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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教我的歌

2017-05-18席慕蓉

作文与考试·高中版 2017年15期
关键词:姊姊长路原乡

席慕蓉(1943年10月15日— ),蒙古族,全名穆伦·席连勃,当代画家、诗人、散文家。作品多写爱情、人生、乡愁,写得极美,淡雅剔透,抒情灵动,饱含着对生命的挚爱真情。著有诗集、散文集、画册及选本等五十余种,《七里香》《无怨的青春》《一棵开花的树》等诗篇脍炙人口。

从前,常听外婆说,五岁以前的我,是个标准的蒙族娃娃。会说很流利的蒙古话,只可惜一入小学之后,就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那几年间,我跟着父母四处迁徙,从南京、上海、广州再辗转到了香港,我一次又一次地更换着语言,最后我的蒙古话就只剩下一些问候寒暄的单句,而我的蒙古歌则是早已离我远去,走得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回来了。

年轻时,虽然也觉得有点可惜和惭愧,却不十分在意,也丝毫不觉得疼痛。

那强烈的疼痛来得很晚,很突然。

那是1989年夏末,我初次见到了我的蒙古原乡。晚上,和朋友们在鄂尔多斯高原上聚会,大家互相敬酒,在敬酒之前都会唱一首歌,每一首都不相同,都很好听。当地的朋友自豪地说,鄂尔多斯是“歌的海洋”,他一个人就可以连唱上七天七夜也不会重复。

那高亢明亮的歌声和杯中的酒一样醉人。喝了几杯之后,我也活泼了起来,不肯只做个听众,于是举起杯子,向着众人,我也要来学着敬酒了。可是,酒在杯中,而歌呢?歌在哪里?此刻的我,站在原乡的土地上,喝着原乡的酒,面对着原乡的人,我忽然非常渴望也能够发出原乡的声音。

从鄂尔多斯回来之后,我就下定决心,非要學会一首蒙古歌不可。真的,即使只能学会一首都好。

但是,事情好像不能尽如人意。我请朋友帮我用英文字母把蒙文的发音逐字逐句地拼了出来。看图识字的当时,也许可以唱上一两段,只要稍微搁置下来,过后就一句也唱不完全了。

1993年夏天,我和父亲一起参加了比利时鲁汶大学举办的蒙古学学术会议。在回程的火车上,父亲为朋友们轻声唱了一首蒙古民谣,那曲调非常亲切。回到波昂,我就央求父亲教我。

父亲先给我解释歌词大意,然后一句一句地教我唱:采热奈痕查干那!查日布奈痕拿日英那!起初,虽然有点手忙脚乱,不过,学习的过程倒是出奇的顺利,我终于学会了一首好听的蒙古歌。

回到台湾之后,好几次,在宴席上,我举起杯来,向着朋友们高高兴兴地唱出这首歌。居然从来也没有唱错过一个字。

1994年春天,和姊妹们约好了在夏威夷共聚一次。有天晚上,我给她们三个唱了这首歌。我刚唱完,妹妹就说:这个曲调很熟,好像听谁唱过。然后,姊姊就说:“是姥姥!姥姥很爱唱这首歌。”

姊姊的记忆,填补了我生命初期的那段空白。幼年时,在那些充满了阳光的清晨,当外婆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当她轻轻哼唱着的时候,依偎在她身边的我,一定也曾经跟着她一句一句唱过的吧?

我忽然安静了下来,原来,答案藏在这里!窗外花香馥郁,大地无边静寂,我只觉得自己好像刚刚走过一条迢遥的长路,心中不知道是悲是喜。

一切终于都有了解答。原来,此刻在长路的这一端跟着父亲学会的这首歌,我在生命初启程的时候曾经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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