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民

一

陈亮是被手机闹铃惊醒的。凌晨时分，他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枕旁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闹铃声，陈亮打开床头灯，摸过手机眯着眼看了下屏幕，2：30，知道自己该起床了。陈亮歪头看了眼睡在身边的妻子，此时妻子也被手机闹铃给惊醒。她没好气地白了眼丈夫，翻过身子继续搂着半岁大的儿子沉沉睡去。陈亮知道她白天带孩子很累，为了不影响妻子休息，他苦笑着悄悄从床上折起身子穿衣下地，先去洗手间简单洗涮一番，顺手从门口墙壁的粘钩上取了件外套披在身上，这才轻轻带上门，从五楼出租房里下来，在门口楼洞里推过那辆公司给他配的黑色 28专用送报自行车，翻身骑上去就往大门外跑。几分钟后，当他从员村羊肠般狭窄的小胡同里七弯八拐钻出来，这才鱼入大海似地加快速度往大街上飞奔。

午夜的广州一片静谧，除个别街头大排档上还有人在那里宵夜外，四周就是一片沉寂。陈亮撇着两只鸭蹼似的双脚一路往前骑着。

妈的，每天都起這么早去上班，想想真不是个味！陈亮看了眼街边“唰唰”向后退去的霓虹灯，心里不觉涌出一种感叹。除了环卫工人，谁会像自己这样半夜三更起来去上班？哦，对了，那些专门夜里在街上张贴小广告和办假证的也会这么干。不过如果再往深处想，还有那些夜里行窃的小偷。可是陈亮不愿多往小偷身上想，毕竟自己没做过贼，自然就对这些蟊贼嗤之以鼻。至于贴小广告办假证他倒是干过。

十多年前，陈亮刚刚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那时他家里条件不好，七十多岁的奶奶长年卧病在床，妈妈患有类风湿，一年四季都干不得活，哥哥正在郑州上大学，恰恰就在这时，父亲帮人盖房时不小心没踩稳，从房顶上滚下来摔坏了腰，从此不能再干重活儿，只靠姐姐独自一人在外面打工挣钱显然不能维持，没办法，陈亮只好放弃读书机会出来打工了。按说陈亮学习成绩不错，如果继续读下去，完全有可能像哥哥那样去省城读大学，然而命运偏偏就是这么捉弄人。

陈亮刚出来打工的地方是东莞。由于有一个同村人的介绍，他很快进到一家电子厂上班。

厂里的活儿并不重，都是流水线作业，只需按照工长要求，跟着熟练工学两天就能正式上岗。可是陈亮很快发现这个电子厂的工作量很大，不说平时加班，除去中间吃饭和上厕所，一天差不多要工作十四五个小时，这让谁能受得了？工作量这么大，可是大家得到的报酬却低——扣掉伙食和住宿等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每

月拿到手的工资只有几百块，这不是太少了吗？不行，老子不干了。于是干了不到两年，他便辞工而去，独自一人闯到了广州。

都说广州城市大活儿好找钱好挣，可是陈亮在这里却四处碰壁，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说，还把自己在东莞打工时挣的钱给贴了进去。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现实有多么残酷。一没文凭二没特长，自己又怎能在这个大得无边的城市找到一份好工作？那段时间，陈亮像个流浪汉一样，整天在大街上游荡。正在走投无路时，一个朋友悄悄对他说，陈亮，现在有个能挣钱的活你干不干？既然能挣钱，我为啥不干？就这样，他被那个朋友介绍到一个湖北人开的小“公司”，干起贴小广告办假证的活儿。

由于这种活儿是见光死，因此只能晚上干。那段时间，只要一过夜里十二点，陈亮就在老板要求下，和几个同事手提浆糊、刷子、油漆和喷枪，趁着夜色来到大街上，看四周无人，像做贼似地对着那些广告牌、桥头护栏、建筑物墙面和商店门口一些显眼处，在上边偷偷留下自己的“墨宝”。虽说干这活儿每天可以拿到几十块钱报酬，但是每天都像老鼠一样，干着这种昼伏夜出的工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陈亮便有些倦怠。有天早上凌晨三点多钟，他和一个四川同伙正在天河城斜对面的图书大厦门口“工作”时，没想到被正在此处值班的巡逻队给逮个正着。工具被没收不说，还被罚了一笔钱。

他妈的，什么不能干，老子干吗要干这些见不得人的活儿？

从派出所出来，陈亮踟蹰在街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路过一家报亭，他顺手买了份当天的报纸，在招聘栏里看到一家发行公司招聘发行员的信息，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应聘。没想到居然应聘成功。他就这样成了一名报纸发行员。

二

送报车显然已经来过。此时发行站里灯火通明，看样子值班室早有人上班了。陈亮在门口扎好车子推门进去时，几个先到的同事正蹲在那里忙着套报纸。所谓套报就是除了把主报和副报套在一起，还要往报纸里放进一些广告单、宣传页等其他宣传品夹带物——这是发行站为增加收入对外承揽的投递业务。虽说套报不是什么力气活儿，但是干起来很繁琐。它需要两手并用地把分到自己头上的近千份夹带物一一夹进每份所要投递的报纸中，此外再加上套主报和副报，这样下来，每份报纸差不多需要翻腾上两三遍才算完事。因此完成这项工作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

陈亮进去时，发现需要由自己投递的报纸和宣传品已被站里的值班员堆在一边。看着其他同事都在那里忙碌的样子，他来不及多想，急忙蹲下去加入到套报的行列。大概是有人来得比较早，陈亮刚蹲下去套了不到一半，就看到有人套完报后开始抱着往邮袋里装。看到这里陈亮一着急，不由加快了手上速度。等他匆匆忙忙套完手里的几百份报纸时，有的同事已经推着载有几百斤重报纸的自行车开始往外走。陈亮不敢怠慢，赶快直起腰抱着套好的报纸就往邮袋里装，忙完这些，又急忙随在大家身后，推着自行车往外走。

每个发行员的投递任务都不轻。全站两三万份报纸只有三十多个人，平均每人的发行任务都在一千份左右。如果每份百十个版的报纸按半斤计算，不说那些夹带物，每人每天差不多要投送五六百斤重的报纸。每天一大早都要把这么多报纸准确无误地一一投递到订户手里并不是件轻松活儿，可是公司领导仍觉不满意，继续想方设法给每个人的头上加任务，不是采取减员增效的办法节约开支，就是在社会上广泛承揽其他配送任务，以此来提高公司的人力利用率。因此每次带着几百斤重的报纸和配送物出门时，大家就会在背后骂公司领导是黑心肝，不该把自己当牛一样使。可骂有什么用？如果不把手里的报纸和配送物送出去，怎么会有工资和奖金可拿？何况现在工作不好找，别说自己没文凭，就是那些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不照样没活儿干？一想到这些，大家沮丧的心情才会有所好转。endprint

干什么都不容易，唉，谁让咱们没本事呢！还是好好干吧，不然连这种活儿也找不到 ……

同事们边叹气边给自己鼓劲。现在大家已经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学会了自我安慰。所以尽管每天半夜三更就要从床上爬起来赶到站里领报纸，然后再把它们一一投递到订户手里的工作很累，可是大家仍然干得不亦乐乎。不过好在每天送完报纸时才上午 11点钟，如果不兼职，整个下午都可以回家睡觉了。早上起得那么早，如果不回去好好补一觉，身体会吃不消的。所以只要每天中午一送完报，大家个个困得像红眼兔子一样急急忙忙赶回自己的出租房，随便吃点东西，冲个凉后直接往床上一倒，便呼呼大睡起来，然后在第二天凌晨又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接着去上班干活。工作虽然累，不过报酬还可以，每月连工资带奖金加起来差不多能拿到两千多块钱，除去吃喝花销和房租等其他费用，还能余下一部分。这对一个在广州打工的外地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因此陈亮起初对这份工作还是比较满意的。

发行站离黄埔大道不到五十米，从胡同里出来后，大家相互操着方言或者蹩脚的普通话开始调侃着互道珍重，然后分道扬镳，分别往自己投递的区域赶。

陈亮分管的是越秀区东山口一带的投递任务。这地方位于广州市偏西，基本属于市中心，点多面广，发行任务比较重。为了赶在订户每天早上起床后或出门前第一时间看到报纸，这就要求发行员不得不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早早赶着去上门投递。陈亮为此常常忙得连早饭都顾不上吃，袋鼠一样驮着两大袋报纸匆匆忙忙跑着去给订户送。可是不吃早饭根本不行。不然工作量那么大，干不到半晌就会觉得手脚酸软，四肢无力，影响工作效率，如果因此耽误投递时间，订户就会向公司投诉，到那时就不是罚款扣工资和奖金的问题。为了做到投递吃饭两不误，陈亮只好经常利用送报间隙，在街边小摊上买两个包子外加一杯豆浆，边吃边送就把问题给解决掉，等上午 11点钟送完报纸后，他才有时间赶着去干下一份“工”。

陈亮干的下一份“工”是给人送外卖。这是他背着公司私下找的一份兼职，目的是为了多赚一份钱，不然单靠自己那点工资怎么养活老婆孩子？陈亮兼的外卖是给一家快餐店送午餐。这份“工”一般从中午 11点开始，一直送到下午两点钟左右才结束。陈亮干的这份“工”并不怎么赚钱。以小时计，一个钟十五块钱，每天三个小时的“工”大概能拿到四十多块钱。不做这份“工”时，他就去街上给人派发广告。发份广告一毛钱。他常常从客户手里领到两三千份广告宣传单，然后跑到人流量比较集中的十字路口，见人发上一份就算完事。这样下来，陈亮每天的工作日程表都排得满满的，简直像个被抽打的陀螺那样，根本没有半点休息时间。

过去没成家之前，陈亮的日子过得相当潇洒。那时中午只要一送完报纸，他就乐得像撒欢的兔子一样，天天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怎么自由怎么玩。因此他给自己的生活做了如下安排：送完报纸就回出租房睡觉，午饭是在回去的路边小店里解决的，回到出租房里先冲个凉、然后一头扎在床上睡大觉。一觉睡到傍晚六七点，起来再到街上找家小饭馆吃碗面，或者叫上一份盖浇饭，三两下就把肚子问题解决了，剩下的时间是去找老乡耍。当然中午送完報纸如果不想回去睡觉，他会直接去找老乡。大家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抽烟喝酒打牌聊天儿，或者几个人一起去爬火炉山，去珠江边看风景，到天河城附近逛街。买不买东西无所谓，主要是在那里转转图个消遣。陈亮最爱去的地方是天河体育中心门前那个大广场，要么就是去广州最繁华的“上下九”、状元坊和北京路。这地方人流量大，各种商品齐全，可以让你开眼界。不过在这里逛街时，他经常会生出无穷的烦恼，每当看到那些大款们挥金如土的样子，他心里就会生气地骂娘！

一次，陈亮到天河体育中心游玩时，在体育场门口看见一辆停放在那里的悍马车，看着这辆黑不溜湫像台拖拉机似的铁家伙，他心里不由嘀咕，不就一辆汽车吗？怎么会值那么多钱。一二百万呢，跑一公里要烧几块钱的油，想想都让人心里来气。老子穷得连碗像样的饭都吃不

上，他们却这么烧钱，妈的，难道这就是穷人和富人的差别？尽管心里充满了仇恨，他还是站在悍马车前用手机给自己拍了张合影保存起来，过后每次翻出来看看都觉得满开心的。哈，虽说老子没钱，但毕竟过了一把虚荣心的瘾……

那时陈亮年轻，没什么负担，更不考虑结婚成家的事儿，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过得挺潇洒。可是随着年龄增长，问题马上来了。哥哥大学毕业留在省城一家行政单位工作，姐姐也结束打工生活，很快回到老家嫁了邻村一个男人生儿育女过自己的日子。眼看自己马上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却连个对象都没有，这让他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宇啊，你都这么大了，啥时候才能给我领回来个媳妇叫妈看看？

每次听着母亲电话里的抱怨，陈亮心里都是酸溜溜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采取“拖”的战术安慰母亲，妈，你就放心吧，早晚有一天，我一定给你带回去个漂亮媳妇！

你就哄我吧，我看你究竟啥时候才能给我领回来……

快了快了，你就在家好好等着吧，妈！陈亮不想听母亲唠叨，说着就把电话给挂了。

出门在外这些年，陈亮也有过几次谈朋友的机会，但都带有逢场作戏的成分。那时陈亮还小，根本没把心思放到这上边，总觉得自己漂在外边一事无成，就这么匆匆忙忙和别人谈婚论嫁太不切合实际，再说平时只顾潇洒，根本没把结婚成家当回事，结果机会被他一次次错过。等后来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偏执为时已晚。再看同龄人个个都娶妻生子，有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才不由着急起来。托老乡介绍，请同事帮忙，希望能赶快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是这种事情是可遇不可求，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忙活一番却没什么结果，不是人家嫌他工作差收入低，就是说他家庭负担大，总之原因种种，纷纷给他说“拜拜”，这让他不免有些丧气：他妈的，如果老子条件好能出来打工吗？能整天像孙子一样给人跑腿送报纸吗？哼，看不上老子，老子还看不上你呢！就这样，婚姻大事再度被搁

浅。

唉，一切听天由命吧，谁让自己是属马的，天生就是个劳碌奔波的命！endprint

三

广州昼夜温差大。尽管是三月，白天气温最高可达三十度以上，但是到了夜里气温则又会降到十多度。由于早晨起得早，加上一直在大街上骑着车子到处跑，此时陈亮感到身上凉嗖嗖的，为了保暖，他把头上的红色棒球帽往下拉了拉，又把罩在 T恤外边的外套往身上裹了裹，这才弯腰低头，像只大虾似地骑着自行车穿行在东山口一带的大街小巷里。

陈亮是个麻利人，干起活来动作也快，从早上四点多钟开始出班到六七点钟天快亮时，他已把报纸送出去了三分之一。看看再有三四个小时就可以把报纸全部送完，想到这里，他不由兴奋起来，正当他准备松口气时，马上听到肚子咕咕噜噜地叫起来，这才意识到从早上到现在，自己只顾送报纸结果连早饭都没顾上吃，肚子在提出抗议。于是急忙四处睃巡，就见前边不远处有个早餐点前围了不少人，他赶快把车子骑过去，递上三块钱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为了赶时间送报，他连自行车都没下，两腿夹着横梁，双脚点着地，把身子伏在那里吃起来。

这时大街上的行人开始多起来，陈亮狼吞虎咽地吃着手里的包子用眼扫了下周围，发现不少人和自己一样，挎着包也在那里边走边吃手里的早点赶着去上班，有的手里拿份报纸，趁等车的间隙站在公交站牌下翻着上边新闻，还有人低头边刷微博边吃着嘴里的早餐等公交，个个都像打仗似的。看着他们行色匆匆的样子，陈亮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感慨。手里的早点还没吃完，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就嗦嗦响起来。掏出一看，原来是妻子打来的。

阿亮，报纸送得怎么样了嘛！妻子的广东话像鸟叫似地从里边钻出来。

还没有送完。陈亮嘴里嚼着包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干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估计要到中午十一点钟左右才能送完。怎么啦，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情嘛？

呃，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打电话问问你，关心你一下子嘛。怎么啦，难道不可以呀？

怎么不可以？当然可以啦，我的好老婆！

嗳，阿亮，我给你说件事情好不好，听丈夫的口气这么暧昧，妻子在电话里趁热打铁，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到超市给孩子买桶奶粉回来？

可以呀！要什么牌子的？

米高。美国出的那种桶装奶粉。

米高奶粉那么贵，你能不能给孩子换个国产牌子的？

不行啊！孩子一直喝这个牌子的，你怎么可能突然一下子给换掉呢？妻子在电话里解释，为了让丈夫答应自己的要求，她撒起娇说，阿亮，你就狠狠心好啦，为了咱的小宝宝健康成长，再贵也得给他买啊，要不然，孩子的营养会跟不上的。

好好好，听你这么一说，那就买米高。妻子的话让陈亮刚刚硬起来的心肠立马软下来。他知道妻子的个性柔中带刚，自己是根本无法去改变的，于是只好连声答应。不过考虑到自己回家的时间会晚一些，他马上便对着手机里的妻子说，喂，不过我要告诉你，送完报纸，我中午还要赶着去给人家送午餐外卖。另外，我下午已经和别人约好，要去一个客户那里派发广告，这样一来，等我回去时大概要到晚上七八点了，孩子等不等得及？

等得及等得及的，妻子在電话里连连说，家里的奶粉还够孩子喝到今天晚上，不过明天早上就没得喝啦，所以你只要晚上回来时记得买回来，不耽误孩子明天喝就行。

那好，我晚上回去就给孩子买。

你一定要记得呃，千万不要忘记喽！

好的好的，你放心，我一定忘不了的。说到后来，陈亮几乎是用拖长声调的语气在宽慰妻子。

挂上电话，陈亮不觉在心里叹气，唉，一桶米高奶粉二三百，孩子一星期差不多就要喝掉一桶奶粉，这样下来一年得喝掉多少钱？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不由留恋起自己过去的单身生活，那时多自在啊，无牵无挂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哪有这么多烦恼！没想到从结婚到现在，特别有了孩子后，家里的开支突然加大，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填不满这个无底洞，这可怎么是好？

四

陈亮的妻子是广州人。

两年前，他在东山口一栋家属楼里送报时，无意中认识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太太。老太太脾气古怪，每天早上有看报习惯，而且认定爱看陈亮送的那份报。每天天不亮她就早早起来去门口报箱里取报纸，然后再去卫生间洗涮，去厨房做早饭，等吃完早餐，这才拿过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就这样，每天早上，当别人还没起床时，报纸上的大小新闻和生活常识已经被她浏览一遍，然后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简单收拾一下去外边晨练。从退休到现在，十多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生活习惯，几乎形成了雷打不动的规律。为满足她早上起床后第一时间能取到当天报纸，凡是跑这条线的发行员，每天一大早就得赶快把报纸塞到她挂在门口的报箱里，不然就会遭到她的指责。

那天早上，陈亮在给另一栋家属楼送报时耽误了几分钟，结果当他气喘吁吁爬上这栋楼的九楼把报纸送上来时，这个中等偏瘦的女人已经在她家门口等得不耐烦了，看见陈亮手里拿着报纸爬上来的一刹那，老太太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这个送报的，今天怎么送得这么晚？害得我在这里等了半天！

不好意思阿姨，今天让你久等了。看老太太生气，陈亮急忙向她解释，可她哪里肯依？依然在那里指责陈亮的不是。

大概是那天的心情不够好，看老太太不依不饶地说了自己那么多，陈亮听得心烦，于是说话的语气里便带了些不满：

谁让你住得这么高？按说我们只把报纸送到三四楼就不再往上送，可你现在居然这样要求我们，不送来得晚才怪！

订户就是上帝，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老太太显然被陈亮的话给激怒，不由生气地说，亏你们还是做服务行业的，难道就不能满足我们订户的需求？

需求我们可以满足，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你们的无理需求，陈亮对她抱怨，你现在住九楼，如果你住的是十五楼，难道也要我们发行员每天早上一大早就爬上来给你送报纸？

那当然，因为我们是订户！所以就得要求你们把报纸送到我们手里，不然怎么能兑现你们“电话一打，送报到家”的承诺？endprint

阿姨，你这楼层不是太高了嘛！再说你们这幢楼又没装电梯，如果有电梯，别说你住九楼，就是住十九楼二十九楼我都会把报纸按时送到你手里……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和我说这些，我不想和你纠缠。大概是陈亮的话伤了她的自尊心，老太太突然生气地说，你个投机取巧偷懒耍滑的家伙，明明是你自己没尽到责任，反而埋怨我们住得太高！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分明是强词夺理嘛！再说我们住得高也比你好，起码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你有什么？不就一个打工仔，有什么资格配和我说这些？

你有房子怎么了？不就是栋鸽子楼吗？有什么可神气的，有本事你去住珠江新城高层，或者锦江花园别墅，还有碧桂园小区，那才叫本事，你个住九楼的老太太还好意思和我说这些，也不怕小你身份？陈亮毫不示弱地和她争吵起来，出来打工怎么了，我们靠劳动挣钱吃饭，有啥可丢人的，我倒觉得你作为一个广州人，却说出这些没修养的话反叫人瞧不起……

好哇，你这个蛮横无理的北方佬！老太太把手里报纸往地上一摔，双手把腰一叉，突然冲陈亮吼起来，你居然敢污辱我？我看你是不想干了，我要向你们报社投诉，投诉你工作不尽职！

好呀，你投诉吧！大不了我这个月不拿奖金，陈亮针锋相对，不就是耽误你晚看了会儿报

纸嘛，值得你这样抓住我不放？

两人的争吵很快引起同楼住户的围观，听了老太太的陈述，大家纷纷指责陈亮的不是，这让陈亮那天早上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窝火不说，还遭到这些人的群叱，当即气得肺都炸了。

丢你老母！从楼上下来时，窝了一肚子火的陈亮用广东话骂道，难道你家没装电梯住在十五楼，也要老子一层一层往上爬啊！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工资和奖金，他马上变得垂头丧气起来，唉，他妈的，谁让自己没出息干上这份差使呢？

从那以后，陈亮每次来这栋楼送报纸，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尽管心里有气，但他还是每天按时按点把报纸早早送上来，免得老太太找自己麻烦。不过说来也怪，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他再没见过这个女人。难道她不在家，还是更改了自己的作息时间？不过陈亮每次把报纸往门口的报箱里一塞，还是赶快闪人离开，以免和她照面。

过了段时间，发行公司又开始实施新的改革方案给大家压任务，大概是担心自己完不成任务受罚，同时也觉得送报纸太累又没什么前途，这时陈亮萌生出辞工的念头。可是辞工后自己去哪里？回河南老家吗？一想到家乡贫穷落后的样子和家里条件，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出来闯荡几年，我怎能两手空空地回去？那样不惹人耻笑才怪，可是如果继续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正在犹豫不决，这时突然有人给他介绍起对象。

那天早上，当陈亮骑着自行车像往常那样早早来到老太太所在的家属楼，气喘吁吁地背着挎包爬上九楼，刚要把报纸往她门口的报箱里塞，这时旁边那扇天蓝色的防盗门突然被打开，接着老太太从里边走了出来。一看躲不过，陈亮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给她打起招呼，“阿姨早上好”，说着把报纸恭恭敬敬地递过去，转身便要下楼，没想到老太太拿到报纸后并没有急于回房，而是站在门口异常和气地叫住了他：

小伙子先别急着走，我有话给你说。

说什么？是不是还说送报紙的事儿？

不是不是，我要和你说点别的事情。

看老太太的表情不像有什么恶意，陈亮这才转身返了回来。

小陈，我看你人不错，给你介绍个对象好不好？谈话中当老太太得知陈亮年近三十还没对象时，便笑着对他说。

那当然好！看老太太突然变得对自己这么热心肠，陈亮不由认真打量她一眼，确认她不是在骗自己，便用略带生硬的普通话问道，阿姨，请问你给我介绍的这个对象什么样？

咳，该怎么给你说呢！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包管你满意，老太太继续温和地笑着，这姑娘要人有人要样有样，而且还有广州户口，是个地地道道的广州人，怎么样？她的条件不错吧！

条件是不错，可你为什么要把她介绍给我这个外地人？

这有啥？老太太看陈亮不信，脸一偏，瞥了他一眼趋上来低声解释说，现在这社会还有什么本地人外地人的，只要有缘分就能走到一起。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你没看现在那些跨国婚姻有多少？为了打消陈亮的疑虑，老太太继续劝道，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是我一个亲戚，除了年龄大点，其他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你只管相信我好了。再说事情成不成要等你们见面后才能定，你说是不是？

是呀，只要阿姨觉得没什么问题，我就乐意和她见见面。

好，咱就这么说定，至于你们什么时候见面，等我消息好了。

和老太太分手后，陈亮那天的心情特别好，就像走路时突然捡了块狗头金一样，不过他脑子里同时也在想，老太太说的话是真是假？难道自己要交桃花运了吗？

五

在老太太的安排下，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陈亮和那个姑娘在火炉山公园见了面。

那天天气有点热。下午三点钟，陈亮送完报纸在街上吃过饭又溜达一圈，然后早早来到约会地点，当他手里拿瓶王老吉坐在公园深处的一条长椅上，扭过脸认真打量起坐在身边的姑娘时，惊奇地发现老太太给自己介绍的这个对象居然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面孔白皙，加上她那天穿了条浅绿色裙子，给人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不由在心里说，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不同意才怪？陈亮当下对她产生了好感。

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姑娘是老太太的女儿。

老太太是湖北潜江人，早年跟随在铁路上工作的丈夫到广州安家落户，本以为在这里就可以过上幸福生活的，可是没想到丈夫早早就因病去世，她只好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生活。儿子长大后进了一家国营企业，女儿中学毕业后也在一家私企上了班。由于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儿子成家后没地方住，只好和母亲挤在一起。尽管女儿小琴长相漂亮，可始终没找到合适对象，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没想到年龄越拖越大，很快变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直到这时老太太才着了慌。四处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可当男方一听说她的女儿三十多岁还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就觉得她神经不正常，于是一个个吓得落荒而逃，再没人愿意和她处下去。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嫁不出去，老太太愁得头发都要白了。endprint

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小琴也开始变得抑郁起来，每天吊着一张瓜子脸，下了班连去逛街的心情都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后来听说母亲要把自己介绍给一个外地人，心里更是不满，但她经不住母亲的劝说，这才勉强同意和陈亮见面。其实陈亮长得并不丑，除了一米七五的个头有点矮，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简单了解他的一些情况后，她很快就下了嫁给他的决心。

由于没钱买房，陈亮和老太太的女儿结婚后，就在员村租了套两居室，开始过起自己的小日子。

说来也怪。自从和陈亮结婚后，小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心情开朗爱说爱笑，而且对陈亮表现得温柔体贴，细心周到，这让他简直有种掉进蜜罐子的感觉。一年后儿子出生，这使陈亮更加兴奋不已。那段时间，他心里乐滋滋的，天天脸上挂着笑，像是有什么喜事一样。白得一个广州媳妇不说，还给自己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不是自己时来运转是什么？老子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从此我就可以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啦！

然而让陈亮没想到的是烦恼很快来了：妻子产后身体虚弱需要补养，正处在襁褓中的儿子更需要营养。都说母乳喂养好，可妻子就像天生不会产奶似的，自从生下儿子后两只大乳房连滴奶水都没有。为此陈亮想尽一切办法都不管用，没办法，他只好一咬牙，决定用奶粉来喂养儿子。哼，我堂堂一个四五尺高的大男人，难道就养活不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为了赚钱养家糊口，他只好每天在送报之外，不得不去多兼了几份工。

去年冬天，八十多岁的奶奶去世时，陈亮带着老婆孩子回去奔丧，他发现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又严重了，疼得连路都不会走，看母亲躺在床上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陈亮心疼得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一刻，他真想留下来照顾母亲，可是一直在南方大都市生活习惯的妻子却不同意，她抱着孩子站在旁边小声对陈亮说，看看你家现在的情况像个什么样子嘛，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咱们还是赶快回广州吧！我在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

待不下去也得待，谁叫你是我们陈家的媳妇！陈亮生气地冲她吼道。

反正我不想在这里待！一看丈夫生气，妻子只好嘟着嘴埋怨，你看儿子被冻得都流清水鼻涕了，再这样待下去他非感冒不可，如果孩子再由感冒引起肺炎，我看你怎么办！

正值隆冬，天冷得像是要把水缸冻裂，看着门外呼呼刮着的西北风，陈亮抱着膀子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像是在和谁赌气。看小两口在那里闹别扭，父亲看不下去，他弯着被砸坏的腰过来把儿子拉到一边低声劝道，宇，还是听小琴的话，别在家里待了，再说天这么冷，再待下去孩子会受不了，你们还是收拾收拾赶快回广州吧！

爸，我们走了，剩下你和我妈咋办？

你不用操心这个，家里不是还有我嘛，父亲喘着粗气安慰他，再说你姐住得又不远，她会经常回来照顾你妈，你们就放心走吧，别在家里受罪了，孩子小，冻坏了咋办？你们还是赶快回去吧，都快回去！

看着父亲挥着手像赶小鸡一样轰赶自己，陈亮哽着嗓子，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母亲和满头白发的父亲，只好流着泪和妻子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坐车离开了老家。

刚从老家回到广州那几天，陈亮心里一直很堵，他觉得自己不该在父母最需要自己照顾的时候跑回来，这不是逃避是什么？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啊！每次想到这里，他都难过得直掉眼泪……

大概是这次跟着丈夫的老家之行，让妻子认识到了眼前的处境。她决心要在广州买房。于是给陈亮下达死命令：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我们一定要在广州买房。我可不愿离开广州跟着你再回河南老家。我不想看见你们老家那贫穷落后的样子，更不希望我的孩子也生活在那里，你明白吗，阿亮？

听你这话不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再说我就这么点工资，你又不是不知道？陈亮生气地和妻子争辩，平时除了日常花销还要养孩子，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你要我去抢银行啊？！

我不管！反正我不会离开广州的。我要在这里拥有自己的房子，永远做一个广州人！

其实不用妻子勸，陈亮也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曾动过要在广州买房的念头，可是眼看广州的房价像火箭一样往上蹿，一平米已经涨到两万多元时，他不由叹起气来，他妈的，房价这么高，这哪是让自己买的，分明是让老子看的！照自己现在这点收入，我什么时候才能在广州买得起房子？

可是妻子却不管这些，仍然经常在背后给他施加压力。看着妻子执拗的样子，陈亮很生气，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真想撂挑子走人，不管不顾地一个人回河南老家生活。然而这可能吗？一想到老家的情况，看到父母那双期待的眼神，他的心不由抖起来。唉，为了老婆孩子，看来我只有就这么拼下去，等将来自己在这里买了房子，说什么也要把父母从老家接过来，也让他们在大城市里享受到幸福的晚年生活，想到这里，陈亮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六

从文德西路一栋居民楼里出来，送完手里最后一份报纸，陈亮感到浑身一阵轻松。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从凌晨两点多到现在，自己已经连续工作了将近十个小时，由于只顾忙着送报纸，结果累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马上到中午了，随着气温升高，这时他感到浑身热燥，于是急忙扯下裹在身上的外套，往车子后边的邮袋里一塞，顺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挤扁的“红双囍”抽出一根点上，刚吸两口，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陈亮，你在哪里？电话里传来一个朋友的声音，如果不忙的活，下午和我一块去逛街吧！

不行啊老兄，陈亮拒绝，虽说手里报纸送完了，可我马上要去上另一份工，没时间陪你玩，要不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嗨，陈亮，为了养活老婆孩子，看把你折腾成什么了？朋友揄揶他，简直跟头驴差不多，光知道拉磨，连休息的空都没有，活得这么累，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太没意思？

唉，我有啥办法？一头驴就一头驴吧，反正只要能赚钱就行！

切，听你说得这么惨，算了，你赶快忙着去挣钱吧，我再去找别人！对方说着就把电话给挂了。

这家伙，时间这么宝贵，他居然还有心思去逛街？真不可思议！陈亮摇摇头苦笑起来，不过就在挂机时，无意中瞥见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到了十点五十，哎呀，糟了，马上就到下份工的上班时间了，这可怎么办？陈亮惊叫着，脑子里马上闪出外卖店老板那张因自己迟到而吊起来的猪腰子脸，心里不由着急起来，于是连烟也顾不

上抽，往脚下一丢，急忙骑着车子就往大街上跑去。

陈亮要送的那家午餐外卖在广州市第十二人民医院附近。从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赶过去差不多需要半个小时。为了赶时间不让自己迟到，陈亮发疯似地在大街上快速向前奔跑着。

就在奔跑过程中，陈亮也没忘记自己的时间安排，除了干完这份“工”，下午三点钟，自己还要赶到国防大厦旁边一个客户那里领广告单，然后再根据客户要求，到天河城附近的交通要道处派发。当然，他更没忘记妻子叮嘱他晚上回去给儿子买奶粉的事情……

广州的汽车就是多。刚到中午十一点，黄埔大道上便开始车流云集，出现拥堵现象。看着那些品牌不一大小不同的车子像泡沫似地堵在那里的情景，陈亮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哼，别看你们开着车一个个牛逼哄哄的，其实还没老子的自行车跑得快！想到这里，他像哪吒踩着两只风火轮一样，把那辆七成新的黑色 28车骑得飞了起来。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不然自己就要迟到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他穿过立交桥刚转过一个十字路口，一辆银灰色的宝马 X5从旁边的边道上冲过来，与刚从慢车道上穿出来准备横过马路的陈亮迎面相撞……

“嘭——”的一声闷响，正在骑车的陈亮突然被撞飞，就在飞离地面那一刻，他的脑子里出现一片空白，紧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责任编辑 张庆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