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豸

一

我一直觉得奶奶很偏心，她对表弟比对我好。

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但凡家里买了什么新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她总会留下一份，然后悄悄打电话给表弟，让他过来拿。每次表弟来玩，他一进门，奶奶就直接把他叫进房间，关紧门，半天后，表弟才一嘴塞得满满地走出来，有时是蛋糕，有时是水果。看着表弟乐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我就非常生气。他还时常故意气我，拿奶奶留给他的东西在我面前炫耀，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更生奶奶的气了，觉得她真是偏心眼。

我把这事告诉老爸，露出一脸的委屈。没想到老爸轻抚着我的头说：“他是弟弟，你是哥哥，让让他不成吗？何必计较。再说了，你一直就是最乖的孩子。”既然老爸都这样说了，我也觉得表弟比我小，不应该跟他计较。可是后来，我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表弟仅仅比我小半岁，我们几乎是同龄的，凭什么奶奶就那么宠溺他？我也是个孩子呀，还是她的亲孙子呢。我和表弟之间出现争执、吵架甚至是打架时，奶奶总是护着他，把我骂一顿。我想不通，我和表弟都是男孩，显然奶奶并不是因为什么“重男轻女”的观念对我有偏见，那为什么表弟就处处受宠，而我就一定是被骂呢？

二

小学时，识得一些字了，每次表弟到家里来，看见奶奶一脸慈爱地把他抱在怀里，我又会忍不住生气地嚷嚷：“外孙狗，外孙狗，吃饱了肚子马上走。”我觉得表弟侵占了我的领地，他一来，就夺走了我被宠爱的资格。我从来不否认，奶奶是爱我的，她对我疼爱有加，嘘寒问暖，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表弟不在她眼前，她才会退而求其次地爱我。

我上五年级那年，表弟生了一场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那段时间里，奶奶天天风雨无阻地往医院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全都带到医院，强迫表弟吃下去。最让我生气的倒不是这些，也不是她要我放学后到医院给表弟补课，而是她压根就没问过我的意见，就把我旅行时带回来的宝贝——寿山石雕送给了表弟。表弟垂涎我这块石雕很久了，我一直舍不得，没想到奶奶居然夺我所爱，而这只是为了让表弟快乐。就算表弟是病人，奶奶也要和我商量后再作决定呀，她的行为严重地伤害了我的感情。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跟奶奶说话——她太偏心了，我无法接受。

父母一直不明白：我和表弟之间为何总是矛盾重重，水火不容？他们不明白，这一切全是因为奶奶的偏心引起的，她当着我的面表现出来的对表弟的种种袒护，让我深深嫉妒。

表弟和我同一年级，但每次考试他的成绩都不如我，可奶奶还是一个劲地夸他。同样考九十分，我肯定会因为退步先被父母轮番批评，然后再接受奶奶的教诲，而表弟却能得到所有人的表扬和鼓励。这样悬殊的对比，谁能不生气？

三

上初二那年，姑父被一家外地公司聘用，要去外地上班。正好那时，姑姑也准备换工作，于是他们和奶奶还有我的父母商量后，决定把表弟寄养在我们家，他们夫妻俩先过去站稳脚根再决定是否把表弟接过去。

表弟的到来，让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她最最心爱的宝贝外孙终于可以天天都陪在她身边了，能不乐吗？我的父母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对表弟关怀备至。唯有我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水深火热”的一年我该如何熬过去啊？表弟侵占了我的地盘，我不仅要天天和他共处一室，还得负责帮他补课，提高学习成绩。他那榆木脑袋，我该如何让他开窍？這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表弟在我面前倒是很乖巧，他什么都听我的，唯我是从，但因为奶奶对他的偏爱，我一点都不喜欢他，还经常跟他发生摩擦。小时候，我不允许他跟我叫“奶奶”，我大声朝他喊：“外婆就是外婆，叫什么奶奶，讨厌的家伙。”但他固执如牛，并没有因为我的恐吓改了嘴，反而“奶奶、奶奶”叫得更欢，这一叫就习惯了，至今也没再变过。

奶奶对表弟的爱从来都不避嫌，也根本不会在乎我是什么感受。有一次，我洗完澡回房间，正准备推门进去时，听见奶奶说：“康康快吃，别让你表哥知道了，要不他肯定又会抢。”那一刻，我伸出去推门的手僵住了，眼中的泪不争气地悄然滑落，似乎我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去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我脑海中满满的都是奶奶袒护表弟的画面，我真怀疑：我是她的亲孙子吗？她为什么总是厚此薄彼？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窝里，泪湿枕巾。我不明白，表弟有什么好？他笨头笨脑的，学习也不好，凭什么能够得到大家的关爱？而我呢，一直在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做个好孩子，可是没有一个人明白我的心思。

四

一天中午吃饭时，表弟和我抢最后一块排骨，明明已经被我夹在碗里了，但奶奶还是硬生生地从我碗里夹走给表弟，还说我不乖，爱吃排骨的话明天再买。一直以来积压在内心的苦闷突然汹涌起来，我咆哮着说：“是，我是最坏的孩子，你们从来都只关心他，只有我是个外人。我走就是了！”扔下碗，我打开门，泪流满面地冲了出去。爸爸和奶奶在后面呼叫我的名字，只有妈妈追了出来。

我跑得很快，一下子就冲到了楼下。其实一出家门不久，我就傻了，我不知道离开家后，我能跑去哪？最后，我躲进了小区西北角的一片小树林里，眼泪不住地流，心里气愤难平，满肚子都是委屈。

妈妈的叫声在小区里飘荡，远远地传来。我躲在灌木丛后不吱声，任由她叫。但是当我看到她一脸焦急的样子时，我忍不住低下头走到她面前，她气愤地打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又怜爱地把我搂在怀里。在妈妈温暖的怀里，我刚止住的泪水又倾泄而出，哭得委屈无助。

“一块排骨你都不能让表弟？这样也觉得委屈？”妈妈问我。

“不是一块排骨的事，而是奶奶一直以来都很偏心，她只爱康康，不爱我……”我哽咽着说。那些堆积在我心里如铅般压得我难受的话统统倾吐出来后，我松了一口气。

“儿子，难道你敢说，奶奶不爱你吗？要知道，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付出。”妈妈直视着我。

“但她更爱表弟不是吗，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留给他，只要一发生争吵，她从不问对错，都只骂我，她是个偏心的奶奶，从来不会公平对待。我讨厌她，讨厌表弟。”我固执地嚷嚷。

“儿子，奶奶对你们疼爱的方式虽然不尽合理，但这是有原因的。奶奶偏爱表弟，那是因为你已经够强大了，而表弟还需要更多的疼爱……”妈妈说。

妈妈告诉我，在我刚出生5个多月时，有一次我和妈妈都犯了病，而且很吓人。爸爸出差没在家，奶奶一个人急得团团转，后来就打电话给已经有7个多月身孕的姑姑。姑姑接了电话后，二话没说，挺着个大肚子到医院忙上忙下地照顾我们。奶奶因为心急，走路时不小心扭伤了脚，只能在家帮忙煮饭、炖汤。那个炎热的夏天，姑姑一个人不仅要在医院照顾我们，还要在医院和我家之间不停往返，买菜、送饭……在爸爸赶回来的当天晚上，姑姑早产了——原来表弟是7个多月就出世的早产儿。他出生时，因为缺氧，还差点窒息而亡。虽然被医生抢救回来，但他的脑袋从小就不大灵光……

听了妈妈的话，我的心悬得紧紧的，泪水早已流淌在脸上。

“其实，我们一家欠你姑姑的，远不止这些。”妈妈说。

她讲到当年为了支持爸爸上大学，成绩很好、还在念高中的姑姑毅然辍学外出打工，是她用所挣的钱，支撑了爸爸四年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

“你爷爷很早就过世了，是你奶奶一个人拉扯大你爸爸和姑姑的，只是她一个女人家，要培养两个大学生谈何容易？所以对你姑姑辍学去打工挣钱，她一直心存愧疚。你姑姑是个好强的人，学习成绩特别好，如果不是当初辍学，她现在的生活一定会更好，用不着过得那么艰辛。但是即使再难，再苦，她也从不肯说出来……我们对康康好，不仅仅因为感激当年你姑姑对你爸爸的鼎力支持，也不仅仅因为你姑姑当年在医院照顾过我们，更多时候是一看到康康清澈的眼神，一想到他从小到大遭受到的那些罪，而他原本没必要为我们承受这些，我们的心里就难受……”妈妈说着，泪水恣意横流。

我抱着妈妈，哭泣说：“我懂了，妈。是我错了，是我太不懂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嫉妒奶奶对康康好，我也会像你们一样爱他，关心他，再也不会嘲笑他笨了。”

“是呀，儿子，我们要学会感恩，学会善待别人。你奶奶对你们的区别对待虽然不合理，但你要多理解她。你姑姑是最好的榜样，你都要成为像她那样的人，坚强、无私。明白吗？”

我对妈妈点头，心里一片澄明，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