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陡然想起了我的虎爪。那是整整60年前，也就是我9岁的时候，母亲把它用红棉绳拴了，掛在我的脖子上，我嫌它难看，又有点害怕，就把它塞进贴肉的粗布肚兜里面。爪子尖有时刺到我，害得我夜里做慌梦，就把它脱下来放在母亲的针线盒里了。

虎爪是怎么来的呢？那是在一个大清早，我正跟母亲跪在蒲团上念经，却听得一群人拥到我家门口敲锣打鼓地喊：“老虎打倒啦，打倒老虎啦！”母亲和我都忍不住奔出去，看见几个村子里的壮汉，用一条木板凳扛着一条比狗大一点，满身深浅黄条纹的山兽，放在我家大院子里，那一定就是老虎了。它趴着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着，血从肚子底下一滴滴流在水泥地上，它已经被打死了。

母亲连声念阿弥陀佛。我不敢多看，回头就跑进屋子了，却听一个壮汉对母亲说：“老虎肉要吗？冬天吃了不怕冷哟！”母亲说：“不要！你们快走吧。罪过死了。”壮汉说：“什么罪过，老虎最恶毒，会吃人的。”母亲说：“你不去伤它，它也不会吃你的。”壮汉说：“太太，你太慈悲了，人都没那么好，别说畜生了。”母亲生气地说：“你们把虎扛走，要把我家地上的血水冲干净，大清早的，怎么扛来只打死的小老虎，母老虎才不和你们善罢甘休呢。”壮汉大笑说：“母老虎来了，再把它打来，老虎皮、老虎骨都好值钱哪。”母亲不想再听下去，就进来了。

她跪在佛前，合掌闭目念往生咒，念了一遍又一遍。我心里一直在想着那闭着眼睛趴着一动不动的小老虎，它妈妈一定到处在找它，一定哭得好伤心。

果然，后山的老虎，出没悲号了好多天，村子里再没一个人敢去打它，好多日子后，才不再听到声音了。

很多天以后，五叔婆却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虎爪子，送给母亲说：“小春看见过那只死掉的老虎了，我特地买来它这颗爪子，挂在她身上，以后才会平安没事。”母亲半晌才接过来，放在饭桌上。五叔婆走开以后，母亲对我说：“虎爪是避邪的，我把它用银子镶了给你戴。”我说：“妈妈，我不要戴虎爪，我好怕，一看见它就会想起可怜的小老虎，和失去孩子而伤心的母老虎。”母亲笑了下说：“你心肠这么好，挂了它，就常常记得念经超度那只小老虎吧。”母亲的好意我不忍心违背。不久她真的把虎爪镶了银托子给我挂上，我还是把它脱下来了。出门求学时，我没有带着虎爪，它一直放在母亲的针线盒里，直到我毕业回到故乡，母亲已经去世，她的针线盒也不知去向了。整理她的衣物时，却发现虎爪竟然和我的一件旧短袄包在一起，红棉绳已剪短，拴上了一个小小红缎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小小的心经。想想母亲一定还是记挂着那只小老虎，所以把虎爪和心经拴在一起，求菩萨超度它。母亲又把它们和我的短袄包在一起，明明是不放心我只身在外，要虎爪为我避邪，求菩萨保佑我平安。

母亲遥远的挂念、无言的祝福，我竟懵然不知。抚摸着小小的虎爪，我又想起那只被杀害的紧闭眼睛的乳虎，和终日悲鸣的母虎。我更体会到母亲对我的担忧该有多么的深！

（摘自《琦君散文选》长江文艺出版社 图/黄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