就有些不自在。萧老板见老皮表情冷淡,便客气地给他敬酒,借此打听来历。又顺便给俞风敬酒,说了不少场面上的热络话。

老皮也是个率性子,被在座的这个那个一劝,脑子发热,已喝了不少,又出于礼节去给人家敬酒,彼此交杯把盏,个个都是兄弟姐妹。

这时,有人借着酒兴唱起草原的歌,引起在座的连连鼓掌,于是便接二连三地来,轮到萧老板时,他摆手说不会唱。旁人说不会唱也得唱,看你对夏瑜小姐相见恨晚的,若不借此一吐心曲,恐怕再没有机会了。这话一点破,在座的哈哈一笑,便起哄,非要他跟美女唱一曲。萧老板看拗不过去,就红着脸起身唱起《小白杨》,虽有些走调,还算过了关。老皮喝多了,脑子还没晕乎,轮到别人叫他时,就提出要跟夏瑜合唱,以表明他跟夏瑜的关系。夏瑜连忙摆手,大伙便起哄鼓掌,老皮拿眼神示意,夏瑜不好当众驳人面子,便随他唱了一首《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酬酢稍息,便听到清亮的嗓音犹如泉眼一样潺潺而出,顿时将现场的混浊气氛压了下去,一时都静静地听着,唱毕,全都哗哗地拍手叫好。

夏瑜坐下,俞风隔着老皮朝她举起酒杯道,夏记者,我敬你!

夏瑜忙端起酒杯,酒杯卻是空的。俞风说,你随意,我敬你!

夏瑜端起果子汁跟他碰了碰,俞风便把一杯酒饮了下去。

吃到晚十点,乐城的夜色渐浓,大家才尽兴而归。

夏瑜回到宾馆客房里,瞥了下镜子里的自己,粉面桃花,醉眼迷离,这一晚她确实放开了,喝酒不说,还接过萧老板递来的一支烟,颇有几分熟女的热辣和浪劲。她确实是快乐的,唱歌也不只是老皮的鼓动,也想借此抒发一下情感。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笑意荡漾。

冲完澡已是十一点,上床,关灯,还兴奋得睡不着,黑暗中浮动着人影,晃来晃去,赶不走。迷迷糊糊中,座机响了。她拿起话机,却是老皮。

我睡不着,你呢?他嗡声嗡气地问。

喝那么多酒还睡不着?

想你……

夏瑜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

我过来好吗?

我已睡了呢。

对方便把电话挂断了。

夏瑜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拢起被子又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夏瑜到餐厅吃完早点,便在大厅里等老皮,一会儿看到他从二楼下来了。面上倒没显出异样,他若无其事地望了望外面,问夏瑜:车还没来吧?

夏瑜说,这里十点上班呢,快了吧。

俞风想得周到,知道我们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安排得很好……他似乎无话找话,想抹掉昨夜尴尬的一节。

说话的工夫,王芳已来到大厅,说道:让二位老师久等了!

两人随她上车,坐定,王芳便说去达勒特镇。回头又对二位说:你们想看看蒙古族村民的生活,正好我受委托去慰问马兰布呼村的村民布仁家,那位同事援疆期满已回湖北,还在资助布仁的孩子。

沿途依然是高耸入云的冲天杨,大片棉花地覆盖着长长的塑料薄膜,白练一样条条伸展开去,在阳光下闪着光,细看,有秧苗倔强地钻出头来。

马兰布呼村陡然入眼,便见一冠如华盖的老榆树立在村口。沿着笔直的村间小道往前,两边是毗连的院子,跳过低矮的院墙望进去,全是平顶土坯房,形制大同小异,黯淡的土黄色透着不可言说的沧桑。

非示范村就是不一样呢。夏瑜正思忖着,就见一瘦高个走过来,原是布仁来迎接他们。王芳便介绍老皮二人是记者,来了解一下当地村民的生活。

夏瑜观那布仁,约莫四十岁,算得上英俊汉子,只是眉眼间透着一丝忧郁之色,显出几分拘谨。

他家的院子和菜地围在一起,约有三亩多的面积,小块的田占了大半,种着蔬菜和玉米,一边是白粉墙的平顶房,房前有爬了藤的葡萄,一棵新疆杨,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青杏粒粒可见。

布仁将几位请进屋里,走进客房兼卧室,一张大床占了半边屋子,不似维吾尔族那般脱鞋上炕盘腿而坐。床边摆张桌子,客人沿床而坐。低柜上有台电视机,是最醒目的家当。

布仁家的八亩地已承包出去,一年有三五千元的收入,现就靠妻子在镇上的幼儿园打零工,每月一千多元,是全家生活的主要来源。除了患心脏病的老母亲的医药费,九岁儿子上学的开支也是家里的一大负担。

小学生不是免了学费吗?夏瑜问。

布仁摇了下头说,还有生活费呢,现在小学校只有镇上的一家,都得去那里上学。一学期的车费九百多,伙食费八百多,还有服装费什么的,加起来要两千多元。

老皮要给布仁夫妻拍照,布仁用右手遮挡戴着手套的左手,似怕被人瞧见。一时问起,原是两年前在轧花厂干活时,手被轧花机切去了半边。

夏瑜以为蒙古族的生活都是悠闲自在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是在影视中留下的印象,现实的情景始料未及,眼睛被刺痛了。

坐了一会,村里工作组来了人,要带他们去村支书家看看。夏瑜却要去一趟达镇小学,想看看布仁的儿子,借此作一下采访。

王芳说可以,便打电话联系学校。

车行不远,便到达镇。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女校长带着布仁的儿子等候,孩子皮肤黝黑,圆眼睛清澈无邪,甜甜地笑着。夏瑜顿生怜爱,便抱住了他。一会儿孩子去上课,便与布仁一同来到校长办公室。

校长问她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夏瑜说要采写新疆各民族一家亲,蒙古族村民布仁家的生活状况是内容之一。校长说,要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我让班主任来跟你介绍,更清楚一些。

夏瑜见此,便单刀直入,布仁一家生活困难,他孩子每学期两千多元生活费,能否减免一下?校长说每学期伙食费一千五百元,学校已经给每个孩子减免了六百多元。

夏瑜说,虽减免了些,可还要交八百多元,对别人不算什么,但对贫困家庭就是很大的负担。

校长说,学校里还有不少贫困生,减免是有统一规定的。

夏瑜还在坚持,孩子父亲是残疾人,无生活自理能力。她这次就准备把采访纪实交给报社,希望校长给予支持,以表示学校对孩子的关怀。校长说这要研究一下。便让班主任陈老师进来跟她谈,趁机出去了。

陈老师介绍说孩子在班上很活跃,爱跳舞,喜欢画画,参加了学校的文艺队,成绩也不错。一旁的布仁听了,忧郁的脸上现出一丝满足。

坐了一会,就接到老皮的电话,他与村支书也过来了。夏瑜回头找校长,不在,便要王芳跟校长说一下,能否早点给个答复。

两人一起走出校舍,见老皮在校门口招呼。走到车前,胖胖的村支书过来与夏瑜握手,然后一起坐车回村。车上,布仁稍有些放松,又跟王芳说起他老母亲在医院里住着,低保没办下来。一边夏瑜听得发沉,唯愿来学校有些效果。

车到村口,布仁便下了。村支书家的铺陈也简单,他在市里买了房子,平时不在村里住,院子现为驻村工作组使用。略坐了一会,就带他们去一户村民家吃饭。茄子辣椒炒羊肉,鲜香可口,略有点咸,几位吃得津津有味。主人家好客,硬给夏瑜添了两碗。

随后参观了一下村庄,在老榆树下合了影,便与村支书几位告别。

根据时间安排,打算下午去看看山上的蒙古包和牛羊群,那地方接近哈萨克斯坦边境线,一条大道向北延伸,大片的棉花地无边无际,看不到牛羊群,哪怕零星的也少见。夏瑜在车内还想着布仁家的事,就要王芳问一下驻村工作组,为何布仁的低保没有办下来?

老皮回头睃了一眼夏瑜,看不出你还是个热心人呢。

夏瑜说,碰上了!

老皮笑了下,欲言又止。

农田渐渐转换成无垠的戈壁滩,连绵起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青草,厚重的云层在聚积,天不明朗,就像夏瑜此时的心境。从乌兰布呼村出来,一时没进入游览风景的状态,采访布仁家的过程不太轻松,也影响了她的心情。与老皮一直不温不火,调动不了她的兴奋点,来这里几天,已感受了。

车在前行,晃过一片一片的风景,在渐渐消散那些不快。再过一天就要离开,得让自己轻松起来,有些事尽力了,结果怎样,由不得自己。禅语云:见了就做了,做了便放了,了了有何不了。也就放了吧,做到問心无愧就好。夏瑜这般安慰自己。

心情稍有好转,羊群便出现了,黄的、白的、棕的、黑的,似云朵一样移动,散落在戈壁滩,咩咩的叫声不绝于耳。

夏瑜想下去照相,老皮却睡着了,王芳说我帮你照,便让车停下。

她奔向羊群,想抱起其中的一只,像某些画面一样,来个亲密接触。她爱羊,也是羊性的人。

羊却怕人,还未走近,便纷纷闪开。她只得在稍远的地方站着,张开双臂,似要拥抱一群羊,还有这一片天地,心胸被广阔浩大充盈着,浑身流畅贯通。此时此刻,羊群是她的背景,戈壁是她的舞台,她舒展双臂,翩翩欲飞。

等上了车,王芳递给她手机。背景是寥远的戈壁滩、悠闲的羊群,她在其间自在地欢舞着,笑意盈盈,美丽万方。

老皮被两人的说话声吵醒了,看到手机里的照片直叫好,还怪两人没叫醒他,错过了这么好的风景。王芳说,前面有的是美景。

戈壁滩也有尽头,渐渐被连绵的山峦所取代。

转过几个山道,进入幽深的白桦林,远处的山巅还覆盖着皑皑的积雪,似神的大氅。此时天已转晴,蓝得看不见一丝云彩,阳光静静地照耀着山峦、层林、草地,还有云朵一样散落的蒙古包,颜色鲜艳,如洗过一般明丽,有清流从山涧泄出,寂静无声,时间仿佛停止了转动。

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草地,比想象中还要美。

这是什么山?

我们现在阿拉套山南麓的密林幽谷里。王芳答道。

夏瑜蹲在小溪边,捧起清洌的泉水吸吮着,甘甜可口,旅途的劳乏顿时一扫而光。

老皮睡了一觉,像只欢快的猴子,在白桦林里穿梭,在坡地的蒙古包间出没,说夏瑜在他的镜头里不少,应该有几张精品。夏瑜说好啊!依旧与王芳用手机互拍,再发到朋友圈,引得不少点赞。

只是不够尽兴,风景虽好,总有缺陷,她希望与某个人享受这番美景,才不至辜负了。老皮不能激活她的细胞,让她激情飞扬,她的快乐也就停滞在山腰上,达不到顶点。

返回的路上,王芳告诉夏瑜,小学校长来了短信回复,学校目前经费困难,贫困的学生不少,他们一时难以解决。又说了村工作组的答复,布仁家的地按人头分,不够低保的条件。夏瑜没作声,早知希望不大,小记者的“无冕之王”只是徒有虚名而已。扭头望向窗外,阳光下熠熠发光的白桦树美得让人心痛。她喃喃地说,这地方,恐怕再不会来了!

这份伤感无形传染给别人,老皮也有些不舒服,以为夏瑜是对他不满。来了这几天,他几次试探,夏瑜就没有进一步发展的表示,两人还停留在同行的关系上,顶多比熟人近一些。如此这般,他觉得使不上劲,也不好表露过分的热情,除了照几张相,也没什么亲近的举动。他是自在惯了的人,对女人可以迁就,但不能娇姑奶奶似的,总要人呵着,男人忙起来哪顾得了那么多?对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还是适合找那种粗放一点、假小子似的女人,不太在意小节。对想法太多的女人,他顾不过来,也觉得累。当然,如果看得顺眼,对方依从他,则另当别论。

一路无话。沿途除了看窗外的风景,便是睡觉。转到一个土特产批发市场,司机问要不要下去买东西?夏瑜想后天要走,总得买点当地特产回去送人,便要下车。见老皮没动,她就自顾去了。

围着市场走了一圈,最后选定一家,买了红枣、枸杞、葡萄干之类,装满一纸箱。一时司机在催她上车,要赶路。夏瑜朝车上招了下手,以为老皮会下来帮忙,见没动静,她心急火燎,索性就交给店老板打包邮寄。

车到市内已过六点,回到宾馆便躺在床上,筋骨松软,懒得动,就睡了吧。一会座机响了,老皮喊她出去吃饭,俞风在厅里等着。她说,累了,不想吃,你们去吃吧!老皮一再劝说,还是不想起来。

电话没再来,想他们自去吃了。夏瑜说是累了,多少有一点怨气,不想跟老皮一起出去。她孤单久了,总想有人呵护关爱,老皮人好,但心粗了点。出来一趟是检验彼此的契合度,看样子缝隙比较大,一直来不了感觉。当然也有自身的原因,跟人家若即若离的,连个手都没拉过。男人也会试探,知道你没那份心,他也不会耗费心思。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和女人,相遇每天都在发生,谁愿意在一棵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这么想了一圈,便迷糊过去了。

不知几时,她一溜身坐起,见玻璃窗上映着灯光,眨了眨眼,感觉是被敲门声惊醒的。趿着拖鞋过去开门,是楼层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有一碗拉条子,还有佐餐的小菜,说姓俞的先生让餐厅做好送来的。

她闻到拉条子诱人的羊肉香,才觉得肚子饿了。拉条子即是新疆拌面,用手拉出细细的面条,跟兰州拉面的做法相似,加以蔬菜和牛羊肉,油而不腻,是新疆的美食之一。拌面软糯又劲道,她美滋滋地吃着。这一餐,荤素搭配,不多不少,吃得舒舒服服。

一时起身活动四肢,又倚在窗边看璀璨的灯光。清风徐徐,夜色妖娆,在撩动人的情思,想着这样的夜晚,跟某人一起散散步,会是多么美好!

看了一会夜景,正准备去洗澡,手机嘟的一下,再看是老皮的短信,要她明天早餐后在大厅等候,俞风九点半过来带他们去赛里木湖,要她多带些衣服。

翌日,乐城上空铅云密布,细雨濛濛,坐在车子里,望着雨幕中笼罩暗淡雾气的屋舍、树林、田野,心情难免阴郁。俞风安慰他们,赛里木湖的天气是娃娃脸,一时三变,衣服带足就行了。

面包车里除了司机,俞风又叫了王芳,让她代行导游之责。

从市区前往赛里木湖,有两个小时的路程,王芳给二位介绍,赛里木湖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冷水湖,因是大西洋的暖湿气流最后眷顾的地方,所以被称作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早在清代,湖的东岸就设有鄂勒著依图博木军台,当地人又称此湖为三台海子。

夏瑜听得好奇,不由问赛里木是什么意思。

在蒙古语里意为山脊梁上的湖,突厥语中意为平安,在哈萨克语里则是祝愿的意思。王芳答。

一路下着雨,夏瑜穿着毛衣,裹了披风,越接近赛里木湖,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下起了冰雹。

这时,远远望见,阴郁的天色中出现了浩渺邃远的湖面,宝石一般安详静谧,在西天山的环绕中悠游。

赛里木湖!老皮惊喜得大叫。

车往前行,湖面变幻的风景让他们目不暇接,兴奋不已。

湖中出现的一个小岛,在乌云密布中更显飘渺而孤寂。

那里曾发生过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王芳指着小岛,背起烂熟的句子:很久以前,还没有赛里木湖的时候,这里是一片鲜花盛开的美丽草原。草原上,蒙古族姑娘切丹与青年雪得克彼此深深相爱,可是凶恶的魔鬼贪婪切丹姑娘的美色,将切丹抓入魔宫,切丹誓死不从,伺机逃出魔宫,在魔鬼的追赶下,切丹被迫跳进一个深潭。当雪得克赶来相救时,发现切丹已死,他悲痛不已,纵身跳入潭中,去寻觅他心爱的人,刹时,潭里涌出滚滚的涛水,化成了赛里木湖……

几位听得有意思,便要下去留影。风好大,夏瑜裹着披肩还觉得冷,头发吹得乱舞,成了梅超风,衣服也掀得开花,鼓鼓囊囊的,照得特丑,很快就上来了。

雨还在下,车只得往前开。湖面长而广阔,烟波浩渺,沿湖又走了几十分钟,雨终于停了,天空依然阴沉,远山都藏在浓重的云雾中,像在进行一场秘密聚会。阴天的赛里木湖是冷色调的油画,灰中泛白,不是晴天那种渗透骨髓的宝蓝,四周披着云袍的山脉时隐时现。

天池啊。俞风不禁吟起长春真人邱处机的句子:大池方圆二百里,雪山环之,倒影池中……

沿湖由北向西南方向行驶。约莫十几分钟,便出现一大片的草场,覆盖在山溪经过的河床上,因常年受到充沛的雨水和山泉滋润,空气潮湿而清新,长得丰饶而繁茂。由远及近,水墨的山脉凝重而幽冷,山巅上的积雪和烟云融为一体,绵延的杉林好似浓重的墨团划过,花草渲染着墨画,从脚下一直铺到湖边,青碧的草丛间撒着星星点点的黄色金莲花。

下了车,他们便进入了广阔深远的草场,寥寥的人影犹如沧海一粟,或者说,他们独享这片静谧的天地。

只是来早了点,还没到盛花期,每年五月底到六月初,这里就是花的海洋,金莲、鼻花、蒲公英、风铃草、老鹤草、芍药、党参、蝇子草、忍冬……争奇斗艳,灿如云霞,映衬着湖光山色,恰如仙境。此时只有金莲花打着头阵,抢先欢迎着他们。漫野的黄花由于受到雨水的浇灌,显得有些凌乱,花瓣上的水珠好似喜极而泣的泪滴,晶莹透亮。花朵的分布并不均匀,有些地方稀疏如零星的色斑,有些地方密集若厚重的色块,似与云层相呼映,浸染出油画的质感。往前走,便是静若处子的赛里木湖。

老皮和俞风去了湖边。

风很大,夏瑜用蓝色的披风包住头,有几分似戏里的青衣,她立在大片绿毯似的草地上,背景是湖面、山峦、层云……天际邈远,她摊开双臂,仰面朝天,接纳着无边无际的草地精气,风把披肩吹得乱舞,追随着她,缠绕着她,偌大的舞台是她一个人的,她与风在合演一曲戏。

一人在此独乐啊!是俞风的声音。

湖边风大吧?她问。

是啊,但我不怕风。

怎么不怕?

我就是风啊!他笑道。

夏瑜也笑了,不由问,你和老皮没在一起?

他要寻天鹅,往前去了。

湖里有天鹅吗?

有时出现,碰运气了!

夏瑜一听,便要去湖边看看。

两人并肩走着,风越来越猛,夏瑜不由拢了拢披风。

你冷吗?俞风问她。

还好。夏瑜望着他问,你冷吗?

不冷,热热的!他情不自禁地说。

浓云笼罩下的湖面如翡翠一般,由灰渐变碧绿、宝蓝,与远处的山峦连成一体,水波潋滟,像在谱写一支舒缓而缠绵的曲子。

兩人站在风里,四周空旷静寂,云层低垂,天地间唯有他俩,仿佛遥远的荒野里偶遇的旅人。夏瑜瞥了一下俞风清瘦的脸,倏地想起那句子: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你也在这里吗?

胸口如潮涌。

给你拍几张照吧?俞风打破静默,拿出手机。

夏瑜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还是用我的吧,怕照出来的样子太丑。

她站在湖边,他以湖面、草地、山峦几个方位为背景,各拍了几张,照片里的那个人,披风乍飘,悠然灵动,若仙子下凡。

俞风将手机还给她。夏瑜翻看着那些照片,欣喜道:哎,没想到你这么会照相,角度选得真好!

是你人好看呀!俞风笑道。

夏瑜脸一红,扭头朝向湖面。

此时,湖像一位安睡的女人,云聚拢过来,似要亲吻她,却怎么也够不着。

俞风望着湖,喃喃地说,如果能在此住上一段时间,与湖水相伴,赏四野美景,该有多好!

一个人吗?

当然是两个人。

谁呢?

最想在一起的那位!他望着湖说。

夏瑜心里一跳,她已感知对方的潜台词。

雨点又落下来了,风把雨吹成了斜线,湖面上闪动着银色的波光。

俞风说,到车上去吧!两人便一起往前小跑。

草地深深浅浅,夏瑜不小心绊了一下,俞风赶紧扶了她一把,说要把外衣脱给她披上。

不用,你也冷啊!

王芳拿着两把伞赶过来,告诉俞风,前面有毡房,可以在那儿休息一会。

俞风答应了,要给老皮打电话,信号不好,便要过去找他。却见湖边已出现个人影,王芳让二位先上车,她给老皮递伞过去。

斜坡上的两座毡房送出乳雾般的炊烟,飘飘袅袅,融入杉林上空变幻的云雾里。

几位围坐在炕上,蒙古族主人捧上热腾腾的奶茶,喝了几口,身上的寒意不觉消散了。毡房的门正对着赛里木湖,远望湖中灰蒙蒙一片,天水一色。

雨还在下,打在毡房顶上噗噗地响,似滴在花草上的沙沙声,俞风醉心于这种天籁之音,觉得下雨也别有诗意。

老皮说,俞处今天有点不一样,是触动哪条神经了?

俞风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蒙古族老板娘好客又热情,端上烤羊肉和伊力特酒,供他们尽情享用。为了活跃气氛,她给几位唱起《美丽的草原我的家》,一边跳起蒙古舞蹈,顿时把在座的热情点燃了。

一曲唱完,几位连连鼓掌。老皮站起来给她敬酒。老板娘说,也请你们一起来唱。

老皮说,我唱不好,我们这位夏瑜记者唱得好,让她PK你。

大家一齐鼓掌,夏瑜也没推辞,说:好,我来唱一首《陪你一起看草原》。

她饱含激情地唱起来,融合着雨天湿润的空气,嗓音愈显清脆空灵,令人沉醉。老皮禁不住赞叹,真是黄莺出谷啊!

老板娘拍手道:唱得真好,人又长得美,叫人好喜欢啊!

听得老皮在一旁两眼发光,忍不住说:夏瑜,几天来我照顾不周,你也别在意啊!我其实是想着你的,一拍照就忘了。

说得老板娘直笑:看看,人家都向你表白了!

夏瑜端起茶杯,低头喝水,装作没听见。

俞风眼见老皮怔在一边,有点难堪,想打破僵局,便起身道:我来唱一首《博尔塔拉之恋》,献给远道而来的朋友!

王芳连忙鼓掌:欢迎,欢迎!

略一停顿,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便响起来——

你是否去过那个地方

青色草原鲜花芬芳

骏马在白云下自由驰骋

雄鹰在蓝天里翱翔

博尔塔拉,博尔塔拉

赛里木荡漾着天鹅的梦想

博尔塔拉,博尔塔拉

毡房把炊烟画在天上

……

唱毕,几位便一齐鼓掌。老皮叫道:真好,我都快忘了,你曾是学校的男中音呢!

王芳端起酒杯说:俞处长来乐城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听您唱歌,太荣幸了!俞处长,我敬您!

老板娘说:处长是个性情中人,难得,难得!

欢乐的气氛在持续,美酒佳肴,又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情愫,彼此都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雨天。环境都因人而美,有情便有景,情景相宜,便有意境。

已过晚上七点,外面开始放晴,风依然很大,很冷。他们走出毡房,看见呼苏木其格山的雪峰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之光,绮丽无比。微醉的夏瑜,无形中又进入了俞风的镜头,照片上的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背面的雪山映衬着她的满面春光,真是灿若云霞,艳如桃李。

俞风也在同样的位置照了一张,阳光让他酡红的脸泛着光泽,目光流淌着迷人的柔情,那是男人被爱情充溢才有的神态。

明天就要走了,没有好好陪你一下!俞风抱歉道。

蛮愉快的,有幸认识了你!夏瑜情不自禁道。

彼此站在那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喉咙口,尽在无言中。

忽然想到,我的名字里有你。夏瑜笑道。

俞风愣了一下,说:我的名字里也有你呢。

这一下,仿佛洞开了堤坝,任洪水奔涌,冲击着五脏六腑,在胸中澎湃。

来张合影吧?夏瑜说。

好!

俞风叫来王芳帮忙照相,见老皮从湖边过来了,便喊他一起合个影。

两个男人把夏瑜簇拥在中间,背对着霞光中的巍巍雪山,三个人都满面笑容,幸福洋溢。

这是定格。

车往前开,一点点靠近乐城。老皮坐在副驾驶座上,中间两个座椅上是夏瑜和俞风,后排是王芳。老皮照例上车睡觉。俞风交待王芳,他明天上午要陪领导下乡,要王芳把二位送到机场。

一時无话。

已是晚上八点左右,天边布满了一片片绚丽的晚霞,像一群仙子飘动的云裳,美得令人心醉。夏瑜望着,难免又勾起一丝感伤。就要离开这里了,几天里来去匆匆,遇见一些人,彼此又擦肩而过,就像一出戏,临近尾声时男主角才出场,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就坐在身边,距离不过咫尺,却不敢去拉一下手,也开不了口,知道有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挡着,碰不得,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明天就要走了,太匆促,我又公事缠身,没能好好陪你们!他的话里含着留恋,似对两个人说的,但夏瑜知道,这是对她一个人的话。

蛮好的!夏瑜说。

今天好不容易来一趟赛里木湖,天公又不作美。

后来也放晴了。

下次来,好好看一看,赛里木湖四季都很美。

好的!

王芳插了句:夏记者干脆也来乐城援疆,不更好吗?

好主意,我还真想来呢,可惜我们单位小了,不够资格。夏瑜说。

俞处不能点名要夏记者来吗?王芳撺掇道。

俞风笑道:你当我是省委书记啊?

我们可以邀请夏记者、皮记者再来乐城。王芳极力地鼓动。

俞风说:看机会吧。

他没往下说,但彼此都明白,这是个未知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很多的不确定性,只能随缘。

到达乐城市区已过九点,雨过天晴,太阳还斜斜地往下洒着金光,四处透亮。俞风要接二位吃最后的晚餐,老皮不太想去,说中午酒喝多了,还没消化,等会还是去商店买些土特产带回去,给同事们尝尝。

俞风不好再说什么,他瞥了一下夏瑜。夏瑜很想跟俞风一起吃饭,就要分别了,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金子,不想失去,但彼此的感应逃不过旁人的眼睛,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知道老皮吃醋了,这是有意作怪,不想让他们得逞。

夏瑜心里就有些恨,但她又不能绕开老皮这个绊脚石,就说:老皮,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们几位。来乐城这么多天,承蒙关照,十分感谢!

莫客气,照顾不周,还要请你海涵呢。老皮马上打破口。

俞风说:这几天太匆忙,没玩好,我心里还内疚呢,哪能要你破费?

这一来二去地客气起来,无形之中,彼此那种亲近感又拉远了,跟老皮生分,对俞风又何尝不是?缘分就像来去无形的雾,有时罩在你头顶,转眼间,便会跑得无影无踪。夏瑜也感觉不对劲,心中懊悔,却无能为力。她还能死乞白赖地拉人家去吗?这可不是她的风格。

很快到了乐城宾馆。车停在门口,几位下来,俞风对老皮说:饭还是要吃的,就在宾馆吃点便餐吧。今天太累了,你们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正说着,俞风的手机响了,他一接手机嗯了两声,蹙起眉头说:好,我马上来!收了手机,回头对老皮说,乡下工作组有位下属出了点事,得去处理。

老皮说:你忙去,不用操心!

俞风对王芳小声交待了几句,便对两位说:抱歉,失陪了!由王芳代劳一下,明天我争取来送你们!跟老皮和夏瑜握了下手,便上车离去了。

俞风一走,仿佛带走了一团火,王芳与二人坐在餐厅,就显得冷清多了。老皮说话不多,夏瑜也不想说话,只有王芳无话找话,说起那位同志骑摩托回市内,不小心在路上与一赶牛的维吾尔族老汉撞上了,两人都送到医院,还不知伤情,俞处长现赶去医院处理此事。

吃完饭,王芳交待了一番,说明天几点过来,便回去了。老皮转头问夏瑜想不想去商店买土特产,夏瑜说已买了呢。老皮说你买了怎不告诉我?夏瑜嗤道:你只管睡觉拍照,哪管别的?

老皮听她嗔怪,也不再说什么,自顾走了。此次行程,本希望能加深感情,可事与愿违,彼此都没有办法挽回这个局面。他不舒服,夏瑜也感到失落。

夏瑜回到客房,一时无聊,又倚在窗口看风景,宾馆门前的小河上,满天橙红镶灰的云霞,小河里闪着金色的片影,波光潋滟,瑰丽无比。一会儿,云霞渐渐变成灰色,天黯淡下去,风车的轮子转动着玫瑰色的光影,对面桥上尖塔亮起了金色的轮廓,呈现一片璀璨光耀的琉璃世界。乐城的最后一夜,以这样的美丽让她深深铭记,就像刚刚遭遇的爱情。

夏瑜感觉爱上了这座小城。走得匆忙了,她应该再呆一个星期,等赛里木湖的花繁盛了,晴天再去看看,会是怎样的醉人!也怪不得听人说起,来了乐城就不想走,这是个让人留恋的地方。而这一切,都因为一个人牵动着她的心。

只希望明天他能来,再见上一面。那一夜,她辗转反侧,到深夜才迷糊着睡去。

第二天一早,夏瑜被手机叫醒,收拾好行李,便下楼吃早餐。王芳一会就来了,然后他们拖着行李上了车。不见俞风,夏瑜心里顿时一沉,也不好问。王芳说维族老人坐骨骨裂,她同事的手臂也受伤了。俞处一直守在医院里,呆到很晚才离开。

等了十来分钟,王芳收到俞风的短信,要下乡,来不了。王芳只得让司机开车。

一路无话。窗外的冲天杨一树一树地闪过,整齐的楼房、安静的街道,继而是大片的田地,在作最后的告别。再来这地方的可能性很小,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要去,时间有限,机会也少,就像心中的眷念,难以实现也就不想了。

俞风可能是有意不来的。男人一时性起,等过了劲,理智便占了上风。知道没有结果,早作了断,对彼此都没有伤害。这是明智的选择,也是无奈之举。

机场到了。两人拿了行李,与王芳告别,彼此都有些难舍。王芳跟夏瑜拥抱,又跟老皮拥抱,动情地说,皮哥,别忘了我!老皮对她笑道,哪会呢!

然后拖着行李去取票、托运、安检,走进了小小的候机室。

夏瑜和老皮各坐在一边,拿着手机看着微信。他们一路说话不多,现在依然是。最初是因为陌生的距离感,现在却是熟悉的疲惫感。没有结果的未来,至少对夏瑜如此。而老皮则是慑于对方的矜持,或叫高冷,形成隔膜。

夏瑜是没心情说话,感到空落,戛然而止容易造成这样的不适,得有时间消化。正郁闷中,手机响了一声。显示俞风的留言:不能前来送别,十分遗憾。感谢你来此,留下美好的回忆,永存于心。俞风。

血流加快,胸口作胀,她正要回过去,一张一张的照片又发过来,她在赛里木湖,在阿拉套山脚下,在乡下的村庄……每一个瞬间都在笑。她好长时间没这么开心地笑过了,却没想到自己会笑得如此灿烂,富有感染力。这是一个人让她笑,因为有他,她才瞬间绽放。

看什么这么高兴啊?老皮感觉到了。

照片。

走吧,登机了。

两人进了登机口。蓝天之下,一片空旷的停机坪,有架飞机停在中央,就要载着他们离开这里。夏瑜向飞机走去,在登机的一刻,不由回望了一眼机场航站楼,乐城两个硕大的红字在一尘不染的蓝天下鲜明耀眼,似在默默地注视着她,忙拿出手机自拍了两张,楼宇上的乐城两字正好收在背景里。

老皮把靠窗的座位让給她坐。她透过窗口往外望,停机坪一片辽阔,远处是覆盖着白雪的山峦,连绵如一道屏障,美得眩目。恍惚间,那沙哑的男中音又在耳边响起:

博尔塔拉,博尔塔拉

赛里木荡漾着天鹅的梦想

博尔塔拉,博尔塔拉

毡房把炊烟画在天上

……

她胸口一激,忍不住打开微信,把刚才的自拍照发给俞风,留言道:再见了,博尔塔拉,存念美好!

对方很快回了:欢迎再来!祝福你!

她呆了一下,心里倏地一悲,便关了手机。

飞机开始滑行。升空的一刹那,夏瑜止不住鼻酸,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赶忙掏纸巾,不想老皮递了过来。她扭过脸擦拭泪水,背对着老皮说,谢谢旅程有你做伴。老皮说:我也一样。

没再说什么,三言两语的,不过行程中的一问一答。飞行途中,突遭遇气流云团,机身颠簸,夏瑜一时惊吓,不由拉了下老皮,老皮没作声,只是点了下头。夏瑜看到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无形有了支撑,仿佛有棵树在旁靠着。好在有惊无险,几十分钟后,飞机便平稳了。

夏瑜心有余悸道,刚才有些骇人呢。

老皮说:我经历过比这更大的颠簸。

你不怕吗?

老皮说:我要怕了,你不更怕?

夏瑜瞥了他一下,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倏地觉得对方还有点男人气。

四个小时后,飞机终于降落到江城机场。两人一起取了行李,然后走出机场。夏瑜便与老皮告别,两人一个住江南,一个住江北,走的不是一条道。老皮掏出两袋红枣和一袋枸杞,说是昨天买的,非要她带上。夏瑜推辞不过,只得接了。临走时,老皮说明天把照片发给她。

两天后,夏瑜收到老皮从QQ上发来的一个压缩文件包,打开一看,竟有近百张照片,她在博物馆、怪石峪、阿拉套山密林幽谷、乡下的村庄、赛里木湖……都是在不经意间摄下的,真情流露,自然而然,又因美丽风景的陪衬,加上摄影师构图用光的艺术加工,犹如明星般光彩照人,美丽万方。

夏瑜感动道:谢谢,没想到你拍了这么多!

老皮发来一个呲牙的表情,谢谢你做了模特!

夏瑜说:我没做啊!

老皮说:你无意中做的。不敢跟你说,说了就出不了这效果。

夏瑜翘起个大拇指。

又过了四五天,夏瑜才收到从乐城邮寄过来的快件,因长途运输,纸箱已经破损,里面装红枣、枸杞的塑料袋也压破了,撒出不少。幸亏老皮给了她一些。一时被触动,那些旅途的片段便被勾起,就忍不住拨了老皮的号码,却告知不在服务区。过了一会,老皮打电话过来,问有什么指示。夏瑜说谢谢他的照片和红枣,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感谢他旅途的照顾,还要把来回的机票钱给他。老皮说不用,我请你去的,哪能要你掏钱买票?夏瑜听得感动,但说到请字,又觉得不对劲,不由问一句,怎么你今晚有事?老皮顿了一下说,有个朋友约了。夏瑜一愣,嘴上还是淡淡地说,那好。便挂了。

进入六月,天渐渐地热了,跟老皮自上次电话后,未有第二次。跟俞风也是空白,谁也没主动开口,似有千言万语,说出口却难上加难。有时在微信上与王芳相互点赞,偶尔问候一下,也没过多的联系,那些火热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淡薄了。

这一日,夏瑜下班后回家,进了地铁,上上下下的人,坐着的、站着的,挤满了车厢,有的拿着手机在玩,有的在说话,两个中年妇女在大声地聊天,一个小男孩在身边蹿来蹿去,跟他母亲嘻笑耍玩。夏瑜躲不过噪声,便拿出手机看起微信,见有王芳的留言,说要来江城了。

夏瑜回复道:好啊,欢迎!是来出差吧?

王芳答:是老皮邀请我过来玩。

夏瑜一时惊愕,便明白过来,怪不得不来找她,原是有新欢呢。

王芳似乎感觉到对方的沉默,解释道:夏姐,我们也没什么联系,是前不久他跟我提起布仁家的事,说要资助布仁儿子读书。

夏瑜也觉得意外,她以为老皮没在意此事,谁想对方已存在心里,不动声色地行动了。

王芳又在发:我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后来加了朋友圈,聊了几次,觉得蛮谈得来,就想来看看,他也答应了。

那好啊。夏瑜涩涩地来一句。

夏姐,我知道你俩是朋友,老皮也说了,你是女神级的,他高攀不上,只能找我这种傻大姐。一个呲牙笑。

夏瑜眼前一暗,像丢失了什么东西,空落得发慌,勉强说没什么,你们俩蛮适合的。

王芳听她表白,又发:俞处也说,我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蛮有数,拎得清。我咋沒发现这一优点呢?呲牙笑。

夏瑜已有些酸涩,再一听俞处,更是打破了醋缸。她怎么就输给这个其貌不扬的丫头了?是她自视过高,感觉迟顿?可对方也并没侵犯她,更谈不上是她的情敌,只是捡到了她扔下的战利品。但两个男人都为王芳点赞,欣赏对方,多少刺激了她。她哪了解男人心里的弯弯绕呢?时光短暂,活着不易,先抓住眼前最容易得到的,不费气力,不找麻烦。现实面前,梦想有时就像挂在柳梢头的月亮,看似咫尺,实则天涯。

站点在往前推进,两个中年妇女出去了,又进来一些人。再到一个站点,小男孩和他母亲也出去了,又进来一些人,走马灯似地变幻着,就像人的一生,一段一段地过,在一个时期遇到一些人,过一时期又遇到另一些人,相聚一下,又彼此分开,各有目的,各有归宿,不能怪人家不能陪你。缘分有深浅,因果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这么想着,夏瑜便释然。老皮没让她动心,也就不是那个命中注定。各有因缘,成全对方也是一份造化。便给王芳发留言:祝福你们!

王芳马上回了:谢谢夏姐,一定会有更好的人爱你的!

谢谢你的吉言!她收了手机。

到站了。她走出车厢,与进去的一些人擦身而过。突然眼角一挑,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哎……

对方回头,打量了一下,便笑道:是你呀!

是我。这下她记起了,是在怪石峪短暂相遇的那位。

你下班吧?对方问。

是啊,你来江城办事?

不等对方回答,地铁门已关上了。

列车风驰电掣一样开走了。玻璃墙外只剩下空寂的轨道,她的心也跟着空落,如在怪石峪望着那背影离去的怅惘。又错过了!她呆在原地,一时挪不动脚步。

手机一时响了,看是老皮打来的。

你好,下班了吧?他问。

是啊。有什么好事告诉我?

什么好事,小王要来了。

好啊,我已听说了。

真是个快嘴!他在那边责怪。

不该对我说的?

不是那意思。总该我先告诉你才好。

没什么。

她想来看看,我就尽一下地主之谊,到时一起聚聚吧。他诚恳地说。

近来事太多,没时间呢。夏瑜知道那是客气话。

哦,那随你吧。

老皮通知她一声,算是给她面子,也尽了礼节,怪不得人家。

又一趟地铁到站了。门打开,人流潮汐般地涌出涌进,夏瑜也裹挟在里头。老皮的来电无形催促了她,要去追寻地铁里的那个男人。

车厢里站满了人,她被挤在门口,瞥见玻璃门里映出个傻女人影,不由笑了笑。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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