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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陌生人

2017-05-20刘祖光

湖南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沫沫美兰房子

刘祖光

“你跟陈百年什么关系?”

郑强挠头,这个其实并不难的问题对他来说却很难回答。

到派出所查户口,警察说,只有直系亲属才可以办理,而且还得带着相关证明。就是证明“你是他儿子” “他是你爹”的那种证明。

郑强不是陈百年的直系子女,连亲戚都不是。

警察很警觉,“非亲非故,你查人家户口干啥子?”

郑强说,“为了六十万!不多不少,整整六十万。”

“陈百年欠了你六十万?”

“不是,他没欠我钱,我也没欠他钱,但为了六十万,我得找到他,让他把户口挪走。”

郑强一遍遍地解释,警察总算搞明白了。具体来说,他不是为了挣六十万,而是为了避免六十万的损失。找不到陈百年,那郑强就得赔出去这六十万。

这并不是说郑强要赔钱的那个人要找陈百年,不是,那人跟陈百年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个很奇怪很绕的事儿,但不管怎么绕,都跟陌生人陈百年有关。听起来跟说书似的让人难以置信,但偏偏这事儿就落到了郑强头上,他自己都想不到,会千辛万苦地寻找一个陌生的老头儿。

事情的缘起并不久远,就在一年半以前,郑强买了一套房子。这是他的一笔大投资,并不是为了住,而是看准了这套房子的升值空间。这套房子的主人就是陈百年,在办房产证那天之前,郑强从未跟他见过面,双方都是跟中介打交道,价格敲定了才见面办手续。那套老房子房龄很长,价格不低,总的下来将近四百万了。郑强看到气喘吁吁一身中山装打扮、一看就是特老派的陳百年后,好奇地问这房子他买时多少钱,陈百年淡淡地说:“学校分的,没花啥钱。”

这句话给了郑强很深的印象。郑强当时就感叹:“你命真好,敢情这四百万的房子是白来的。”

陈百年没有说话。郑强也不在意,反正买卖之后再无瓜葛了。

手续办完后,郑强跟陈百年再无联系。过了几个月,郑强离婚了。离婚并不是因为这套房子,而是因为郑强出轨了。

郑强对老婆的感情还是挺深的,毕竟是大学时就谈的恋爱,毕业后也一起经历了一段苦日子。老婆秦丽是北京妞儿,不住温暖的家里,跟他一起挤地下室,两年里搬了六次家……郑强在国家部委做小科员,收入不多但社会地位不低,秦丽爸妈看他工作面上才勉强同意他俩的婚事。两个人结婚时,婚房居然是一个破旧的出租屋。

但婚姻并不因为一起患难与共就能安享富贵。郑强从单位里辞职做生意后开始有钱了,买了房子,有了女儿小蘑菇,然后小房子换成了大房子,郑强也开上了五十多万的奔驰,他还给秦丽买了一辆红色的宝马X1,宝马系列中的低端款,但也值二十多万,秦丽挺满足,觉得生活很幸福。郑强也觉得很幸福,但又觉得幸福的生活平淡了点儿。如今的他也算混得不错,免不了跟漂亮女孩打交道,来北京打拼的漂亮女孩可真多,郑强跟一个叫陈婷的女孩认识不久就堕入了情网。后来,两人的事情被秦丽发现了,秦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她跟郑强长谈了一晚,流了一夜的眼泪,然后就毅然决然地说:“离婚吧。”

郑强从家里出来了,算不上净身出户,但大房子和存款悉数给了秦丽,可爱的女儿小蘑菇自然也跟着秦丽,郑强隔三差五可以去探望,秦丽不会阻拦。小蘑菇照样跟郑强感情笃厚,一见郑强就用各种小心思让郑强买她想要但是妈妈不给买的玩具,郑强乐得纵容。唯一的问题是,他发现生活中用钱的地方突然多了,除了给小蘑菇的抚养费外,他还得负担自己的开支,物业,水电,吃喝……有家的时候吃喝费用并不高,没家了这项支出陡然提高了数倍,因为基本上都在外面吃了。再加上陈婷是医药代表,巧舌如簧很会来事,业务做得好,提成拿得多,跟郑强在一起时也宣称不是为了他的钱,但跟女人在一起,能让女人花钱?最后还是郑强买单。一个包出手就是两三万,出去吃顿饭稍微上点儿档次的就得一千多……最终,郑强扛不住了,他决定把先前投资的那套房卖了。

那套房郑强本来想着放个五六年才出手呢!得亏北京的房价变态,这才过了小两年,房子就从先前的四百万涨到了六百万。但尴尬的是有价无市——问价的多,真正有意向交易的却不多,毕竟那是一个近二十年房龄的老房子,六百万的价格实在是贵得没边了。终于,有位姓万的福建人想买,而且还是全款。万先生做私立医院,主营整容整形妇幼保健,据说在全国开了十几家,虽然坑害患者的负面新闻颇多,但有钱是事实,他买房子也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让儿子上学——这就是郑强当初敢以四百万价格投资这破房子的原因:学区房!这是房产投资中最稀缺最珍贵的品种,遇到就是赚到,郑强都不敢相信房主居然肯把这房子出让,当他见到陈百年后心里还在想:果然是人老了就糊涂了……他不糊涂自己也捡不到这好处啊!

万先生一再地向郑强确认,房子上是否有户口,郑强拍着胸脯保证没有,万先生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太想让儿子上这个小学了,就说,“郑先生,这样吧,我们在合同里添上一条,如果房子上有户口,那你要付我百分之十的违约金——六十万元整!”

郑强满口答应:“添上!我买房时确认过了,房子上没有户口!”

万先生和郑强二人分别签字,然后两人分头准备交易材料。六百万马上到手,郑强非常高兴,可没想到下午万先生就怒气冲冲地打电话说:“郑先生,准备六十万赔我吧。”

陈百年的户口,还在房子上!

郑强不相信,他到派出所去查,还真是!

郑强一下子懵了。

他现在手里根本没钱!即便是有钱,给出去六十万也肉疼啊!六十万啊,不是小数目!

万先生肯定不是故意坑他的。万先生根本不想要那六十万块钱,他只想让儿子上学,他说,“郑先生,你只要能将房子上的户口在孩子上学前挪走,不耽误孩子上学,这事儿就算没事儿。要不然,哼哼……”

万先生不是地头蛇,可人家敢开黑心医院,也是有手段的。

郑强无奈之下,只好去找陈百年,让他赶紧按当初的买房合同把户口迁走。但他却发现找不到陈百年了。派出所为了个人隐私不让他查,他想,警察拒绝得也有道理,人家也是按章办事。他郁闷地从派出所出来,苦思冥想,唉,有了:房子所在的小区以前是教师小区,那到他以前的单位问问,兴许有人能知道陈百年的下落。

郑强去了那所全市乃至全国都知名的小学。

郑强事先就知道管理很严格,准备了两盒中华贿赂门卫,但人家根本不为所动,反而更加怀疑郑强入校的动机,担心他危害小学生的安全。这件事让郑强感慨,好学校就是好学校,我将来也得把闺女送到这里来。

保安没听说过陈百年,一问年龄,说退休这么长时间了,谁没事跑单位来?这老师一茬茬地换,校长两年都换了三个了,谁能记得他啊?!

说话间,一个老头儿经过,听到“陈百年”三个字,停住了脚步:“陈百年?我知道啊。”

郑强大喜!

郑强和老头儿在一间豪华茶室坐定,要了一壶最好的碧螺春,老头儿很有些不好意思:“哎呀,这一壶一千多块,太破费了。”

郑强很诚恳地说:“赵老师,你别客气,这跟我那六十万比起来,小意思。”

路上,郑强已经将房子的事情跟赵老师交了底。赵老师喝着茶,断然说,“别人我不清楚,对百年兄弟我还是知根知底的,他卖你房时既然保证了房子上没有户口绝不影响孩子上学,那他一定会做到。”

赵老师也是退休老师,就住在那个老小区里,他女儿大学毕业后在那个小学做老师,如今是副校长了。郑强迫切地希望得到陈百年的信息,但赵老师却无法给出,因为据他所知,那套房子是陈百年唯一的住房。如果不是今天碰到郑强,他根本不知道陈百年卖房的事儿。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把唯一的住房卖了,这行为逻辑很令人费解。他不会把房子留给孩子?

赵老师眼睛突然红了:“陈百年有儿有女,又无儿无女……”

赵老师简单地讲了陈百年的故事。他进那所小学做老师时,陈百年已经在那所学校做了七八年的老师了。陈百年儿女双全,生活虽然清贫,但一家人其乐融融。变故发生在八十年代初,有一阵子治安特别不好,一些所谓“京城某少”之类的“官二代”横行无忌,作奸犯科,不少女孩子被他们欺辱,民怨沸腾下,后来就有了“严打”。陈百年的女儿,长相漂亮,读高三上晚自习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车拦截,车上就是某少以及他的狐朋狗友,她被劫到一个别墅里,受尽侮辱,第二天,陈百年就见到了女儿的尸体……

郑强非常震惊。那个时候,他还是安徽一个农村的一岁小孩呢!皇城根下一个普通老师的女儿被权贵子弟侵害,并不离奇的故事,大时代背景下一个普通人家,却经不起这样的冲击。

女儿死后,陈百年的老伴郁郁寡欢,身体一下子垮了,没两年就去世了。

陈百年跟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叫陈锋,敦厚老实,赵老师一家人特别喜欢这孩子,赵老师老伴还把自己同事的女儿介绍给了他。那女孩性格比较冲,但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陈锋结婚后,很多人劝陈百年再找一个老伴。那时,陈百年五十出头,身体还挺好,儿子有了小家后,他也觉得孤单了些,于是便接受了朋友的建议,跟几个女人处过。这件事赵老师老伴很有意见,觉得陈百年老来骚,赵老师觉得找老伴这事儿倒不是什么错,关键是要找对人。可陈百年处的那几个女人,说实话素质都不高,这也难怪,像他这种跟儿子一家挤在一个破房子里的老头儿,相亲市场上哪儿有什么竞争力?

郑强好奇,“他不是有好房子么,我买的那四百万的房子?”

赵老师说,“那房子当时他还没分到手呢。当时他跟孩子住在学校分的教师宿舍呢,后来学校来了个有魄力的领导,想办法搞了一块地,建起了教师小区,教师们才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房子里,说起来这事儿还有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局,那个有魄力的领导因为建教师小区被举报收受包工头的贿赂,给抓进局子里了……”

赵老师感叹,“你说吧,那些不管教师死活的领导都过得好好的,来个给教师们解决实际问题的却很快被人搞进去,这上哪儿说理去?”

陈百年因为处了几个素质不高的女人,跟儿媳妇有了矛盾。后来教师小区建成后,陈百年因为教龄长,跟校领导一个待遇,分到了一套面积挺大的房子。儿子一家也跟着沾光,搬进了新居。有了这房子,陈百年的价值骤升,很快跟一个叫罗美兰的女人火热地处起来。

罗美兰当时刚刚四十,人长得丰腴,皮肤白,胸脯惊涛拍岸,“半老徐娘”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罗美兰自称因为家暴离异,但后来了解的真实情况是,前夫发觉她家暴自己与前妻的女儿后愤而离异——由此可见这是一个人面蛇蝎的女人。

说起罗美兰,赵老师咬牙切齿起来。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居然这么激动,可见罗美兰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

赵老师强抑激动的情绪,慢慢地讲起来。说起来,罗美兰倒也没做啥大恶事,无非就是吹枕头风,离间父子关系。只是没人能想到,罗美兰将持久战和枕头风结合起来,一吹好几年,陈百年越来越相信这个漂亮的女人会死心塌地跟自己生活,对自己的儿媳妇也越来越厌恶,进而对管不住老婆的儿子陈锋心生不满……

总之,陈百年跟儿媳妇开始相看两相厌,陈锋夹在中间受了不少气。陈百年情绪激动时就叫他们滚出去,儿媳妇就跑回自己房间哭,陈锋劝媳妇劝着劝着自己也哭了——他愧疚自己赚钱不多让老婆女儿受委屈。人被逼到一定份上潜力就被挖掘出来,陈锋同时做三份工,除了在水務局上班,还给一个环保公司做净水设备,另外还修电脑,给人装盗版系统,装一个收五十……千辛万苦,他终于在南四环买了套七十平的小两居,然后带着老婆孩子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这下,罗美兰的目的达到了。她的父母开始住进这套房子,乡下亲戚也把这里当成了“驻京办”。陈百年跟儿子一家的关系,始终就那么僵着,儿媳妇从不来,陈锋毕竟是亲骨肉,逢年过节还是殷勤地来探望。陈锋来家里时,罗美兰很热情,跟亲妈关心亲儿子那样,热情得让陈锋觉得自己完全是客人,而不是这家的一份子!

不管怎样,陈锋一家人搬出去了,两家日子都清静了。罗美兰一步步地实施着自己的侵占计划,差一点就成功了。失败的原因令人唏嘘——那年,陈锋来家,说请陈百年和罗美兰到庐山旅游,所有费用他负责,罗美兰一听很高兴,陈百年则犹豫,他年龄大了,恐怕爬山不易。罗美兰在一旁咋呼,有你儿子在,你怕什么嘛。

到了庐山后,果然是陈锋背着陈百年上山,這是父子俩多年以来最温情的时刻。陈锋还对罗美兰表示,他们一家够住了,不会要父亲的房子,并且愿意立下字据。罗美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百年也震住了,看着自己四十出头却两鬓都有了白发的儿子,他忽然有种悲凉的感觉。

这些话,都是后来陈百年在赵老师面前痛哭流涕地说的。因为从庐山回来的第四天,陈锋进了重症监护室,是肝癌晚期。陈百年站在医生跟前,浑身颤抖。他的儿子,半个月前得知了自己的病情,安排好妻儿,在最后的几天里背着老父亲爬上了庐山。儿子背着他走的每一步,都成为陈百年最清晰最沉重的记忆。

在重症监护室里两天,陈锋就去世了。陈百年望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儿媳妇和孙女,她们仿佛都变了样子,儿媳妇老了憔悴了,孙女由此前的小棉袄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却跟爷爷再也不亲了。陈百年如外人一样,在儿子葬礼上茕茕孑立。

陈百年跟罗美兰分手了。陈百年把家里的存款都给了罗美兰,但这哪儿能满足罗美兰,人家的目标是房子啊。她哭闹、撒泼……女人的手段用尽,陈百年此时铁石心肠!邻居们也都指责罗美兰,是她气死了陈锋。因气生癌,从这个角度来说人民群众也没污蔑她。罗美兰每到小区,就陷入大家白眼的汪洋大海,连三岁的小丫头都冲她吐口水,罗美兰最后反复思量,房子是肯定要不到了,只好认了,走了。

七八年的陪护加演戏,最后所得也不过十万块钱,罗美兰其实输得也挺惨。

但最惨的是陈百年,儿子死后,他才发觉,世上最后一个至亲的人,没了。

郑强去了南四环,按照赵老师给的地址,找到了陈百年的儿媳妇,呃,准确地说,是前儿媳妇——她已经改嫁了,连孩子都改随了现任丈夫的姓。

郑强说明了来意,前儿媳妇一脸愤慨:“啊呀,你被那老头儿坑了呀!”

郑强讪讪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前儿媳妇跟郑强历数了陈百年的“罪行”——说来说去,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不甘寂寞引狼入室。当然,她对罗美兰更是恨之入骨,对那个女人狠狠地攻击了一番,末了,她还说,“其实她也没落着啥,陪一个老头子那么多年,才落了十万块钱,一年才一万多点儿,按天算一天还不到五十,比妓女还不如……”

郑强好不容易才截住了她的话头,“姓罗的女人这是罪有应得——大姐,陈老先生最近跟你联系过没?”

前儿媳妇没好气地说,“联系我干啥?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郑强很失望,正不知该如何问下去,忽然听她叫:“沫沫,出来一下。”

从屋里出来一个大姑娘,郑强瞄了一下,说实话,很漂亮,也很性感。不用说,这是陈百年的亲孙女。前儿媳妇问:“那个,他跟你联系过没?”

沫沫也没好气,说:“你不让我跟他说话,我都照办了呀,还怎么着啊?”

“这孩子,我又没说你什么,这个郑叔叔……”

郑强连忙说:“叫我强哥就行……”

前儿媳妇接着说:“唔,这个强哥要找他,喏,知道你要出国,人家还送给你一个旅行箱呢。”

郑强来拜访之前,就打听到了这家女儿要去澳大利亚留学的事儿,他就买了一个名牌旅行箱做见面礼。带着礼物上门,人家才会跟他费这么多口舌。

沫沫看到了门边的拉杆箱,拉杆箱上的LOGO让她眼睛一亮:“哇,我正想买这个牌子的箱子呢……”

沫沫心眼还是单纯些,她跟郑强说,爸爸死后,爷爷经常到学校看她,给她带好吃的,有时会给她书包里塞钱。她对爷爷倒没什么恶感(旁边她妈妈直翻白眼),但她考虑到爷爷年纪大了,靠着退休金生活,身体也不咋样,平时头疼脑热的都要花钱,就死活不要爷爷的钱,后来还跟他发了脾气。她考上大学那年,报完到,等妈妈走了,她回宿舍时,爷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塞给她一张银行卡,说孙女考上大学了,他也不知道年轻人喜欢什么,卡里有一万块钱,是他的一点心意……

前儿媳妇不淡定了,这事儿她完全不知道。沫沫说,当时爷爷告诉她,他给钱的事儿别跟妈妈说,再说她想买个苹果笔记本电脑,价格正好一万出头,妈妈肯定不同意她买这么贵的电脑,于是她就偷偷地用这笔钱买了电脑……

但这两年,她真的没见过爷爷了。

说到这里,沫沫忽然说,“呃,对了,我读大三那年,爷爷来找我,聊天时我说真想去国外留学,可是太贵了,一年的费用得二十多万。爷爷说等他死了,他那房子留给我……”

前儿媳妇一听激动了:“真的?”

沫沫非常肯定:“真的!爷爷亲口说的!”

但这套房子却卖给了郑强,卖了整整四百万。一个对儿子充满愧疚的老头儿,想把对儿子的愧疚转移到孙女身上,许下的诺言又被他自己违背,这个陈百年,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前儿媳妇一听女儿跟四百万失之交臂,很是痛心疾首。她督促女儿说出更多的细节,她也想找到陈百年,房子虽然要不回来了,那四百万分一半给女儿也成啊。她很慷慨地表示,“他要真分两百万给我女儿,我既往不咎,我给他端屎端尿养老送终!”

从前儿媳妇家出来,郑强唯一的感受是,自己老了时一定要保证有一套房子,这套房子是儿女孝顺的保证啊。

他走出来很远了,沫沫从后面追上来,她要跟他单独聊聊。

坐到咖啡馆里,沫沫哭了。

她说她对不起爷爷。

父亲的去世对她影响很大,一段时间里,她跟妈妈一样整天以泪洗面。后来去学校,也不爱交朋友,总喜欢独来独往。高三那年,她常常在学校图书馆待到很晚,坐末班车回家。后来有一次没赶上末班车,正懊丧间,一辆的士到她跟前,她摆手说忘带钱了,司机说一个老头已经付过了……

她这才知道,爷爷每天晚上都在学校外面,等她下了晚自习,目送她上了公交车后才放心离去。爷爷家离她所在的高中有很远的距离,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去的。

沫沫哭着说,现在想来,估计他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其余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回去的吧……

郑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沫沫并无意跟爷爷对立,只是她刚好处于叛逆期,连妈妈的话都不听,更不用说听爷爷的话了。父亲是她心底的痛,而爷爷跟她之间的共同语言,除了学习就只有她的父亲。父亲去世前,曾特意找女儿长谈。大概意思就是不管怎样,血浓于水,爷爷纵有千般不是,他也总是爷爷。沫沫从小到大,爷爷都是很疼她的。关于陈百年疼沫沫的事情,陈锋一件件地细数,末了,陈锋说,将来爷爷年龄大了,老了,沫沫要学会知冷暖懂孝道……

当时,沫沫还天真地说,有爸爸在,她不用那么费心……陈锋苦笑后,就让沫沫休息去了。沫沫将爸爸的话转述给了爷爷,陈百年听后,当时就难过得不能自已,在学校门口嚎啕大哭,沫沫被吓得不行,来往的同学异样的目光,也很让她尴尬……

后来,她就尽量避免跟爷爷谈话,一谈就容易勾起他的伤心事。她最近两年忙着考托福,写论文,忙着跟同学去西藏旅游,爷爷那边她很少顾及了……

郑强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是对沫沫还是挺同情的。这个女孩子其实心地很善良,对爷爷的感情还是有的。但是陈百年独自一人生活,连卖房子她们都不知道,亲人之间联系得也太少了!

沫沫哽咽着说:“我知道爷爷老了,我就托家政公司给他找了个保姆,有人照顾着,我就没在意那么多……”

保姆!!

郑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根据沫沫提供的信息,郑强立即去找了那家家政公司。只要通过家政公司找到保姆的联系方式,那么陈百年的下落就有了。但令郑强气得跳脚的是,好巧不巧,那家家政公司存放资料的电脑烧了——一个新人冬季烤火,没留神引燃了毛巾,进而引起大火,幸亏扑救得及时,但那几台电脑都被烧了……

更令郑强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郑强托以前国家部委的同事查了陈百年的信息,没想到,那位同事查到的信息是,陈百年已经死了。

死了?在哪儿死的?怎么死的?

公安户籍信息上陈百年的户口还在那套房子上,但民政部门的档案里,陈百年已死。

郑强快哭了:看来这六十万要赔出去喽!

本来,郑强觉得陈百年晚年惨淡,后来沫沫的出现,给了他一丝欣慰,就觉得有沫沫的存在,陈百年还能有所希冀和慰藉。但他没想到,这个陈百年,居然无声无息地死了。

去民政部门查资料,他还是得拿“陈百年是我爹” “我是陈百年的亲生儿子”这样的证明,但他还是没有。前同事也只查到了个大概,死亡原因和地点一概不知,并不是前同事能力不强,而是信息显示本来就是不完整的。

人死了,档案信息竟能如此缺失?在北京,应该是不可能的。

但在外地,尤其是老少边穷地区,那就难说了,你根本不能指望那些地方部门的工作会多细致。所以,从档案信息的不完整看,他在外地去世的可能性占百分之九十九。可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郑强想到了这一点,他打算还是先确认那另外的百分之一:陈百年是不是在北京死的。确认后,他要麻烦沫沫跟他一起,找到登记陈百年死亡的部门,开出死亡证明,还得再麻烦沫沫以直系亲属的身份办理销户手续。

郑强把陈百年去世的消息告诉了沫沫。

沫沫匆匆地赶来和他见面,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被扇了一耳光。

当然不是郑强扇的,是,陈婷。

陈婷愤怒得扭曲的脸直冲郑强,“我说这段时间见不着你人影,还骗我说要找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这是七十岁的老头儿吗?”

沫沫捂着脸,一脸的懵懂和愤怒!

一个要去国外读研究生的女学生,被当众当成“小三”,她当然愤怒。

沫沫转身就走,郑强连忙追赶——她要真走了,他的六十万可真的要没了。

陈婷拉住他,要他解释。解释什么呀?他根本懒得解释。

但陳婷不依不饶,三两语不合,便痛骂郑强狗改不了吃屎,骂郑强是陈世美,抛弃发妻,现在跟她还没结婚呢,就开始找女大学生了……

围着的一群吃瓜群众,用异样的目光看郑强。郑强看着陈婷,他很意外。他并不是为了陈婷误会而意外,而是因为陈婷占据道德高地肆无忌惮地用恶毒的语言攻击他,她的善良与可爱,温柔与缱绻,仿佛从未有过……

那天郑强很失落。

他没有再追沫沫。

也没有回家。

因为那个“家”,只是他租的一套房子。哥们儿位于酒仙桥的一个三居室,给他打了折,房租每月八千。他预交了两年的房租,还听了陈婷的意见,准备把那套学区房卖了后再买一套三居室,作为稳定的住所。

现在想来,他已俨然是陈百年第二——一个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亲人的男人!

虽然,他还未老!

幸亏,他还未老!

失去家庭,失去亲人,挣再多钱有啥用呢?

陈百年的房子卖了四百万,四百万块钱攥到手里,又如何呢?没多久就死了,还不知道死哪儿了。这老头儿估计是想给孙女儿留学费用,但钱还没交到孙女手里,人就没了。

郑强回到了以前的“家”。

天差不多黑了,秦丽和小蘑菇才出现在楼下。

郑强没来由地红了眼睛。

看到他,小蘑菇欢呼雀跃地跑过来。

这就是亲情,这就是血浓于水,斩不断扯不脱的亲情。

在等她们回来的时候,郑强想,如果没有陈百年这档子事,他将来也许会跟陈婷在一起,再有了儿子,或者女儿,如果陈婷也像罗美兰那样吹下枕头风,那么他势必会跟小蘑菇渐行渐远。陈百年跟儿子那样经历过患难的父子都生了罅隙,自己何德何能,敢拍着胸脯说不会像陈百年那样老糊涂?

他不敢想象,自己对小蘑菇没有了爱,会是怎样的后果。自己看不清,外人无论怎样痛心疾首都是无用,受苦的还是小蘑菇。

陈锋受气生癌,小蘑菇这样一个女孩子,没有了父爱,成长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不可想象,不敢想象!

他抱起小蘑菇,就像是劫后余生一般,紧紧地抱着这个小人儿,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奶气。秦丽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咦?被你那小情人怼了还是要跟我们娘俩一刀两断啊,瞧你这副生离死别的死样!”

郑强没解释什么,只是抱着小蘑菇上楼。秦丽在后面讽刺挖苦,郑强也不辩解。秦丽说了几句便住口了。进家门后,秦丽从冰箱里拿出来几样好吃的,然后给小蘑菇打开电视放她最爱的动画片,小蘑菇好奇:“妈妈,不是说我练完琴才能看动画片吗?”

秦丽说:“今天破例,允许你先看完动画片再练琴。”

小蘑菇很高兴,坐在地板上,面前摆了零食,有吃有喝兴致勃勃地看起动画片。安顿住女儿,秦丽才把郑强叫到书房,很紧张地问:“郑强,你是不是得癌症了,还是晚期的那种?”

郑强莫名其妙,“没有啊!”

秦丽快哭了,“你别装了!我今天怼了你好几句,你连嘴都没有还!你肯定是遇着事儿了,我跟你说,你要生病了,别瞒着啊。”

郑强心里一动,忽然低眉说:“咳,这北京吧啥都好,就雾霾太严重,天天吸霾,容易生癌,我这也正常。”

秦丽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立即说:“你赶紧住院啊,还跑啥啊跑!”

郑强摆手,“住啥院啊,花那冤枉钱干啥。”

秦丽不跟他废话,跑开去,卧室里响起拉抽屉的声音,很快,她又进来,把几张银行卡放到郑强面前:“给!知道你没钱!其实离婚时我憋着劲问你要钱,就是怕你的钱被那狐狸精糟蹋光了,还不如我保管着,这不遇着事儿了吧。这几张卡里有四十多万,我放理财里面还有一百万,明儿个我把那几个基金都卖了,你好好住院去。”

郑强把卡往她那里推:“你好好收著!小蘑菇学钢琴学游泳学啥的,花的钱海了去了,我没事儿,刚才跟你闹着玩儿呢。”

秦丽可不相信他是闹着玩儿,他越轻描淡写她越觉得他肯定是得绝症了。她把房本都拿出来了,说实在不行就卖房,反正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郑强长叹一声:“唉!”

他把陈百年的故事给秦丽讲了。

讲完,秦丽还在怀疑:“你不是编个故事蒙我吧?”

郑强苦笑:“我打小就怵写作文,我是编故事的料吗?再说了,陈百年这种离奇的事儿,我能编得出来么?我是有感而发,真不是得了癌症。”

秦丽这才放心,就把银行卡跟房本都收了。

郑强叮嘱,家里最好买个保险柜,把这些东西好好收着。

秦丽不耐烦地说,“不用你管!”

这天晚上,没地儿可去的郑强就在书房对付了一宿。跟小蘑菇闹腾到九点半,郑强又陪她一起刷牙,洗脚。满嘴泡沫的小蘑菇特开心,她跟郑强絮絮叨叨地说,幼儿园的小朋友很多都有弟弟妹妹了,她想要个小弟弟……郑强哄她,那你不怕弟弟争你的玩具啊?

小蘑菇认真地说,不怕,你跟妈妈都不在家的时候,弟弟可以陪我玩。

郑强第一次觉得,小蘑菇一个人真的太孤单了。

他和秦丽终有一天会离她而去,小蘑菇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当她在家里受了委屈的时候,能去哪儿呢?

就像陈百年,他卖完房子,想给孙女送钱却没能送到,人也不知所终,这中间发生了多少变故,而陈百年的心境,肯定是无比悲楚。

哄睡了小蘑菇,秦丽来到书房,很认真地跟郑强讨论陈百年的事情。她并不想让郑强遭受那六十万的损失,郑强有钱总比没钱好!

郑强原本没打算找秦丽出谋划策,但秦丽考虑问题的角度比较独特。她判断陈百年肯定有病——从他找孙女沫沫的次数越来越少和间隔越来越长可以断定,他最后连坐地铁的能力都没有了。他卖房,不仅跟孙女出国留学有关,应该还跟治病有关。

郑强觉得有道理。陈百年屡屡探望孙女沫沫,探望一次给她一次钱,作为一个退休老人,他手里能有多少钱呢?以前的存款也都给了罗美兰了,如果真有很严重的病的话,为了治病,他也得卖房子——当然主要目的还是资助孙女出国留学——要不然,他不会把一个学区房给卖了。

请保姆花钱,治病花钱,孙女出国留学花钱,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而言,房子是无用的,所以他最终选择了卖房。而在治病期间,由于不可抗因素,他消失了,连带那失踪的四百万一起,然后去世……

那个不可抗因素,没准跟保姆有关。

找到保姆,也就能找到陈百年卖完房后的那部分信息。

秦丽分析,陈百年卖完房后,居无定所,但他肯定会去医院看病,甚至长期住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只要是在北京,那就一定能找得到他的信息。

郑强点头说,“有道理!”

再看看秦丽,问:“你啥时候这么有智慧了?这推理能力见长啊。”

秦丽答:“发现你外面有狐狸精那阵儿,我看了好多集柯南……”

郑强哑然。

秦丽说完,又一声叹息:“听了陈百年的故事,我在想,注定不会成为一家人的人,能勉强么?勉强了就是祸害。”

不用说,郑强知道她指的是罗美兰。

一大早,郑强就出门了,踏上了医院的寻访之路。

他以那套房子为中心,方圆一公里的医院,他要挨个查。

但查访起来非常困难。

原因和在派出所差不多,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给你查?

郑强发动他所有的社会资源,连朋友的前女友都托到了,谁让那个前女友正好在一家心血管医院做护士长呢,有她通融,事情就好办得多。

但令郑强失望的是,他一连走访了三天,查了那附近八家医院,都没有查到陈百年的信息。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

作为老年人,而且还是退休教师,享受国家医保,没病没灾的还老往医院跑缠着医生给开点药呢,这陈百年就不去医院看病?

走访三天,郑强深深同情办案的警察们,这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痛苦,体验起来竟如此的难受。

郑强毫无进展,只好给沫沫打电话求助。

先是道歉然后解释,他也没想到陈婷居然跟踪他,那天的事情实在是意外。沫沫听了半晌,幽幽地说,“我爷爷,他……真的死了么?”

郑强一愣,陈百年去世的消息上次告诉她了啊。

沫沫叹口气,说,“我总觉得,那个消息好不真实!”

郑强赌咒发誓,他绝对没诳她,他怎么着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沫沫说,“嗯,我想了几天,还是决定把这事儿跟我妈说一下。”

郑强想起了那个对陈百年满腔仇恨的前儿媳,他犹豫着问,“有说的必要么?反正,她也不关心……哦,她上次倒是对那两百万挺关心的……不过……”

沫沫到底还是把这事儿跟她妈妈说了。

郑强准备扩大医院的走访范围,刚到一家心血管医院门口,沫沫联系了他。

她和妈妈一起来了。

沫沫妈妈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是哭过了。

沫沫说,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她妈妈当时就难过地哭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恨了老爷子一辈子。

对沫沫妈妈的态度,郑强并不意外。

人死了,所有的怨恨,烟消云散了。

沫沫妈妈说,沫沫爸爸死后的第三年,她就改嫁了。并不是因为孤儿寡母经济困难,也不是家里需要有干重活的男人。但她还是改嫁了。

孤独感是最难承受的。她难挨孤独,陈百年想来也如此吧——婆婆死后,他可是挨了好多年才决定跟女人接触的。一个人守着,说说容易,哪儿能那么容易做到?

她静下来将心比心,发现陈百年其实很不容易。

女儿惨死的阴影一直在他心里,老伴早早地走了,他得承受;他跟儿子相依为命,给儿子办婚事,等他成家立业,种种辛劳可想而知。

这么辛苦的一个人,晚年想找个人陪伴,说说话,很过分么?

如今老爷子不知所终,沫沫妈妈想知道,他最后的几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沫沫这个直系亲属在,查东西一下子方便了许多。可是,他们三人连续又跑了四家医院,还是没有陈百年的信息。

太奇怪了!

如果世上有什么诡异之事,郑强觉得这个就算是——应该存在的,却什么痕迹都没有。

三个人疲惫地坐在街边小店里。

卤煮,北冰洋。

沫沫说,“我记得,以前爷爷带我出来吃饭,常常吃卤煮,我吃肉,他吃火烧。”

沫沫还记得,爷爷给她买了昂贵的冰刀,陪她到后海去滑冰。她穿得像棉球似的,在冰面上滑倒了,打转转,有人取笑,爷爷就跟那人吵起来,还差点儿打架。老头哪儿打得过小伙儿,爷爷撸袖子的同时还发动周围年纪差不多的老人谴责小伙儿,让他不敢動手……

思念如海!有关陈百年的回忆,却是丝丝缕缕,连溪流都算不上。

随时断流随时干涸的记忆之河,在热腾腾的卤煮中蕴藏,发酵,蒸腾。沫沫的眼泪落在已经很咸的卤煮里,郑强看得思绪驳杂。

三人悄无声息地吃着饭。卤煮小馆里喧闹声一片,兄弟畅叙友情,同事谈公司的办公室政治、某某领导傻逼,女生则谈某某韩剧的男主角真帅……热闹是他们的,郑强他们三个人,安静得仿佛世界下了雪。

站在街头,回家?还是继续去下一个医院?

北京的医院,真的是太多了。别说五环六环,就在三环内画个圈,就得让人跑断腿。难怪全国人民生病了都来北京,医疗资源真是太雄厚了。

郑强看着已经非常疲倦的母女俩,提议:“要不,你们俩回去吧,我再跑一家。”

沫沫妈妈说:“沫沫,你回去吧,快出国了,你回家准备准备。”

沫沫摇头:“有啥准备的——我都不想出去了。”

沫沫妈妈瞪眼,沫沫赶紧改口:“出去,出去!我肯定出去。”

沫沫保证完,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忽然说:“咦?”

郑强和她妈妈同时看着她。

沫沫问:“我记得我小时候爷爷就有支气管炎吧,老是喘……”

沫沫妈妈说:“支气管炎又不是什么大病,对老人来说,糖尿病、高血压、心脑血管疾病才是最要命的。”沫沫妈妈是健康节目的忠实观众,对养生之类的“科学”非常懂。

沫沫想了想,说:“我大学旁边就有一家医院,不是三甲医院,就是我们学校开的,前段时间还闹过医疗纠纷……”

那所大学有医学部,医学部的教授是医院的主任医师,上课自然也常常把学生带到手术室里。一个男患者割包皮,医生正缝着,教授带学生过来观摩了。带学生也没啥,患者对此表示支持,可里面有个女学生。有女学生也没啥,关键是那女学生太好看太性感了,白大褂一穿,整个一个角色扮演,一下子把那患者代入到了日本动作片的情景中,线砰地开了……

男患者的表哥是记者,把这事儿写成新闻报道发表了,那所多年以来都不怎么出名的学校终于闹了点儿“绯闻”。这事儿最终被裁定为医疗事故,医院免收了患者的治疗费还赔了两万块钱……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一般的医院,北京人民不太看得上的那种医院。

更关键的是,这所医院就在那所大学旁边,位置贼偏,五环开外。陈百年会放着二环内的三甲医院不去,去五环外的那所普通医院?

但郑强和沫沫妈妈一听,二话没说,就上了车,直奔那所医院。

他们俩怎么没想到呢——医院虽不咋地,可旁边是孙女所在的大学。对陈百年来说,看病不是什么大事儿,看孙女才是重中之重!

到那里一查,果然有陈百年的就诊记录,还挺详细,基本上从沫沫上大学起,他就开始在那所医院看病。所以,郑强在其他医院查到的记录都是几年前的,近两年的根本查不到。

找到给陈百年看病的王医生。说起陈百年,王医生印象挺深刻,除了跑老远来看病的奇怪之处外,患者看病时心不在焉,老向他打听业余时间喜欢干点啥,八卦心理比较强。陈百年的支气管炎已经发展为肺气肿,年龄越大这病越危险。如果说高血压糖尿病这些病侵害老年人的健康,肺气肿引起的痰窒息则是时刻要人命的。道理很简单——这一口气上不来,人就去了。

郑强问:“那他岂不是要常年住医院了?”

王医生摆手说:“那倒不用——身边有人照顾就行。当他痰涌上来气上不来时,赶紧送医院,或者买个吸痰的机器把痰吸走就行。不过一般老人得了这病,麻溜儿地就住院了,反正医保报呗,但陈百年却死活不住院,严重时才在医院待两天,病情好转他就回家了,说放心不下家里……”

从王医生的话里,三人得知陈百年为着看孙女,来医院也就比较频繁。而沫沫的印象中,爷爷只是默默地关注,很少找她,估计是怕打扰她的生活吧。

沫沫問王医生,她爷爷最后几次来医院看病,是不是一个人。

王医生摇头,说还带着保姆。

保姆的名字王医生也知道,因为陈百年第一次带她来时就介绍了,陈百年叫她“小芬”。

王医生一说,沫沫也猛地惊醒,记起了保姆的名字:陈玉芬。

郑强向王医生打听陈玉芬的具体情况,王医生说,保姆三十多岁,一口方言,应该是南方人;保姆很勤快很有眼色,并且不怕脏不怕累。陈百年除了肺的毛斌外还常常便秘,严重时需要人工作业,陈玉芬就为陈百年掏过大便——虽然也没啥技术含量,无非是一边挤开塞露一边用工具掏,但很多亲生的儿女都不愿意给父母做这件事——医生见多了这种事,遇到陈玉芬这样的,还猜测陈玉芬工资一定很高,上万块都有可能。

“那不可能!”沫沫断然说,她爷爷的职称是高级,退休工资还算高,但也没超过七千——爷爷曾经给她看过存折上的最新工资额,为的是证明他有钱,让孙女安心地拿他的钱。

退休金七千的人不可能花上万元雇保姆,陈百年又是一个很精细的人。这样说来,陈玉芬倒不坏。

但郑强他们的心情却沉重起来:陈玉芬不坏这件事儿实际上很坏。

陈玉芬的工资是四千。

一个工资四千的人,干起了工资上万的保姆才愿意干的工作,这样的人,要么是雷锋,要么是——别有所图。

郑强他们三人又去了家政公司,提到陈玉芬的名字,一个跟陈玉芬认识的家政工想了起来。

那个家政工对陈玉芬的印象很不咋样。

她觉得陈玉芬这人很小气。家政工之间也不免有个人情往来,陈玉芬却耍小聪明逃避出份子,有时候还经常装忘带钱借别人十块二十的,也不说还,过几天借她钱的人都忘记这事儿了。再就是,陈玉芬这人很“阴”。在家政工中,陈玉芬是读书最多的人——高中毕业。家政工之间谈论某某做家政遇到一个大款雇主给了多少红包时,陈玉芬总站在一旁,报以嗤笑,似乎那五百块的红包在她眼里跟屁一样。别的家政工争着去给大款富豪们做,而她则愿意去重病或者痴呆的孤寡老人家做,这种人家的保姆不好做,活比较累,钱也没有多少。还有,她被开除过,因为雇主的女儿怀疑她欺骗老人感情,套取老人存款……

另外,陈玉芬“志向远大”——她要给儿子在家乡那座城市买套商品房。大多数家政阿姨的理想也就是在村里盖栋小楼,这样一比,陈玉芬志向不小,丫鬟身子却想过小姐生活,因此显得很不合群。

找到陈玉芬,就能找到陈百年最后的信息。可是陈玉芬不合群,喜欢独来独往,这就增加了寻找的难度。

沫沫问了郑强买房的信息,再跟王医生的病历记录做比对,发现爷爷卖房后的两个月里还在医院里看过病。那这段时间,他住哪儿?

要说住的问题,郑强其实一开始就考虑过。陈百年卖房后肯定得租房住吧,但在大北京查找租房信息,简直太难了。如今得知了陈百年就医的信息和保姆的信息,两者结合起来,他们三人决定在医院周围分头查一下。

他们重点查比较便宜的快捷酒店。沫沫分析,她爷爷在医院就诊时,应该会住附近的快捷酒店,比租房条件好,又能拎包入住,而且爷爷要给自己送钱,肯定要亲手交给她才放心的。当时爷爷听说她跟同学去了西藏,望眼欲穿也没等到她回来,想到此,沫沫难过极了。

郑强很快就在一家快捷酒店查到了陈百年的信息。房间是陈玉芬开的,得亏最近几年公安部门对酒店住宿这块管理得比较严格,陈百年的身份证也做了登记。

沫沫和妈妈接到电话后很快打车过来了。

三个人站在那个房间里,面面相觑。

陈百年和保姆陈玉芬,在这里整整住了两个月。

长租的价格比团购价还多打了七五折,在北京,这个房间的价格不算贵,因此条件也并不是太好。但沫沫和妈妈都觉得,即便是这个价格,陈百年也会觉得贵。依他的性格,住酒店,住几天可以,半个月以上,很难。

但陈百年却住了两个月,唯一的可能是,钱,是陈玉芬付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酒店前台说,陈玉芬一下子付了两个月的钱。

酒店服务员说,她打扫走廊时,曾经听到过房间里的争吵。那个保姆嚷嚷着,酒店说了,交两个月的钱才能打折,而且钱交过了就不能退,反正要去学校里找你孙女的,这里又不远,花点钱有什么要紧……

服务员当时很疑惑,酒店没有不能退款这个规定啊?服务员心想:这个保姆,挺能忽悠老人的。

根据前同事查出的陈百年的死亡时间,也就是说,陈百年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然后离开,再过了一个多月,他就死了。

服务员说,她在走廊里打扫卫生时,都能听到老头在房间里激烈的咳嗽声,他呼呼地喘气,像拉风箱似的,听他喘气,比在影院里看恐怖片还觉得提心吊胆。

老头儿喘气的时候,陈玉芬端着脸盆在酒店院子里晒衣服,哼着歌。

服务员还记得,他们退房时好像听那个保姆说要带老人回老家疗养。

前台比较好通融,郑强只送了她一盒名牌眼影,她就把陈玉芬登记时的信息调出来,借故上厕所,郑强乘便用手机拍下了身份证。

陈玉芬身份证上的地址显示,贵州某县某村。

三个人走出了快捷酒店,每个人都心头沉重。

陈百年没有等到他的孙女,没有把钱交给她,在快捷酒店住了两个月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此看来,他极有可能是被带离了北京,也极有可能死在了那个所谓的“老家”。

无论如何,郑强要去贵州那个村子,如果陈玉芬真的和陈百年的死有关,那么那里就是找到真相的所在。

沫沫不能去,因为她后天就要登机去国外留学了。

沫沫妈妈也不能去,她身体并不好。

更关键的是——越接近真相,真相就越残酷。现在已经了解到的事实,就已经让人很难接受了。

但沫沫妈妈并没有说拒绝去之类的话,而是说晚上回家好好想想。

郑强开车回去的路上接到了万先生的电话,要找他聊聊。

郑强跟万先生约在一家小吊梨汤店里,路上准备好了应对的话。

他一坐下,万先生一愣,好奇地问:“这还不到一个月,郑先生怎么就如此憔悴?跟大病了一场似的。”

郑强跟他讲了找寻陈百年的事情和陈百年的情况。万先生听后,颇是动容。过了一会,他说,“我已经买了别的房子了。”

郑强一愣: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万先生虽然放弃了购买这套房子,但根据合同,索赔还是可以继续的。六十万块钱啊,不是小数目,合同上白纸黑字,到哪儿他也得乖乖地把钱交出去。

郑强结巴了:“这个……万总,这事儿我马上搞定,不耽误孩子上学的……”

万先生笑笑,说:“我这人,对于不确定的事情,从来不抱希望。其实,当你说去找原户主时,我就接受了户口改不掉这个结果了,所以,我当时就着手看其他合适的房源了。房源不好找,但我加了钱,有钱机会就多,希望就大一些,果然,还是找着了。”

所有過户的手续都已经完成,万先生孩子上学的问题解决了。

万先生说:“我约你来,就是跟你说,不要再找原户主了,我已经不需要了。至于那六十万,我其实想,五十万或者四十万,甚至三十万都行,跟你谈谈,尽量让你能够接受,我快点儿拿到赔款,节省时间。”

郑强点头承认,万先生如果谈判,降低二十万,他也会认了——到法院去,请律师也得花钱啊,那六十万还得一分不少地赔给人家。曾有朋友建议他玩失踪,以前玩这个还行,现在玩这个是找死,法院把你归结到失信名单中,你出门坐不了飞机和高铁,无法办理银行贷款,代价可比六十万损失惨重多了。

他刚要张口,万先生摆手制止他,说:“但看到郑先生憔悴的样子,我就知道你这阵子太辛苦了。你讲的找那个老人的曲折故事,我很感动,真的,贵州,你不要去了。”

郑强一惊。万先生接着说:“那六十万,我不要了。五十万、四十万、三十万,我都不要了。我真没想到,六十万能把你逼得这么惨。算了吧,咱们就当交易没发生过。”

说完,万先生从包里拿出合同,撕了。

然后他站起身,笑说:“不过这顿饭的账你得结了。”

郑强这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地说:“我结,我结,谢谢你万总……”

在开着车回去的路上,陈婷打来电话。车里的蓝牙音箱中传出陈婷的哭泣,她向郑强承认错误,想让郑强回去。她还跟郑强说了很多她对爱的付出,自从她跟郑强在一起后,她就再也没有为了推销药而出卖肉体了,她哭着说,“郑强你知道么?为什么医药代表都那么漂亮,比空姐还漂亮,因为不漂亮就干不好这一行。自从跟了你,我的业务量比以前少了七成,以前我每年都有七十多万的收入,现在才十万出头,我是用真金白银来爱你的……”

郑强听得心惊胆战。

陈婷对他也许真的是动了情,可是,以前的那个纯洁美好的女神哪里去了?她做医药代表差不多十年了,这十年里,又发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每个人身上,都藏着深海。

郑强两眼无神地站在工体的停车场里。

酒吧的生意还未到火的时候,但美女已经三三两两地在门口出没。

都市霓虹闪烁,盛世时光中,洋溢着物欲的热闹喧嚣。

阳光再灿烂,也总有人站在阴影中,瑟瑟发抖。

手机闪烁,小蘑菇用妈妈的手机,在微信上发了几个吃饭的自拍视频。

去酒仙桥还是去双井?

去双井,秦丽估计是没好脸色给他看。

去酒仙桥,那个性感小野猫会扑上来,她的光滑和幽深,她的起伏与缠绕,那软玉温香仿佛触手可得。

车朝酒仙桥行驶了十分钟后,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掉头,往双井开去。

门开了,小蘑菇雀跃着跑过来。她已经穿上了睡衣,却一直没睡,就为了等他回来。一本童话书没念完,她就沉入了梦乡。

秦丽得知万先生放弃六十万赔款的事儿,舒了口气,冷着脸说,“你可以搬走了。这阵子是瞧你可怜才收留了你,哼!”

郑强苦笑了一下,说,“没有你和小蘑菇,我估计就是下一个陈百年。”

秦丽撇撇嘴,说,“你可以跟那狐狸精生啊,反正国家已经放开二胎了,你可以再生一个,最好是个儿子,这样可就随了你妈的心了。”

郑强低头不语,过了一会轻轻地说,“我还是想去贵州一趟。”

秦丽瞪大了眼睛:“你疯了?”

郑强摇头。

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冥冥之中他跟陌生人陈百年发生了如此联系,那么也许是老天爷想让他去寻找陈百年,这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

没有陈百年,也许他还意识不到家庭和亲人的重要。

陈百年仍不知所终,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的新生活,还无法开始。

也许,他的新生活恰恰就是从寻找陈百年开始的。

秦丽听完,说了声“傻瓜”,身子一扭,去了自己的房间。

又是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她回来时拿着一沓钱,塞到他口袋里:“三万,不够了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你转账。”

整理行李时,沫沫打来电话,说她把机票改签了。

郑强不支持她这样做,他向她保证,此去贵州,一定把她爷爷的事情搞清楚,请她放心。陈百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孙女沫沫开心快乐,沫沫如果因此耽误了出国,那岂不是违背了陈百年的心意。

沫沫说,“不,他是我的爷爷。还有,我妈妈也同意了。”

北京西站,郑强很意外。不是因为看到了沫沫,而是因为看到了沫沫妈妈。

最终,她还是决定来。

三个人花了半天时间就到了贵阳,毕竟是高铁时代。从贵阳坐车到市里,也很顺利,豪华大巴,全程高速。再去县里,车明显就破烂了。

县城倒是挺繁华的,到处是工地,房地产搞得热火朝天。

郑强打算先去殡仪馆查查死亡信息。县里只有一家殡仪馆,如今国家全力推行火葬,而且陈百年的死亡信息能在北京查到,说明火化是有备案的。

只是不明白,陈玉芬又不是陈百年的亲属,她是怎么办的火化呢?

到殡仪馆查询时,郑强知道了原因。

小地方,法律法规执行起来的尺度,特别大!

郑强好歹在国家部委待过,研究生三年本科四年,这七年里同学不少,有同学就在贵州工作。虽然并不是这个县,但在省会城市权力部门任职,一个电话比啥都好使。

财政局的一个小科长,跟郑强那同学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但郑强一报同学名字,小科长立即肃然起敬,在县里最好的酒店里订了房间,三人安顿好后,小科长带着他们去了殡仪馆。保安也不盘问,瞄一眼车牌号,一路通行。

自然,查陈百年死亡信息这种事,更是容易。沫沫连出示证件和户口本的动作都没有,小科长一句话,所有信息都调了出来。

死亡时间身份信息等都很全。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上有医生的签字,盖着县人民医院的章。

辦理火化手续以及签字的人是陈玉芬。

找到开死亡证明的医生,医生描述了陈百年的死亡经过——其实再简单不过,病人送到医院时,脸憋得涨紫,抢救没进行多久,就没了气息。

医生说,“这种病人,就怕痰窒息应该配备吸痰仪——当时问了送病人来的家属,家属说吸痰仪有,但没有用……”

郑强就问,“如果吸痰及时的话,那病人是不是就不会死?”

医生很肯定地说,“那当然。这病虽然很危险,但只要治疗及时,把痰及时吸走,病人呼吸顺畅了,断无性命之忧。”

郑强问是否可以录音,医生点头说可以,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完,他叹了口气,“说实话,那天我也是疑惑,那女的神色慌张,又不是病人子女,我就觉得这里面有事儿……”

如此看来,陈百年之死,极有可能牵涉人命案。小科长跟郑强同学说了这个情况,郑强同学又联系了公安口的熟人,熟人又打电话到县局,然后,郑强三人连同小科长,坐上了警车,前往陈玉芬所在的村子。

公安局的一个副队长开着车,介绍情况。陈玉芬所在的村子,离县城很远,但村里倒不穷,因为村民们大多在外面打工,挣钱回来盖楼,因此村里大多都是楼房……

车路过镇子时,又上来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说是镇长助理,他对那村子更熟悉,说那村子在外面打工的干的都是“技术活”,一半人做假烟,一半人做假酒,收入不菲,是有名的富裕村。

言谈中,镇长助理还挺自豪。

陈玉芬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不靠制假而以劳动致富的人。

这个女人居然有不制假贩假的风骨。

到了村口,镇长助理一个电话,村长就来了。

郑强不是很理解,他觉得有县公安局的人,就很有威慑力了。后来想想,发现还是地方上的人厉害,他们知道像陈玉芬这样的人怕什么。对陈玉芬这些村民来说,县公安局的领导虽然听起来比较大,但很遥远。村长和镇上的领导们,才是惹不起的狠角色。

村长一见警车,有点紧张。但镇长助理解释了,这次是为了一个北京老头儿的失踪案,跟其他无关,而且目标直指陈玉芬,跟其他人也无关,村长立即松口气,然后很热情地带路。

陈玉芬家的房子,外表看起来在村里算不上突出,但进去后就不一般了——里面装修了。

大部分村民的房子,外表光鲜,里面一塌糊涂。

陈玉芬家里,粮食和三轮车这些东西没放在一楼客厅,统统归置到了后面的杂屋里。院子里有天井有绿植有大鱼缸,还有一个抱着肥猫的丫头——那是陈玉芬的小女儿。

这么多人进来,陈玉芬很意外。村长咋呼了几句,陈玉芬的脸白了。然后,她就开始哭起来。

她说,我千错万错,不应该让他卖房,呜呜……

郑强他们非常吃惊:房子是你让陈百年卖的?

陈玉芬到陈百年家做保姆时,就已听说他是一个退休独居老头儿。这种人家她最喜欢,人少,清静,而且还方便做点手脚。

她所说的“做手脚”,其实就是趁着老人糊涂,顺老人点儿钱。

陈玉芬跟郑强他们说“顺钱”时,脸上毫无愧色,她丝毫没觉得这样做不对——因为她自有道理,就是北京人都很有钱,她穷,她拿点钱是应该的……

郑强忍不住说,“这样做可是犯法的……”

陈玉芬梗着脖子说:“我是农村人,我又不懂法!”

不懂法就能犯法了?这好像成共识了,谁无知谁有理,谁穷谁有理!

郑强心里吐槽了无数遍,但还是耐着性子听陈玉芬往下说。

陈玉芬到陈百年家后不久,就摸清了陈百年的底。这老头除了这套房子,真的没啥钱了。没有油水可捞,这让陈玉芬顿时心灰意冷。

但她跟陈百年的关系却处得不错。这听起来似乎很矛盾,但实际上合情合理:要想摸清楚老人家的底,可不得先赢得对方的信任嘛。

陈百年对陈玉芬很信任的原因还有就是,她也姓陈。陈百年父亲也是贵州那里出来的,说起来陈玉芬还是“家乡人”。这无形中,也拉近了二人的关系。

更重要的原因是,陈玉芬是孙女沫沫介绍来的。

沫沫看他腿脚不利索,就提议给他找个保姆。这是孙女的心意,他不忍拒绝,虽然他并不是很愿意花这笔钱。可沫沫说,“爷爷,你现在行动不方便,路上车又那么多,你一个人来,出了事怎么办?请个保姆照顾你生活,你身体好了,也有人陪着你来学校,我就不用担心你的安全问题了。”

陈百年就答应了。然后,陈玉芬就来了。

沫沫先找的家政公司,家政公司找的陈玉芬。陈玉芬去陈百年家之前,给沫沫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沫沫简单介绍了一下,陈玉芬马上就明白了雇主和沫沫之间的关系。因此她上门自我介绍时,没说自己是家政公司介绍的,只说是他的孙女亲自找的。

这句话起了很大作用。在陈百年心里,孙女找的保姆,那差不多就等于是自己人了。

陈玉芬尽职尽责,把家里收拾得清爽利落,做饭也考虑到陈百年的年纪和口味。有一次陪陈百年去医院,陈百年检查完肺部情况准备回家,陈玉芬主动提起:“叔,我看你四天没大解了,是不是肠胃出啥问题了,咱既然来医院了,就找医生看看呗。”

便秘问题把陈百年折磨得苦不堪言,但是他不好意思对外人讲,只能自己默默忍受。陈玉芬的细心让他很意外,他听从了她的劝告,去看了医生,医生给开了开塞露,陈玉芬亲手为他掏,几天的积便臭气熏天,陈百年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掏完大便,他身体轻快了许多。

陈玉芬红着眼睛对郑强他们说,老爷子其实被便秘困扰了十多年了,他亲口跟我讲的,他也去看过医生,医生也总开开塞露,可是开了这个有什么用?他自己一个人根本操作不了。

郑强在心里问自己,如果自己老爸需要人掏大便,估计干这活儿的只能是他妈。如果没有妈妈在,他也会上阵,可是心里总是不情愿的……

总之,陈玉芬为陈百年解决了便秘的问题,更赢得了他的信任。

老年人的退休时光,就剩下回忆了。他给陈玉芬讲自己的故事,讲那个癌症晚期还背着他上庐山的儿子,讲那个对自己爱理不理个性很强的孙女,还有视自己如仇人的前儿媳,甚至,还有罗美兰。儿子死后,他恨毒了她,可现在,他也放下了。

有一段日子,陈百年恹恹的,常常莫名其妙地叹气,陈玉芬一问,方知他在为孙女留学的事儿操心。陈玉芬早就在想如何劝老爷子卖房了,于是趁机说,不如把房子卖了,卖的钱,给沫沫一半,剩下的,可以到郊区的疗养院……

陈百年对房子感情很深,他原意是要把房子留给沫沫的。陈玉芬说,“啊呀,沫沫出国后肯定会在外面工作生活了,外国那么好,谁还会回来呀?”

陈百年迷惑:“北京是她的家,她不回来在外面混着干嘛?”

陈玉芬跟他讲了很多外国的好处,当然这些陈玉芬都是听人说的。平时看报纸杂志,或者上网,好多人都说外国这好那好,外国的良心下水道、德国留的油纸包之类的东西,反正都是微信上疯传的,陈玉芬很是相信,她讲给陈百年听,陈百年也很相信,觉得北京虽然好处很多,但还是不要沫沫回来吸雾霾的好。

沫沫既然将来不回北京了,那么房子留着也无用了。卖房既解决沫沫的上学问题,又解决了自己的养老问题,一举两得!

在陈玉芬不动声色的忽悠下,陈百年做出了卖房的决定。

房子挂在中介处两天,郑强看到了……卖房后,陈百年拿到了四百万的巨款。

交易那天,郑强只看到了陈百年一人,这是陈百年有意为之,他打发陈玉芬去买菜了,然后自己跟着中介办各种手续。陈玉芬明知陈百年的心思,也不点破。陈百年在银行办了两张卡,沫沫一张,他自己一张。

陈玉芬对这笔钱极为关心。说实话,她并没有贪婪到觊觎沫沫那份钱的份上,陈百年自己的那两百万,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数目了。因此,她很积极地陪陈百年去学校找沫沫,希望陈百年快点把钱交给沫沫,之后,她就可以对剩下的钱动脑筋了。

可是沫沫却去了西藏,,听她同学说得半年才回。

那张卡陈百年必须亲手交给沫沫才会放心,任何人代转他都不同意。

卖了房后,陈玉芬带着陈百年住进了快捷酒店。不租房子而住酒店,陈玉芬其实是打定主意要将陈百年劝离北京了。离开北京,陈百年就等于被她控制了。

陈百年同意去北京郊区的养老院,但不会同意离开北京。陈玉芬采取的对策是长线埋伏,短线迎合。先是渲染郊区的养老院条件如何如何好,等真要去了,她又苦着脸说,哎哟,这养老院收费也太黑了吧,一月一万多哎,这还是基本费用,我们老家那里山清水秀,呼吸着新鲜空气,一个月生活成本才不过一千多,老爷子,咱们不如去那里,等沫沫回来了,咱就回来,省下的钱还留给沫沫,多好……

陈百年在犹豫。北京是他的家。贵州什么县什么村,他根本不感兴趣。

陈玉芬还说,沫沫以前也去过贵州,很喜欢那里的山水……陈百年大声地咳,陈玉芬在洗手间里细细地洗着衣服,喘气声越来越大,她搓衣服的劲儿越来越细密。

陈百年快吸不上来气的时候,虚弱地叫着“吸,吸……”

陈玉芬拿着吸痰仪不动,在一旁絮叨:“用了好多次了,是不是该买个新的了……去我们那里,有专门的护士给吸,我要出去买菜了,没在身边你可怎么办……老爷子,要不,咱们去我们那里?”

陈百年在对吸痰仪的渴盼中终于点头,“去……去……”

陈玉芬把吸痰仪拿到跟前,陈百年粗重的呼吸渐渐平和起来。

他看着陈玉芬,陈玉芬一脸的悲悯:“唉,北京有啥好的,闺女没了,老伴儿没了,儿子没了,孙女也要跑到外国了,将来再嫁个外国人,生个金发碧眼的娃儿,那她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北京没亲人了,叔……”

眼泪从陈百年的眼中扑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陈玉芬买了車票——反正陈百年的身份证她拿着,也不用花陈百年的钱,所有的钱都是陈玉芬付的,再叫了辆的士,一个大拉杆箱就承载了陈百年的大半辈子。已无行动能力的陈百年被陈玉芬架着上了车,的士行驶在北京的高架上,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陈玉芬转头往后望去,陈百年佝偻在后座,眼睛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

一路辗转,陈百年来到了村里。

村里的确风景很好。山清水秀,一点儿不假。空气也很清新。但不适合养老。

冷!南方湿冷,浸入骨髓的冷。对比南方的冷,北京的暖气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

冷,是肺病的克星!

陈百年喘的频率比在北京时高了不知多少倍。

村子离镇上的距离不近,镇上的卫生院条件又很一般。村里人有病有灾了也都选择去县医院看,镇卫生院形同虚设。

“村村通”工程,路修到了村子里,交通还算方便,但没有交通工具,再好的路也是无用。

陈百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陈玉芬就骑着家里的电动摩托车带陈百年去县里。陈百年坐在摩托车后面,裹着被子,吸了一路的冷风。到县医院,医生说,这种情况还不如不来医院呢,喝的风就够呛!

陈百年再发病,打死也不愿意去医院了。

他宁愿挨着,只是问沫沫回来了没?

陈玉芬答说,没有!

陈百年大口喘气,“我大概是等不到她了……”

陈玉芬没有接话。

她在生气。

她趁陈百年睡着时,偷偷地查了他放卡的小盒子。里面只有一张卡!还是给沫沫的那张——背后写着沫沫两个字。

陈百年的那张卡不在盒子里,那么就在他的身上。

她提到了费用的事,陈百年给了她一万块钱!

陈百年说,花完了,我再给!

此时,村里的闲言碎语已经出来了。毕竟,陈玉芬把一个北京老头儿接到家里来养老,没点私心,谁信?传来传去,都传说老头儿身价千万,给了陈玉芬几百万。

巧的是,陈玉芬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上班还不到半年,就在市里买了房子。三千九一平,一百三十五平米,五十多万,这在村里来说,也是笔大钱。

村里人没有贷款买房的习惯,即便有人在县城买房,也都是全款。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陈玉芬大儿子在市里买的房子,也是全款。

一次性拿出五十多万,那肯定是发财了喽。

陈玉芬激烈地辩解,儿子买房是贷款,而且首付款卡着最低标准,就付了百分之三十,贷款三十五万,每月工资都不够还贷款的……但没人相信!为此,陈玉芬还跟村里人吵了一架。

她本意是想套取陈百年的钱给儿子全款买房的,但儿子毕竟是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很争气,决定不要父母为自己买房发愁,就找了个比较有钱的女朋友,自己筹措了首付款,把房子的事儿搞定了。

儿子越懂事,陈玉芬越觉得对不起孩子。自己存了那个心又没达成还被人那样说,更是怨气横生。所以,她心情很不好。陈百年又那样防她,她心情更差了。

做饭不如以前那么好吃。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温和。

陈百年没有任何的反抗。他每天只是坐在房前,静静地看着大山。

最后一次发病,他喘得更厉害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把一张卡拿出来,放到桌子上,断断续续地说:“小陈,这张卡给你。”

陈玉芬连忙把吸痰仪拿过来,陈百年摆手不用。

陈玉芬还是把塑料管插到他嘴里,他却用力把它拔了出来。

陈玉芬傻了。

陈百年喘着气说:“我还有一张卡……给沫沫的……”

陈玉芬连忙说,她一定会去北京交给沫沫。

陈百年摇头,说:“不用……她会来的……我觉得她一定会来的……她会来找爷爷的……”

陈百年屡次三番去学校找沫沫,沫沫的同学都知道,她们会将消息告诉沫沫的,沫沫知道爷爷找她有急事,就会去找他,会发现他卖房的事儿,会根据保姆的线索最终找到他——反正保姆也是沫沫找的,她们毕竟是熟悉的。

陈百年不会想到,陈玉芬跟沫沫,其实一点也不熟,两人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面。

陈玉芬这时候哭了,她发誓要给老人看病,看好后送他回北京。

陈百年摇头,气若游丝:“不回了,不回了……闺女没了,老伴没了……儿子没了……孙女,也没了……她不回来了……我要去找我儿子,找我闺女,找我老伴……”

最后几句话,是嘶吼,是坚定,是最后的信念,是他求死的心。

他太孤单了!

他要找他的亲人!

沫沫已是满脸泪水。

陈玉芬抖抖索索地拿出了陈百年给她的卡:“里面二十万,我一分钱都没动!”

郑强嚷着:“就冲着这钱数,你刚才说的也是瞎话!不是两百万吗?怎么成二十万了?”

陈玉芬赌咒发誓她说的是真的,她虽然不迷信,但她不敢违背一个死人的遗言。陈百年死前,告诉她卡里只有二十万了,这是他给她的,他觉得这价格公道——冲她给自己掏大便的分上。

另外的三百七十万,全部都存在给沫沫的卡里。

在镇上的ATM机上,沫沫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数字。

她第一次输密码,输的是自己的生日,不对。

她又输了一次自己的阴历生日,还是不对。

最后一次,她输了爸爸的生日,对了。

三百七十万!

这是陈百年最后的心意!

临死前,陈百年让陈玉芬把他挪到屋外,对着大山,他流着泪说了最后一句话:“陈锋,我儿,苦哇!”

陈玉芬最终还是把他送到了医院……

陈百年死后,陈玉芬不敢出去打工,她又觉得沫沫应该不会来,她不也敢去北京,毕竟,她把陳百年拐带到这穷乡僻壤,怎么也说不清。

但冥冥之中,沫沫还是来了。

她抱着爷爷的骨灰,泪流成河。

此时,郑强脑海里只想着北京双井的那个小区,秦丽牵着小蘑菇的小胖手,两人的身影那么的温暖,温暖到让他眼睛潮红,想流泪……

沫沫没有追究陈玉芬的责任。

无论好坏,沫沫都不想再谴责陈玉芬。

爷爷最后一段时光,是跟她一起过的。

沫沫哭着说,“爷爷,其实,其实我没有去西藏,我只是躲着你……我让她们告诉你我去了西藏,要去半年……我不想见你……我怕见了你就不想出国了,呜呜……”

骨灰盒上,陈百年的照片,好像笑了一下。

沫沫其实明白,她纵有千般不是,爷爷也不会计较。

爷爷走了,沫沫此生,再无爷爷。

世上再无陈百年!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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