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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夜

2017-05-19张忌

山花 2017年5期
关键词:萱萱衣服身体

张忌

1

已经没有人唱歌了,只有音乐,还在狭小的房间里游弋。灯光黯淡,人挤着人,人贴着人,身体镶嵌在一起,就像一个崭新的生物,慢慢地蠕动。一些奇怪的光不知道是从哪里漏出来,落在他们身上,星星点点,磷火一般。

他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无力地呼吸着。空气清新剂、劣质香水、香烟,混杂在一起,暧昧而又脏污。这味道,像药引子,催化着他身体深处的一些东西往外涌溢。他想起了一部电影。电影里的那个印度少年,独自在大海里漂浮,日光暴烈,把摇晃的海面刺得碎镜子一般。少年就悬在日光与海水中的中间,绝望却又无从死去。

他真心厌恶这样的场合。

她坐在他的身边,点着一根细长的白色香烟,面无表情地吞吐着。她看上去有些寂寞,眼帘微微低垂着,一双长长的睫毛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扑闪扑闪的,似乎随时会掉下来。

那群姑娘里,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姑娘们迎面站着,排了一长排。她站在角落里,微微侧着脸,似乎不大情愿被别人看见。他是第一次见她,看见她时,他显得有些紧张,生怕那些同事的目光也会落在她身上。他匆忙地伸出手指,将她叫到了自己的身边。

姑娘们坐下后,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四下里敬酒。她不同,坐在他旁边,只敬了一杯酒,敬完了,便将双手抱在胸前,不再说话。他说,你唱首歌吧。她摇头,随后,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你要唱什么,我给你点。他点了根烟,没接话。她稍微怔了怔,似乎有些尴尬,又将酒杯端起来,我再敬你一杯吧。他摆了摆手,算了,别喝了。他抽了口烟,又补了一句,我酒精过敏。她哦了一声,将杯子放下。其实我也不会喝。你在这里上班,不会喝怎么办?可以吐的。

他将烟掐了,忽然有些难过,他仿佛看见了她呕吐的样子。她看起来那么小,小得都有些虚弱,尽管她也化着浓妆。

你叫什么名字?萱萱。萱萱,是同一个字吗,怎么写?我不知道怎么写。他有些奇怪,你怎么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呢?她笑了笑,我这个不是真名,是公司取的。

他发现这个叫萱萱的女孩儿笑起来很漂亮。她笑的时候,左侧的嘴角会露出一颗小虎牙,就像春天时刚刚冒出的笋尖儿。

2

有人过来敬酒,是他的上司。他晃着肚子,酒气熏人。他用手指在萱萱的眼前晃,你,怎么不喝酒?萱萱一愣,赶紧拿起杯子,倒了一杯啤酒,起身敬他。可上司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杯子。

拿杯喝可不行?我一直在看你,从进来到现在,你都没喝酒。

说着,他从桌子上操起了一个啤酒瓶子,递给萱萱,喏,先吹一瓶再说。

萱萱有些迟疑,这时,其他的人也围拢过来,亢奋地附和着,赶紧吹。萱萱没办法,只能拿起啤酒,往嘴里灌。他坐在一边,看见萱萱纤细脆弱的喉管在艰难地滚动。

一瓶完了,另一瓶又被打开了。

来,好事成双。萱萱有些犹豫,我酒量不好,缓一缓,等下再喝行吗?那男人鄙夷地看了萱萱一眼,说,你糊弄谁啊?在这里上班的,酒量能不好吗?

我没骗你,我是真的不会喝。那我倒在杯子里分开喝行吗?

男人看着萱萱,脸上露出了一种脏兮兮的笑容,那怎么行?那是喝,不是吹,我们男人最喜欢的就是看你们女人吹。

这时,他生硬地站了起来,我替她喝吧。他的上司不及防,脸色变了一变。他不高兴了,但他没有说。他拿起起盖器,又开了一瓶,你替她喝没问题,可是,要喝,你也得成双。

他微微有些后悔,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该在上司面前出头。可现在,他又不能退缩。他操起一瓶啤酒,往嘴里倒。他缺乏经验,倒得太快,差点被呛到。喝完了,他刚要去拿第二瓶酒。萱萱却按住了他的手,她找了一根吸管,插在啤酒瓶里,说,这样会容易一些。

他栽倒在沙发上,觉着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转动起来。身体也失去了重量,就像在柔软的云朵里漂浮。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喝过了。他不应该这么喝,可是,却有东西怂恿着他。

3

包廂里突然变得安静了,不知是谁关了音乐。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脸上漂浮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有一个女人起了身,手里拎着一件衣服,生硬地晃动着自己的胯部。她看上去如同一位拿着斗篷的斗牛士。

她走到门口,门上有块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外面有人走动。她将衣服展开,挡在了玻璃上。随后,她转身走到电脑边,用手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房间里瞬间涌入一股令人难受的强劲音乐。女人站在电视机前,定了定神,然后便像装了马达一般用力地扭动起自己的屁股。随后,包厢里的其他女人就像受到了某种召唤,纷纷起身,走到电视机前。她们一边跳舞,一边熟练的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褪去,直到一丝不挂。

他觉得脸一阵阵的发烫,耳朵也是嗡嗡的响。眼前的一幕,让他感到有些慌张。他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却有些羞愧。他偷偷地看身边的萱萱,她显得比自己坦然。用力地抽一口烟,吐出来,然后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掐了。她懒洋洋地起身,也要往前面走。这一刻,他突然有些害怕,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住了她。萱萱扭头看着他,有些奇怪。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手,微微垂着头,顺从地站了起来。

萱萱像牵一个孩子的手,牵着他走进了人群。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伸手要脱衣服,他按住了她的手,不用。萱萱笑了笑,轻声在他耳边说道,没事,我就是吃这碗饭的,等下他们又要说了。

说完,她就曲起身体,开始脱身上的衣服。衣服一件一件地褪下,她的身体便一块一块地裸露了出来。脱完的时候,站在包厢的黯淡灯光下,她的身体显得异常的苍白和脆弱,就像一条刚从水里捕捞上来的鱼。

他走上前,用力地抱住了她,似乎这样,可以阻挡她的身体暴露在空气和别人的目光里。在他抱住萱萱的那一刻,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她似乎微微有些慌乱。但很快,她便松弛了。她张开双臂,也抱住了他。

4

他打开门,将房卡插在取电器上,一瞬间,房间里便明亮了起来。

萱萱将外套脱下,挂在沙发的后背上。她对他笑笑,你先洗还是我先洗?他一愣,你先洗吧。

萱萱背过身,开始脱衣服。她脱衣服很慢,每脱完一件,就慢慢地折好,放在沙发的靠背上。看上去,她似乎不是在宾馆,而是在自家阳台上。她将那些晒干的衣服一件件地收取、折叠,无比仔细。

脱完衣服,萱萱便进了卫生间。他听见卫生间里响起了嗞嗞的水声,还有淋浴喷头与旁边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他在沙发上坐下,伸手拿过一件萱萱的衣服,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衣服上并没有日光的香气,有的只是劣质的香水味,烟味,还有酒味。他将头埋进衣服里,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萱萱洗得很快,出来的时候,黑白分明的身体还在丝丝地冒着热气。她一边走,一边用浴巾擦着头发。你去洗吧。他应了一声,起身往卫生间里走。

他洗得很快,出来时,发现房间的灯光已经被调暗了。

萱萱低着头,将垂下的长发拂到耳后。她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包里取出一包湿巾,然后,她跪在了他的身前。她的长发再次垂了下来,她将湿巾咬在口中,从腕上取下一个发带,将头发绑了。她打开湿巾的包装,开始仔细地擦拭他的下体。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萱萱的背。她的皮肤很好,很光滑,因为弯腰,皮肤被身体撑开,紧紧绷着,像是下面隐藏着某种汹涌的东西。他看见了她背上那段清晰的脊椎,这让她的皮肤有了一种透明的质感。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萱萱就像一只水母,那么干净,那么轻灵,充满着某种神秘的意味。

他进入了她的身体。萱萱的身体温暖而潮湿,就像某种熟透了的果实。他进入的时候,有一阵幸福的晕眩。他觉得他是一条鱼,萱萱也是一条鱼。他们在水里,被温暖地包裹着,仿佛失去了重量,不停地翻转,上浮,下沉。而岸上那个喧嚣的世界,被他们远远地抛弃。

5

结束的时候,他依然显得那么依恋。抱着萱萱的身体,他有点想哭。萱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咬着耳朵说,要滑出来了。他一愣,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萱萱屈着腿,从他的身上爬了下去。她跪在他面前,小心地帮他取下套子。他听见她轻轻的呀了一声。

怎么了?萱萱抬起头,套子破了。他一愣,坐起身,怎么会这样?萱萱冲着他吐了一下舌头,是你刚才太用力了。他忽然觉得脸有些烫,耳边仿佛回响起了一阵响亮的撞击声。

没事吧?应该没事。

萱萱用衛生纸将安全套和包装包裹起来,下了床,往卫生间里走。她在厕所里呆了许久。他躺在床上,仔细地捕捉着厕所里的声音。在短暂的撒尿声后,里面便没有了响动。他有些担心。

好一会儿,萱萱终于出来了,但她没有上床。她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张开双腿,像撒尿一样地蹲在了地上。

他看着萱萱,觉得有些奇怪,你在做什么?萱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感觉里面还有东西,我想让它流出来。他困惑地说,这有用吗?可能有用吧,我也不知道,试一试吧。

蹲了一会儿,萱萱朝地上看看,又站了起来。她撇开双腿,用力地跳动几下,然后又蹲下,又站起来,继续跳动。最后,她停住了,像想到了什么。她走到挂睡衣的柜子前,将两件睡衣的腰带抽了下来,缠在一起。然后,她就站在地毯上,挥舞着腰带,开始跳绳。

他将身体微微地直起来一些,他靠在枕头上,认真地看着萱萱。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神柔软无比,就像她不是一个欢场里的女人,而是一个游乐场里的孩子。

终于,萱萱累了,跳不动了。她扔掉腰带,走到床边,掀起被子的一角,她有些疲倦地钻了进去。她靠在他的胸口上,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怕吗?

不怕。

6

很晚的时候,萱萱还没有睡着。他将她搂过来,怎么了?我感觉里面还有东西。萱萱顿了一顿,你说,我会有孩子啊?他愣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个人沉默了一阵,萱萱说,你陪我去买药吧。

两个人起床,穿衣,下楼。

站在酒店门口,可以看见夜还很黑,辨不出已是几时。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是空的,出来得太急,手机落在了房间里。这时,一阵冷风不知从哪里吹来,让他的胃一阵轻微的痉挛。

萱萱说,东边,好像有一个24小时的药店。于是,两个人便沿着大路往东走。一公里后,眼前出现了一堵临时的水泥砖墙,墙上写着“道路维修”几个大字。萱萱立住身子,有些发愣。

他往四处看看,南边是一大片的空地。还走吗?我觉得可以往那边,或许可以绕过去,他说。萱萱信任地看着他,嗯,我听你的。

于是,他们又往南边走。

天气很冷,似乎能透过衣服,刺到人的骨头里。他牵着萱萱的手,她的手很冰,他紧紧握着,不够暖和,便又将它藏进了自己的口袋。他屏着呼吸,仔细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叠加在一起,沙沙地响。

走着走着,不觉天光隐隐地亮了,透出一种蓝幽幽的光芒。此刻,他们正穿过一片田野,田野上有短短的根茬,田埂上结着薄薄的白霜,似乎踩上去会有细碎的破裂声。路边的野生植物因为打了露水,一根根的,显得特别清亮。

他疑心两个人是走错路了,照理,不应该会走这么久。但他没有说,他似乎有些怕将路走完。他紧紧攥着萱萱的手,似乎盼望着这夜能这样一直黑下去,而这路,也能这样一直走下去。或许,萱萱也是这么想的。

他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在这路的尽头,会有一个房子,那房子的墙上,还亮着一扇漏透橘黄灯光的窗户。

7

他们又走上了另一条路。这条路很窄,几乎是一辆汽车的宽度。路的两边,是两排柳树,歪歪扭扭的,看不到头。

走了一阵,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群人,这群人围了一个圈,在他们中间,是一只牛。这只牛的鼻子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系在旁边的一棵柳树上。这牛似乎是受伤了,有些站立不稳。

两个人走近人群,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的脸上挂着笑,走到牛的跟前,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颅。那牛似乎是认得他的,一边舔着鼻子,一边用巨大而又潮湿的眼睛注视着他。

男人将左手搭在牛头中间微微隆起的那个部位,嘴中喃喃念着什么。念完了,他的右手忽然从身后抽出一把刀子。他将刀子极迅速地往牛那绵延下垂的脖子上捅了进去。就在一瞬间,一股红色的血浆从刀口处喷射出来。为了不让血溅到身上,男人轻巧地向后一闪,便躲进了人群。让人惊诧的是,那牛挨了刀,却不疯狂,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目光安详地往人群里看,似乎是在寻找那个刚才抚摸它的那个人。

牛血一直热乎乎地流着,很快便将它脚下的土地都染成了红色。这红色迅速凝固,泛透出一种微弱的光芒。最后,血流完了,这头牛的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随后,人群围拢,七手八脚的将牛抬上一辆手拉车,迅速拉走了。

眼前,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一条似乎看不见尽头的路,两排歪歪扭扭的柳树。这画面显得很安静,安静得似乎没有了时间,就像它从来都是这样,以后也将永远会是这样。

他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幅凝滞的画面,脑子里空空如也,如同失忆了一般。这时,朝阳升起来了,这一天的第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天上千丝万缕地洒了下来。随着朝阳的升起,覆盖了世界的黑色外衣被迅速剥去。荒凉的稻田,残破的村庄,以及远处奇形怪状的建筑,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而又丑陋。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手。可这时,他却发现手中空荡荡的。不知什么时候,萱萱的手已经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去。他扭过头,看见她蜷着身体,在金黄色的朝阳中,显得那么惊恐,就好像她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感到有些忧伤。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也已随着刚刚告别的这个夜晚而一起消逝了。

他将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拉过萱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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