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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文彬故事二题

2017-05-15黄恽

苏州杂志 2017年2期
关键词:宁波苏州儿子

黄恽

顾文彬故事二题

黄恽

顾文彬书法

顾文彬买貂褂

同治十年(1871)秋,过云楼主人顾文彬要买一件貂皮袍褂。

顾文彬正在浙江任宁绍台道台(辖宁波、绍兴和台州三地,驻宁波),这年十月初九,他写信给在苏州的儿子顾承说:

我之貂套只有一件,已旧,拟再买一件佳者。在此间看过几件,价甚昂而物不佳。闻苏城皮铺此物尚多,如有毛厚色紫,润泽而无裂纹者(旧物做新便有裂纹),价约在二百元外三百元内,可买一件,以速为贵。拟先将此套送中丞,如不收,乃自用,较胜于送绸缎也。

顾文彬是个奇特的人,与他同时代的人很不相同,我想他应该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1871年,正是太平天国平定不久,清朝内忧外患正亟,作为进士出身的中高级官吏道台(正四品)处于布政使(藩司)和知府之间,相当于如今的副省长的顾文彬并不很关心时政和民生,在他的日记和家书中,他日常最感兴趣的是书画收藏和鉴赏,如何以最低的价格买到最好的书画,如何把自己手中的假画和劣品出手或送礼,他们父子俩一心想赢得收藏界雄长东南的名声。他为人极其精明,做事精于算计,深谙官场规则和人情世故,经权互用,儒法兼施,可称为清代有名的巧宦。

就拿买貂褂这件事来说,虽然自己需要,还是一褂两用,先要用来送他的上司浙抚杨昌濬,巡抚如果不收,才归自己受用。顾文彬出身于一个商人家庭,属于富二代官一代,对各种奢侈之物,都很内行,貂皮,他不仅告诉儿子时价,还明示儿子如何鉴别优劣。顾文彬写信关照儿子后,顾承不敢怠慢,马上就在苏州找了专门为他们做服装的杨司务,买好了貂皮。其致顾承第四十四号家信吩咐说:“貂套如能交寿喜带来更妙。”寿喜是他们家的用人,来往于苏州、宁波。这是十月十八日的家信,两天后,顾文彬又改变了主意,他在第四十五号家信中说:

貂褂佳者总须二百以外,此间中等者,还过二百元尚不肯售,大约还是苏中便宜,决计在苏买成,交寿喜带来。中丞之礼决意不送,故貂褂稍缓亦不妨。色泽紫润,亦有做手,若是宿货,毛头必有橘囊纹,断不可买矣。

看来买貂褂这事,除了交顾承在苏州办外,他自己也不停地在宁波物色,还过价,最后觉得宁波货不及苏州价廉物美,决定还是在苏州买的好,这回连巡抚也不准备送了。他刚当上道台,赚到的钱还不很多,对价格就有很多计较。所谓宿货,吴语,指非当年货色,也即旧物,所谓橘囊,乃是指橘子皮剥开见瓤后再剥开里面竖状小粒状花纹,这是当年鉴别貂皮好坏的窍门,如今橘囊纹却只是用来说田黄石的花纹,而不是用来说貂皮了。顾文彬认为貂皮毛头上有这种花纹的,不是新货,一定不能买。

根据信中关照,顾承果然在苏州为他买好了貂套,价格是二百四十元,得到信息,顾文彬很欣慰,说:“价亦适中,如毛头好便值矣。”首先是价格合适,其次他希望毛头也好,这个价就很值了。

然而事出意外,等到貂褂带到宁波,顾文彬一见便大失所望:

惟貂褂则甚上当,周围尺寸俱大不够,且有橘囊纹,可退则退,不可退则责令原经手人包拼大,方可做。(朱司务说少三尺皮)

顾文彬又在信后附言说:刻,已唤杨成衣面量,亦不够,责令包拼,伊甥经手与伊经手一般无可推诿也。

顾文彬的担心竟然成了事实,带来的貂褂不但有橘囊纹,而且还欠尺寸:竟少了三尺皮。顾文彬想出的对付办法有二:一退换;二包拼。退换是他理想的处置方法,包拼大概是经杨成衣哀求后的一种暂且退让。杨司务是苏州特意到宁波去为顾道做袍褂的,苏州的老板是他的外甥陈司务,所以顾文彬责成杨司务包拼或退换,反正外甥不出舅家门,无非一家人。

十月二十九日,顾文彬致顾承的第五十五号家信,他提出了确定的处置方式:

貂褂已令杨司务赍回,或退去另买,或添皮补足,俱责成杨司务料理,我家总不认找钱。如伊亦不肯认,只有俟算账时硬扣之一法,或在苏扣,或在宁扣,俟禀再定。至于陈司务,屡次做坏生活,今又如此不讲情理,此等人何必令其出进?责令杨司务另换人来,否则另换成衣,均无不可,何必因循将就耶?

过去成衣店或皮货行都是三节结账的,主动权操在顾客手里,顾文彬有一个万一的打算,如果不肯认下货物不佳,退换或包拼的损失,那么算账时你直接扣,或我直接扣都成。为什么这么说?主要还是在于替儿子打算,如果儿子下不了这个脸的话,由我道台衙门来和他交涉,小民自然不敢冒犯官府,自然会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了事。这事进而还影响到陈司务在苏州的生意,顾家的门,除非另换人来,不然就不许进出了。这对于商人来说,营业上的影响自然不小,因为顾家在苏州,不仅是亲朋,还有官场,一旦传出去,还能有大生意上门?顾文彬这招,不仅是对儿子说的,当也是对杨司务申斥的话语。

顾文彬致顾承第五十五号信后,还有一封不列号的信,专谈关于这件貂褂的处理方式。顾文彬一开始就火冒三丈:

汝买皮货本非内行,此次貂褂之上当,无足怪也。惟杨成衣之甥在我家出进多年,岂有不知我身材之理,而以此尺寸短小之皮统打闷棍乎?

他谅解儿子的外行受欺,而愤恨杨司务之甥(陈司务)的欺诈。他平常而言是杨司务,愤恨之下则叫作杨成衣,从文字上就可以觇见顾文彬的心情,不仅此也,他还把此事看作陈司务对他打闷棍。所谓打闷棍,在过去就是路劫,在这里就是骂陈司务的强盗行径,相当于抢劫了。

顾文彬在信中再次交待了貂褂善后的方法,分上中下三种:

上:退货退钱,到别的店家重买。

中:由店里换好的。

下:由店里找出毛色相近的,包拼补足。

该店如果不肯听命,“以买卖已定,不肯认退”,那么他还有更狠的一招:稍用硬功,虚张声势,吓他们一吓:请官府出面搞定。这自然不是真的,是顾文彬教儿子吓唬用的,毕竟这点小事,县官未必肯听从顾家而起舞,万一县令不从,则顾家反而下不了台,所以,不能弄得太僵,只要店家软下来,还有通融之法:家里可以再作成他们一点生意,半买半退,也不失一个好办法。顾文彬在宁波,真是什么都替儿子打算好了,他的锦囊妙计一套一套的,考虑实在周全,唯一的目的就是自己不能吃亏了。

最后,这件貂褂的处理,记在第五十七号家信中,杨司务同意拿回去包拼,顾文彬的要求一定要一色并且决不加价。

这封信写于同治十年十二月初七,这年的冬天,顾文彬在宁波大概来不及穿上这件貂褂吧。

顾文彬与《花天跨蝶图》

《花天跨蝶图》是清代画家任薰(阜长)画的一个设色长卷,是他的传世名作。此画现藏苏州博物馆,纸本,137.3×27.4cm,加上前序后跋,各种题咏,足有四米长。

我们把这个手卷缓缓展开,可以看到画家描绘的是一个惝恍迷离的世界,绚烂而辉煌的云层里,一个古装人物,很突兀地倒骑在一只硕大的金黄色蝴蝶的翅膀上,冉冉而升,仿佛陆地上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倒骑毛驴,优游自在。图的后面,一大群仙女,衣袂飘飘,手捧各种宝物和乐器,还有一些仙女则推着花车,拿着花篮,拉着花树,正纷纷撒下无数花朵,花朵间还有彩蝶蹁跹,这一切都是为了在仙乐中迎接那个古装人物的到来。

此画作于甲戌秋八月,即公元1874年秋。落款是:为艮菴先生补图萧山任薰阜长写。顾文彬号艮菴,很明显这是任薰特意为顾文彬画的。

花天又作华天,意即撒满鲜花的天界,跨蝶(此蝶非尘世所有,必是仙蝶无疑)当指那个倒骑蝶背的唯一男性。在一个天国里,一个男子骑在仙蝶背上飞升而来,受到了无数天女的欢迎,这男子的身份必然尊贵无比。

这究竟是一幅什么画?任薰为什么要为顾文彬画这么一幅画?

奥秘或在《过云楼家书》里。早在同治十一年(1872)十二月十八日的家书里,顾文彬嘱咐儿子顾承:

阜长笔墨足与乃兄竞爽,不宜交臂失之。我昔年所画花天跨蝶图,是绝好题目,辟前人所未有。董公画笔尚嫩,且是绢本,我意欲请阜长另作一卷,须二丈余长,以奇丽为主,兴到即画,不必限以时日,笔资俟画毕酌量致送,先与言明,决不菲薄。我之小影仍作背面形,骑于蝶背,高低悉照原卷,以便将题咏移入耳。

这段话值得一读再读细细体味,任阜长的兄长是任渭长,两人都是清末画坛名家。顾文彬以收藏鉴赏名,而不是一个画家,所以“我昔年所画花天跨蝶图”,当不是说自己画了一幅画,而是他昔年请人画过这么一幅画,不然“董公画笔尚嫩”就不好理解了。家书由苏州档案局整理,这里不知有没有问题,姑就目前的文字看,似乎应该理解为:顾文彬昔年请姓董的画家画了一幅前人未有的花天跨蝶图,是绢本的,画好后嫌董的画笔稚弱,顾又一向不喜欢绢本,所以决定请任薰再画一幅相同题材相同尺寸的花天跨蝶图,仍把自己画作背影,骑于蝶背。这样,可以把原先画上的题咏移花接木粘补到新画的那幅上。

原来任薰画中那个跨蝶男子,就是顾文彬自己,他在画中跨蝶飞升,受到上界仙女的欢迎。为什么不是跨鹤而是跨蝶?历代传说跨鹤飞升的很多,如著名的骑鹤下扬州,“归来不骑鹤,身自有羽翼”(贾岛游仙诗)。最有名的是太乙真人,在《封神榜》中的交通工具一直是一只白鹤,总之仙界跨鹤的传说很多,此不赘。何以顾文彬要选择跨蝶呢?莫非是记述他的一个梦境?目前画幅题咏序跋等都未见,尚不能明了此点。

同治十二年(1873)二月初二,顾文彬在家书中又提到这事:

所托任阜长画花天跨蝶图卷曾否动笔?所画散花天女,开相宜艳丽,不可过于古拙,其卷愈长愈好,丘壑愈奇愈妙,不必限以时日,兴到即画,将来多送些笔资可也。此公手下甚忙,须切实致意,若彼从上年起共画几件,如为我家画者皆带来一阅。

顾文彬向任阜长定制花天跨蝶图,不仅规定尺幅,还对人物和场景作了很多具体要求,甚至一向精明的他特意关照儿子可以多送点笔资,可见他对此画的期待和重视。然而目前所见此图,画幅中并无丘壑,天女开相和着装倒遵其所嘱,比较摩登。

花天跨蝶确实不是画家笔下的传统题材,我找不到别的画家笔下曾有过相关题材,即历代诗人笔下,各种古籍载记中一时也找不到出典和来源,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清末诗人易顺鼎有两句;一是“跨蝶花天能几日,另有”梅花跨蝶人归。易顺鼎时代晚于顾文彬,这两句或正是目前无法看到的花天跨蝶图的题咏之一二吧。

同治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日,顾文彬致顾承信中,再次提及此图:

阜长待其病愈,先画花天跨蝶为要,十老、剑侠二图,皆可在后也。

可见此时花天跨蝶图尚未画就,而顾文彬又向任薰定制了其他两图。翌年六月十七日,顾文彬再次提到此图:“花天跨蝶图阜长曾否补完?旧图寄来,我欲加跋,便可以旧跋拆入新图重装耳。”可见任画乃是新图,董是旧画,董画可作参考,故要顾承寄到宁波,先在旧画加跋,为移花接木之计,装入新画。其六月二十四日家信则再次吩咐:“花天跨蝶图须将昔年画卷寄来,待我补录旧词,加以新跋,庶可与新图合装耳。”六月初三(按,当为七月初三,误)家信写到:昨收到跨蝶图、卞润甫扇面。可知旧画已到宁波道台衙门矣。

此后,任薰所画花天跨蝶图,现存顾文彬家信中再无提及。我们从任薰落款上可知,任薰的花天跨蝶图要到一个月后才得以画成,当时,其子顾承身患重病,怡园花园又正在建造之中,顾文彬也多次吐血,随后忙着告病退养,或已经无暇顾及此图,或谈到此图的书信已经失落,总之再没见诸载记。

如今看花天跨蝶图,其实是一个神话题材,蕴涵着顾文彬的一个人生密码,他活到79岁,按八十耄耋来说,他未能跨蝶(谐音耋,古人常用猫蝶来象征耄耋),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八十也正是他跨蝶飞升之年,可谓一画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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